學人Scholar|逝者许倬云:我真正的归属,是历史上的永远不停的中国
据多方核实,知名学者许倬云先生于2025年8月4日清晨在美国匹兹堡去世,享年95岁。
2012年12 月12日
郡县制度的确立 经过春秋战国的酝酿,中国古代的封建制度,逐步演化为列国制度。最后的七国争雄,都尽力强化动员资源的组织能力。为此,七雄分别发展了相当有效率的军事组织和行政系统。各国也时时彼此学习发展的经验。在法家学者们手上,综合整理为管理学的理论;这是有关政治组织及其运作的第一次理论化。荀子、韩非子、李斯等人,综合了管仲、商鞅、申不害、慎到诸人的经验和讨论,不仅在理论部分有更完全的讨论,而且终于在秦帝国的组织形态上,得到了实践的机会。秦始皇统一天下,创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其管理系统之完备和充实,在当时各处的大国,可谓独步。这个组织的形态,在中国历史上,延续到二十世纪初,皇朝制度大体是一贯的。秦朝立下的帝国组织,在大原则上,改变不多。 这一代替封建制度的国家组织,我们称为“郡县制度”,即是中央直接管辖全国,从中央到地方,经过两层或三层的金字塔结构。秦朝一千多个县,归属五、六十个郡。汉朝在郡的一级之上,又加了十三个州。郡县金字塔结构上端,就是皇帝的朝廷,有总揽全部事务的政府。政府和皇室内廷是分开的:皇室内廷,处理皇帝的家庭事务;政府有丞相或相当于丞相的人物,领导了不同的部会,分工办事。中国的文官结构,还另有特色,就是有一个独立行使职权的监察单位,称作御史台。政府之内文武也分途,文官和武职各自有自己的行政系统。皇室自己的财务和国家的财务是分开的。国家财政也有预算、执行和考核三个阶段。如此复杂的管理组织,中国大帝国的管理系统,无疑是世界历史上的空前创举。 之前我们曾经说过,汉朝文官制度,有“察举”选拔人才。当然察举制度以前,秦帝国的官员们,大多是从有军功的人员派任,并没有经过民间的察举。汉武帝的时代,察举制度才逐步发展,从民间选拔优秀的年轻人,在地方政府服务;有了地方政府的经历,这些人方才由地方首长推荐,集中在中央的“郎署”,学习观摩中央政府的运作和各种法令。经过数年历练,年轻的“郎”分发到中央或地方去做比较基层的官员,内外互调,学习各种事务。有些人在某些专业较有专长,就可能一生的经历都在这专业范围内发展。经由察举制度,一方面在全国吸纳优秀的人才,另外一方面,有一个训练和考核交叉进行的过程,使得文官的候选人具备专业的能力。汉朝文官制度之下,担任主管的官员,在他第一次担任的前一年,应当是见习期间;见习期间成绩满意,此人才正式接任。见习制度是保证这个官员的能力和职务是相称的。整体言之,汉朝的文官是根据才能任官,而不是根据社会渊源或社会地位任官。个别文官的工作成绩,也有定期的考核。地方官员定期将期内的工作成绩,呈报中央;中央即可从地方送来的报告之中,不仅知道官员成绩的好坏,也能够理解全国各地的情形。因此,一个金字塔一样的文官系统,不仅是人才流转的机制,也是一个信息流转的机制。 如此专业化的政府,既有训练官员的机制,也有收集信息的功能。所以,秦汉帝国具有强大的开展能力。秦汉帝国陆续在东南沿海地区、西南山林地带,一步一步地开发,将这些地方逐渐吸纳为中国所有。而且,一旦成为帝国的一部分,这些地方就整体融合在中华天下之内。秦汉帝国能长久保持其坚实的凝聚性,应是由于有了如此高效率的治理系统。相对而言,在下一章我们会论述,同一时代的罗马帝国,就缺少一个如此专业化的组织,也因此不能有坚实的核心,维持开拓和发展的成果。 秦汉的经济与思想 与帝国管理制度相应的,是秦汉逐渐发展的市场化农业经济。战国以来到汉朝初期,中国也曾经有过相当发达的商业城市,作为交换的中心和生产的中心。但是,在强大的皇权之下,到汉武帝的时代,政治权力不容许城市具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以至于可能威胁到已经高度集中的政治权力。汉武帝时代,政府重税劫夺工商业的财富,打击城市经济,中产以上皆破产。以农村为基础的农舍手工业,遂成为生产日常用品的主力;农舍手工业和农业生产配合在一起的地方产品,也经过帝国铺设的全国道路网,发展为一个全面的资源交流网络。在这个网络上,农村之上的市镇和城市,成为一级一级的集散中心,将全国的资源分布于各处。这一逐渐扩大,终于笼罩全中华天下的经济交换网络,其持久性和稳定性,和政权所寄的皇朝互相配合,将中国有效地建构为一个持久的共同体。于是,即使政权有时分裂,区间经济的互相依赖,会促成中国天下恢复统一。中国人相信,“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正是反映政权分裂、经济整合的现象。 在学术和思想方向,秦始皇虽以法家手段统治中国,焚书坑儒,禁绝百家;但是正如李斯撰稿秦碑碑文的陈述,秦皇朝高举的意识形态,其实是和儒家价值相当符合,也是着重儒家提倡的孝、悌、忠、贞。秦皇朝一样希望有安定的社会,也一样希望政府能够替百姓提供稳定的生活环境。汉初,道家得势,政府无为之治。汉武帝以后,独尊儒术,儒家得到政府的支持。 官家的教育机构,太学,教育出来的知识分子,当然都是以儒家的学术为基础。西汉董仲舒感应学说盛行,其门徒持有道德和知识的勇气,依据“天命无常”的理论,批判号称授命于天的皇权,甚至主张刘汉的天命已终,应当让位贤者。这种理论,当然不为皇权所喜。王莽就借用这一套理论,夺得刘氏政权。到了东汉,皇权就禁止再有假借天命批评时政。东汉儒家的学术活动,相对于西汉而言,走向经典化。儒生们的精力,不再放在董仲舒等人发展的形而上学和知识论,而是谨守经典传承的家法,他们的工作转向于整理经典,致力于训诂和阐释。儒家学说固定化,使儒家变成僵化的系统。这僵化系统丧失了西汉时代的活力,许多学者成为皇权的拥护者。 由合而分的嬗变 西汉开始发展的三个系统:政治系统、学术系统和经济系统:三个建构中国的大网络,到东汉时,政治领域和学术领域的网络,都发生了问题。政治领域,原意在选拔贤能的察举制度,日久弊生;地方层次逐渐出现既得利益集团,一些豪族,彼此提拔,将自己的子弟,察举进入文官系统。一代又一代,各地的世家大族,垄断社会资源,俨然成为地方上的统治阶层。本来相当活泼的社会流动,逐渐走向僵化。中央层次,又有依附皇权的宦官和外戚,狐假虎威,窃取权柄。中央与地方间,皇室和文官系统间,争夺权力,不断冲突,相当地削弱了国家的统治力。这就埋伏下东汉末年以后,中国的分裂。 在学术方面,僵化的儒家系统已经不能够应付变化的时代,也不能应付道家的复兴和外来佛家的挑战。终于,新近传入中国的佛教,吸引了大量信徒。多少回应佛教的道教,也拥有庞大的群众,其中有些门派,组织了汉末大规模的武装集团,黄巾、五斗米道,等等运动,大乱一起,势如燎原。在第三世纪的时候,天下分裂为三国,然后在面临外族侵略挑战之下,中国长期地陷入战乱,三、四百年,不得安宁。 中国历史上,不断有外族挑战中原。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和长城以内的农耕社会,秦汉两代,一向在长城线上对峙。匈奴游牧帝国的强大战斗力量,迫使中国筑长城,隔离内外。基本上,中国守边为主,偶尔出击,保持僵持的局面。武帝时代,汉庭用全国的人力、物力,也不过扳个平手。然后,利用匈奴内部的矛盾,拉拢南单于,还是不能平伏漠北。公元89年、91年,窦宪北征,终将已经被困于持续寒冷的匈奴打败。 匈奴,这个庞大的游牧帝国,灭亡以后,北方草原的空间,许多本来服属匈奴的族群,纷纷建立自己的部落。这些族群基本上力量还不强大,而且也未必具体地按照文化与血统组合,其中有些散户,不论原来的族属,被吸入附近的部落。当时,北方气候寒冷,草原上的部落,一波一波,向南迁移。匈奴故地,先有匈奴留下的余众,及其近属羯人,接着有乌桓,后面跟上来的是原在东北的鲜卑。中国西北,则是羌人和氐人,他们崛起于西藏高原下的坡地和草原。这些族群,乌桓最先移入中国北方,被北方军阀编入内战的军队;曹操的骑兵,即是乌桓骑士。羌人早已是东汉边患;东汉军阀董卓就拥有彪悍的氐羌骑兵。在西晋因为内乱,终于崩溃时,这些北族,有不少个别人众,因为北方寒冷,牲口冻死,逃荒南下,进入中国,为奴为佣;后赵君主石勒,就曾经被人掠卖为奴。更有武装部落,成群迁移,纷纷跨过边境,进入中国内地,先后建立了十六个国家,此起彼落,互相并吞。最后进入中国的鲜卑拓跋部,统一了淮-汉以北的旧日中原。 北族建立的诸国,并没有发展为列国并存的体制;那些部落首长,都想夺取整个中国天下,无论如何微小的国家都自称为天子/单于。拓跋氏的北魏,不断吸收中国文化,取得留聚汉人地方领袖的合作,终于涵化为中国模式的朝代。这一发展的方向,和欧洲蛮族入侵后,各自建立国家,颇有差别。 分裂后的再度整合 永嘉南渡,大批汉人陆续迁移长江流域和南方腹地。汉人在江南建立政府,朝代更换五次。中国南北长期分裂,号为南北朝,达三个世纪之久。北方扰攘,汉人向南迁移,乃是长期延续的缓慢过程,从东汉时代,即已开始,三国吴、蜀,以至永嘉以后,汉人在南方的扩散,经过长期的开拓,南方中国的文化面貌,遂是延续的深度涵化。汉人不断地经过交通干道,进入南方的山林地,先是南方主要港口,经过支流的河谷,网状地分散,汉人的开拓者,几乎掌握了中国东南部和西南部,在这过程中,非汉族的少数族群,有的是迁往别处,有的是同化于汉族。大概南方经过两百多年的过程,终于和整个东南部和西南部完全吸入中国文化圈。无论在北方,或者在南方,汉人和外族,处处人口的血统,不断混合,构成多元的泛中华族群。 在文化方面,儒、道、佛三家的学术思想,在这过程中,佛教依附胡人君主的庇护,鸠摩罗什等人翻译不少经典,华僧道生、慧琳等人阐释经义,传教工作,迅速开展,并且为大乘佛教的华化,奠定基础。道教则由古老巫觋信仰,经过陆道静、葛洪、寇谦之等人的努力,吸收道家哲学思想,发展为自然和生命的深邃神学,也制定许多仪节,俨然吸引众人的宗教。三家各自分别吸收另外其他学派的成分,逐渐整合为一个中国形式的三家融合。在经济上,由于政治不稳定,货币缺乏信用,遂转变为以谷、帛代替交易单位的自然经济。不过,前面曾说过的资源交换网络系统,有助于区域间的资源交流,中国北方和南方,虽在政治分离下,仍旧脱不开经济的彼此互相依赖。而且,经济网络的整合,终于有利于政治的再度统一。 公元第七世纪,中国统一于第二次的大帝国,就是隋唐大帝国。但仔细审查,我们可以看见,中国北方的民族成分,改变了北方人口的基因。到今天,中国北方人的基因成分,和南方的基因成分有显著的不同,身高体重、骨胳,都有相当不同。中国的北方吸纳了蛮族的成分,南方则吸纳了南方少数民族成分,这些少数民族其中有一些人就向海洋发展,成为所谓南岛系统。中国文化,在思想方面,有其高度的一致,但南北之间的生活起居,却也有相当差距。以饮食而说,北方是面食,南方是米食。语言而说,南方逐渐建构了一套今天与后世所谓北方官话的语言,而南方古代汉语的若干特色,吸收了少数族群的成分,构成南方许多不同的方言群。中国的思想方式,虽然还有相当的一致,但内部也呈现多元化。如前所说,一枝独秀的儒家,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不只在形上学上,不能有足够的活力,面对佛、道的挑战,而佛教和道家也互相影响。三家各自有进一步发展;要到隋唐时代,甚至宋代,才进一步整合,也逐渐走向成熟。 总结而论,秦汉到隋唐的统一,这中间已经有将近一千年的历史,是中国从盛而衰、合而分、分而重合的过程,文化是由一个单一趋向多元,集中趋向于分散,分散之后又重新整合,这整合工作在隋唐时期,终于能逐渐完成。
2012年11 月21日
中国和欧洲的古代人类,各自走了不同的选择:中国选择定居的农业,欧洲的古代人类却是不断地征服和扩张。从这个出发点上,我们还要看看,他们在当时这种条件下,发展了什么样的社会价值。 夏朝可能只是许多聚落的联盟 先从中国方面来看。中国最古老的传说是黄帝的传说,可是传说的内容,显然是后世加上的。因为黄帝的年代,就是离现在五千多年前,不可能有那么完备的制度;许多归于他名下发明的事物,也不是那时候出现的。 我宁可从夏禹的传说说起。夏代起源的传说,是从尧、舜、禹三代的“禅让”开始。尧、舜的时间都很短,且没有太多具体的事迹可以说。禹的传说却非常重要,一部分是王位的禅让,另外一部分,则是在中原治水的故事。由他的儿子继位,才有所谓“朝代”的父子继承,亦即有了制度化的国家组织。 今天的考古学成果显示,河南的东部二里头一带,可能就是夏人活动的地方。在这里,新石器时代的农业发展和聚落的形态,已经有一些可以依据的资料,表明这个地方在农业发展上已经有一定的进度,聚落的规模也相当大。河南东部正是黄河三角洲的扇形地带的尖端,古代黄河固然未必已是“悬河”,因堤防而高出地面,黄河所经之处是平坦的黄土地带,总不免有泛滥的问题。 中国北方古代的农业是小米种植,受不了太多的水,洪水之后,小米就颗粒无收。因此,大禹治水传说的背后,反映的历史就是农田耕作必须要有好的渠道分水灌溉系统;疏和灌,这两件事情都必须同时进行。大禹治水的规模,不会如传说之大,整个中国河川都是由他疏通,这是夸大的传说。若回到传说的核心,可能有一群人,大禹和他同时代的人,分工合作,努力疏导和开通河流,使得洪水既不至于泛滥成灾,也可以灌溉田地。这种规模比较大的水利工作,不能由一个村庄、一个聚落的人民自己进行,必须上、下游的人一起进行。这种合作,不一定需要集权专制政权才能统筹协调;因为当时的水利灌溉系统,终究不大,若干邻近村落合作,大家都可以共享灌溉疏导之利。 在这种情况下,据古代传说,大禹曾经召集许多国家,号称“万国”,聚会讨论“天下”的事情。“万国”和“天下”,都是夸大其词。大概,大禹或者大禹这群人,召集黄河中下游附近数十、上百聚落的居民,大家一起合作,把洪水问题合理地解决了。这种工作,当然必须建立在互助合作上,也必须有相当程度的组织,才能使数千人、数万人分工合作,完成这个任务。传说之中,大禹无私地投入,工作期间,三过家门不入。他也聚集了一群很能干的助手,从这些人物的名字看来,他们都是从不同地区来的。传说中,大禹死亡以后,大家选择下一个领袖,他们本来可以仿照尧、舜,以推选的方式选出新的领袖。但是据说,大家对夏禹的感激,使他们选择了夏禹的儿子,也从此建立了世代相承的王国制度。 传说中,“夏后”的称号不是王,而是众人的领袖。因此,这一个夏朝时的政治团体或社会团体,可能不是王国,而是许多聚落的联盟,他们的领袖并不是专权的王。据传说,夏代的中叶,曾经有权臣篡夺王位。我们必须了解,当时未必有什么“权臣”的观念。夏集团的领袖,也未必必须是大禹的子孙。所以,夏代中断,由其他人作领袖,也并不是不可能。 重建这一段传说,我们也许可以看得出,当时为了生活的需求,他们必须要发展新的组织形态,发展超越小区的组织。在大型组织之下,也必须要有一定的社会价值观念,例如协商以及协商以后的服从。经过共同取得的协议,大家必须要合作无间。长期合作,将数十万人民的大地区,凝固成相当坚实的新单位,超越了村落和部落,就成为国家的原型。有了原型国家,公和私之间才会有对立而互补的两种价值。公和私,乃是对立,而又是互成的观点。夏后是领袖的位置,既然在传说之中是传承的,一个家族能够维持数百年成为领袖,表示家族组织的稳固,已经成为一个制度。 商代发展的三种价值观:家族观念、祖先崇拜、尊重知识 商代接续夏代,成为中原之主。商人本是一个中原地区东半边的边缘民族。也许是由于他们有能干的领袖,也许更由于他们所住的地方在黄河东部,有北方提供的马匹和铸造青铜的能力,殷商民族的武装力量,可能因此强于中原那些农耕的聚落。商代建立的王国,确实是比夏代要强大。因此,殷商的领袖称为“王”,而不是夏后的“后”。 考古学上,从商代留下的甲骨卜辞数据,提供了不少相当清楚的史料。商代前半段首都不在安阳,我们没有大量卜辞资料,作为重建历史的依据。从后半段历史来看,商代对于王室的祖先们非常尊敬。商代的主要职务,都是经过宗教活动,请求他们的先公、先王作为媒介,向山、河、风、雨这些对人生活有重大影响的自然力量,祈求保佑、避免灾害。先公、先王据有人神之间交流媒介的重要位置,反应一种对祖先的崇拜;祖先死后还有巨大的威灵。已故的祖先,经由神秘的管道,对子孙的生活有一定的影响。 中国古代祖先崇拜,可说是从死灵崇拜发展出来的。这一转化,必须有对于家族血缘的认知和观念,才能经过家族系统,回头去祈求祖先对我们的保佑。家族观念能够存在,必须有稳定的传承。农业村落,尤其掌握水利的能力后,不必经常开发新田地,就形成长期安土重迁的小区。正是在这种安定之中,一个家族的长期传承才有可能。 有了祖宗崇拜,显然可以看得出来,会有对于传统的尊重。并且,凭借宗族和婚姻关系延伸出去的网络,作为连结、合作系统,于是,家族伦理和尊重传统两个观念,数千年来,建构为影响中国人行为的价值观。 商王的原始身份,也许只是能沟通神、人的大祭司,后来才兼有世俗和神圣领袖的双重身份。商王必须要依靠祝、宗、卜、史这些专业人员,进行和神明与祖先沟通的工作。有了这些人,古人才能根据前例,归纳为一些原则,解释神示的意旨。这就意味着:有一群专门从事知识工作的人,第一批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工作就是为了社群,为了众人的福祉,找到最有利的方案。知识分子的地位,或者宗教人士的地位,在许多不同地区的人类历史上都有过,并不只限于农业民族才有。商代的这些人,未必靠降神,而是从知识累积获得启示,其理性化的成分与一般巫师跳大神,有相当不同处。这一个特点显示,商代文化的知识分子,对知识和理性思考,有一定程度的尊重。(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商代考古学和古代数据显示,商人应已发展了三种价值观;第一是亲人组织的重视;第二是传统的重视;第三是对知识的重视。 周朝的“天命”观念 公元前十六世纪以后,殷商疆域扩张,王权也相应扩大。商王竟有“下帝”的称号,俨然相对于上帝,有同等的位置。这个发展,乃是后代“天命”的滥觞。王的位置和天同列。西周兴起,在王与天之间,又有了新的界定,王毕竟只是承受天命的统治者,而不是天。(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西周代替了商代,成为古代重要的朝代。西周本来不过是商王国西边的一个附庸小国。据西周自己的历史传说,他们曾经“陷于戎狄”,不在农耕文化圈内,后来才恢复农耕,他们自己的祖先,后稷,就是农业之神。究竟他们是先有农业,然后才成为牧人?还是根本就是从牧羊文化,逐渐转变成农耕?毕竟,周人的盟友,姜族,可能就是牧羊人。此处不必讨论。 目前我们只要指出:这一个自认为农业民族的西边附庸小国,居然击败了强大的“大邑商”。殷商盛时,以豫东为腹地,疆域跨有黄河中、下游,势力范围则从河北的中部,延伸到长江江滨,东面的山东、苏北,西面的华山一带,都是从属。这个庞大王国,地跨黄河、淮河和汉水这广大地区;而居住在关中的“小邦周”,竟然能击败殷商,取而代之,成为古代中国的主人。我个人解释,他们在武装力量上,大概有相当的优势。他们在关中,地接西北的草原,可以得到良马。据说,周人的武器中,有一种黑色的长剑。很可能已经取得铸铁的知识,能用铁铸的兵器,打败了使用青铜戈的商国军队。 无论如何,西周的盛,使他们觉得自己有特殊的地位,获得天神的眷顾。如果西周真正是从牧羊的文化转变成农业文化,他们居住的地方,也确实是与牧羊文化的西北草原非常接近。他们从牧转农的历史,如果是在草原附近经过,他们可能因此从草原文化接受了崇拜苍天的信仰。苍天垂顾周人,使周人这小邦,击败商王国;如此奇迹,使他们必须要寻找解释:为什么他们是上帝选择的对象?这种解释可以发展的方向有两个可能:第一,周人是选民,第二,周王是被挑选为新的王者,承受天命,创建新秩序,接下统治天下的重要工作。 在西周获得胜利后,针对这一伟大的功业,周人的领导阶层,确实有过一场辩论:有一派认为是上天垂顾周人,假如以这一点,周人将如以色列人一样,自命为上帝的选民。辩论的结果是,他们选择认为,乃是周王得到上帝的眷顾,应天命而得王位。于是,周人建立的新秩序,乃是“天子”受命抚有“天下”,周王是具有天命的领袖。在这种情况之下,商王自认是下帝的观念,转化为天命观念。 道德观念灌输入政权的合法性 周人必须要解释,为什么前朝的统治者不能得到天命?他们解释:因为只有周人的先王们,比商更符合道德;周人是朴实虔诚的民族,不像晚期商人贵族好酒,也不恤人命。如此,周人将道德观念灌输入政权的合法性。天命垂爱那些照顾百姓的王者。这一个重要的文化基因,意味着国家的领袖必须要有道德修养和能力。“天命无常,唯德是亲”的观念,从此成为中国组织国家对领袖的期待。 周人统治东方,分封亲戚子弟,创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封建系统。诸侯经由周王,才能上通天命。在这一安排下,周代的权力乃是将“天”的崇拜和祖先崇拜合而为一;周天子既是家长,又是君主;宗统与政统,相叠为一。 周人的诸侯,分别在重要的地方建立基地,但他们必须与当地原来的居民,尤其原来的领袖们合作。从青铜的铭文和历史的文献记载上,经常记载分封诸侯的指令:必须尊重当地原有的风俗习惯和法令制度,也必须和当地的领袖们建立亲戚关系。于是,这一个巨大的封建网络,实际上是一个周人自己和当地地区性的民族,进行长期融合的机制。在长期融合的机制中,各处的地方文化,也就逐渐涵化于周文化。所以,周人封建不只是一个统治机制,在长期历史上,反映其长期涵化网络的特色。周人理想的“王道”,意谓这一社会,必须尊重别人,也必须容忍别人,才能建构成一个注重和谐与合作的新秩序。考古学上所见,也不断呈现这种现象,在周代封国遗址,考古数据都呈现多种民族融合的现象。 总结来说,夏、商、周三代,反映了中国文化系统陆续建构一系列社会价值观念。这些社会价值观念,存留在中国文化传统之中数千年之久。此后,中国的列代皇朝,都用天子的名号,号称“奉天承运”。中国也一直自居为天下,不是列国之一。到后来,又经过一些思想家,孔子、老子等人,将这些重要的社会观念,阐释为中国思想系统。 ◎许倬云口述,陈珮馨、陈航整理,标题为编者所加。
2012年11 月2日
许倬云:中国古代建构的价值观念 进入专题 : 价值观念 ● 许倬云 ( 进入专栏 ) 中国和欧洲的古代人类,各自走了不同的选择:中国选择定居的农业,欧洲的古代人类却是不断地征服和扩张。从这个出发点上,我们还要看看,他们在当时这种条件下,发展了什么样的社会价值。 夏朝可能只是许多聚落的联盟 先从中国方面来看。中国最古老的传说是黄帝的传说,可是传说的内容,显然是后世加上的。因为黄帝的年代,就是离现在五千多年前,不可能有那么完备的制度;许多归于他名下发明的事物,也不是那时候出现的。 我宁可从夏禹的传说说起。夏代起源的传说,是从尧、舜、禹三代的“禅让”开始。尧、舜的时间都很短,且没有太多具体的事迹可以说。禹的传说却非常重要,一部分是王位的禅让,另外一部分,则是在中原治水的故事。由他的儿子继位,才有所谓“朝代”的父子继承,亦即有了制度化的国家组织。 今天的考古学成果显示,河南的东部二里头一带,可能就是夏人活动的地方。在这里,新石器时代的农业发展和聚落的形态,已经有一些可以依据的资料,表明这个地方在农业发展上已经有一定的进度,聚落的规模也相当大。河南东部正是黄河三角洲的扇形地带的尖端,古代黄河固然未必已是“悬河”,因堤防而高出地面,黄河所经之处是平坦的黄土地带,总不免有泛滥的问题。 中国北方古代的农业是小米种植,受不了太多的水,洪水之后,小米就颗粒无收。因此,大禹治水传说的背后,反映的历史就是农田耕作必须要有好的渠道分水灌溉系统;疏和灌,这两件事情都必须同时进行。大禹治水的规模,不会如传说之大,整个中国河川都是由他疏通,这是夸大的传说。若回到传说的核心,可能有一群人,大禹和他同时代的人,分工合作,努力疏导和开通河流,使得洪水既不至于泛滥成灾,也可以灌溉田地。这种规模比较大的水利工作,不能由一个村庄、一个聚落的人民自己进行,必须上、下游的人一起进行。这种合作,不一定需要集权专制政权才能统筹协调;因为当时的水利灌溉系统,终究不大,若干邻近村落合作,大家都可以共享灌溉疏导之利。 在这种情况下,据古代传说,大禹曾经召集许多国家,号称“万国”,聚会讨论“天下”的事情。“万国”和“天下”,都是夸大其词。大概,大禹或者大禹这群人,召集黄河中下游附近数十、上百聚落的居民,大家一起合作,把洪水问题合理地解决了。这种工作,当然必须建立在互助合作上,也必须有相当程度的组织,才能使数千人、数万人分工合作,完成这个任务。传说之中,大禹无私地投入,工作期间,三过家门不入。他也聚集了一群很能干的助手,从这些人物的名字看来,他们都是从不同地区来的。传说中,大禹死亡以后,大家选择下一个领袖,他们本来可以仿照尧、舜,以推选的方式选出新的领袖。但是据说,大家对夏禹的感激,使他们选择了夏禹的儿子,也从此建立了世代相承的王国制度。 传说中,“夏后”的称号不是王,而是众人的领袖。因此,这一个夏朝时的政治团体或社会团体,可能不是王国,而是许多聚落的联盟,他们的领袖并不是专权的王。据传说,夏代的中叶,曾经有权臣篡夺王位。我们必须了解,当时未必有什么“权臣”的观念。夏集团的领袖,也未必必须是大禹的子孙。所以,夏代中断,由其他人作领袖,也并不是不可能。 重建这一段传说,我们也许可以看得出,当时为了生活的需求,他们必须要发展新的组织形态,发展超越小区的组织。在大型组织之下,也必须要有一定的社会价值观念,例如协商以及协商以后的服从。经过共同取得的协议,大家必须要合作无间。长期合作,将数十万人民的大地区,凝固成相当坚实的新单位,超越了村落和部落,就成为国家的原型。有了原型国家,公和私之间才会有对立而互补的两种价值。公和私,乃是对立,而又是互成的观点。夏后是领袖的位置,既然在传说之中是传承的,一个家族能够维持数百年成为领袖,表示家族组织的稳固,已经成为一个制度。 商代发展的三种价值观:家族观念、祖先崇拜、尊重知识 商代接续夏代,成为中原之主。商人本是一个中原地区东半边的边缘民族。也许是由于他们有能干的领袖,也许更由于他们所住的地方在黄河东部,有北方提供的马匹和铸造青铜的能力,殷商民族的武装力量,可能因此强于中原那些农耕的聚落。商代建立的王国,确实是比夏代要强大。因此,殷商的领袖称为“王”,而不是夏后的“后”。 考古学上,从商代留下的甲骨卜辞数据,提供了不少相当清楚的史料。商代前半段首都不在安阳,我们没有大量卜辞资料,作为重建历史的依据。从后半段历史来看,商代对于王室的祖先们非常尊敬。商代的主要职务,都是经过宗教活动,请求他们的先公、先王作为媒介,向山、河、风、雨这些对人生活有重大影响的自然力量,祈求保佑、避免灾害。先公、先王据有人神之间交流媒介的重要位置,反应一种对祖先的崇拜;祖先死后还有巨大的威灵。已故的祖先,经由神秘的管道,对子孙的生活有一定的影响。 中国古代祖先崇拜,可说是从死灵崇拜发展出来的。这一转化,必须有对于家族血缘的认知和观念,才能经过家族系统,回头去祈求祖先对我们的保佑。家族观念能够存在,必须有稳定的传承。农业村落,尤其掌握水利的能力后,不必经常开发新田地,就形成长期安土重迁的小区。正是在这种安定之中,一个家族的长期传承才有可能。 有了祖宗崇拜,显然可以看得出来,会有对于传统的尊重。并且,凭借宗族和婚姻关系延伸出去的网络,作为连结、合作系统,于是,家族伦理和尊重传统两个观念,数千年来,建构为影响中国人行为的价值观。 商王的原始身份,也许只是能沟通神、人的大祭司,后来才兼有世俗和神圣领袖的双重身份。商王必须要依靠祝、宗、卜、史这些专业人员,进行和神明与祖先沟通的工作。有了这些人,古人才能根据前例,归纳为一些原则,解释神示的意旨。这就意味着:有一群专门从事知识工作的人,第一批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工作就是为了社群,为了众人的福祉,找到最有利的方案。知识分子的地位,或者宗教人士的地位,在许多不同地区的人类历史上都有过,并不只限于农业民族才有。商代的这些人,未必靠降神,而是从知识累积获得启示,其理性化的成分与一般巫师跳大神,有相当不同处。这一个特点显示,商代文化的知识分子,对知识和理性思考,有一定程度的尊重。(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商代考古学和古代数据显示,商人应已发展了三种价值观;第一是亲人组织的重视;第二是传统的重视;第三是对知识的重视。 周朝的“天命”观念 公元前十六世纪以后,殷商疆域扩张,王权也相应扩大。商王竟有“下帝”的称号,俨然相对于上帝,有同等的位置。这个发展,乃是后代“天命”的滥觞。王的位置和天同列。西周兴起,在王与天之间,又有了新的界定,王毕竟只是承受天命的统治者,而不是天。(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西周代替了商代,成为古代重要的朝代。西周本来不过是商王国西边的一个附庸小国。据西周自己的历史传说,他们曾经“陷于戎狄”,不在农耕文化圈内,后来才恢复农耕,他们自己的祖先,后稷,就是农业之神。究竟他们是先有农业,然后才成为牧人?还是根本就是从牧羊文化,逐渐转变成农耕?毕竟,周人的盟友,姜族,可能就是牧羊人。此处不必讨论。 目前我们只要指出:这一个自认为农业民族的西边附庸小国,居然击败了强大的“大邑商”。殷商盛时,以豫东为腹地,疆域跨有黄河中、下游,势力范围则从河北的中部,延伸到长江江滨,东面的山东、苏北,西面的华山一带,都是从属。这个庞大王国,地跨黄河、淮河和汉水这广大地区;而居住在关中的“小邦周”,竟然能击败殷商,取而代之,成为古代中国的主人。我个人解释,他们在武装力量上,大概有相当的优势。他们在关中,地接西北的草原,可以得到良马。据说,周人的武器中,有一种黑色的长剑。很可能已经取得铸铁的知识,能用铁铸的兵器,打败了使用青铜戈的商国军队。 无论如何,西周的盛,使他们觉得自己有特殊的地位,获得天神的眷顾。如果西周真正是从牧羊的文化转变成农业文化,他们居住的地方,也确实是与牧羊文化的西北草原非常接近。他们从牧转农的历史,如果是在草原附近经过,他们可能因此从草原文化接受了崇拜苍天的信仰。苍天垂顾周人,使周人这小邦,击败商王国;如此奇迹,使他们必须要寻找解释:为什么他们是上帝选择的对象?这种解释可以发展的方向有两个可能:第一,周人是选民,第二,周王是被挑选为新的王者,承受天命,创建新秩序,接下统治天下的重要工作。 在西周获得胜利后,针对这一伟大的功业,周人的领导阶层,确实有过一场辩论:有一派认为是上天垂顾周人,假如以这一点,周人将如以色列人一样,自命为上帝的选民。辩论的结果是,他们选择认为,乃是周王得到上帝的眷顾,应天命而得王位。于是,周人建立的新秩序,乃是“天子”受命抚有“天下”,周王是具有天命的领袖。在这种情况之下,商王自认是下帝的观念,转化为天命观念。 道德观念灌输入政权的合法性 周人必须要解释,为什么前朝的统治者不能得到天命?他们解释:因为只有周人的先王们,比商更符合道德;周人是朴实虔诚的民族,不像晚期商人贵族好酒,也不恤人命。如此,周人将道德观念灌输入政权的合法性。天命垂爱那些照顾百姓的王者。这一个重要的文化基因,意味着国家的领袖必须要有道德修养和能力。“天命无常,唯德是亲”的观念,从此成为中国组织国家对领袖的期待。 周人统治东方,分封亲戚子弟,创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封建系统。诸侯经由周王,才能上通天命。在这一安排下,周代的权力乃是将“天”的崇拜和祖先崇拜合而为一;周天子既是家长,又是君主;宗统与政统,相叠为一。 周人的诸侯,分别在重要的地方建立基地,但他们必须与当地原来的居民,尤其原来的领袖们合作。从青铜的铭文和历史的文献记载上,经常记载分封诸侯的指令:必须尊重当地原有的风俗习惯和法令制度,也必须和当地的领袖们建立亲戚关系。于是,这一个巨大的封建网络,实际上是一个周人自己和当地地区性的民族,进行长期融合的机制。在长期融合的机制中,各处的地方文化,也就逐渐涵化于周文化。所以,周人封建不只是一个统治机制,在长期历史上,反映其长期涵化网络的特色。周人理想的“王道”,意谓这一社会,必须尊重别人,也必须容忍别人,才能建构成一个注重和谐与合作的新秩序。考古学上所见,也不断呈现这种现象,在周代封国遗址,考古数据都呈现多种民族融合的现象。 总结来说,夏、商、周三代,反映了中国文化系统陆续建构一系列社会价值观念。这些社会价值观念,存留在中国文化传统之中数千年之久。此后,中国的列代皇朝,都用天子的名号,号称“奉天承运”。中国也一直自居为天下,不是列国之一。到后来,又经过一些思想家,孔子、老子等人,将这些重要的社会观念,阐释为中国思想系统。 ◎许倬云口述,陈?馨、陈航整理,标题为编者所加。 进入 许倬云 的专栏 进入专题: 价值观念
2012年10 月12日
作者: 魏邦良 在许倬云看来,胡适是开风气的大师,而傅斯年则是实干家,能做研究,能办行政,是不可多得的全才。 许倬云在台湾大学读研究所的第二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李国钦奖学金,本可赴美留学,但出资人李国钦要求身心健全者才能获得这笔奖金。许倬云是残障人士,痛失奖学金。台大校长钱思亮为许倬云感到不平,请胡适出面募集奖金。胡适四次去纽约郊区拜访了华侨徐铭信先生。徐先生主张科学救国,不重视文科,但碍于胡适的情面,破例捐了1500块美金,且说好下不为例。 靠了这笔钱,许倬云得以赴美留学。胡适虽没有直接给许倬云上过课,但他一直将胡适视为恩师。 相比之下,许倬云和傅斯年关系就更亲近了。因为许倬云在台湾大学读书时,傅斯年是他们的校长。许倬云入学三个星期后,校长就找他谈话,勉励有加,因为他卷子答得好。后来在全校作文比赛中,许倬云荣获第一,校长又去找他,大加鼓励。许倬云天生残疾,傅斯年特别关照他,让这位优等生在大学期间“得到一些颇为不同的待遇”。在傅斯年亲自劝说下,许倬云才从外文系转入历史系。 不屈服权威 胡适、傅斯年的治学精神、政治理念,乃至他们的做人风骨,对许倬云都有很大影响。 不过许倬云并非死记硬背或生吞活剥两位老师的教诲,他是通过自己的阅历和感悟,一点一点理解并接受了老师的思想,并将这一思想贯彻在自己的行为中。 胡适的做人修养好,他的气量大归功于母亲对他的言传身教,在《四十自述》中,胡适说:“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深刻的影响。……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如果说胡适是从母亲那里“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那么,许倬云则是靠理性、靠慎思明辨让自己变成一个有涵养、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 他说:“我至少常常想到,一己的情感冲动难免会影响到别人。自己怒时,可能以言辞伤人;自己怨时,可能不接受别人的善意;自己有求而不得时,可能嫉恨别人。因为对自己有这样的了解,我只要还有一丝理性,这一丝理性就会把我从激越的关口拉回来,叫我约束一下自己的行为和言词。这种在紧急关头的自我节制,往往可以在俄顷之后立刻反省。” 事实上,许倬云留学五年的突破之一,就是懂得了“慎思明辨”的重要意义:“慎思明辨包括反省,这个过程常常变成我提炼自己的一个手段,且变成生活习惯了。有时候我也会很生气,但是生气以后,另外一个我立刻会在头上冒出来,提醒我不能够这么做。这就是我提炼自己的功夫。” “容异”与“存疑”是胡适思想的两大基石。许倬云赴美留学后,通过阅读书本、观察社会,慢慢懂得并接受了这两块基石。由此他也懂得了胡适自由主义思想的价值。 许倬云在芝加哥大学的第一堂课,就结识了一位微胖、秃顶的中年美国人,名叫柴勃尔。交谈中,许倬云向他讨教,作为一位留学生该如何读书学习,柴勃尔对他说:“把读书的时间留下一些来看看你四周的人与物吧,因为你将来可以在台湾的图书馆找到这里该读的参考书,但是你回台湾可再找不着一个活的美国社会让你观察了。” 此后,许倬云在美国的生活几乎无时不受他这句话的影响。读书之外,随时张开眼睛看看人家生活方式背后的精神。 许倬云赴美求学上的第一堂课,是威尔逊先生讲授的。威尔逊是美国埃及学首席教授,他上课时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不知道”。一个学期下来,一位日本学生问威尔逊:“究竟我们知道的是什么?”威尔逊先生答:“我们知道的就是我们不知道!”(We know that we don’t know!)这位学生听后一脸茫然,以为老师在调侃他。而坐在一旁的许倬云听了威尔逊的话,却“忽有所悟”:“悟出了一个关闭型文化与一个开放型文化的区别:前者只追寻答案,后者则是追寻问题。‘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固是诚实的态度,到底还须以‘知道自己未知’为前提的。” 留美期间,许倬云就按照柴勃尔和威尔逊的话为准则,来观察美国社会,终于发现了支撑美国文化的“巨大的结构”:存疑、尊重别人与不专断。 美国的学生都喜欢问问题。许倬云的一位印度朋友,一次被学生问得无言以对,情急之中,说:“我是印度人,印度事我当然比你们知道得多。”此言一出,举座哗然。有学生站起来说:“老师,我们佩服你的勇气。但请你注意,我们只接受理论和证据,不接受任何人的权威判断。” 许倬云由此悟出,不屈服权威,正是美国文化的精髓所在。这时候,许倬云发现,他在思想和精神上已与胡适越来越近。 捍卫学者尊严 在许倬云看来,胡适是开风气的大师,而傅斯年则是实干家,全才:“我的老师们都是聪明人,傅斯年先生也是聪明人,但是傅先生比所有的聪明人还要高一截。他人都是分门别类去做一件事情,提纲挈领是他老人家自己来。他总是想摆脱行政以后,自己做综合的工作,对西周历史、商周的国城研究有个交代,对中国文化有一个综合的研究。他能做研究,能讲演,能办行政,能跟人来往处理各种事件,真是全才。” 从身兼数职方面来看,许倬云很像傅斯年,因为他也做学问也办行政,而且都取得不俗的成绩。李济访美时就对杨联陞说:“史语所来了个人叫许倬云,是当年的傅斯年。” 傅斯年是个严守规矩的人,任史语所所长时,他立下不少规矩,比如:专职研究员不能在外校兼课;专职研究员必须在所里办公;新来的年轻人三年内不允许发表文章等等。 在严守学术规矩方面,许倬云颇有乃师遗风。 1963年,中央研究院决定编辑出版《中国上古史论文选辑》,许倬云承担编辑任务。当时请了三十多位专家写稿。但一些专家不按规矩办事,交了初稿后不愿修改。许倬云没办法,对不肯修改的,就把审查意见和审复意见两文并列,让读者自行判断。他知道这个做法有点伤人,但他说:“我要对得起文章啊!”一些老专家把状告到杨联陞那里。杨联陞批评他:“你一点尊师重道的观念都没有!”许倬云答:“杨先生,我们学术有学术的规矩,我照规矩办事。” 许倬云任台大历史系主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胡秋原等“国大代表”、“立法委员”在系里的课拿掉。这些人都有来头,许倬云此举无疑是捅了马蜂窝,但他宁可挨骂,也严守高等教育应有的规矩——不让官员给学生开一些与专业无关的课。 李济是许倬云的老师,他对学考古的弟子立下一条规矩:不许收买古董,因为那会鼓励挖坟盗墓。许倬云谨遵师命,不玩古董。张光直任中研院副院长时,一批竹简从湖北偷运至香港。张光直募集了300万港币,想以史语所的名义买下。担心是假货,就让许倬云把一下关。许倬云交了10万港币的定金,将竹简拿回去研究。他确定全是真品,但却建议张光直退货。张光直问,既是真的,为何不买?许倬云答:“买就坏了我们史语所的规矩,就是鼓励偷坟盗墓。”许倬云宁可不要那十万块定金,也不肯坏了史语所的规矩。到手的真货不得不退回,许倬云其实也难过,但他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要守原则,就只好守到底。” 傅斯年炮轰两届行政院长,气冲斗牛,名震一时;胡适当众说蒋介石错了,许倬云赞叹:“这为知识分子树立了榜样。”而许倬云在捍卫知识人的尊严、弘扬独立自由的学术精神方面,也写下了属于自己的动人篇章。 许倬云任台大历史系主任时,教育部突然来函说,据有关方面反映,你们用的教科书篡改了历史,必须换政战人员编写的教材。许倬云当即回函要对方告知“有关方面”是哪方面,对方说是国民党中央党部。许倬云便正告对方:“如果我是贵党党员,你们可以用党部的名义发文给我,但我不是贵党党员,碍难从命。”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许倬云尊重、服膺乃至敬仰胡适、傅斯年两位恩师。但他本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原则,也指出两位恩师的局限所在。 许倬云承认胡适的贡献很大,但他也实话实说“不赞成胡适的科学主义”,并且批评胡适的“德先生”也不太清楚。 王小波是许倬云的得意门生,他转述了许倬云对中国人科学观的精辟分析:“身为一个中国人,由于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很难理解科学是什么。我在匹兹堡大学的老师许倬云教授曾说,中国人先把科学当做洪水猛兽,后把它当做呼风唤雨的巫术,直到现在,多数学习科学的人还把它看成宗教来顶礼膜拜,而他自己终于体会到,科学是个不断学习的过程。” 胡适和傅斯年特别重视史料。傅斯年的两句名言强调的都是史料的重要性:“历史学就是史料学”“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胡适提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但他看重的是“小心的求证”中的“小心”。 许倬云当然也重视史料,但他同时也很重视理论。他的主要著作、重要观点都得益于马克斯·韦伯和雅斯贝尔斯的理论。 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枢轴时代的观念”。这一观念给了许倬云如下启示:“讨论文明,就必须先理解,这中间不是兴衰,而是受到很多外来刺激,所以它不是说突破就停止,突破像一条线的发展,中间受到刺激,所以雅斯贝尔斯的观念必须和汤恩比的挑战和刺激合在一起看才有道理。” 由此,许倬云确立了写作《西周史》的总思路:把西周分成三个圈圈,政治(实际权力)领域、封建(礼乐)秩序领域、文化领域等三个同心圆,三个圈圈有共同核心,接受挑战,各向四周扩展。 许倬云还把雅斯贝尔斯枢轴时代的“文化突破”观念,延伸到个人生命中,遂得出如下结论:“每个个人生命里面也有类似的一段枢轴世纪;人类历史上的枢轴时代是文明的出现,在个人的生命里所谓轴心世纪是自觉性的出现,主轴是生命的尊重,终极关怀是生命的完成。” 许倬云用“仁”来概括这个“生命的完成”,于是他对“仁至义尽”有了如下解释: “今天我们常常用‘仁至义尽’这四个字,但文天祥讲的时候是倒过来的:‘唯其义尽,所以仁至’,也就是‘义尽仁至’。我对‘仁至义尽’的解读不同一般人,是照着文天祥的次序来讲,义是外面的,我做的工作做完了,应该尽的一切责任都完了,这时候我们的仁才算完成。因为我做仁的工作做完了,一切该做的都做尽了,所以我完成了自己,‘仁至’是仁就来到了,不是到达极点,是来到了。” 至于马克斯·韦伯,则为许倬云提供了学术研究的根本方法,他说:“韦伯的研究方法是设想一个理想形态,举例讲,天下没有一个人叫‘人’的,每个人都是理想的人的某一种样子,没有这个理想形态的话,无法理解个别真实的人。同样,没有一个杯子的理想形态的话,无法勾画出这个杯子是什么样子。脑子里建构一个理想的东西,拿这个作为模式,来找出真实世界的特色。为了认识这个理想形态,你必须要从众多个案中归纳,才能勾勒出形态来,所以他做了那么多比较研究,勾勒出冲撞,勾勒出信仰。这个方法学比一般的实证有用。” 显然,韦伯的“理想型态”说为许倬云提供研究学问的先进武器。 许倬云主张做学问要掌握“大线索”,他说:“我看见新的东西又证实我的想法,更是高兴。这就是掌握一个大线索,掌握对了,别的就容易掌握了。所以我奉劝大家,一辈子做学问,要掌握大线索,没有大线索,理路就搞不清。而且绝对要跳出自己专业范围,跳出自己的文化圈子,才能掌握大线索。” 所谓“掌握大线索”,其实就是胡适说的“大胆的假设”,而必须借助于某种理论,才能做出有价值的“假设”,亦即“掌握大线索”。 重视理论,在不同的文化圈不同的理论中获取灵感,或许正是许倬云对两位恩师的一种超越。 “第三只眼” 许倬云和胡适、傅斯年最大的分歧可能是,在五十岁那年,许倬云抛弃了褊狭的国族观念。 赴美留学后,许倬云在医院接受手术治疗。一次,主治医师爱克逊对许倬云说,如果台湾也有“残疾儿童之家”这样的机构,他愿意赴台做援助医生。许倬云感谢他为中国人服务的热忱。爱克逊却说:“人就是人,不会因为国籍而改变体质的。”他还说,他没想到是为中国人服务,他想到的是为世界上一个医生不足区域的病人服务。许倬云听了他的话,为之汗颜,他觉得自己还跨不过民族思想这一关,还不能像爱克逊这样对各民族一视同仁。尽管当时的许倬云还对爱克逊的想法敬而远之,但爱克逊民胞物与的胸襟对他无疑具备一种感召力,为他后来放弃褊狭的民族主义立场奠定了基础。 许倬云五十岁能抛弃褊狭的民族主义,原因是多方面的。 在学术研究中,他认识了一些日本学者,知道了当时日本也有反战人士,有自由知识分子,他们因为反战而被捕甚至被杀了。由此,许倬云认识到,有罪的是日本军阀不是日本这个民族,要恨这个穷兵黩武的日本军阀,不必仇恨这个民族。 促使许倬云思想转变,还因为,在一些朋友的启发下,他认清了国家主义的可怕面目,而“民族主义是国家主义的外套”: “我到五十岁才把爱国主义放到一边,从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思想转变,很大的原因就是交了一些朋友。比如说一个日本教授,经历二战期间政府对日本人的迫害;还有从德国跑出来的犹太人,在我们那里教书——这些人都反对国家主义。国家主义是灾害,民族主义是国家主义的外套。一个群体的归属,应是自己的选择。你自己参加一个群体,是你自己的事情。” 傅斯年是坚定的民族主义者,他常说的一句话铿锵有力:“汉贼不两立”;胡适早年在美国读书期间曾钟情世界主义,但后来在抗日战争的背景下,他又回到民族主义立场,并声称在道义上支持蒋介石政府。对于许倬云的放弃褊狭的民族主义立场,两位恩师会首肯吗?换句话说,许倬云“对人本身的尊敬与爱护”,是对两位恩师的背叛还是超越呢? 不管对错,许倬云的结论完全出自独立思考。 由于身有残疾,同伴读小学时,许倬云只能在家“杂读群书”,广泛而随意的大量阅读为他后来的知识结构奠定了一个宽厚的基础。大学时,许倬云原本读的是外文系,后又转入历史系,同时兼修了考古系和中文系,横跨了四个系,这样“兼修并学”对他后来的成长至关重要。回顾这段求学生涯,他感慨道:“我从别系中学的科目,得益良多。我撒网撒得很宽,有些有回收,而且可以触类旁通,一些散在一旁以为没有用的知识,后来都有了密切的关系。” 赴美后,他浸泡在不同文化圈宗教圈中,参加形形色色的讨论,在各式各样的理论中吸取营养,终于炼出了“第三只眼”,摆脱了前辈们的局限,看到了胡适、傅斯年等人无福欣赏到的学术风景。 尽管胡适、傅斯年对他影响巨大,但拜通识教育所赐,许倬云还是走出了自己的路:“我一辈子感激的是不同风格、途径的老师,每个人都给我一些东西,每个人都给一个楷模让我去仰慕,我也没有走任何老师的路,我走我自己的路,但每个人对我都有相当大的影响。” (本文依据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之许倬云口述自传《家事、国事、天下事》编写) http://www.infzm.com/content/81779
2012年4 月22日
来源:纵览中国 作者:卢雪松 自从王立军出逃美国驻成都领馆,大陆的政治环境正在发生着一系列戏剧性变化。根据当下的迹象推测,对薄问题的调查似乎才刚刚开始。胡温一派与薄及其后台、余脉之间的斗争也远没有结束。而民间则众说纷纭,观点交锋,人心惶惶,人们就好比一幢飘摇大厦中的房客,对未来既惶惑又期待,自心无处安放。 笔者并非一个好事之人,也不愿作一个无聊的看客,把别人的惊心动魄看成供自己把玩的宫廷戏。因为如果这是一场戏,我们也都是戏中人。所以即使我这样一个人微言轻的普通人,也要努力保持自己的心智清朗,态度清晰,我要有我方向。 权力斗争不是我关心的问题,“维稳”也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许倬云先生在一本书中说过这样的话(大意):国家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只有个人和整个人类。我愿依许老所言,去关心那些更重要的问题。我很关心:中国社会如何才能成为一块真正的乐土,让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中国人自由自在、真真实实、有尊严地生活和成长。也许到那时候,“异见人士”和“反华势力”就再也不可怕了,就象古典中国一样,中国社会就是人类文明的典范和骄傲。 有一种错误的、前所未有的、怪异的、邪恶的政治模式,彻底摧毁了中国社会本有的自由与良善。毛最让我生厌的劣性之一,就是他喜欢把别人当成可以随意塑造和驭使的玩偶,他以为,无权无势、或许还无能幼稚的民众,就只配让他操纵于股掌之中。他得意于自己的伎俩,看着在他的操控下,底层打上层,上层打底层,他坐收渔翁之利,成为所有人仰赖和信靠的“权威”。 半个多世纪以来,毛的遗风依然影响着中国的政治以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权术之阴险,多见于口唱高调、挟持民意,以图登上权力之巅。“政治运动”就是权谋家操控、塑造民众贯用的套路。最为遗憾的是,有些人对于在“运动”中被操控,不仅是驾轻就熟,而且还能由此找到一种有归属感的快乐。更有心术不正者,怀揣野心,借整人之机顺杆往上爬。很多普通的中国人在经由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之后,学会了听话与麻木,学会了把本有的对他人、对社会的关怀权拱手交出,任由自己被“代表”,学会了放弃思考的自由,学会了做一个本本份份、埋头活下去的“类人孩”。 慢慢地,真理变得空洞了,信仰变得虚假了,腐败甚至罪恶自上而下地滋生着。没有来由又无处发泄的愤懑扭曲着人的心灵。然后,更糟糕的是,这些因在政治运动中受到压抑、欺骗、伤害而生成的有毒的情绪,却在下一次的运动中成为火药,让受害者们成为加害者的帮凶!这就是“文革”以失控的形式爆发的文化心理原因。之后“文革”没有被国人彻底地反思与改正,人们只当它是当权者为小集团的政治利益而做出的一个错误的决定。不反思,就等于默许其余孽的延续;不反思,就等于在社会机体内继续纵容这种精神毒素的破坏与扰乱。 物至其极,必会终结。老子云: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返)。这可以说是规律,也可说是宇宙的意志。用北方一句形象的俗语说,就是:是疖子终归要出头的。现在一颗出了头、溃烂了的疖子就摆在中国政府面前。还要再遮蔽下去吗?还能够这样做吗?就我个人的脾气,相比那种温温吞吞、不清不白的“稳中求进”,我宁愿要那种给出全部真相的惊愕与波动,因为那是痛苦着的快乐,那是由混乱回归清明时必须要经历的阵痛。 我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的职业与人生定位是一名教育者。教育的首要原则就是理解与尊重。给予一个人以善意,信任他,让他由此看到自己独特的价值,让他由感受到被爱、被尊重、被信任,进而去释放爱、尊重与信任于他人。其实不仅教育是如此,社会治理难道不应当遵循同样的原则?一个用爱、尊重与信任构成的社会才可能拥有持久的稳定与和谐。 然而积重难返。扭曲、严厉的政治生活塑造出了太多的弊习:冷漠、恶意、短视、自私、偏狭、功利主义、斗争思维、以强凌弱、无赖哲学……最近,不只是在网络上,就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也已经听到了有人在“抱打不平”,说出的话弦外有音。也有的出语轻佻:“还不是又多了一名政治斗争的失败者?”这是民意吗?这真的就是中国大陆一些民众的“民意”。作为一名教育者,一个人文知识分子,我为这些人感到深深的悲哀;当我去设想一个领导人的心理,我猜想,他可能不免会对这些人可能会有的情绪波动生出一些忧虑。我以为,这种由长期的威权与高压制造出来的病态民族性才真正是社会稳定的破坏性力量,它正是有人敢于倒行逆施以搏得权位的所谓“民众基础”,是“窃国者”挟之以自保的重要底牌。摆在当权者面前的,是何其复杂的一个局面。 面对这种局面,与其勉为其难地包揽全局,费尽心思地操控形势,明争暗斗,不如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让天道大化自然而然去平衡一切,让基本的人性真理能够流行于世道人心,那才是化解困惑、解除危机、维持稳定的唯一办法。那罪恶有多深重?多残忍?加害者涉及多少人?受害者涉及多少人?……虽然因为在谎言里生活了太久,有些人在得知真相的最初可能会难以接受,但是,公布真相就是对人的基本权利——知情权的尊重,公布真相就是对社会、对人性的信任。毕竟绝大部分人都是愿意生活在真实中,而不是谎言里。只有真相能令丑恶逃遁于无形,也给那些长期被精神毒素操控的普通人一次考验与抉择的机会。只有人性尚存的人才能成为社会重生、价值重建的真正主体。要走出社会危机,公布完整的真相是唯一一条既正确又简捷的途径。 中国即将从半个多世纪的血泪史中走出,在一场波诡云谲的风雨之后,去迎接一个崭新的纪元。我想作为一名领导者,应该有能力预见到这即将到来的一刻。怎样才算不负自己的使命?在最后的过渡期,必须艰难而负责任地做出重大抉择。重大时刻的选择是决定性的。这一步错,则会步步错下去,乃至毁身灭国;这一步对,则生机一片,心灵自由。 王立军事件是一次机会。但它不止是一次打击政敌、重新洗牌的良机而已。领导者若有心在尘埃落定之前“华丽转身”,乘势终结积年累月的滔天罪行,以全新姿态迈向公民社会,它更是一个最佳时机。丑恶因自己的丑恶而将自己埋葬。若真的不愿再与丑恶为伍,就只能义无返顾地站在开明、正义的一方,除此之外别无它途,此外的任何模棱两可,都只会使斗争更加复杂化,甚至可能错失良机,被恶势力反噬,甚至与它同归于尽。王立军事件极具戏剧性,乃至有人说它实非人力能为,乃天意为之。我则感到这是一个巨大的超验意志对中国人施予的一个大善意:它仿佛是一个无声的鼓励,如同给那举棋不定、进退维谷的领导者打开了一扇通往光明的大门。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走进这扇门都是唯一理智的选择。事已至此,不勉力上進,夫复何为?
2012年4 月21日
《观念迷障与思维转型》系列之二 刘亚伟 中国近代史从 1840 年的鸦片战争开始,这是史家共识。读这段历史,“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句话不时跳入眼中,让人触目惊心之余,不免陷入沉思。一部中国历史,分裂统一、改朝换代的变局可谓多矣,为何称 1840 年后的中国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今天,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鸦片战争前的数千年间,由于地理环境的特点,中华文明一直是在东亚地区相对独立存在和发展的,形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汉文化圈,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环视天下,统御四夷。到 1840 年,这个局面被打破了。西方列强不仅用坚船利炮轰开了中国封闭着的国门,而且中国位于世界中心的“天朝上国”的感觉也遭受到全新的宇宙结构知识的猛烈冲击,同时人们还发现,在正统士大夫眼里近乎完美的儒家圣学,在应对这前所未有的变局时似乎不再得心应手。 有人用“天崩地裂”来形容这变局之大之烈,可谓恰如其分。从那时起到当下, 170 多年间,围绕着中学与西学、变革与保守、全盘西化与固守传统等问题,形成两大阵营,激烈的争论一直未曾停歇,以致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答案。 中国近邻日本发生的情况却与中国截然相反。在武力威逼之下,日本于 1854 年与美国签订了《日美神奈川条约》,两个月后又追加签订了《下田条约》。决口由此打开,西洋其他各国接踵而至,如潮涌入。日本又先后同俄、英、荷等国签订了类似条约。到 1858 年,德川幕府还与美、俄、英、荷、法五国签订了有关开港、领事裁判权、居留地、片面最惠国待遇、协定关税等内容的《安政五国条约》。除割地赔款这一条之外,日本几乎享受了与中国同等的待遇。 茅海建先生在《天朝的崩溃》一书中对此评论道:日本未作抵抗,以对方的条件签订条约,可以认定为投降。这自是幕府的积弱,反过来说,即使进行抵抗,也将遭到与中国同样的惨败。然开国之后的种种刺激,又转为另一种催化剂。以蒸汽机的日文谐音“上喜选”作的狂歌,对此有着形象的概括:“名茶上喜选,只消喝四碗,惊破太平梦,彻夜不能眠。”战舰在此化作浓茶,引起中枢神经的高度兴奋,引起日本民族不睡觉的奋斗,引起日本历史上一场由上而下、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的全面西化与现代化改革运动——明治维新。 此后,日本在向欧洲学习的路途上迅猛前进,半个世纪后,这个曾经跟在中国后面虔诚学习的蕞尔岛国,以一个庞然怪物的模样在渤海突然现身,不仅从中国手中夺走了朝鲜控制权,还出其不意地吞掉了中国的北洋舰队和台湾,继而又打败了老牌帝国沙皇俄国,确立了在世界上的强国地位。 而中国呢,从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到闭关锁国不予往来,或拒不承认死要面子,甚至利用暴民耍泼,自取其辱,辛亥革命后又是军阀割据连年混战,直到面临全国沦陷的最后时刻才发出“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最后的吼声”,若不是借助世界反法西斯联盟整体的力量,中国恐怕很难取得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 中国为何错过了变法图强的机遇? 是何原因造成了中国与日本这两个国家进入近代时的同遇而殊归? 近代之前,日本人一直是中华文明的学生,没有自己的原创文化,无论文字、儒学、佛教,还是律令制度都是从中国趸来的。对于借来的文明,不会产生中国人那样的对自己原创文明的归属感。向别人学习,调整改造自己落后的方面,已经成为日本民族的习惯甚至性格。当佩里舰队的到来迫使他们睁开眼睛,看到古老的农业文明在与新兴的工业文明碰撞中所处的无可挽回的劣势地位之后,日本人迅速更换了学习对象。在这个转换过程中,他们没有任何心理障碍,过去学中国,现在学西方,反正都是学,都是拿来。历史学家许倬云用脱换衣服来比喻日本这种学习外来文化的态度,“先学德国,再学英国,战后又学美国,随脱随换”。 脱换衣服是轻松的,选择换什么衣服的过程伴随着的是新奇感兴奋感。而中国人却截然不同,认为自己面临的是一场亡国灭种的危机,当他们为了救亡图存不得不向西方学习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剔骨换心的痛苦”。 在开到家门口的坚船利炮面前,门关不上了,国也锁不住了,历来习惯于接受朝拜和贡奉的“天朝”,现在只能放下身段与“蛮夷”打交道讲条件、妥协退让,如何尽量保全面子成为首先要考虑的问题。这种憋屈受辱的心态,使得所有应对举措都显得颟頇、愚钝、僵化,不得不一次次为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付出沉重代价。其中最大的代价,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延缓阻碍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
2012年3 月18日
2012年03月18日 21:10:06 (凤凰网专栏) 两会闭幕了,温家宝总理对自己心境的描述,让今年的记者会有了告别演出的悲剧味道,而他关于重庆和政治改革的言论,更是震撼了所有关心中国政治的人。 我也是心潮起伏的听众里的一个,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听他对台湾问题的回答,每年都会谈,这次又谈了,退休后愿意去台湾自由行,但是还得看条件。他这次引用了台湾诗人林朝崧的诗:“情天再补虽无术,缺月重圆会有时。”还说了很动情的一句话:“几千年的文化恩泽,就不能消弭几十年的政治恩怨?” 我相信温家宝一再坦陈心情,并非全为所谓统战,也体现了他的个人情感。我之所以关注他说这些,在于我也想去台湾,我甚至感觉到,也许他和我一样,也有一种文化上的乡愁? 中学时代,我最爱的课是语文课,每学期结束语文课本都翻得稀烂。那时我有一个爱好,统计哪个作家在课文里出现次数最多, 鲁迅 高居第一,好像有十六七篇, 毛泽东 排名第二,其次就是秦牧、吴伯萧、杨朔这几位散文家,其他印象深的还有《长江三日》、《白杨礼赞》、《松树的风格》这些课文。当时读鲁迅并不觉得好,在《一件小事》中,鲁迅写“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当时就觉得这很像一种革命文体。学生们也偷懒,写作文动辄就“他的背影高大了起来”。毛泽东的文章自不必说,“司徒雷登走了,白皮书来了,很好,很好。”只让人学会了霸气。吴伯萧、杨朔他们的散文,更是真情不见,趣味全无。学这样的文章,跟古代秀才读八股没区别,让人乏味得不行。 所以就读各种杂书,金庸的小说九岁就喜欢上,初中偶然看到梁实秋的《雅舍小品》,里面的“男人”、“女人”笑得我肚子疼,原来还有这样幽默又不逼人学道理的文章,高中读李敖的《传统下的独白》,更是惊为天人,原来少年人可以这么特立独行,直接向老权威们叫阵,里面《妈妈的梦幻》尤其让我爱不释手。课文里也有最喜欢的,虽然不多,林觉民的《与妻书》、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李乐薇的《我的空中楼阁》,是能想得起来的几篇。李乐薇这篇文章不在考试范围,但恰好高中语文老师超喜欢,挺长一篇文章,要求我们午饭时间背会,下午上课就挨个背诵,我是唯一一个能够背诵全文的,可知对这篇文章的喜爱。 这种乏味与有味的比较,直接左右了我一生的趣味走向,从梁实秋、李乐薇、李敖他们出发,我开始对台湾大感兴趣,钟理和的《原乡人》,龙应台的《野火集》, 胡适 殷海光雷震他们的掌故,《自由中国》杂志,蒋经国的治台历史,直至台湾民主进程。到现在,竟然反认他乡是故乡,把台湾当成了自己的文化故土。越读台湾人写的书,就越发现自己学养浅陋,文字粗糙,越看赖声川王伟忠的长相,就觉得自己实在面目可憎,俗不可耐,长恨此身非我有,自卑情绪蔓延。 两年前,我曾写过一篇《他们曾骑马穿越中国》,梳理了倪匡、金庸、黄沾他们历尽艰辛到香港,从此北望神州,胡适、雷震、殷海光、李敖、许倬云、余英时、唐德刚等一大批文化人,经历与黄沾他们相似,只不过走了另一条路,到了台湾。还有的到了美国。这些人离开故土,成为海外游魂,他们的踪迹,可绘成一幅文化流民图。 当内地的文化革命造成了文化大荒芜,是那一批逃难的人,为中国文化存续了香火,使故国文脉不致最终断绝。所以,港台,尤其是台湾,成了我多年来思念的“文化故土”。学者王晓渔说过一句话:“台湾是我的美丽乡愁。”我常拿这句话向台湾朋友表白。 不少人有这样一个观点,内地和台湾的政治差别确实很大,但两岸同根同种,文化传统是一样的,文化认同必将反推政治进程。我觉得他们太乐观了。对于温家宝记者会上那句反问式真情告白:“几千年的文化恩泽,就不能消弭几十年的政治恩怨?”我想我的回答是:总理有所不知,虽然只几十年的政治恩怨,却已经让我们的文化大不一样了。文化固然可产生认同感,但如果缺少政治智慧和胸怀,文化就不可能推动政治,政治反倒会改造文化。 记得高中时,课文里有流沙河的一首诗,好像是与台湾诗人余光中的唱和,“就是那一只蟋蟀,钢翅响拍着金风,一跳跳过了海峡,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风 • 七月》里唱过,在《唐风 • 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在姜夔的词里唱过……” 诵读这首诗的时候,既能读出高山流水,也能读出浓浓乡愁,但是谁的乡愁呢?余光中的?流沙河的?温家宝的?抑或是我的?庄周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也许我们都有吧。
2012年2 月29日
张曙光:从九大关键环节看中国历史大趋势 进入专题 : 中国历史 大趋势 ● 张曙光(北师大) 不懂中国的历史,就难以理解中国的现状与未来。梁启超先生大视野,说先秦以前的中国是“中国之中国”,清乾隆之前的中国是“亚洲之中国”,之后的中国是“世界之中国”。我读史特别是近代以来史学家、考古学家和思想史家著作,参照先哲与时贤相关论点,形成理解中国历史的初始和边界条件,及九大节点之见解,刊布于此,以飨读者并求方家与识者指正。 对中国历史持续发挥作用的自然条件及其作用: 人类起源的一元说和多元说仍无定论,对于我们研究和理解中国社会历史和中华民族的形成,并无决定意义。具有决定意义的,是中国东亚大陆的自然地理环境、气候条件及其对人性、人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之持续的影响,这一自然环境,导致发源于黄河长江等流域的内陆文化,呈半封闭状态而包容性又极大。 古代中国人长期面对的是这样一组文化类型和矛盾: 一是在温暖湿润的自然环境中滋生的农业文明与周边文明和社会的对比,形成“夷夏之辨”,从黄帝与蚩尤之战,中经所谓“五胡乱华”等等,一直持续到满人入关,甚至西学东渐,导致作为中华民族之主流的汉人,成为最不纯粹、最能在文化和信仰上兼收并蓄的民族。一般来说,自然地理条件的作用与人的能力成反比,但它永远参与人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影响人的性格和气质。 二是从部落到国家形成,以及大江大河的治理所需要的统一管理机构,推动集权统治及其所代表的秩序,与分散的广大农民与手工业者的自主性之间相反相成的关系。 以上两点构成中华民族历史运动的基本张力。 但是,自西方列强经由太平洋打开中国门户之后,太平洋这一传统中国的天然屏障,如今就象当年的地中海,已成为世界的内湖,成为中国对外交往、特别是与西方互动的大圆桌。 (参见顾颉刚、谭其骧、史念海、许倬云、冯天瑜等) 一,中国的神话时代到尧舜禹时代: 人类以神话与传说追溯远古,并形成最初的文化形态,中国亦不例外。 中国远古的神话、传说与西方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系统,以及基督教的创世说有相似或相通之处,如从混沌到分化、神性与人性的某些相通又是人所不能企及的、基督教上帝的创世造人,但亦有显著区别。 中国的神或传说人物,要么是创世者和人类的缔造者,要么对人类有大功——如盘古、女娲,还有三皇五帝,且既不象希腊诸神那样有人的各种缺点,也不象旧约的上帝那样对人刻板、严酷。三皇五帝大体生活在公元前1万年到2千多年前,已进入父系社会。在黄帝时期及之前,“人神杂糅,不可方物”,传说天上的恶神如蚩尤、刑天、夸夫都曾到地上捣乱。颛顼“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天上与人间各恢复其秩序,其实是从多神教走向一神教,神意的解释权归颛顼和大巫重,由此开始了政教(原始宗教和人文教化)的统一。 尧舜禹的事迹见于《尚书》、《诗经》以及《左传》,又见《礼记》、《史记》,处于从部落走向国家的阶段,仍保留氏族社会民主和推举贤能的遗风。所以“尧舜”的时代成为后世中国人的理想时代,并成为士人批评专制政治的重要资源。 (参见徐旭生、张光直、苏秉琦、袁珂等) 二,启的家天下,经殷商再到西周的分封制: 从尧舜的禅让到启家天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国家——夏朝——诞生。夏、商帝王还是各氏族之共主,政治上的统一性相当松驰,但是,血缘家族关系与国家政治关系却已结合在一起,为“家国”宗法社会之滥觞,开启后来4千余年“家天下”与“公天下”的基本矛盾,即一家一姓之王朝与广大民众之间代表与被代表、统治与被统治的双重矛盾关系。 周“封土建国、以藩屏周”,立71国,属于姬姓亲属者53,与周天子的关系为大宗和小宗,所谓“别子为祖,继别为宗”(又见《荀子》);其余或为功臣,或为殷商遗族。社会组织与秩序之主干为体现“尊尊亲亲”的宗法和礼制。——与欧洲封建制(典型为英法)的重大区别,在于西周的封建靠宗法,欧洲的封建靠契约。 周天子的统治有些仍是名义上的,如“楚”地;而虽为分权,毕竟带来政治上的统一,形成中国独特的“天下—家国”结构。 (参见郭沫若、张光直、胡厚宣、李学勤等) 三,从西周的“分封制”到秦汉的“大一统”: 秦变分封制为郡县制,在“经营权”由皇帝和遴选的官僚协助“帮办”这一点上,有些类似家族式企业的改制,只不过“天下”的“所有权”更为明确并被强化。贵族世袭制虽未由此终结,却无复礼乐文化之光表。秦承认、鼓励了井田制瓦解后的自耕农经济(法家),由此,中国形成小农经济之上的政治“大一统”,从封建之分权走向专制之集权。 后来,汉武帝分别采纳董仲舒“天人三策”和桑弘羊“盐铁酒官营”的建议,“国营”即“皇家私营”消灭了民营;后来酒改为税赋;从此建立“官学”“官工”“官商”体制,对社会的思想学术和经济命脉都加以垄断,形成汉宣帝所谓“霸王道杂之”的治国纲领即有别于秦政的“柔性专制”。作用巨大,影响深远,至今中国仍然未能走出其阴影,——如以“举国体制”作为“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体现。 (参见吕思勉、翦伯赞、徐复观、朱绍侯、高敏、刘泽华、晁福林等) 四,儒道法释之思想和意识形态: 春秋战国时代,天命衰落,人文兴起,诸子百家尤其是儒道法,为中国后来二千年的传统社会奠定了思想和观念性文化的框架,虽宗旨有别,对现实社会的态度亦有别,但从哲学上言,儒道皆欲究天人之际,共同的基本旨趣则是顺天应人——道家推崇天道,儒家将天道化为仁道,都有重视经验、直觉和讲道理的特点;法家则更重工具理性。 历史地看,儒家后来被独尊,在于它从家庭血亲情感出发,讲仁义(孝悌忠信),对“尊尊亲亲”的礼制起的维护作用最大。以今观之,儒道最大的贡献是提出“天下”和“道”(天道、仁道、王道)的观念,讲的是天下的道理,也是所有人的道理,而非哪一家、哪一国的道理,可统称“天下主义”。后来明末清初的顾黄王、近代的康梁、孙中山章太炎等对此都有继承和新的解说。时称显学的墨家则在助秦吞并六国的战争后融入秦的官僚体制。 自西汉传入的佛教经玄奘和慧能而成为中国化的佛教,从此,儒释道在中国的文化和精神世界三足鼎立,从总体上反映了传统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及其矛盾:公天下与家天下、统治者的无限威权与被统治者的无权利、政治统一和分裂、农耕与工商、传统家庭家族与成员个体、世人“居家”与“出家”的二元化的生存景观,以及基于家国共同体的儒学的问题——人文儒学与政治儒学。 (参见钱穆、熊十力、陈寅恪、汤用彤、冯友兰、蔡尚思、何兹全、余英时、何炳棣、李泽厚、金观涛等) 五,从南宋至满清灭亡,中国二千年帝制终结: 原则上,积弱之南宋灭亡于金,表明中国农耕文明己呈颓势,这从南宋之后,金辽元明清五代除了明,皆为处于部落阶段的少数民族问鼎中原即可看出。至有明一朝,废除宰相,君主专制真正成为君主朝纲独断,官僚系统作用大降,同时也就进一步为后宫、阉党等趁机干政,为祸不断提供了条件,更清楚地表明中国传统农业文明及其政治模式的衰败,为帝制终结埋下伏笔。 满清不仅家天下,且由于其处于部落后期,内部为主奴关系,将中国历史上薄弱的君臣相对关系彻底消除,汉臣以成为皇帝的奴才为荣。实为政治和文化上最专制之王朝,如无外部和社会下层的巨大压力,几无君主立宪之可能。从慈禧(或军机大臣刚毅)“宁予友邦,不予家奴”之说中亦不难看出,满清统治者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放下身段与过去的奴才们“虚君共和”。 认为中国皇权专制政体会在满清手里过渡到君主立宪政体,而将此一可能消除并导致后来中国秩序大乱,归咎于康梁等人的“激进”,道理是不充分的。 (参见章太炎、梁启超、邓广铭、吴?i、陈旭鹿、沟口雄三、黄仁宇、商鸿逵等)。 六,西学东渐,列强入侵,西方文明对中国形成“压迫”与“示范”双重效应: 中国先后爆发近代三大运动——洋务、戊戌与五四,全面触及传统文化的器物、制度和观念几个层面。 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和政治成为两个最为活跃和关键的领域,文化运动较政治活动更具基础和长远意义,政治活动较文化运动更具主导和时效作用,并且通过诉诸武力掌控局面,远较其他选项更具现实可能性。孙中山“三民主义”的重大意义与辛亥革命。 在国内外矛盾和压力下,激进主义由思想文化而政治经济,中共的“新民民主义”的实践效应。中西之争及激进主义反应导致的一系列悖论——如“话语”、“观念”和“思潮”甚至体制形式先行,与社会现实的生产和生活方式的巨大落差;阿Q这一形象则反映了近代中国人的普遍心理;可称之为“悖论中国”。 这一悖论也突出地表现在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建立的民国以及后来的各种事变中。总体上,中国不得不从“天朝上国”向现代国家艰难转变。 (参见陈独秀、费正清、梁漱溟、蒋廷黼、李泽厚、黄宗智、章开沅、马克??、桑兵、罗志田、郑师渠等) 七,从传统“家国”到冷战时代之半现代“党国”: 在苏俄的巨大影响和支持下,中共通过发动工农打败“国军”赢得政权,取代中华民国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世界被两大阵营所撕裂,冷战格局及其思维主导中国内部、海峡两岸,中国从传统“家国”步入“党国”阶段,文化激进主义与政治极端主义互为表里。两岸之间意志较量,情感用事,而理性被边缘化。 大陆既与西方对着干(后来又与苏联),亦与传统对着干;最后陷入“十年浩劫”,传统文化尤其是政治文化中的家长制集权主义达到登峰造极,经济政治濒临崩溃边缘。不得不改革开放,重新融入世界现代文明之主流,采取的基本方式与东亚的开明威权政治并无实质区别。 (参见胡适、唐德刚、柏杨、顾准、王元化、金耀基、列文森、柯文(Paul A.cohen)、杜赞奇(Prasenjit Duara)、金观涛、高华等)。 八,全球化趋势下大陆市场取向、台湾多党政治: 冷战以苏东剧变终结,世界政治走向多极化,经济走向全球化。在此大背景、大气候下,邓小平推动中国大陆实行市场经济,从根本上改变中国五千年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中国社会出现分化和多元态势,同时受到许多深层结构和体制问题的严重困扰。 与大陆改革开放相伴随,台湾在蒋经国手上结束国民党一党专政,实行现代民主政治,从根本上改变中国秦之后二千余年的专制政体,迈出了从“党国”向真正“民国”转变的关键一步,市民社会开始确立,其功绩将和邓一样载入中国现代史册。 中国现代化的过程,是从农耕文明主导转向工商文明主导的过程,也是建立现代公民社会、法治社会的过程。客观上只能是西方所代表的现代文明为主,中国传统文明为辅。在文化形态上表现为大陆型文化与海洋型文化的互动。 (参见汤因比、池田大作、殷海光、雷震、柏杨、龙应台、吴敬琏、杜维明、杨奎松等)。 九,互联网的革命性意义: 从作为现代传媒的报纸的面世、到互联网的出现以及博客、微博等书写和发布形式,具有重大的革命意义,它不仅推动了知识的普及,打破了信息的官方封锁,在信息方面使中国与世界得以同步,更是为各种利益的诉求、观念的表达、交流和思想的论辩提供了平台。 互联网的普及意味着在官方传媒之外,形成了一个半体制外的公共空间,靠封闭、垄断而得以维系、延续了几千年的愚民政策行将终结;中国民主化的进程和公民社会的建设由此获得重要的技术条件和推动力。它也充当着人民自我教育、自我提高的重要机制,呼唤着人民的自由结社和民间组织的出现。 结语: 直接而言,中国传统社会的转变始于1840年,但其实这一转变在沃勒斯坦所说的西方形成“世界体系”的16世纪己经确定。中国近代以来的变化根本上系于西方现代文明的“压迫与“示范”这双重作用,此压力与示范既导致中国与西方的民族利益冲突和“意识形态”之争,亦大大激化了中国自身的矛盾,并终于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使中西文化与经济的二元对立,向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方向变化。 尽管官方为了维护现行体制和迎合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仍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中国实际的体制和作法,没有超出“新民主主义”,至今也还是要完成中山先生的“民族、民生、民权”——即民主主义的任务。称“社会主义”又不得不给出“初级阶段”的说法,造成思想理论的种种混乱,着眼于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发展之大趋势,应在“社会民主主义”和“民主社会主义”之间作一选择。 目前为止,作为理解和指导中国社会的学术总体上属于西方的社会科学,我们所做的不过是选择、变通或变形而已,真正的思想理论创新仍然有待中国人对中西古今资源的充分消化和近代实践经验教训的深入总结。至于有人以所谓政治儒学指导中国政治建设云云,根本无法落实于制度层面,只能起到某种观念的意义。 中西思想观念在今天之中国,既相反相成,又相通交融。中国传统文化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人文文化方面,且不能拒绝西方现代人文精神。值得注意的倒是,中国世俗文化遭遇西方现代世俗文化之后,变得更为庸俗、粗鄙,严重侵蚀国民的思想和精神世界,妨害社会合理的分化和理性化。在文化问题上,威权政治和党化意识发挥的作用主要是负面的。 这进一步证明,中国的问题,直接在“政治”,间接在“文化”;政治、经济与文化三者必须相互分化,而又良性互动,中国才能成功实现转型。 在此大背景下,考虑中国思想理论的“主体性”问题,如不能走出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取与西方思想理论“对着干”的态度,其能否成立,不难判断;而以为中国没有自己的“特点”或“特色”,中国与西方没有民族利益之争,也是幼稚之见。 ——英国不同于美国、欧洲大陆不同于英美,皆有特点或特色;中国文化的特色当更显著,尤其是影响政治运作方式和人们的社会生活而言,但并不能决定社会根本制度。 中国近代以来现实的政治与经济举措,几乎无不具有过渡性和暂时性,决不可因一时有效而将其固化,这方面教训实在多多。在中国当代社会形态与思想理论上,我的基本观点是,中国只有“更世界”才能“更中国”,即中国传统文化真精神——如天下主义、仁爱思想、王道理念、和而不同、差异互动——只有借助与西方和世界文化的对话、碰撞与交融,才能刮垢磨光、推陈出新、发扬光大。 (文中所列“参见”学者,仅为笔者读书所及之部分学者,并非刻意罗列,更无关其在史学界和思想史界之地位) 作者: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院 教授 进入专题: 中国历史 大趋势 文章分享到 : 新浪微博 QQ空间 人人网 抽屉网 腾讯微博 豆瓣 百度搜藏 更多 本文责编: frank 发信站:爱思想网(http://www.aisixiang.com ) ,栏目: 天益思想库 > 学者文库 > 哲学专栏 本文链接:http://www.aisixiang.com/data/50667.html 文章来源:作者授权爱思想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www.aisixiang.com)。
2012年2 月16日
【选民的取向,和这池鱼是否有本质区别?】 不管桑托勒姆在奥巴马引发的避孕政治中获得了多大的利益,他以大比分横扫科罗拉多、明尼苏达、密苏里,还是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想想看, 2008 年科罗拉多的共和党选民还以 60% 的压倒优势支持罗姆尼,如今罗姆尼势头旺得多,三年多来一直也在这里强化自己的组织系统,怎么会大败给毫无根基的桑托勒姆? 这样的逆转,正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检验民主理论的机会:民主是否就象一池鱼? 众所周知,美国是个草根民主的国家。一到了选举季节,媒体就铺天盖地进行选情报道和分析,选举似乎一下子成为人们生活的中心。但是,《华尔街日报》的一篇报道指出了如下久被忽视的事实: 绝大多数选民,说不出自己选区内的众议员或任何一位众议员候选人的名字; 45% 的成年人居然不知道每个州选举两名参议员; 40% 的美国人不知道副总统是谁; 63% 的美国人不知道最高法院的首席大法官是谁。 这并不仅仅是最近的现象,而更象是民主的常例。 1964 年,在冷战的高峰时刻, 38% 的美国人不知道苏联不属于美国领导的北约集团。 1994 年,金里奇领导的“保守主义革命”使共和党夺回对国会的主宰。这成为金里奇如今最大的政治资本。但在当时, 57% 的美国人从来没听说过金里奇。如今中国的 GDP 大约是美国的三分之一左右。但自 2008 年以来,认为中国主宰世界经济的美国人就比认为美国主宰世界经济的比例要高。现在居然有 53% 的美国人认为中国是世界经济的老大,只有 33% 的美国人认为美国依然是老大 。难怪丘吉尔说:“反对民主的最好理由就是和一般选民进行五分钟的对话。”民主,似乎就是愚人政治。记得多少年前,许倬云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就提到:美国选民的素质实在不敢恭维。 那么,为什么如此“低素质”的选民能够长期地维持相对还比较健康的民主?普林斯顿的生态学家 Iain Couzin 指出,集体的无知是民主的基本特征。他的研究揭示,这种无知所导致的比较弱的政治偏好,有助于防止极端势力主宰政治过程。选民的政治冷漠反而使我们变得安全。 他的这一理论,来自对鱼所进行的实验。群鱼( schooling fish )和群鸟( flocking birds )都属于结群而行的物种,其生存取决于在群体里创造共识,而非各自分开独立。人类尽管念念不忘“个人自由”,在本质上其实还是更接近于这样的物种。即使是离群索居的梭罗,也还写了本《瓦尔德湖》,忘不了和同类的沟通,无法脱离身处于其中的“想象共同体”。科学家们对一大群金体美鱼 (golden shiners) 进行训练,总以蓝色标记对之喂食,使这一大群鱼倾向于蓝色目标。接着,科学家又对一小群金体美鱼进行训练,以黄色标记对之喂食。由于黄色比较符合这种鱼的天然倾向,这一小群鱼从训练中所获得的对黄色的偏好就比大群鱼对蓝色的偏好更强烈些。当把两种鱼放进池中时,人们发现:大多数鱼跟着少数游向黄色目标。但是,当科学家再把一大群没有经过任何颜色训练的鱼放入池子中时,黄色就失去的吸引力。经过蓝色训练的大鱼群,靠着自己的数量优势,主导了整个鱼群的选择:大家都游向了蓝色目标。 科学家们的解释是:在相对较小的鱼群中,偏好特别强烈的少数群体,往往能够压倒偏好较弱的大群体而主导整个群体的偏好。但是,一旦偏好不明显的“无知”大群体出现,多数群体的偏好即使略弱也会处于主导。这大致构成了群体物种的原则。尽管许多政治学家批评这种生物学的解释过于牵强:人毕竟不是鱼,在党派偏好上相对中立并非意味着政治上的无知,少数派未必等于极端派 …… 但在日趋两极分化的极端主义党派政治中,这种鱼池理论至少指出了“政治冷漠”的正面意义。 我们不妨把这一“鱼池定律”带入共和党的预选进行验证:当奥巴马的避孕医保引起一场全国的政治风暴时,最为情绪激昂的就是那些宗教保守主义者。捍卫自己的宪政权利和宗教自由,就成为他们特别强烈的偏好。这种偏好把他们塑造成单一主题的激进选民(即只根据候选人在一个议题上的立场决定自己怎么投票)。他们如同敢死队一样,不仅自己去投票,对自己关心的议题了如指掌,而且四处进行政治动员。在小选民群体中,他们就如同偏好特别强烈的小鱼群一样,能够主宰选民的偏好。但是,在更大的“无知”选民群体中,他们就会被偏好不那么强烈的大多数所压倒。 桑托勒姆出人意料地横扫三个州,也多少印证了这一点。今年共和党预选投票率普遍低。特别是桑托勒姆赢的这三个州,本来就很小,乃至投票前民调都非常少。明尼苏达只有 47000 人出来投票,比四年前的 63000 人四分之一多。科罗拉多仅 65000 人出来投票,比四年前少了 5000 。密苏里有 23 万多人投票,还不及四年前的一半。当罗姆尼和金里奇在佛罗里达死拼时,桑托勒姆和保罗就把重点盯在这几个小州上。频频造访,进行政治零售。结果,在意气消沉的共和党选民中,最有激情跳出来的,往往是那些被奥巴马的避孕保险激怒的社会保守主义选民。他们当然压倒性地拥护桑托勒姆。当然保罗也斩获不少。值得一提的是:佛罗里达之战有 160 万选民出来投票,比四年前的 200 万少了五分之一。但是,佛罗里达是人口第四大州,毕竟是比较大的一池鱼。那时避孕保险的问题还没有出来,被激怒的偏好强烈的少数也没有跳出来。被金里奇和桑托勒姆攻击为“麻省温和派”的罗姆尼在此轻易获胜,也合乎物种的群体偏好规律。 再顺此推理,预选比起大选来显然是个小鱼池。在这个小鱼池里,激进的少数得手的几率更大,温和派的麻烦更多。但如果少数激进派得手,在大选中则更容易被多数“无知”的选民压倒。罗姆尼这位代表偏好较弱的大群体的候选人,正面临着代表有强烈偏好的小群体候选人的反叛。这也是为什么他总要提醒共和党人:你们要想想究竟谁能赢得大选。民主党人自然弹冠相庆:共和党投票率低,说明他们意志涣散。奥巴马虽然远不如四年前人气,但只要大多数选民对他觉得勉强可以接受,那么偏好微弱的大鱼群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