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紫阳

中国选举与治理 | 四川,你究竟饿死了多少人?

小引 这早该是不争的史实: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纯属人祸; 这早该是不争的罪行:在总体风调雨顺的和平年代活活饿死了四千万(至少四千万);这早该是一切伪命题收敛的血证:在“水旱从人、不知饥馑” 的川西大坝子竟也活活饿死了三十六万(至少三十六万),其时,我也是从这片沃野之上的一个死人堆爬出来的…… 一部远远不止纪录“大跃进”的泣血长篇《佝偻的背影》在海外尚未连载完毕之时,承蒙各方关注,台北允晨文化出版公司就决定出版了。拙作上部《乱世天堂— 我的右派人生》已于二零一一年五月一日面世;台北图书馆已将其列为德国法兰克富国际书展参展新书。为了直面历史与谎言,笔者决定将尚未修订完毕的《盛世之殇— 我的二世人生》(下部)中的有关篇章提前摘录于后,献给广大网友,尤其是年轻的朋友,以及不讲假话的史家们。 一、李井泉、赵紫阳与四川水利 水文化无疑是华夏文明的基石,古蜀文明更是如此。若完全省略历代浩如烟海的治水案例,当代封疆大吏李井泉在四川的治水功过也是不可略去的。他在空前绝后的巴蜀大饥荒大饥饿大死亡之后,紧跟“刘邓路线”大抓四川农业和水利的心愿并没错;他结合四川实际,主张“要唱川戏”的切入方法也没错。在重整破碎河山的过程中,我虽卑贱,但也是全程参与者兼旁观者,心中有数。经反复研读他的治水思路和措施后,觉得他的主要问题有二:一是没有“唱好川戏”,他力主的“以机电提灌为主的水利方针”只在低扬程的丘陵地区才可行,且需水源和电源有保证;在深丘及低山区则根本不可行,若无视各地地貌条件的差异性和复杂性,用“方针”实施一刀切乃是错误的;其二是他的一刀切用了政治刀子,以致把所有技术问题政治化,凡有异议者皆以“反党”或“反革命”论处,一时间,“水库派”竟成了他的主要打击对象,这更是大错特错了。他在他的“治水兴蜀”的急切心愿中推行了王道和霸道,暴露了一党独裁的痼疾,但,这正是以毛为首的制度性的全局性错误。 仰仗专制制度的尚方宝剑,李井泉就把少占耕地、保护耕地的美好心愿化作了政治行为,掀起了一场“扒坝运动”,对一些小型水库也强行“毁坝还耕”,弄得鸡飞蛋打,得不偿失,而且结了民怨,让好的动机引出了坏的结果,类同自残,其最为可悲者,乃是自酿了一大杯祸及家人的毒酒。 “文革”中,他本人被罢官不说,儿子李明清在北京航空学院一贴出《炮轰×××(毛主席)他老人家》时,即被乱棒当场打死,而夫人萧理的自杀对他的打击则更大。 我曾多次见过萧理游街或站街示众,当江青骂了“萧理爱穿连衣裙,是个猢狸精”后,游、站的频率就更高了。但我每次都没见到过这位“西南王后”的真面目,因为她的面部总是被“造反派”涂成了一张包文正公的黑脸,间或只有两行泪水洗出了两条白沟,而鼻涕则常常把嘴唇及下巴涂抹得一塌糊涂……在此般非人的凌辱中,她为他的丈夫分担着说不完的罪孽,其中最大的罪孽之一正是“黑水利方针”——与猩红色的“毛泽东思想”不能共存的方针——当诛九族无疑。 出于对无辜死难者的极度同情,我曾试图以事实矫正视听,后在一项研究成果中,我刻意论证“机电提灌”在广袤的盆中红层丘陵地区的可行性和必要性,断定它是任何一个大型灌区中不可或缺的补充手段,尽管作为“方针”不妥,但并不“黑”。我心中认为李井泉在这个问题上只有错误,没有什么罪过可言,而圣上以之为藉口,把失宠大臣整得家破人亡者,才是重演史上暴君的灭族之罪——萧理女士黑脸上的白色泪痕令我至今挥之不去,常常幻化成了一朵恶之花,绽放在“阶级斗争为纲”的黑土地上…… 我在文中的系列论点是得到各方赞同的,包括泰斗级的学术权威在内,熊达成教授的来信可为佐证(原件见附录): “××同志: 谢谢您寄我的资料!我非常高兴这个‘战略研究’。四川水利显然有很多问题急待解决。去年之洪,今年五月中旬川西之旱,都说明问题还比较突出,这虽(需)要有很多人从战略高度出发去认真研究。您掌握实际情况较多,且责任感又强,希望随时将自已的宝贵心得写成文章,让更多人了解真实情况。时间会证明您的辛勤和卓见对人民事业有着巨大的贡献。专此并致敬礼! 熊达成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五日 ” 熊教授所言极是,四川水利问题的确“需要有很多人从战略高度出发去认真研究”,而不是乱打棍子(乃至收取人命)可能解决的。 四川的水利水电实在被“杀头”等等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毛时代从来没有把它当成一门科学。在后毛时代被正式视为科学之前,四川历届省委书记中,应推赵紫阳做得最好。尽管他一九七五年夏从广东入川时,“革命造反派”已在他的下榻处提前写好了“打倒死不悔改的走资派赵紫阳”,但他却可视而不见,只顾一头扑向农业和水利,因为,在“莺歌燕舞”中的遍地哀鸿才是当年四川的真实景象,此外还有“要吃粮、找紫阳”的殷切期望。 关于赵紫阳与四川水利有关的事情,我手头有一份由我主笔的“大事记”。为了忘却的纪念且惜其史料价值,兹扼要摘录于下: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七日下午,刚上任的赵紫阳书记在北京京西宾馆主持召开了全体省委书记参加的四川省水利水电规划情况汇报会,由应召赴京的水利厅总工程师吴应琪、规划处处长巩坚壁进行汇报。省委认为,除正建的都江堰人民渠七期和东风渠五、六期,以及玉溪河跨流域引水工程外,还需新上四个(大型项目):一是青衣江罗坝特大型引水灌溉工程(即长征渠),二是嘉陵江支流升中大型水库,三是涪江上游武都引水工程,四是渠河中游南洋滩大型水轮泵站。 九月三十日上午,杨超、李林枝书记及巩坚壁处长向水利部钱正英部长作了汇报,钱同意省委意见,但要求切实做好规划设计工作。 十月一日,赵在成都主持会议,决定成立大型工程领导小组(由李子元书记任组长)。为纪念红军长征四十周年,青衣江罗坝引水工程隆重命名为长征渠。 十一月初,省委主持长征渠大会战,省级协作单位共三十七个,各有关地、市、县达三百余个。由我院(省水利设计院)任主力。十二月七日,赵紫阳视察了取水枢纽(槽鱼滩)。 一九七六年八月初,省设计院提出了长征渠“初步规划报告”,渠首取水流量贰百伍拾立方米每秒,拟灌乐山、内江、宜宾、江津及自贡、重庆四地两市三十七县(市)耕地壹千贰百陆拾贰万亩。八月十三日,李子元主持审查后,要求尽快上报中央;十月,水利部来川组织现场审查,提岀了五条(意见),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长征渠引水要研究多水源方案。 十二月十六日,赵紫阳听了全省小水电汇报后指岀:“四川丘陵地区面积很广,很多地方都可搞小水电,沱、涪、嘉、渠江上,到处都可搞。当前水利还是要搞一些见效快的小工程。长征渠将来还是要搞的。”(这个见解非常正确,否则将深陷泥潭——作者)。 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按赵的指示,李子元书记在温江召开了玉渓河引水工程座谈会,针对“文革”后遗症,决定“停支(渠)保干(渠)”。六月三日,赵批示:“在中央没有批准建设长征渠以前,先搞灌区内中小型工程。”六月底,赵在大足县召开座谈会,要求发展喷灌面积两千万亩。七月,赵在现场听取了水电厅关于酉阳、万县、大竹、泸县“喷灌规划”汇报后,指岀:“现搞小型工程,绐合骨干工程。关于喷灌,川中有无把握尚未看准,但川东是可行的。若全省可行,就是方向。” (其时“文革”刚过,疮痍满目,饿殍未绝,百废待兴,财政拮据,喷灌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实践很快证明,川东地区尤其是川中地区当地径流贫乏,加之喷灌设施质量甚差,广乏采用根本不可行,更不可能成为“方向”。好在赵紫阳没有再蹈李井泉的复辙“一刀切”,很快收了场。——作者)。 一九七九年三月八日,根据水利部对长征渠报批成果的审查意见,赵紫阳召蓬苗澍厅长及规划处巩坚壁处长等四人座谈时,特别强调:“(下一步)搞长征渠规划,一定要将已建四大工程很好总结一下,特别是管道的经验教训,宁肯多打隧洞,也不要绕道。”(这个见解颇有价值,因为,不能避开山体坍塌威胁的灌溉渠道将永无宁日。——作者)。 同年七月二十二日,在全省农田基本建设会议期间,赵紫阳听了各地汇报后,有一段着名讲话: “当前我们水利建设的关键问题是要抓实效。现在我们的水利建设没有按经济规律办亊。现在要强调择优,要缩短战线,要在一两年内使我们水利投资效益有个显着变化。新项目一般不上,个别新搞的一定要慎之又慎。四川水利建设的方针是什么?我看应该是因地制宜,各种办法,不拘一格,不要形而上学。只要效果好,各种办法都可用,适合搞什么就搞什么。” (精彩!这既是四川治水思路的一次飞跃,也是向毛时代历来“只算政治帐”的挑战,他明确摒弃了自喻“九个指头”的极端陈腐的计划经济,和劳民伤财的长官意志。我后来全面颠覆长征渠模式而招致权力打压时,就是把赵的这段讲话作为挡箭牌的。——作者)。 同年十二月上旬,省水利学会在洪雅举行了“四川盆地西水东调”学术研讨会(金健是会议主持者之一)。会议特邀“长办”(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华东水利学院、华北水利学院及武汉水利学院等六十二个单位派代表参加。一时学者专家云集。赵紫阳参会聆听并作笔记。最后,他对省内某县水利局一无名小卒提出的“长征渠北线方案”产生了浓厚兴趣,当即令水利厅安排派人配合,首先查明可行与否。 这是赵紫阳入川任内关于水利工作的最后一次指令。 这个任务最终落实到了我们规划四队。其时,我因挣扎在我的“右派问题改正”中,无心关注此事,但也跟随别人暗中否定着“长征渠北线方案”。同省上不少技术人员一样,我在骨子里也是瞧不起“县上土包子”的;至于水利厅官方对此事的消极态度,乃是有着非常复杂而微妙的原因。对于老红军苗逢澍厅长而言,长征渠是他最大的政绩工程,也是一块纪念碑,心理上自然是很难接受由他批准上报的推荐方案被更改的,何况他即将离休了。巩坚壁处长则是推荐方案的主持者,加之他一生的大部精力都是忙于始自青衣江“小罗坝”时期的引水方案,直至两鬓斑白——上世纪30年代,他是在临近渠首枢纽附近的洪雅县恋爱并成亲的——不难想像,老人对此项工程的深挚情感或许比恋人还恋人。 如今,我仍然很怕想起他连续向我投来的两次眼神,一次是我刚刚“改正”后,投入临近尾声的“长征渠会战”时,他在新都招待所走廊上一把抱住我,末了把双手挂在我的肩头上,久久地望着我,眼中直白地流露着父爱般的关切和痛惜,最后竟失声痛哭了……另一次是我于一九八二年提出的《四川盆地丘陵区水利建设战略研究》颠覆了长征渠时,他眼中的讶异和愤怒令我不禁打了寒颤,尤其是他那慈祥的瘦脸气得抽搐时…… 鉴于上述背景,关于“北线方案”的踏勘,是赵紫阳召来了广东陈大年接任厅长后才执行的。按厅、院具体负责人的糢糊指示,队上只派了一名草包级的人物配合那个县上来的小人物,其最终成果是个啥质量就不必多言了,呈给赵书记过目后,会否首肯也是不必多言了,反正流产了。习惯势力真可怕。一旦构成威权后,真难撼动。我继后的“战略研究”乃痛切地觉察到这个方案是个好东西——如果它途经线路的地质条件确实可行的话——就可以相对较低的投入,取代浩大的长征渠工程,且可换取更大的控灌效益。因为,当青衣江这个极其丰沛的水资源宝库,与都江堰这个位于最佳可行域中的“子水箱”连成一体的时候,即可充分利用盆地西北高的地势优势,劈头盖脑地流向东南,控灌盆地农业主产区(盆中红层丘陵区),且可确保成都等大中城市的发展需要。这是我放的“马后炮”。晚了,时间和机遇很难复制了。赵紫阳发现并提拔的那位仁寿县 “草鞋书记”杨汝岱坐直升飞机到了省上后,这个草包书记的口头禅叫做“抓大县”。事实上,他也只有能力去抓一个县,但他却抓了一个省,且是大省!显然,赵紫阳提拔他是不妥的,中共用人机制确属问题多多。 一九八零年后,赵紫阳渐渐从他异常热衷的四川水利淡岀了,首先转入了农村经济体制改革试点,在广汉县首摘“人民公社”牌子,宣判了只会制造饥饿和死亡的农业乌托邦的死刑。一轮新的太阳首先从巴山蜀水冉冉升起了。 “要吃粮、找紫阳”。赵紫阳在四川工作了六年左右,不仅撑住了“频于崩溃边缘”的经济危局,而且还是基本满足了巴蜀百姓的“吃粮”渴望之后才走的。临别前,近一亿四川城乡人民告别了票证经济。市场空前繁荣。作为社会生活的睛雨表,诸如杀猪匠、炊二哥、货车司机之类曾经吃香的职业已是无香可吃了,他们再拿两三个馒头,乃至加上一大盆回锅肉,也断无可能换得黄花闺女一宿了…… 见鬼去吧,以虚代实,包括以实代实的瓜菜半年粮! 一九八一年,赵紫阳带着巴蜀苍生的希望和祝福上调中央后, 俟至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后,他在总书记任上落得 “怀有篡党野心”的罪名时,令人们不禁哑然失笑了,尤其从李鹏的鲶鱼嘴巴一再吐出此语的时候——试问,权力塔尖上的总书记要“篡”塔尖上的总书记?——此类逻辑着实不乏中国特色,比站在扯谎坝子敲打破锣叫卖狗皮膏药还有味道。我也常常是在这份情趣之中观赏着李鹏之流的表演的。 简言之,朝堂上的权倾种种,尘世上的众生百态,嚷嚷之后,无论时间如何远去,蜀水巴山还是不会轻易忘记赵紫阳的,因为,他的背影不仅没有佝偻,而且含有布鲁诺般的挑战勇气和献身精神。 二、让一组数据来问罪 我案头上摊开了两份内容密切相关的原始资料——全省水土流失资料与水文泥沙资料——二者十分矛盾地纠缠在起。 自走完一九五八年伊始的“天堂路”后,四川省森林复盖率由百分之三十三下降为百分之一十三,惨遭极度蹂躏,尤其是东部盆地区,其中,盆中地区少数县不到百分之一,被空前野蛮的人类活动置于水土流失重灾区。但,有个现象却令我好生奇怪,全省一九五八年至一九七九年年均水土流失总量明明在逐年剧增着,为啥三峡入口处的重庆寸滩水文站实测的同期出境沙量却未明显增加呢?——我觉得是个大哑谜,蹊跷多多。 按各地各县上报统计资料汇总,一九七九年四川省各种水利工程达八十六万处以上(主要分布在东部盆地区尤其是红层丘陵区),其中,各类水库工程达一万两千处,但大型水库仅有三座,且属“长藤结瓜”的囤蓄水库,库容合计不到三点五亿立方米,只占各类蓄水工程总容积的百分之三点五;中型水库容积合计仅占总容积的百分之十五左右;而小型水库则如星罗棋布,容积合计达五十二亿立方米以上,占总容积的百分之五十三。这些数据虽然十分枯燥,但在业内人士眼里,它却涵盖着一个活生生的触目惊心的悲惨事实:一是这种极不合理的蓄水结构对天然洪水的控制能力极差,百年不遇的“八一.七洪水”之所以得以咆哮洗劫盆地沿岸城乡,那是因为洪水失控率几乎高达百分之百,以致才会财物横江,呼救之声不绝于耳,惨象令人至今难忘;二是同李井泉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压“水库派”着实密切相关——另一方面,这些大大小小的蓄水工程是否又派生了另一个特殊功能呢?是否同三峡出口沙量尚未急剧增加有关呢?—— 我急切地渴望梳理这团乱麻。 四川省各类资源尤其是水资源之丰富只会叫人羡慕。省境内年均河川径流总量达三千零五十七亿立方米,境外来水一千四百二十八亿立方米,共计四千四百八十五亿立方米,而全省蓄、引、提工程统计水量仅有一百七十七亿立方米,利用率甚低,潜力巨大。而按全省耕地统计面积一亿亩平均,亩圴工程水量仍可达到一百七十七立方米,这个水准也不低。但是,一经我们进行水量平衡计算后,则与各地实际情况大相径庭,不该缺水的地方竟年年大呼旱情严重,而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其蹊跷究竟何在呢?…… 带着上述疑团及迷思,还有我的好奇心和更大的难言之隐,遂将此项研究课题,按盆地河流特性,分割成了几个自然片,再按不同地貌单元选择了几个典型县,就立即启程了,并下意识地首赴乐山地区,因为那是安丽的生地,不仅有她魂归小镇的无头尸在召唤着我,而且还有我留下的孽债——鬼跳岩边未被摔毁的腹中生命……但,这却像海底捞针,一是孩子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是我;二是我也并不知道我的儿子是谁(连姓名也不知道);三是他压根就没有随他的母亲回过故里。他的外祖母(“花蝴蝶”)早就故去了。是的,这孩子既像一个幽灵来世,又像一个影子飘浮,在人世间变得扑朔迷离了……但他更像一个符号, 一个活生生的符号,既是中国三年阳萎结束的标志,也是中国在“刘邓路线”中始得坚挺的证明;他既是逢场作戏及“阶级报复”的恶之果,也是簿命红颜的欲之花,当然还得首先感谢马边河提供的高蛋白(不是毛泽东提倡的小球藻)。归根结蒂,它还是拥有绝对权力的脱毛公鸡翟老头的得意之作:可拿安丽母子的生命和命运充抵他的绿帽子…… 我不敢细想了,尤其不敢细想安丽非得卖淫才能养活她的儿子时,该是如何叫孩子避开的;如果避不开,可怜的孩子在懂事之后,又是如何面对这样的人间丑恶的——好奇吗?惊讶吗?害怕吗?或者愤怒!——尤其碰上自已的母亲被醉鬼抓住头髪打骂的时候……因为他“很精灵”,不像莫泊桑笔下扫马粪的那个笨孩子…… 哦,你在哪里?儿子……我心中的这声呼唤折磨着我的后半生,尤其每当闪现着安丽被敲烂的“砂罐”和她惊人的美丽时,罪感就占据了我的整个灵魂。好在我还能揣着罪感和歉疚硬撑着,让敬业精神和好奇心支持我逐步揭开了上述数据中的蹊跷和秘底…… 在考察中,每当见到各地中、小型水库,以及多如繁星的山湾塘及平塘的淤废情势时,不禁令人触目惊心,其中有的才建成四、五年。迷惑中,直观印象的连续积累终于令我猛然大悟了,而且敢于断定这是盆地一万二千座中、小型水库和近七十万口山湾塘频于半数报废的根本原因——是它们为“小高炉”、“老虎灶”和持续不断地烂砍烂伐,盗砍盗伐,付出了沉重代价——成了一场人祸浩劫的“拦沙凼”!从而才使三峡年均出川泥沙量没有明显增加。此乃只算政治帐的奥妙,确属毛氏治国有方! 破译了第一蹊跷后,我十分兴奋。第二个问题则是农田面积暗含的“水份”,对于较大灌区,我还看不出来,只着重目估了一些小型水库的灌溉面积,最后构成了一个十分鲜明的印象:其实际面积尽皆明显大于上报的统计面积! 最后,乐至县王县长替我解开了这个谜底。原来,各县书记、县长的衣篼里都有两本胀,一本是用来对付上面的,叫“统计资料”;一本是耕地实际面积资料。而后者面积一般都为前者的一点五倍左右,其隐衷有二:一是为了“瞒产私分”,尽量不再饿死人;二是惟有做假才可“超额完成”上面下达的征收指标和统购指标,且可避免“右倾”被斗。这是专制高压体制的一大杰作,也是假、大、空得以应运而生的社会基础。我不禁为之愕然了,赶紧向罗副厅长作了汇报。 不久,由测绘部门提供的耕地航测资料确认:四川省实际耕地面积为一点五亿亩(不是原来的一亿亩),即比上报统计面积高出百分之五十左右,与我的抽样调查完全合拍。这个“误差”既可喜又可悲。但是,我们没日没夜地依靠计算尺和算盘滴滴答答的水量平衡计算,就像被一个历史怪物牵着鼻子演马戏,类同如今的中国股市,什么K线不K线,基础资料几乎都是虚假的。但,正是这样的“资料成果”,曾长期成为毛时代的“基础资料”(谓之“统计资料”),而后毛时代也常常奉之为衣钵——类似莫柏桑笔下的那个人妖之母——马戏团无论要个什么模样的怪胎,这妖母用布条缠纒肚皮都是可以办得到的。 那当头的系列假字曾引起过我的系列联想,尤其是成都平原“非正常下降人口栏”中的三十六万。如果以假数据作为数轴上的中点,假的虚拟数字即可向正负两极任意延伸,其要领则是满足政治需要。若为了部门利益和喜事邀功,即可按需要向正极任意延伸(俗称虚报),同样,凡是悲事、坏事和丧事也可按需要向负极任意延伸(俗称缩水)。若参照上述百分之五十的“误差”指标修正,肥得流油的川西大坝子在“三年连续特大自然灾害”里,饿死人数就该是五十四万了!此值同我这个抬尸队队员兼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幸存者的直观印象也是大体合拍的——我在紫坪铺库区茅亭公社和鱼嘴右岸青城山下,曾参与抬埋过四十至五十人——由于当时神经系统频于极端紊乱状态,脑瓜子已是记不清楚确切的数据尾数了。另从政治身份看,可肯定他们都是供在毛的政治神坛上的“贫下中农”,其中没半个“地富反坏右”;据之可推断,在成都平原纯属饿死的三十六万至五十四万人中,几乎全是“呼尔嘿哟”的膜拜者,即一个总是被人着鼻子害人及被害的阶级。 论及自然灾害,从范畴学看,乃是泛指旱灾、洪灾、风灾、雪灾、震灾及地质灾害等等。当年的“三年连续特大自然灾害”是特指什么呢?就成都平原而言,是“沫水之害”(洪灾)吗?无;旱灾吗?更无。“愈是天亁愈吃饱饭”,这是川西民谚。他们为啥渴望天亁呢?一是平原地区光热资源相对贫乏,影响作物产量;二是丰水年的地下水位相对较高,形成的“冷浸田”相对较多,致使农田生态不良,影响作物产量。既如此,而且又是获得了都江堰的灌溉保证的前提条件下,西川百姓何以会在“愈是天亁愈吃饱饭”的好年景,驯顺地美美地倒毙三十六万至五十四万呢?他们何以会听任“万户萧瑟鬼唱歌”替代“到处莺歌舞”呢?他们何以会听任“革命浪漫主义”和“新民歌运动”给他们罩上一层层美丽的裹尸布呢?——作为这场空前人祸的亲历者,我至今都还弄不明白。那就问问历史吧,这段历史就在昨天! 朋友,这岂止是人祸,岂止是人类历史上最最黑暗的时刻!它的悲惨程度是但丁的《地狱篇》不可比拟的,因为这座地狱是设置在净界,在人间,在风调雨顺的和平年景里,当然也是在“光焰无际的毛泽东时代”。这个时代对生命的弥留时刻也是有一个特殊规定的:当你饿得快死的时候,你只能说“吃得饱,吃得好!” 否则,就会冠以“对党的粮食政策不满”,叫你死得更快更惨的。 不信吗?那你就赶紧去找熬过“粮食关”的人们问问吧。 有个死亡案例令我终身挥之不去。大马电站工程局有个肿得发亮的大个子“右派”,他只因敢于咕哝一声“吃不饱”就被活活斗死了,但这也可算当年少有的骨气。他先被责令站着,接受“吃得饱”的水肿患者的批斗和辱骂,少顷, 他就变成了一个软骨人,摇摇晃晃地摊倒在地皮上,梦呓般地嘀咕着: “我就是吃、吃不饱哇……我好想、好想吃一顿肉哇,愈肥愈好哇……”他终于把“吃不饱”补充得比较完整了。 紧接一声惨叫后,他就拼命地啃着地皮子,发疯似的抓着心窝子,然后就不动了,趴在地上断气了,批斗会也就到此结束了。我没有记住他的姓名,也没有缘分见到过他的本来面目,极度的浮肿已经把他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脸面上只剩下了一点鼻子的尖子,几乎不见鼻孔了,活像即将被淹没的一个孤岛,全靠呲开的嘴巴呵气,膨胀的大脑袋老是一晃一晃的,好像刻意要同世间众人多打招呼……有一次,他偷摘了别人种的南瓜,正被抓住打骂时,我才知道这个只顾贪婪地啃着嫩南瓜的汉子也是“右派”,赶忙上前替他解围,但他并没有向我这个陌生“右派”道声谢,只用一付木讷而浮肿的面具对着我,仍然啃着南瓜。稍后一打听,才知道他是搞测量的,毕业于武汉测绘学院,类似程定琮(程高个)那样的高材生,比我年长两三岁。如今,我只能顺带向他点燃一柱心香,祝愿我的这位英年早逝的陌生的难友早日安息…… 你们真能安息吗?我的全体死去的难友啊,中国已从“天堂路”上走过好多年了,如今的“八零后”、“九零后”已经不知道你们了,“零零后”,以及之后的“n n后”就更不知道你们了——这才是冤死者的最大悲哀啊,苍天…… 历史似乎已被保险柜锁死了,比秦城的大墻更高更厚。    三、四川,你究竟饿死了多少人? 这是问罪的逻辑延伸,也是一个看似没有终端的命题,令人痛苦。即使我凭我的工作之便也仍然揭不开这个盖子,哪怕只弄到几个不同地貌单元县的“非正常下降”资料也好。因为,每当触及这个题目时,书记和县长们尽都沉默了,这自然是他们心有余悸。我猜测,对这样的“绝密”材料么,从中央到地方皆是下了死命令的。 俟至二零零八年“五.一二”地震时,军队奉命在各县挡案馆废墟上不遗余力地挖掘、抢救的“保密资料”中,估计也有这类纸屑。原温江地区“非正常下降”的三十六万之所以被揭穿,那是多亏了当代“楚霸王”红卫兵(谢谢他们帮了毛的倒忙)。之后,我也一直以它为参照模数,加上若干口碑资料,暗自进行过定量分析。人命毕竟不是蝼蚁。在四川全省绝非“连续三年特大自然灾害”的正常年景里,且在和平条件下,死得不如蝼蚁的万千生命不该是永远沉默的,除非生者也像死者! 尊严,这是一个民族活得有价值的基石。 好在一经“改正”了“右派问题”后,我的份内使命尚可名正言顺地收集各地旱情系列资料(包括“大跃进”导致大饥荒大死亡的相应时段)。与成都平原“愈是天亁愈吃饱饭”的特例相比较,光热资源相对丰富的广袤的红层丘陵地区就不尽相同了,在当地径流相对贫乏,即水因数严重失调的情况下,就会由旱情导致农田亁涸,变成灾害了。从古至今,除了川西大坝子,各地旱情年年都有,或大或小,此起彼伏,一般由官方赈灾并辅以民间施善即可度过。凡逢百年不遇者,先人的记载常用“赤地千里,哀鸿遍野”来描述,“人相食”的惨剧也发生过。赵紫阳曾特称盆中乐至、安岳、金堂等县为“毁灭性亁旱区”。在他任上的一九七九年,该区有的地方几乎棵粒无收,还用汽车运水救急,但最终却无一名饿殍倒毙。而在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三年间,省内各地皆未发生较大面积的连续亁旱,更无特大连续亁旱,其旱情也远远不及一九七九年。这是有案可查的。鉴于我当年收集的部分亁旱资料及各县上报资料未能整理成册,皆应急性地用在各个专题中了,分散了。为节约篇幅计,现谨以《成都水旱灾害志》(一九九五年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为主要依据,该书由德高望重的熊达成教授任顾问并作序。我信得过他的人品。他不会撒谎,间或只会绕开敏感问题走。 这册“灾害志书”记述的地域范围不是特指成都市区和近郊,而是包括了卭崃、蒲江、大邑、崇庆(崇州市)、新津、双流、温江、郫县、灌县(都江堰市)、彭县(彭州市)、新都、青白江区、龙泉驿区及金堂县等卫星城,泛称“大成都”,即西起邛崃山区、东入盆中丘陵区、北嵌龙门山区、南接雅安冰川台地区,兼有高山、中山、低山、台地、丘陵及平原等地貌单元,其旱象的发生情势及程度既具有多样性,也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鉴此,该书足可进一步证明“大跃进”中的四川有无全省性的“三年连续特大自然灾害”等问题。 仅以旱灾论,该书在第四章“旱灾典型”中举了五例: 一是一九零二年壬寅大旱;二是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七年丙丁大旱;三是一九四二年双流县东山地区大旱;四是一九八七年特大亁旱;五是一九九四年特大亁旱。 书中断无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的“特大连续亁旱”,换言之,这是特大暴君制造的特大谎言。所以,人祸的有无已是一个勿须特别论证的问题了。 在书末附录的“水旱灾害大事记”中,上溯至西元前十六至十五世纪啇代早期伊始,至西元前二百五十六年(秦昭王五十一年),秦蜀守李冰领导建成都江堰为止,蜀地皆以洪患为主;之后,成都平原即“水旱从人,不知饥馑”,遂为“万姓粮仓”,且为“国赋根本”(诸葛亮语),断无哀鸿声起。直至民国时期(即毛时代一贯特指的“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美如锦绣的川西大坝子仍然如此。即使时逢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四川也出现了该书记述的“水利建设高潮,为支援前线作出了巨大贡献。” 有关饿死人的记载,在“反动统治时期”也只有一次半,一次是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卭崃、蒲江继上年冬亁,春夏连旱缺雨,回龙乡(位于低山、深丘区)各村冬水田全部亁裂,颗粒无收,全乡饿死九十余人,有三户全家饿毙。” 另半次仍发生在这两县境内,时间已移至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其中“卭崃县山丘区水田亁裂……秋成歉收,乡民糠菜度荒,间(或)有饿毙者。”——我对此次“饿毙”之所以定为半次,是因该书在此处将“间(或)”也作为量化词使用了,这类似初等数学课本中的χ,可供因需取值。请读者注意,中共党文化在偷换概念时,使用的中间转换环节常常都是用的这个χ,只不过它比死捂盖子还是稍稍好一些。 在该书中,当然还是看不到在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岂止“三户全家饿毙”的丝毫痕迹的,就连χ即“间(或)”也没有。关于这个“饿毙”问题,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同忘年之交熊达成教授曾经有过一次单独对话: “教授,过粮食关饿死人的事情,您不会不知道吧?” “哪会不知道!我都水肿呐。” “从尊重科学和事实的角度讲,不该是天灾吧?” “那当然。” “说它是百分之百的人祸,您看,总不为过吧?” “当然……” “您晓不晓得川西坝子饿死了多少人?” 他摇摇头,嘘着气。 “三十六万!至少是!” “哦?!……”鹤发童颜的老人沉默了,神色十分凝重。 “既然都江堰灌区都死得这样惨,别的地方不会更好吧?” “那是当然……” “您看、中国人的命,是不是太贱了?一文钱不值!” “……”他不作答,双手捂面。 “教授,我只想顺便弄清具体真象,凭着良知……”接着,我向他扼要诉说了我在茅亭抬尸队的经历,以及在青城山下被置入死人堆和爬出死人堆的切身感受,还有各种直观印象,以及耳闻惨状…… 他摘下眼镜拭拭眼角后,沉吟道:“好在这页历史已经翻过去了,也太敏感了。咱们向前看吧。你的聪明才智十分突出,就把精力集中在四川水利课题上吧。还有一系列课题咧,花一辈子时间都不够。其实,这也是对万千死者,最好的纪念,当然也是我对你的期待……” 隔了十余年后,看到老人在病榻上作序的这册资料性的(也当是史实性的)志书后,尽管我对他当年告诫的“向前看”,对他的仍然绕开敏感问题走,连χ也不敢留一个的作法,感到失望,但也表示理解。不过,令人眼前一亮的部位还是有的,他终于在序言中陈诉了另一个史实: “予行年八十,亲历成都大洪灾三次(一九三三年岷江迭溪地震塞江溃坝洪水,一九四七和-九八一年平原区间暴雨洪水)。一九四七年洪灾后,予出任四川省导河委员会(府河、南河)导修工程处处长,以省外赈款修复自北门洞子口至彭山县江口河段的桥梁、河堤、堰头、船闸等人毁工程及掏河工事凡四十六处。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所幸工程成后,一九四八至-九四九年成都连续出现洪水,沿河城乡均庆安澜,于心斯慰耳。” 教授“于心斯慰”的年头正是民国政府面临全局崩溃的前夕,但,即使大厦将倾吧,这个政府却仍使成都“沿河城乡均庆安澜”。即使出现“陷民于水火”的旱洪灾害时,“国民党反动政权”也是允许新闻单位进行深度报导的,例如: “衣、食、住、行是人民的必须条件,博、爱、歌、舞是人民的精神娱乐,前者则不可一日缺,这是我们公认的真理。必须条件可以影响国家安危,社会的平乱。回看明末的饥荒,寇乱倾明廷于满夷,又看法国大革命的烽火,也是肇端于政治经济的混乱。成都前几天的米荒,闹得满城饥民抢食,这明明告诉了食的问题,已发展到了社会治安问题,可以纵之而起……这一次的水灾是数十年未有,其深重也百倍于往昔……那白茫茫一片汪洋,分不开江河田野,尤其是南北两门我们就可以看到许多无家可归嗷嗷待哺的灾民……政府的先生们,望你们滴一点同情泪,从速实现救济工作,那么他们感戴你们的恩德,真是万古长流,山高海深。”(摘自一九四七年七月八日成都《新新新闻》第十版《灾区巡礼》)。 熊教授在前所言之“于心斯慰”也者,乃正是这位年轻的留美博士奉命在次年修复完善的系列水毁工程。当局者不仅没有去抓“恶毒攻击”者,而且对该报进一步披露的系列惨象和灾情也是没有计较的。例如: “这一次(仅)成都市区受灾居民就在十万以上,房屋家俱衣物财产价值五十亿元以上,百分之三十的贫民都是倾家荡产,颗粒无存,他们那种内心的恐惧和求济的希望,比任何时候都浓厚,你们如果去问他们受灾的情形,他们总是会带着哀情的语调向你吐诉,甚至还有跪着之礼……” 可怜的中国百姓。 但是,当时间仅仅相隔十年后,也是在同一空间里,毛泽东谛造的“新中国”又给天下百姓带来了什么样的“幸福生活”呢?……只要一想起那段比地狱还地狱的日子,我就会发冷发抖的,心中也忍不住反复询问于天下生者: 一、万千死者为何死得那么规矩?为何从未发生“满城饥民抢食”的景象?竟连求生本能也给丧失殆尽了? 二、中共各级党报“喉舌”是否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明明是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尸陈天府,为何还写得出“当前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还将愈来愈好” ?——这种死不要脸的厚脸皮是如何炼就的?这个谎言机器是如何制造的? 上列两个问题中的问号皆已涵盖在本书主题中。如果当年“喉舌”中的笔杆子稍有《新新新闻》的自由度和责任感,兴许“非正常下降”的人数资料就不致被尘封至今了!而仅仅以此点相比较,就值得人们好好咀嚼毛的“共和”与“民主”是否优于“国民党反动派”了。但,最为可怕的还是后毛时代对此事的暧昧态度——类似掩耳盗铃。 请读者注意,二零零八年不仅是“改革开放”三十年,而且也是“大跃进”五十年。除了口径一致地讴歌改革三十年外,至少对始自一九五八年的“天堂路”也该有个交代了吧。人命不是草,人血不是水。我敢断言,全国至少饿死了四千万——比“汶川五.一二大地震”死亡人数高出四百倍还要多——而且皆属人祸!即使不作清算,也总不至于总拿“舆论导向”来封住天下人的嘴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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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选举与治理 | 张千帆:让改革越改越好

今年是辛亥革命百年。本来戊戌变法要推行宪政,结果因为触动满清既得利益失败了。慈禧从后台转入前台直接听政,但是宪政改革因为各方压力继续进行。然而,在既得利益层层阻扰下,满清改良越改越糟,最后民怨沸腾、风声鹤唳,等清朝统治者不得不真心改革也为时已晚;改革屡战屡败,终于流变为革命。那个年代中国内外交困、阴差阳错,一次革命又引发二次革命,王国维“以共和始、以共产终”一语成谶。百年革命延绵不断,却并没有给中国带来宪政。1949年,国民党战败退居台湾,38年之后才重新仿行宪政。大陆则直到今天仍陷于“有宪法而无宪政”的困境。百年革命史揭示了中国宪政的基本困局:革命不是办法,而改革又困顿难行;革命与改革周而复始,宪政却遥遥无期。 过去三十多年,中国一直在改革。改革之路走得怎么样?以后往哪儿走、怎么走?这些问题需要思考。改革起步的时候刚经历过“文革”,国家的状况很糟糕,改革起点很低,所以改革自然显得越改越好,以至不少经济学家以为这是“中国奇迹”。但是当改革进入一定的阶段,尤其是在取得一定成就之后,就会出现某种意义上的矛盾;再往下改,就不一定就改得好了,反而可能会越改越糟。其实我今晚大部分时间会花在论证改革为什么会越改越糟,甚至必然会越改越糟。这是一个可以论证的学术问题。至于如何让改革越改越好,则更多的是一个政策性话题,而不是一个学术话题。所以我大部分讲的将是改革的趋向,最后和大家一起探讨如何使改革越改越好。 一、改革好得很还是糟得很? 首先,什么是改革的好或糟?这个问题要回答并不难。任何合法的、正当的改革或政府创新都必须以人民的利益为基本目标。人民是谁?人民就是大多数人。如果通过改革,我们中国14亿人中的大多数都受益了,那说明改革就是好的。好的改革必然会促进人们的利益,而糟的改革就会损害人民的利益,所以评价改革的最高标准当然是人民或者说是大多数人的利益。虽然利益是一种价值判断,但是这种价值判断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被实体化的;大多数人的利益这个标准其实是比较客观的。 改革这么多年,到底是好的还是糟的?这个判断比较复杂一些,不能一概而论,而要把改革分为阶段。改革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78年到89年,后一阶段就是后来的二十年。前一阶段时间看上去改革是越改越好,但是随着利益冲突不断加剧,尤其是人民的利益和官员的利益冲突不断加剧,最后触发了八九事件。这是因为社会上已经有太多腐败,记得当时称之为“官倒”,也就是价格双轨制,当时掌握权力的人可以从一种价格体系到另一种价格体系倒来倒去赚钱。其实从今天看来,“官倒”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当时我们的社会还是理想的、比较朴素的,不能容忍这种腐败,所以人民的抗议声是很强的。这种冲突加剧之后导致了后来的八九事件。 至于改革后二十年到底是好还是糟,要看对谁而言。对官员,我认为是很好,当然北大也有教授语出惊人,说改革最大的利益受损群体是官员。如果在今天做一个调查,包括官员自己作为调查,改革三十年尤其是后二十年对谁最有利?我想得到的结论显然是官员是最有利的,当然还有少数的暴发户,比如煤老板;这些人能够接近权力资源,从中获得更多的利益。但这些人的命运其实也掌握在官手中,他们需要把这些官员搞定。对于官员和少数暴发户而言,改革是非常好的。 对老百姓来说也要一分为二:表面上是好,真实的则未必好。好在哪?好在首先经济迅速增长,大家有目共睹的,没有谁能够否认,即便是整个GDP统计数据掺有大量水分,但是没有人否定它在增长,而且高速增长。高速增长的来源是基础设施大规模的修建,公路、铁路、楼房,确实人民的收入和消费水平在不断提高。当然这个可能在数据上有一些争议,比如多数的收入也是在增长,但是扣除通胀后实际增长多少?但是至少从一个宏观的角度来看,收入和消费水平的提高是没有争议的。在我小的时候家里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冰箱、洗衣机、电视机都没有,当时电视机还是黑白的,而且我上大学的时候在小区里都没有,有的只是少数无线电爱好者自己装的。此后没过几年,这些设备都有了,给生活带来了极大便利。法治上,立法体系初步形成。据说我们今年要形成社会主义法律体系,无论按照什么标准或有没有达到初步形成,但是立法在这三十年当中制定得非常快,法制理念也是越来越普及。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但是这些表面繁荣并不意味着我们实际上进步了那么多,某些方面可能还退步了,尤其是我们经济总量的增长没有带来人民幸福指数的提高,在某种意义上可能还有所降低。当然这不能一概而论,不能纯粹以这个为指标,很难用一个指标衡量和概括改革的全部:到底什么是幸福指数?我刚去过印度,印度有些地方很穷,但当地的人们似乎还是很快乐的。这是为什么奥巴马在印尼讲演时说,没有自由的繁荣是另一种形式的贫困。为什么我们经济在高速发展,幸福指数没有显著提高?包括现在这种环境,条件要比八十年代我做学生的时候要好得多。当时的环境相当差,家里都没有独立卫生间,这在现在是很难想像的,但当时觉得没有什么。所以在这方面人有一种适应性,人对于生存环境的感觉有一种巨大的弹性。幸福指数也许比较主观,但是毕竟是我们需要重视的一个东西,如果在客观指标上不断增长,但是没有给人民带来更多的幸福,那这个增长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呢? 我们可以看到不单是幸福指数的问题,社会资源、收入和职位分配存在不公,收入增长赶不上物价和房价的增长。衡量这些方面也是有多个指标,住房的质量显然和以前不能同日而语。近年来住房的质量得到提高,但是房价确实长得惊人。为什么房价会提高呢?原因没有搞清楚,而且我们平时抱怨都是大城市的情况,全国我相信是一个更复杂的故事。大城市确实造成了大量的“蚁族”、“鼠族”,我不知道“鼠族”是什么,总之大学毕业大家对房子还是望而却步。这确实是会改变民族性格的一种东西,因为人往往穷的时候,尤其大家都穷,我们对自己的生活预期并不高,没房就没房,大家都没房。国家主席也没房,他住在中南海,中南海是他的吗?不是他的。他卸任后还是要搬出来的。现在不一样了。如果你大学毕业了没有自己一套房子的话,跟同学们聚会的时候面子上也会过不去。这样大家就拼命的去干活、挣钱,对于身外之事,像改革、宪政这样的事情不会关心那么多。跟八十年代相比,大家对这类问题的关心反而更少,因为有房子、学费、医疗多座大山压在我们头上,让我们感觉不到生活的幸福或乐趣。 社会危机此起彼伏,以前这些信息可以被控制在中南海内,现在因为互联网的发展,大家每天也都能看到。征地拆迁产生了太多的悲剧,构成了现在社会稳定的重要隐患;重复建设造成巨大的资源浪费,据说楼房平均寿命只有30年,北京的某个副市长说北京房子一半都要在今天20年拆掉。这一拆一建造成巨大的资源浪费、环境污染。如果这种趋势持续下去,中国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将面对非常严峻的挑战。我们本来人就多,人均资源非常有限,而分配又极为不公。现在正在搞“十二五”规划,其中提出要解决收入分配的问题。其实收入分配要做到需要巨大的国家能力,中国根本没有这种能力,欧美发达国家都没有能力谈论收入分配,而只能保证收入过低的人群在生活上没有基本困难,给他提供廉租房、食品券补贴、义务教育,满足他的基本需要。这就是基本社会福利,但即使这些国家也无法保证能够最穷跟最富的收入差距不能超过百分之多少。我不知道为什么中央在自己能力执行有限的情况下,不断把控制房价、解决收入不公这些不切实际的目标提出来。 即便这些问题都不谈,光是说我们中国今后生存的物质环境,我就觉得非常令人担忧。蔡定剑老师曾经说过“宪政是我们这代人的使命”,我对这个问题的表达是中国宪政必须在这代人得到解决,倒不是说舍我其谁、只争朝夕,而是这个问题解决不了的话,中国人将面临基本生存危机。也许我看的过分悲观,但是我确实觉得如果宪政得不到解决,最后危及不是社会不公这些供哲学家、思想家、法学家消费的东西,而是我们每个人的实际生存,用毛泽东的话说,就是我们将被“开除球籍”——不是哪个帝国主义又要来侵略我们,而是我们会被自己的制度造成种种恶果“开除球籍”。 在法治方面,法律体系总体上越来越好了。立法有些规定存在不到位或者超前的问题,但是总的来说肯定比以前越来越好,不少立法规定了很先进的理念,但问题是这些良好的法律得不到落实。中国法治改革的规律是良法难落实,恶法则落实起来尤其快,所以说这也是表面上好,但实际上可能即使不是越来越糟,也远不是如立法表面显得那么漂亮。最近《代表法》的修改显示,个别法律的修改不进反而。目前这只是少数现象,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成为一种趋势。从《代表法》的修改来看,今后可能连这个门面都维持不住,最后在恶势力的主导连法律法规都越改越糟。 越来越糟的另一个表现是行政权得不到有效约束,公权滥用、贪污腐败日趋严重,司法不公仍然普遍存在,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善。司法改革十年之前满怀希望,十年之后不能说一点改善没有,比如说至少有一个统一的司法考试,这是一个进步,但是改善很有限,大都也局限于表面。司法人员外观得到改善,看上去更像一个法官了,脱了军装大盖帽,穿上了法袍……但是法院和法官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独立,而且近年来甚至连不断进步的司法观念都有所倒退。十年之后,我们走到了一个方向不明的十字路口。我们已经不再期待实质性的进步,只是希望不退步就可以了。到十八大之后会不会有进步,我看也很难说,要看到底谁在主管政法口,人不对的话很可能还会进一步退步。 改革为什么会更糟?为什么会更好?关键是看主导改革的力量是谁。这个问题也很简单,任何人都是理性的,都首先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因此,谁主导改革,改革就对谁有利,这是一个很清楚的道理。什么是好的改革?我刚才说了好的改革对人民有利,那么对人民有利的改革怎么改?必须由人民自己来改。归根结底,只有人民主导的改革才能对人民有利,改革才能越改越好。如果由官员主导改革,那么改革肯定对官员更有利;官员主导改革,而人民不能通过制度去有效防范,他们就必然会滥用自己的权力,产生征地拆迁、贪污腐败等等。如果由官员主导,改革必然会被他们用来为自己牟利,这样的改革只能越改越糟。 二、越改越糟的制度根源 为什么我们会看到近几年的改革越走越糟?近几年看到的只是明显的迹象,倒退的根源却在二十年前就已埋下。三十年改革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近二十年改革在本质上是和前十年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不一样?因为近二十年的改革恰恰是由政府官员主导的。如果要找一个明确的制度起点的话,那就是93年开始实行的干部考核体制。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执行系统的干部考核制度,把官员的利益和改革的力度非常紧密地结合起来,尤其是使GDP成为评价地方官员政绩的主要指标。这主要是落实邓小平南巡的思想,大家知道邓小平说过“发展是硬道理”,他所谓的发展不是指的制度发展,而是指经济发展,经济发展才是硬道理;GDP上去了,工业上去了,国家实力更强了,应该说人民生活更好了,这才是真正的发展。所以GDP成为评价官员的一个最主要的标准。领导升迁至少要把GDP搞定,如果这个地方GDP不升反降,那么这个官就当不成了。 作为客观的经济数据,GDP确实和地区的经济发展程度以及人民生活水平是有关系的,但是这种关系并不是直接的。GDP只是一个数字,是衡量这个国家经济实力的一个指标。在一个经济自然发展的国家,GDP和人民的生活水平有密切的关联,可以说是一种比例关系。GDP涨10%,往往表现在人民的实际收入也涨10%,人民生活确实提高了。问题是一旦它成为中央衡量各级官员政绩的主要标准,这个GDP就成了畸形成长,不一定代表社会财富的增长。GDP看上去很客观的一个数字,很科学。科学发展观,GDP就是科学嘛,但是提高GDP的道道很多,农村的城市改造、城市翻修、改建,都可以增长GDP。所以我们看到各地基础设施建设上升得那么快。这个和我们生活有没有关系?有,譬如北京到上海高铁建成之后,交通便利了很多,这确实方便了人民的生活。但是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发展”,有没有必要也那么快。在谈经济发展的时候,就说别的国家走了三四百年的路,我们要一二十年就走完;一谈到民主就反过来,别的国家几十年完成的事情,在我们国家可能要几百年甚至永远变不了,因为中国有中国的“国情”。拆迁、征地所有这些都对地方GDP有大贡献,当然也增加了地方财政和官员灰色收入。这种思维后果是美其名曰“发展”,但实际上是在扰乱正常的社会生活秩序和经济正常发展的规律,造成环境恶化、资源浪费以及大量的社会冲突和悲剧,成为中国社会稳定的最大威胁。我国的维稳费用正在不断增加,现在已经超过了国防军费,这本身也是一笔巨大的浪费。本来可以用这个钱去改善民生,但是现在不得不耗费巨大的成本,最后买单的还是人民自己。 因此,一旦动不动就拿GDP来说事,我们肯定会保证GDP掺很多水分,或者通过种种非正常手段去拉动GDP,把整个社会的资源耗费了,环境给污染了。最后一折合,我们很可能发现并没有增长,至少增长没那么显著。前几年一直吵着要出台一个“绿色GDP”,我看弄了半天这个指标也出不来,出来了很有可能绿色GDP不升反降,因为如果要治理环境污染的必然得投入巨大成本。也许环保局也想弄出一个绿色GDP,但是最后发现这个指标对于衡量中央政府的政绩是没有好处的,最后也就偃旗息鼓了。 所以GDP的增长未必等同于财富的增长,单纯的财富增长也未必等于幸福指数的增长。真正的增长应该在于人民生活水平的改善,而GDP则很可能社会畸形发展的代名词,最后通过征地、拆迁、乱收税费等各种手段,蜕变为各级官员为自己牟利的工具。没有哪个国家像我们这么喜欢征地拆迁,我们国家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拆迁呢?是人民希望政府这么做吗?整个城市长年累月就像一个大工地,这是政府为人民服务吗?也许房子造好了,人民的居住也得到了改善,但首先它是在为自己服务,因为一旦有了工程,不但个人灰色收入得到保障,而且GDP也上去了,政绩就得到保障;“政绩工程”、“政绩工程”,政绩是要靠工程来支撑的。所以这些都是关系各级官员的利益,而不是直接的人民利益;也许和人民利益有关,但是这个关系未必是一种成比例的正向关系。即便人民没有得益,甚至在损害人民利益的时候,这样的改革也照样会进行下去。 为什么倒退的改革能继续进行?关键原因在于人民缺位,人民缺位必然导致改革倒退。这种倒退可以从很多具体制度上看出来。比如2001年的《城市拆迁条例》就是缺乏人民参与、没有广泛征求民意的体现。原先实行实物补偿,这种补偿总的来说比较实在,拆一间房子补你一间房子,现在慢慢逐渐回归这种做法,这样至少被拆迁户的基本生活得到保障,当然很有可能也还是利益受损,因为拆去的可能是市中心的房子,建的房子在北五环以外;原来上班只要步行十多分钟,现在变成坐地铁、坐公交每天一两个小时,这在北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拆迁现在改为货币补偿之后,争议就更大了,取消先安置、后拆迁的原则造成了很多的悲剧,直接导致了补偿不足和土地财政。社会与地方政府开发商不受控制的拆迁征地权力,形成一个根深蒂固的既得利益集团,造成了千家万户的焦虑、紧张和悲剧,2009年的唐福珍自焚事件就是一个例子。所以2001年的《城市拆迁条例》也许本身看起来并不那么可怕,但是一旦执行起来效果会显得非常可怕,原因就在这里。 再看94年的分税制改革。早年我们对分税制改革采取的也是比较正面的态度,因为它在制度上确实是重要改善。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只有一个中央税实在太简约、太集权了,实行不下去的。所以分税制改革在制度意义上是有必要的,但问题是最后的效果却是使得地方收入在总收入比例递减,中央收入占财政总收入递增。而且国家财政总收入占整个GDP每年增加,每年可以看到,我们今年财政收入增加了多少多少,增加的数字都是很惊人的,通常在10%和20%之间。我们的GDP增长数字本身已经很惊人了,而国家财政收入增长几乎是GDP增长的一倍。所以说分税制改革扭转了国退民进的趋势,开启了国进民退的时代。 最近看一看拆迁条例的修改,现在也遭到了地方政府的抵制。为什么抵制?一个重要原因是分税制改革导致地方的税收不足,不能满足地方的公共需要,所以地方政府对中央施加施压力,导致新条例迟迟不能出台。要有效防止唐福珍这样的血拆事件重演,必须大幅度削减土地财政,但这恰恰是目前地方财政的命根子。为什么地方政府如此依赖土地财政?根源还是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这是一次良性的制度改革,但是却造成了恶性的分配后果,导致地方政府大兴土木、征地拆迁、同时压低补偿,通过各种手法向人民伸手。分税制改革在没有人民充分参与的情况下,不但没有强化地方税收,反而强化中央。我们的分税制改革当时是广受称赞,甚至有中国财政联邦主义的称号。联邦主义是什么?联邦主义强调地方自治,强化地方的实力,但是我们的分税制改革却恰好相反。它不是任何意义上的财政联邦主义,完全是财政中央主义。实际上如果没有人民参与,不仅是中央和地方的税收得不到合理分配,整个的国家税收都会成为一个问题,国家财政年年增长必然意味着过富民穷。据说十二五规划要减税,如果真的会实现当然是一个好事,但是我持一种怀疑观望态度,尤其是胡温新政以来,一度给我们带来太大的希望,产生了不切实际的错觉;我们今天要学会听国家领导人的话,必须听其言而观其行,看他实际上怎么做。我看税能否减下来还很难说,现在又吵着要征房产税。这是减税吗?明明是在增税嘛。 更重要的是,这个税被收上去之后,用在哪些名目上?我以前说过,在中国钱怎么收是个问题,但是小问题,钱怎么花才是大问题。中国各级政府财政总收入和发达国家相比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而且我们还有财政预算之外的各种名额的收费,加上收益的话肯定超过十万亿元的巨额资金。不算贪污公款、流失到海外的那笔钱,这笔税究竟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如何分配?我们经常看到,这个国家该投入的地方没有投入,譬如社会保障很少。生活在中国社会,我想大家是没有谁会靠政府发的养老金生活。医疗保险则管小病,不管大病,真正需要的保险的时候保险不顶用。在我们中国是生不起病的,生一场病就能把你弄得倾家荡产,因为医疗保险不到位。我在加拿大访问,一个月交50加币,看病全管了,当然药还得自己掏;但是不管得了什么病,至少看病基本上自己不要花一分钱。孩子到这里上中小学也是完全免费的,真正实行“义务教育”。在我们国家如何呢?经常报道教育乱收费,其实即使正规的收费也很高。农民工的孩子进城打工,子女还不能就近入学,如果送到一般城市中学上学还得教“择校费”等各种昂贵费用。环境是越来越糟了,可见环境保护不得力,部分原因是没有为GDP污染支付足够的监督和治理成本。生产安全近几年有所改善,但是问题还是很多。食品卫生也是间歇性地爆发这样或那样的事故,像三鹿奶粉事件,表明我们的食品卫生监督投入严重不到位。事故发生后我们的政府做了什么?它不但没有为受害者提供足够的赔偿,反而禁止他们依法提出诉讼,每个孩子发2000元打发了事。这些受害者家庭出了这件事情,孩子终身得病,已经很倒霉了,最后还要为企业黑心和政府失职造成的后果终生买单。 所有这些都需要政府投入,为我们人民办实事,但是政府却没有做到,在食品卫生、环境保护、义务教育、社会保障等很多领域需要大量投入,但是我们看到没有足够的投资。大量的资金却被用在不该用的地方,譬如维稳、国防,这些都是我们落后的制度造成的成本。说实话,国家治理到这个份上,加上民族主义情绪空前高涨,大概今天没有哪个有理智的国家真的想从物理上侵略中国,南海等个别有争议地区除外。其实中国只要把制度改好,和世界强国的关系立刻得到改善,是不会面临真正的战争威胁的,目前新疆问题、西藏问题、台独问题主要是因为内部制度不当。只要制度设计得当,国家在国际国内长治久安,根本没有必要在国防投入那么高的军费,而且实际投入要比数字上体现的投入更多。投入的国防军费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也很难说清。慈禧太后当年把军费拿去建了一座颐和园,我们现在都怪她老人家的腐败导致甲午战败的耻辱,其实当时这笔钱即便投入军事用途也很难说能打赢,至少她还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颐和园吧,现在每年还能挣不少门票,造福后人。今天如果我们的军费都给军官贪污去了,他们会给我们留下什么呢?那就不是颐和园了,而是军队内部的分赃不均和官兵矛盾,今后酿成什么后果还很难说。所以完全是我们自己的制度缺失造成那么多的社会冲突、群体性事件,导致不得不大面积浪费钱。还有各种名目的“三公”腐败,包括最近北京东城区提出十二五规划五年期间花费五千万去洋挂职,就是派我们的公务员到美国、韩国去挂职一年。我最近写了一篇短文,说洋挂职纯粹就是换了一种方式的公费旅游,而且是更加潇洒和自由自在的旅游,因为一般的公费旅游只是一两周,现在却可以公费旅游一年时间。当然还有各式官员灰色收入,所有这些都是制度缺陷造成的问题黑洞,最后都得由我们人民买单。 即便对于这些公开的财政预算,比如说社会福利,你也很难弄清楚这些财政数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医疗开支真的用在医疗上了吗?普遍老百姓看病真的得益了吗?未必,很多钱都花在干部疗养上了,我们各级干部的花费是相当惊人的,而且不仅是在职的干部,还有大量的离退休干部。你们知道,我们的干部退休,待遇还在那儿;他们的待遇好,一个个都长寿得很,所以这个群体的数量越积越多,医疗费用也越来越高。我去台湾访问,那里的学者告诉我台湾的高官一退下来就得搬出政府公寓,什么公车、司机、保姆一切特殊待遇统统取消,和平民一样自食其力。去年夏天,德国宪政法院的前大法官来这里讲学,告诉我们他做大法官的时候是自己找公寓、自己开车上班。他至少相当于我们的部级干部吧,最高法院副院长级别,社会威望更不用说,但是这种待遇在我们这里是不可想像的。所以,我们账上显示的医疗费用有多少是流向了干部疗养、有多少真正用到老百姓身上?这是一个问题。很多农民得了大病之后只有在家等死,根本看不起病,为什么这些问题得不到解决呢?答案并不难找,因为我们的钱根本没有花在该花的地方。 所以人民为税收付出了,而且不止是一次,不仅通过正式纳税,还有各种收费,譬如教育收费,明明是义务教育,但还是各式变相收费(现在中央又承诺要改善,希望至少这个问题能收到一点效果)。老百姓把钱交上去了,政府就该包办养老啊、医疗啊、教育啊,但是它不管,人民不得不再次付出;退休以后你不能靠退休金,下岗工人得不到足够的救济,看病还得再次掏腰包,何况得的很多病并不是病人自己不慎或不幸造成,而是这个社会体制造成的。比如食品安全和环境污染主要是因为国家监管不力造成的,结石奶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国家控制新闻媒体,使得它没有得到及时的曝光,造成结石婴儿灾难性的扩大化,最后得病了,政府还不让结石婴儿依靠正常的法律途径维权。 最后,没有人民参与,教育改革也必然是越改越糟。基础教育水平在全国千差万别,尤其是城乡之间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即便进城打工的民工子女无法和城里的孩子分享同等质量的义务教育。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情。我当然不是说城里的教育就好,现在城里孩子所受的教育就和吃饭一样,个个营养过剩,平时拼命复习啊、补习啊、奥数、英语……各种各样,从小学就开始。所以现代看来我发现自己也快变成一个左派愤青了,因为我开始也觉得“文革”的“好处”。我当然不是说“文革”好,我是说其实我只是赶上“文革”的尾巴,歪打正着得了最好的结果。“文革”鼓吹读书无用,整个国家都被荒废了,但是小学生能干什么?本来不就应该被“荒废”吗——吃吃、玩玩、长长身体?到了中学,打到了“四人帮”,也确实应该用功学习、准备高考了。但是现在的小孩实在是太不幸了,小学甚至幼儿园就面临那么大竞争压力。我送孩子上学,从来是亲自帮他背书包,因为怕他被压得长不高。相比之下,我们那个年代还是比较幸福的,那种教育方式还是比较健康的。所以你们知道为什么我“感谢”文革,实在不应该说这句话,但是不得已。这只能说我们现在这种教育体制太不合理,城市的孩子营养高度过剩,根本就没有必要折磨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纪学了那么多数理化干吗呀?期望每个人都成爱因斯坦啊?我看中国人盼了半天诺贝尔,也没盼到个什么,最后闹出个诺贝尔和平奖,才不吭气了。 在农村则是另外一个极端,很多农村孩子连上学都困难。现在很多农村小学合并,很多孩子因为学校离家远不得不寄宿,不然每天可能都要步行10多里才能上学。这个寄宿可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小孩子就是得跟父母在一起吗,不然成长过程中心理会受影响。农村孩子接受的教育质量也没法和城里孩子相比,城里是营养过剩,农村是营养不良。两极分化对于每一极都不健康,是不是?这样的教育能培养出什么样的孩子来呢?这些孩子可以说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是今后中国公民的主体,而义务教育这个阶段对于人的心智和道德发育是极其重要的。我并不觉得大学教育有那么重要,但是现在中国已经完全到了舍本求末的极端,似乎层次越高,教育越重要。其实恰恰相反。博士教育是最不重要的,本科教育要比这个博士教育重要得多,而中小学教育则比大学教育重要得多,因为他会影响整个人格发育。如果孩子在小学中学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这样的孩子成长起来很可能会成为罪犯或心理不健全的人,将来我们中国社会变成什么样呢?很可能不是犯罪、杀人就是自杀、精神病,各种各样的事件层出不穷,现在已经能看出端倪了。因为基础教育极其重要,所以宪法明确规定国家有义务要保障基础教育,我想这义务并不难落实,中央首先要做到各地区的生均义务教育投入大致均等,尤其是城乡之间;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每一个孩子的教育开支必须要达到一定的水准,这笔钱必须由中央至少省一级统一划拨,这样中国的义务教育平等才有希望,但是目前离这个基本目标还相差很远。 再看大学招生,这是一个越改越糟的典型例子。我们都知道一个普遍现象,就是知名大学的农村学生比例年年下降,北京大学也不例外。为什么下降呢?我们大学招生也没有一个明确歧视农村孩子的考试政策,但是针对农村的歧视是变相的,因为我们实行的大学招生指标体制制造了地域歧视,歧视的重点对象恰恰是人口和考生基数大的农业省份。原先全国实行统一高考,地域歧视直接体现在录取考分上。2002年开始大规模实行“自主命题”,包括北京在内的一些发达省市采用自己的考卷,名义上是为了高考的地方“多元化”,据说这样湖南的高考作文就可以考曾国藩了。这简直是个笑话,怎么没说只有湖南的学生可以考毛泽东呢?曾国藩难道只是一个湖南人吗?难道北京的学生就不能考曾国藩吗?“自主命题”的真实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地域歧视设置一个障眼法,因为失去统一标准之后考分没有可比性;北大录取北京考生的标准再低,也不好拿考分说事,因为考题不一样、标准不一样嘛。这样有没有歧视呢?好像变得不清不楚了,尽管歧视实际上丝毫没有改变。“自主命题”显然不是越改越好,而是越来越糟。它对于大学招生的平等非但没有半点好处,而且使得我们失去一个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统一的衡量标准。先前是有一个统一标准的,那就是统一考试的考分;一所大学对各地考生采取不同的录取标准,用这个参照一比就比出来了。北大录取北京市的考生,要比录取其他地方的考生分数要低得多,他一看就看出来,现在则一眼看不出来,因为我们连这个标准都没有了,那你说这种改革到底是越改越好还是越改越糟呢? “自主招生”改革也是这样。北大2009年开始实施的校长推荐制名义上是为了实行“精英教育”,实际上是加剧对不同地域乃至同一座城市内不同中学的歧视。我觉得我们中国社会很危险,因为一方面是民族主义高涨,另一方面是非常高度的精英化意识。现在都喜欢报北大,北大又是干嘛的呢?北大的目的好像不是培养一般学生,而是为了培养一两个偏才、怪才,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平时吃饭都在想数学而忘了穿内裤的那些人。这些人也许能得个诺贝尔什么的,将来会为中国增光。我们的大学教育就和体育的奥运思维一样,好像就是为了培养篮球场上的姚明或田径场上的刘翔。尤其是北大这样的名牌大学不是为了普及性的教育,而纯粹是为了培养“尖子中的尖子”。北大似乎正在往这条路上走。为什么要自主招生呢?因为高考还不足以衡量人的各方面素质,会埋没了怪才、偏才。通过北大自己设置的考题,通过面试,能够更好地挖掘这些偏才怪才。前些时候,北大有十几个各个院系的领导联名向校长写信,主张多管道的录取方式,总而言之也是要找这些偏才怪才,把埋没在芸芸众生当中的这一点点金子给挖掘出来。这样做也许没什么错,但这不是我们大学的整体目标所在。大学招生每年不只是招那么几个偏才怪才,我们每年要招多少呢?光北大每年也要招好几千名学生,全国重点院校要招好几十万名学生,全部高校加起来要找几百万学生呢。精英大学如北大所提供的教育可以照顾偏才怪才,但是关键还是要提供高质量的大众教育。但是我们思路却完全不在这儿。按我们现在这种思维,在招生歧视的整体制度框架下,“自主招生”考试只能越来越歧视,比一般意义上的高考更加歧视,因为只有很少数量的高中才能获得北大授权推荐学生。北京市也只有很少的高中有权推荐,无论你在年级多么拔尖,如果你上的那个中学没有推荐权,你就得不到参加“自主招生”的机会。这种局限是必然的,因为“自主招生”规模一扩大,北大根本无法控制。人人都要上北大,所以如果放开必然都来报,一个北大哪有能力处理上百万份申请?在目前“自主招生”考试和高考次序完全颠倒的情况下,结果必然是变本加厉的歧视。 三、为什么改革必然越改越糟 越改越糟不是偶然现象,几乎是改革的必然结局。首先,改革不是革命,不是把现有的体制一脚踢开,而是在现有体制之下改变目前的这种利益分配格局。良性改革对人民有利,而我们的社会资源是有限的,人民多得一点,官员就少得一点,所以良性改革必然会触犯既得利益,必然会产生利益冲突。这是一点。第二点,既得利益者是理性的,他不会让你多得,也不会任由你剥夺他支配利益的权力,所以他会拼命维护自己的权力。其实大学招生改革之所以不仅难改,而且越改越糟,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目前这种体制对云集大城市的官员有利。我们的精英大学在哪儿?在北京、上海、各省省府。北大、清华、复旦、武大、浙大、南大都在这些大城市,大城市的决策者必然制定对决策者自己最有利的招生政策。如果改革要动他们的奶酪,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第三,既得利益集团中间有没有想做事、有良知的开明人士想把这个国家改得更好、对人民有利的呢?有,当然有。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地方那么多,怎么会没有好人呢?肯定有的,但问题是这些人跟既得利益集团中间那些狭义理性的保守派相比太少了,凤毛麟角、势孤力单,所以两边一较量最后必然会失败。主导中国近代的一个规律是,保守派不仅是既得利益集团的大多数,而且掌握着国家机器,最后会动用国家暴力镇压开明改革。这就注定了在这样的体制当中,开明改革派永远是弱势,几乎永远要失败的。开明改革失败之后,接下来的改革只能越改越糟。 这个规律在最早的改革——戊戌变法——体现得十分清楚。戊戌变法触动了满清既得利益,很快失败了;慈禧从后台到前台后继续改革,但是清末的改革却是越来越糟。原先,清朝的统治者比较开明,能够看到自己是个小族,必须要和汉族搞好关系才能维持长久,所以一般高级官员都是满汉参半。后来官制改革打着改良的旗号,却越改越遭,最后变成“亲贵内阁”,3/4的高级官员都变成了满族。不改不要紧,一改反而满人更占优势,汉人更受歧视。 清末改革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有人说,你怎么把当今的改革和清末改革相提并论呢?清末是一个封建王朝,我们是社会主义人民共和国,中间还有一个国民党的资产阶级“假共和”,如今跨越了两个阶段,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但历史往往是辩证的,我们以为进步了,很可能恰恰回到原点,甚至还不如那个原点。其实清末和最近三十年这两次改革不仅遵循共同的规律,连走过的路都大同小异。 两次改革大致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危机与回应。那时候的危机是因为我们不断挨打,希望变法图强,尤其是甲午战争对中国朝野冲击尤其巨大;现在则是在“文革”之后,不论是国家领导人还是平民百姓,尤其是知识分子,都知道中国不改不行,所以改革再次成为朝野的共识。这个阶段的特点是大家都满怀希望,因为中央、地方和老百姓都想改,政府当中确实也有厉行改革的官员,甚至是最高领导人,至少名义上是最高领导人。光绪皇帝可是一国之君啊,国家最高领导人带头改革,多么难得;中共总书记胡耀邦和他的继任赵紫阳都至少是名义上的国家最高领导人,他们主动要求改革。这个时候人们看到的都是希望,往往会忽视改革的暗礁,盲目乐观,觉得改革只会越改越好,这个国家只会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改革势头也很猛,颇有壮士断腕的气魄。戊戌变法、百日维新,一百天就出台了一百多个维新政策,每天都有新政策出台。你们想想,那是一个多么充满希望的年代!我们78年到89年的改革也是,改革在安徽小岗开始,首先是人民起动的,然后受到政府的承认和推广,这是第一个阶段。 第二个阶段是触礁与停滞。这个迅猛的改革很快就触动了既得利益集团,遇到了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弹,导致改革失败和停滞。看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朝廷内部的开明改良派遭到清算,光绪皇帝打入冷宫,康梁流亡日本;我们则遇到八九风波,改革一度停滞。在改革的前十年中,当时也是越改越好,但是社会矛盾越积越多,最后导致了那次事件。如果这两次改革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前面这次可能还有点戏,后面这次则根本没戏。当时的戊戌变法变数更大一点,希望更大一点,因为那个时候还有个袁世凯,他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机会主义就是见风使舵,并不一定支持保守派或哪个立场。袁世凯一定会出卖维新派吗?也不一定,他也许当时就错算了。如果当时有他的军队支持,幸许维新派就胜了,他能得到好处也会干的。那样的话,我们从此就走向了一条英国式的虚君共和之路,就不会有今天还在谈论改革为什么会越改越糟这个话题。可惜袁世凯没有流芳千古,反而成了千古罪人,葬送了中国宪政的最大一次机会。 改革失败之后就停了,但停了能不能不改呢?还不能不改,必须继续改。改革有它的惯性和必然性,因为我们的改革是内外压力的产物。清末的改革可能多半是来自于外部、内部也有压力,1978年的改革多半可能是来自于内部,但外部也有一些压力,譬如国际形象、国际地位的问题。所以改革还是要启动,这样就到了第三阶段,也就是改革的变质重启。改革虽然重新启动了,但是这个时候的改革性质变了,因为改革已经被既得利益集团劫持,或者说既得利益接管了改革,打着“改革”的旗号维护和扩大既得利益。慈禧太后掌权之后也要继续改革,但是名义上是改革,实际上是越改越糟。清末改革的一个成果是1908年的宪法大纲,也是中国第一部宪法,但实际是一部很糟糕的宪法。1992年,邓小平南巡,重新启动了经济改革,影响最深远的成果就是建立干部考核制度。邓小平到南方鼓吹继续经济改革,一是要抗衡党内的保守派,不能再走回头路,经济改革必须要继续推行,但是政治改革彻底停顿,所以改革后二十年单方面凸显了经济改革。这也是为什么1993年的政绩考核体系把GDP作为考核指标,把官员的个人利益和经济发展很巧妙的结合起来。在改革开始的十年里,官员也不是不想改,但是官员改革的动力远没有现在这么大,因为这个事情对人民有好处,对官员自己的好处有限。改革的后二十年,改革主要对官员有利,所以各级各地官员都大张旗鼓地“改革”、“发展”。 我们现在就处于改革的第三阶段,开始看到了改革越改越糟的趋势。其实改革的第一阶段也是官员在主导,尽管是从小岗村开始启动,但是在我们这种专制传统深厚的国家,人民相对来说比较被动,小岗实验也未必能在各地复制,主要靠我们的官员、政府和学者在推进改革。但是当时政府内部力行改革的官员确实为数不少,最高领导人也想做实实在在的事情。但是经过第二阶段之后,党内改革力量遭到整肃,受到了极大的削弱。在这种情况下,到第三阶段重启改革的时候,改革就只能对既得利益越来越有利,对人民则越来越糟。当然,一些制度当时也许还看不到立竿见影的后果。经过一二十年的所谓“发展”之后,我们现在看到这些制度的后果究竟怎样。因为公民主参与动力和压力远远不够,可以说基本上没有,所以地方官员在决策过程当中我行我素,在政府主导下形成的政策自然未必会符合多数人的利益,而更符合官员自己的利益,这样的改革性质注定越改越糟,最后是民怨沸腾、悲剧丛生、冲突四起。 四、如何让改革越改越好 刚才我论证了改革为什么越改越糟,得到了似乎非常绝望的结论。那中国有没有任何希望呢?希望当然是有的。为什么会越改越糟呢?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人民没有参与嘛。如果人民实质性地参与了,那么就能扭转这种趋势。小岗试验就向我们展示了人民参与的重要性,它对我们最大的启示就是只有在人民的有效参与之下,改革才能对人民真正有利。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成就巨大,不仅解放了亿万农民,激发了他们的生产积极性,而且解决了我们中国粮食问题。不是政府在拼命让我们生产粮食,而是通过制度改革,打碎套在农民身上的枷锁,把农业生产和农民自己的利益结合起来,通过这种方式激发他们的生产积极性。在此之前,我们的粮食问题都是非常危险的,只要一年收成不好就可能有饥荒,改革之后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这次改革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正是因为人民的参与。即便后来是中央出面全面推广,但是这种政策至少是获得人民默许的,是代表民意志的。 近年来,随着网络的发展,公民参与有所加强。尤其从03年的孙志刚事件之后,开辟了一条民间的宪政路径,就是说民众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影响国家的决策甚至制度建设。通过这次事件,通过这个悲剧、媒体报道、网民抗议,最后震动了中央,通过中央撤销了收容遣送制度。孙志刚事件之后,就形成了这种民间宪政模式。2009年的唐福珍自焚事件也是一次制度造成的个人悲剧,通过媒体曝光,使我们大家关注城市拆迁和土地征收这方面的问题,给中央施加压力,希望中央能像废除收容遣送那样废除拆迁条例,并制定出切实保护人民利益的征收和补偿条例。我们和腾讯合作就几个关键问题做了一次民意调查,许多网友都参与了。当然,目前还没有定论,但是至少启动了这项改革。2007年夏天,厦门市民通过“集体散步”向市政府抗议PX化工项目上马,最后迫使项目迁址。上海和广州等地也都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件,表明公民越来越多地直接参与地方决策过程,人民的意见更多地反映到制度改革当中。只有市民实质性参与之后,才有可能让改革真正体现人民的利益。 所以说如何让改革越改越好?必要条件是人民有效参与改革的进程。人民如何参与改革的进程呢?首先,必须让人民说话。如果不能讲话,那民意怎么表达出来呢?执政者如何去了解真正的民意呢?人民必须有宪法所保障的言论自由。刚才我提到网络,这是制度给我们带来的社会进步,但是在制度上还不完善;政府遇到不爱听的话就去压制,这一压制就失去了改革的机会。其次,人民表达民意之后,这个民意还得通过各种渠道才能受到政府的重视,最主要的就是宪法规定的代议制度。但问题是人大制度不工作,基本上是个摆设,人大选举也是走过场,所以说目前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各级官员唯上不唯下的状况。我们目前至多只能在某一事件爆发之后,在全国通过网络、微博产生全国性影响,通过中央给地方施加压力;这种途径能发挥一定的作用,但这种作用是极其有限的。要让民意真正发挥作用,就必须打通人民影响政府的通道,我想主要是完善人大选举。我相信我们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如果中央真的想把改革越改越好,是有能力采取措施促使公民参与的,至少自己不要对公民参与造成障碍。 很多人抱怨我们八九为什么转型没有成功,因为苏联有个戈尔巴乔夫,台湾有个蒋经国,我们则什么都没有。但是台湾之所以1987年能够废除党禁报禁,并不是靠蒋经国临终前一时心血来潮签个字就完事的,他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我们也看到了我们的最高领导人——不止一个最高领导人——都要改革,但最后改革都失败了。我看这个蒋经国或戈尔巴乔夫等是等不来的。别以为台湾比大陆幸运,台湾其实从五十年代开始就有发达的地方自治和选举制度,完全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从中央到地方人选全都是内定的。在这一点上,孙中山的训政思想确实有先进之处;训政就是由中央政府来监督各地政府选举,各地政府还是要选民来选的。台湾的基层也就是乡镇县都是由选民所选,当时很多地方领导人都不是国民党党员,可能是无党派,其实还是有党派倾向的,虽然像民进党这样的“地下党”不能公开活动。所以他是地方民主基础的,1987年也就顺利完成立宪转型。我们不可能在完全没有任何基础的情况下,希望奇迹到来。 我们究竟能做什么?我想我们首先需要在人民也就是大多数人中间形成共同的基本是非判断,各自以自己的方式遵守这个底线。没良知的官员还会继续贪污腐败,但是有良知的官员可以大刀阔斧去搞地方改革;中国有魄力的官员还是不少的,他们可以去做事。在这个层次上,最重要的是要形成良性的淘汰机制;在目前逆淘汰环境下,纯粹是劣币驱除良币,像蔡定剑这样正直的官员都退下来去当大学老师或别的职业。但是良性环境如何形成?关键还是在于官员评价要由老百姓而不是领导来决定,否则好人在中国官场永无出头之日。 这就需要老百姓不做专制社会的臣民,而要做民主社会的公民。合格的公民就是要懂得如何行使宪法赋予的那些权利;宪法给了你这个权利,你就要站出来行使这个权利。当然,在目前制度没有形成的情况下,维权是有一定风险的,但要是没有人敢承担一点风险,那么老百姓维权就永远没有希望。相反,敢于站出来的人越多,维权风险和成本就越小,国家就进入了良性循环。目前即使你不这样做,至少也要维护自己的言论自由,即便是“围观”也要认真对待自己围观的权利。譬如现在央视正在举办“感动中国”的评选活动,不久前不幸去世的蔡定剑教授也是候选人。他是中国宪政做出贡献的学者,所以我建议大家不妨上网投他一票,因为他才是真正合格的候选人,做这件事的成本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如果大家因为惰性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做,那么中国民主和人权也就没有希望了。 在政府和人民之间是学者和媒体。自古以来,中国就有知识分子为民请命的传统,到现在也还是这样。比如北大几位学者上书全国人大,要求修改拆迁条例,学者可以在政策形成过程当中发挥很大作用。即便不能有所作为,也应该有所不为,我们至少没有必要做不该做的事情、说不该说的话,比如讲假话。即便不能百分之百讲真话,有些真话你可以不说,但是不应该也没有必要讲假话,否则就进一步污染了本来就不纯净的言论环境。学者尤其是宪法学者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保护言论环境,和负责任的媒体一起坚守言论自由的底线。中国有少数敢言的媒体还是很了不起的。虽然改革开放之后起步很晚,和发达国家相比还有很大差距,但是在我们的制度限制下,他们所面对的困难远不是美国、德国、法国这些宪政国家的媒体所能比的。在我们国家制度环境下,能把媒体做成这个样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需要很大的勇气。今后,媒体和学界需要联合起来抵制舆论限制,保障报道真相和人民说话的权利。近年来,言论环境实在是越来越恶化了,我作为学者有很深切的体会。如果人民不能说话,真相也不让报道,那么中国社会就彻底完了。 因此,关键在于政府和人民之间要形成良性的互动,人民不能只做被动的看客。从戊戌变法以来,我们已经做了太多次的看客,就好像电影院的观众,眼睁睁看着银幕上的坏人举起枪瞄准了好人,但是我们却无能为力,任凭坏人杀了好人,因为我们根本不在舞台上。这就是中国悲剧的根源。中国的权力斗争从来就是执政者内部的宫廷斗争,宫廷斗争的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劣币驱除良币。既得利益集团掌握了国家机器,镇压执政集团内部少数愿意为人民谋利的改革者。只有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状态,使执政者内部的权力斗争能够和人民利益联系起来,使人民成为党内斗争的评判者,对于为民谋利的良性改革鼓掌激励,对于为官牟利的恶性“改革”同声谴责,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扭转越改越糟的趋势。 在中国做事情虽然很难,但如果真正想做的话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们要充分利用有限的机会,维护我们自己的利益。党内的开明人士也应该有足够智慧和勇气利用人民的力量,增强自己的道德底气和执政基础。现在似乎只有重庆的领导懂得利用舆论大量造势,为什么广东、上海或其它自由开放一点的地方不能往健康点的方向造点势呢?今后党内分歧需要更加公开化、制度化、规则化,但是这一切都只有在人民自己有觉悟、有要求、有压力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光是把期望寄托在某个最高领导人身上是不可能的。历史表明中国没有这么幸运。 只有人民亲自参与了,改革才可能越改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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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建嵘:仇官仇富是中国基本社会心态

于建嵘:仇官仇富是中国基本社会心态 (2011-08-05 18:41:57) 转载 分类: 时事报道 于建嵘:仇官仇富是中国基本社会心态       中国的贫富悬殊、社会不公、官民对立日趋恶化,中国民众的怨气越   来越大,已构成严重的社会和政治危机。大陆著名社会学者于建嵘就   指出,仇官、仇富、仇警是今天中国最基本的社会心态。他认为,中   国社会将来一定会发生非常大的动荡。   综合媒体七月二十八日报道,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问题研究中心主任   于建嵘教授日前在“第二十二届香港书展”开幕日发表演讲,综述了   十年以来农民工人和市民维权的趋势,提到甚至连河南省的党校教师   也罢课维权。他指出,二○一一年各地层出不穷的“群体性事件”,   显示中共政权失去了民众的基本信任,星星之火就能轻易引发“群体   性事件”甚至酿成骚乱。   于建嵘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到大陆吵架的方法,只要你和人家吵   架,你实在吵不过他了,你只要讲一句话你就赢了:‘你不就是个当   官的么?’ 讲完之后,肯定好多老百姓围过来,‘当官怎么样了。’   为什么?仇官、仇富、仇警是今天中国最基本的社会心态。”   《华尔街日报》引述中国改革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王小鲁的   独立研究说,中国最富10%人口每年收入接近20,200美元,是10%   最穷人口的25倍。   “美林”公布的“二○一一全球财富报告”显示,二○一○年中国拥   有百万美元以上资产的富豪达53.5万人,位列全球第四。“世界奢侈   品协会”的报告指出,二○一二年中国将取代日本成为全球第一大奢   侈品消费国。   中国有钱人狂购天价豪宅、钻石、名车、名表等奢侈品,而在通货膨   胀的压搾下,普通劳动者的收入应付生存所需的柴米油盐和居住、医   疗及子女教育,都捉襟见肘。   经济学家郎咸平教授表示,中国工人的平均工资一小时只有0.8美   元,比非洲还低,位列全球最后一名,而中国工人一年的工作时间却   是全世界最长的。欧美甚至巴西的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都在60-70%   以上,而中国居民消费仅占GDP的29%,郎咸平教授归因于普通中国   人太贫穷。   另一方面,中共当局的财政收入却年年大幅度增长,二○一一年上半   年已超过5.6万亿,比二○一○年同期增长31.2%。这就是海内外学   者同声指责的“国富民穷”。   于建嵘说:“前一个阶段它靠的是改革开放、什么政绩、GDP、什么发   展的效率;最近一个阶段开始有人重回革命、要把原来革命的合法性   又拿回来,这是共产党今天遇到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所以它今天很困   扰,什么教育都没有用,你讲所有的理论提出来,都在老百姓那里变   成了笑话。”   温家宝最近表示,不指望中国诸多社会不公问题在近期内能得到解   决。原赵紫阳政治秘书鲍彤指出,胡温现在的任务是为下一届领导班   子“创造条件”、“不制造问题”,但这种做法只会带来更多的麻   烦。   目前,中共当局用于暴力维稳的经费已超过军费。于建嵘表示,中共   为了“维稳”不惜牺牲民生和一切资源,甚至把文革那一套都拿出来   了,实际上存在巨大的风险。   于建嵘说:“我们需要政治改革,而且我认为最关键的问题,今天要   保障公民的言论自由。假如我们今天每一个人都把宪法法律当成草   纸,我们都怀着一腔的仇恨,我认为中国社会将来一定会发生非常大   的动荡。”   《炎黄春秋》杂志副社长、原新华社高级记者杨继绳指出,改革开放   以来,“蛋糕”最大的部分被付出少却有权的人占有,付出最多而没   权的人只能得到剩余,这就造成了社会的仇官仇富现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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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仇官仇富 宪法被当草纸 中国将动荡

中国的贫富悬殊、社会不公、官民对立日趋恶化,中国民众的怨气越来越大,已构成严重的社会和政治危机。大陆著名社会学者于建嵘就指出,仇官、仇富、仇警是今天中国最基本的社会心态。他认为,中国社会将来一定会发生非常大的动荡。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问题研究中心主任于建嵘教授日前在“第22届香港书展”开幕日发表演讲,综述了十年以来农民工人和市民维权的趋势,提到甚至连河南省的党校教师也罢课维权。他指出,2011年各地层出不穷的“群体性事件”,显示中共政权失去了民众的基本信任,星星之火就能轻易引发“群体性事件”甚至酿成骚乱。   于建嵘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到大陆吵架的方法,只要你和人家吵架,你实在吵不过他了,你只要讲一句话你就赢了:‘你不就是个当官的么?’ 讲完之后,肯定好多老百姓围过来,‘当官怎么样了。’为什么?仇官、仇富、仇警是今天中国最基本的社会心态。”   《华尔街日报》引述中国改革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王小鲁的独立研究说,中国最富10%人口每年收入接近20,200美元,是10%最穷人口的25倍。   “美林”公布的“2011全球财富报告”显示,2010年中国拥有百万美元以上资产的富豪达53.5万人,位列全球第四。“世界奢侈品协会”的报告指出,2012年中国将取代日本成为全球第一大奢侈品消费国。   中国有钱人狂购天价豪宅、钻石、名车、名表等奢侈品,而在通货膨胀的压“’下,普通劳动者的收入应付生存所需的柴米油盐和居住、医疗及子女教育,都捉襟见肘。   经济学家郎咸平教授表示,中国工人的平均工资一小时只有0.8美元,比非洲还低,位列全球最后一名,而中国工人一年的工作时间却是全世界最长的。欧美甚至巴西的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都在60-70%以上,而中国居民消费仅占GDP的29%,郎咸平教授归因于普通中国人太贫穷。   另一方面,中共当局的财政收入却年年大幅度增长,2011年上半年已超过5.6万亿,比2010年同期增长31.2%。这就是海内外学者同声指责的“国富民穷”。   于建嵘说:“前一个阶段它靠的是改革开放、什么政绩、GDP、什么发展的效率;最近一个阶段开始有人重回革命、要把原来革命的合法性又拿回来,这是共产党今天遇到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所以它今天很困扰,什么教育都没有用,你讲所有的理论提出来,都在老百姓那里变成了笑话。”   温家宝最近表示,不指望中国诸多社会不公问题在近期内能得到解决。原赵紫阳政治秘书鲍彤指出,胡温现在的任务是为下一届领导班子“创造条件”、“不制造问题”,但这种做法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目前,中共当局用于暴力维稳的经费已超过军费。于建嵘表示,中共为了“维稳”不惜牺牲民生和一切资源,甚至把文革那一套都拿出来了,实际上存在巨大的风险。   于建嵘说:“我们需要政治改革,而且我认为最关键的问题,今天要保障公民的言论自由。假如我们今天每一个人都把宪法法律当成草纸,我们都怀着一腔的仇恨,我认为中国社会将来一定会发生非常大的动荡。”   《炎黄春秋》杂志副社长、原新华社高级记者杨继绳指出,改革开放以来,“蛋糕”最大的部分被付出少却有权的人占有,付出最多而没权的人只能得到剩余,这就造成了社会的仇官仇富现象。 This entry passed through the Full-Text RSS service — if this is your content and you're reading it on someone else's site, please read the FAQ at fivefilters.org/content-only/faq.php#publishers . Five Filters featured article: Ten Years Of Media Lens – Our Problem With Mainstream Dissident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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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琏:政府对经济过分干预使腐败蔓延 贫富差别扩大

吴敬琏:政府对经济过分干预使腐败蔓延 贫富差别扩大 2011年08月01日 16:28 来源: 《中国改革》 作者: 吴敬琏 如何认识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制度对其经济社会发展的贡献和阻碍,这是一个20年来国际经济学界和国际组织一直热切关注的问题,也是对经济学自身,尤其是对发展经济学、制度经济学、政治经济学的挑战。经济学应当勇敢面对这一挑战 财新《中国改革》 特约作者 吴敬琏 改革开放以来,一大批经济学家以其深厚的学术素养,为制定改革规划、政府决策积极建言献策,以期实现他们曾被压抑的经世济民的抱负。经济学家吴敬琏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员。 多年来,他一直提醒中国要建立法治基础上的市场经济制度,警示国有部门占有过多资源的危害,呼吁建立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防止贪污腐败、贫富分化和权贵资本主义;在2008年金融危机前即提出转变中国的劳动密集型和出口导向的增长模式。 今天,在中国经济面临转型的时刻,这位81岁的学者仍然以丰富的经历和学识发出自己的声音。 ——编者 幻灭与盗火 财新《中国改革》: 中国经济的崛起无疑是30多年来举世瞩目的大事件,包括您在内的很多经济学者多年来一直参与其中,那么,在改革开放之前,中国的经济学处于何种状态? 吴敬琏: 在改革开始前的30年, 现代 经济学被官方看作为“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辩护的“西方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说”。有的经济学家提出过吸收借鉴其中合理成分的建议,却因此被打成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所以,那些年的中国经济学舞台上无所谓现代经济学,也无所谓与国际经济学界的学术交流。 当时,中国经济学家们主要是一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在马克思、列宁和斯大林的基础上,使用着古典经济学的概念,致力于宣传、解释当代的官方经济政策。 1952年院系调整后,全部经济学教材都换成了前苏联教科书,主要的教授也换成了经过“苏联专家”培训的年轻教员。那时的全部经济学教育,是要我们相信,只要仿照苏联的榜样,建立起以实行集中计划经济的“国家辛迪加(state syndicate)”(列宁语,一些东欧经济学家称之为“Party-State Inc.”),中国就能很快成为一个繁荣富强的工业强国:“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当时能够继续经济研究的几乎所有经济学家都在从事这样的工作。 财新《中国改革》: 改革开放前,中国与苏联发展的轨迹并不完全相同,中国的形势和经济政策有何变化?这些经济政策导致了何种后果? 吴敬琏: 变化发生在1956年,中国建立了全面的公有制和计划经济,赫鲁晓夫却公开了斯大林时代的可怕真相,中国也开始反思斯大林体制的弊病,一些经济学家提出的改革建议中不少包含着程度不等地引入市场作用的改革内容。然而,毛泽东选择了方向相反、更为“国家主义”的解决方案,进一步加强政府对经济和社会的控制,相继而来的“人民公社化”和“大跃进”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甚至是几千万人的非正常死亡;“文化大革命”中,上亿人受到残酷迫害,建议过部分引进市场机制的经济学家被认定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而受到批判。 1976年,中国经济乃至整个社会濒临崩溃的真实情况开始大白于天下,使得对毛的中国寄予极大希望的国际左翼人士(如罗宾逊夫人)陷入惶惑和失落,而长期生活在毛体制下的党政领导人和经济学家却松了一口气,看到了变革的希望。他们深知,灾难的根源正是和这套体制相伴随的荒谬的政策,于是开始了向外国学习,寻求有助于挽救危亡和实现振兴的方法。 财新《中国改革》: 机会初现之时,中国经济学家与世界经济学界隔绝良久,他们是如何取经的?政府在没有成熟理论指导的情况下,改革是如何开始的? 吴敬琏: 为了学习外国的发展经验,中国政府派出了大量代表团访问欧美和东亚各国。官员们最感兴趣的,是日本和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地区等政府在依靠市场力量来配置大多数商品和服务的同时,运用产业政策对企业进行“行政指导”,以实现快速发展的经验。 经济学家最初的学习对象,则是东欧那些比较早地踏上了改革之路的社会主义国家。孙冶方、于光远等具有改革思想的中国经济学家访问了前南斯拉夫、匈牙利等东欧国家。1979年和1980年初,中国社会科学院邀请了波兰经济学家布鲁斯(Wlodzimierz Brus)和捷克斯洛伐克经济学家锡克(Ota Sik)来中国讲学。他们打开了中国学者的眼界,其所倡导的“市场社会主义”理论,即在国有制的基础上和计划经济的框架下引进些许市场力量影响企业的经营决策,也一度为人们所推崇。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市场社会主义逐渐失去了对中国经济学界的吸引力。 不过,他们运用的某些现代经济学的分析手段使中国经济学家耳目一新,许多中国经济学家产生了更系统地学习现代经济学,从中汲取更多营养的愿望。 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经济学界掀起了学习“国外经济学”,即现代经济学的热潮。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从1980年夏季到1981年夏季连续举办了三个大型讲习班;此外,大批学者选择了去英国、美国、欧洲和日本等地留学或者进修。还有一批中年经济学者,像赵人伟教授和我自己,当时已经50岁上下,仍然到牛津大学和耶鲁大学,重新学习经济学。 不过,当时中国或还没有形成一支掌握现代经济学的专家队伍。中国改革采取的是邓小平和陈云所说的“摸着石头过河”的策略,即没有预设目标模式和实施方案,“走一步,看一步”。 这个时期的改革举措主要包括三个方面:1,在广大农村,将集体所有的土地“包”(即租)给农民耕种,实现了农业经营的私有化,“乡镇企业”也蓬勃发展起来。2,恢复“财政包干”的办法,向省、县政府下放权力,实行分级预算、收入分享,形成“地区政府间竞争”的格局,使它们不是压制而是支持本地区(省、县、乡)非国有企业的发展。3,实行对外开放政策,打破国家对外贸易的垄断,降低贸易壁垒,允许外国直接投资进入中国,设立合资企业。 私有企业的产生和对外开放打破了命令经济的僵硬体制,给民间创业让出了一定空间,使蕴藏在中国民众中的企业家创业精神迸发而出,使经济秩序很快恢复,中国经济也重新表现出活力。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对整个国民经济进行系统性的改造,中国经济整体仍处在“旧的”经济体系(计划经济)已经被突破,新的经济体系(市场经济)尚未建立起来的状态,经济增长也很不稳定。 “摸石头”与理论自觉 财新《中国改革》: 经过大规模的留学和进修之后,中国的经济学家重新融入世界主流经济学,他们如何大规模地参与到政府决策中? 吴敬琏 : 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社会矛盾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国有经济继续在国民经济中起着主导的作用,支配着绝大部分经济资源。这种经济制度天然地倾向于用大量投资来推动经济高速增长和国有企业的盈利;因而不可避免地造成货币超发和通货膨胀,以致在1979年-1988年的十年中爆发了三次严重的通货膨胀,特别是1988年中期那一次严重的通货膨胀和全面抢购,败坏了改革的名声。第二,强大的命令经济与处于从属地位的市场经济“双轨并存”,形成了寻租活动的制度基础。这使利用支配资源的行政权力谋私利的腐败行为迅速蔓延。通货膨胀和腐败滋生引起了 大众 的极大不满,导致1989年的政治动荡。 实际上,中国领导人早在80年代中期就意识到,中国改革不能停留在没有预定目标的状态。1984年中共中央全会的决定把改革的目标确定为“建立在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其要点是:1,“通过所有权和经营权适当分开,增强国有企业的活力”,2,“通过逐步缩小国家统一定价的范围,适当扩大浮动价格和自由价格的范围”。但上述决定并没有对改革的目标,即所谓“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做出清晰的界定。 好在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已经逐渐成长出一批具有 现代 经济学素养的经济学家。他们与国外学者之间的学术交流也十分活跃。于是,进入了中外经济学家共同探索中国改革的目标模式新阶段。 财新《中国改革》: 进入新阶段之后,成长起来的经济学家做了哪些工作,成果如何? 吴敬琏: 在这方面,具有重要意义的中外合作项目,是1984年世界银行根据邓小平的提议组织的对中国经济的考察。在中方工作小组的支持下,世界银行的国际专家团队写出了《中国:长期发展面临的问题和选择》的考察报告,受到中国领导人和经济学家的高度重视。 1985年是进一步明确改革目标和基本路径的年份,发生了三个重要事件。 1. 第一份《经济体制改革总体规划》的产生。 1985年5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郭树清等三位受过经济学训练的研究生上书国务院领导,要求制定全面改革的总体规划。在时任国务院总理赵紫阳的支持下,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组织了由楼继伟、郭树清等九位经济学家组成的研究小组,并很快写出《经济体制改革总体规划构思(初稿)》。这份“规划构思”用经济学的语言为已经被中国政府确定为改革目标的“商品经济”描绘了清晰的图画,指出:在“商品经济”中,“市场体系构成经济机制的基础”;企业根据市场关系自主决定自己的活动,劳动者自主地选择职业;政府对经济的管理则由间接控制为主取代直接控制为主的体制。 这一规划还设想,改革可以分两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以实现商品市场的价格改革为中心,配套进行企业改革、财税体制改革、金融体制改革和建立中央银行制度。第二阶段以形成完善的要素市场,取消指令性计划,完成从计划经济到“商品经济”的转型。 2. “宏观经济管理国际讨论会”对于中国改革两个重大问题的讨论。 在确定中国改革的若干重大政策问题上,1985年9月由国家体改委、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和世界银行共同召开的“宏观经济管理国际讨论会”(巴山轮会议)具有里程牌的意义。 第一,会议对中国改革宜于选取的体制目标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与会的科尔奈指出,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改革可以选择间接的行政协调,也可以选择宏观控制下的市场协调。在讨论中,具备现代经济学素养的中国经济学家认同科尔奈的分析和选择,把有宏观经济管理的市场看作中国经济改革的首选目标。 第二,会议对确定转型期间的宏观经济政策方针也起了重要作用。在中国早期的讨论中,据称代表“主流经济学”观点的通货膨胀有益论曾占有优势地位。通过与会学者对中国当时经济情况和对刘国光、赵人伟介绍中国学术界争论情况的论文的讨论,与会的外国专家托宾、凯恩克劳斯和埃明格尔一致认为,中国应当采取紧缩性的财政、货币和收入政策,应对经济过热和通货膨胀的问题。 1988年9月,弗里德曼教授在访问中国和中国领导人的谈话中,也做了相同的政策建议,尽管他与托宾处于对立的经济学派。后来,我就此向他提问,他解释说,经济学家之间的争论,经常是发生在相对次要的问题上,而在最基本的问题上并无分歧。 在经济学家、经济官员取得共识的基础上,中国在1985年制定的“七五计划”(1986年-1990年)中确立了经济改革“初战阶段”采取稳健的宏观经济政策,以便为经济改革的顺利推进和开放创造有利环境的方针。后来背离此方针的几次巨大经济波动,从反面印证了这是一条符合于经济学基本原理的正确方针。 3. 中共中央全会接受经济学家的研究成果,确定了中国经济改革的具体目标。1985年9月末,中共中央在它制定的《关于制定第七个五年计划(1986年-1990年)的建议》中,接受了经济学界研究的成果,要求在“七五”期间围绕,1)将国有企业改造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商品生产者和经营者”,2)发展由商品市场、资本市场、劳动力市场等组成的市场体系,3)将国家对经济的调控逐步由直接调控为主转向以间接调控为主等三个方面的改革,配套地搞好价格体系、财政体制、金融体制和劳动工资制度等方面的改革,在1986年-1990年的五年或更长一点时间内,奠定新经济体制的基础。 市场经济制度生根发芽 财新《中国改革》:此时,“市场经济”并未明确提出,更没有成为远期的经济制度目标。在中共十四大明确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之前,经过了哪些艰辛的探索历程? 吴敬琏 :市场经济制度是从中世纪中后期的西欧开始用了几百年时间逐步建立起来的一个宏大复杂的系统。为了在中国建设这样一个系统,从1985年中国政府提出制定改革的总体规划的要求,到1993年制定出较为完整的规划,中国经济学家和政府官员进行了大量的工作。 在这种规划和政策设计过程中,也得到过外国经济学家的巨大帮助,其中起了最重要作用的除了1985年的“巴山轮会议”之外,还有1986年的“计划与市场国际讨论会”(曼谷会议)、1987年的“国有企业改革国际讨论会”(钓鱼台会议)、1993年的“中国经济发展与改革国际研讨会”(大连会议)、1994年的“中国经济体制的下一步改革国际研讨会”(京伦会议)。这些学术性活动都使中国的改革举措立足于坚实的经济学基础之上。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不但具有进行改革整体设计的必要性,而且具备了可能性。由于有了一大批既有 现代 经济学素养,又了解中国实际情况的经济学家,就使这些设计既得到经济学智慧的引导,又充分考虑到中国的实际情况,使它们具有更大的可行性。 1,1986年4月国务院成立以田纪云副总理为首的“经济体制改革领导小组”。领导小组下设由来自国务院各部门官员和经济学家组成的、负责改革方案设计的“方案办”,后者在8月提交了《1987年经济体制改革实施方案》,并得到中国政府的批准和邓小平本人的支持。不过,由于经济形势的变化和中国政府的人事变化,这一改革方案被中止执行。 2,1987年-1988年,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再次组织了“1988-1995年中期改革纲要”的研究和制定工作,约请了刘国光、 厉以宁 、吴敬琏等八位经济学家牵头组织研究团队,各自按照自己的理解分别设计了“1988年-1995年中期改革方案”。1988年6月召开的方案讨论会讨论了这8个方案,但是,由于随即发生了巨大的宏观经济波动和政治风波,这些方案没有能最终汇合成一个综合方案,也没有得到实施。 3,20世纪90年代初期整体改革方案的研究、制定和实施。 1989年-1991年期间,中国的改革和发展都出现了停滞。1992年邓小平的南方讲话以后,中国才重新回到市场取向改革的道路,经济增长也才得以恢复。基于改革停顿造成严重经济政治后果的教训,中国政府组织了全面改革的讨论,经济学者从不同领域作出了积极响应。 以我和周小川博士领导的研究团队的情况为例。在1989年-1993年期间,我们陆续提出了“国企资产管理体制、企业公司化”“重构国有企业的所有权框架”“财政体制改革”“金融体制改革”“国有专业银行改革”“ 人民币 走向可兑换”“社会保障体制建设”“政府职能定位及其转变轨迹”等一系列研究报告,然后将其汇集为一个推进改革的综合性计划:“近中期经济体制改革的整体设计”。 在经济学界众多研究成果的基础上,1992年10月的中共十四大上确立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目标。接着,在1993年11月的中共中央十四届三中全会上,通过了题为《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若干问题的决定》的市场化改革总体规划。 从1994年起,中国开始按照这个规划蓝图进行各方面的改革,它们主要是:1)建立包括商品市场、劳动力市场、金融市场在内的市场体系;2)实现经常项下人民币有管理的可兑换,全面推进对外开放;3)通过“国退民进”,对国有经济的布局进行战略性调整;4)实行“放小”,将数以百万计的国有小企业和乡镇政府所属的小企业改制为多种形式的私营企业;5)建立健全以间接调控为主的宏观经济管理体系;6)建立新的社会保障制度;7)转变政府职能;加强法律制度建设。 这一轮改革,使市场经济制度框架在中国初步建立起来,解放了久为落后制度所约束的生产力,促使20世纪90年代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 “中国之谜”仍有待经济学家破解 财新《中国改革》:目前,中国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体,但也出现了“国进民退”、腐败蔓延、贫富分化等情况,原因何在? 吴敬琏 :当我们讲述中国经济崛起的经济学故事的时候,还必须冷静地看到,中国20世纪末初步建立起来的市场经济体制还是很不完善的,主要表现为国有部门仍然在资源配置中起着主导的作用,表现在:1)虽然国有经济在国民生产总值中并不占有优势,但它仍然控制着国民经济命脉,国有企业在石油、电信、铁道、金融等重要行业中继续处于垄断地位;2)各级政府握有支配土地、资金等重要经济资源流向的巨大权力;3) 现代 市场经济不可或缺的法治基础尚未建立,各级政府的官员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权,通过直接审批投资项目、设置市场准入的行政许可、管制价格等手段对企业的微观经济活动进行频繁的直接干预。 这种情况的发生,是有深刻的社会和历史根源的。 在中国改革初期,不但政治领导人和计划官员倾心于日本、韩国、新加坡等的“政府主导型市场经济”和威权发展模式,即使以欧美式自由市场经济为改革目标的经济学家也承认,在市场发育程度很低的情况下,政府不能不承担更大的协调责任。 但是,与日韩等国不同,中国的现行体制是从“国家辛迪加”演变而来,拥有庞大的直接管理国民经济的国家机器和强大的掌握国民经济命脉的国有经济,形成了一种“半统制经济、半市场经济”的格局。 这样的体制建立后,就出现了两种可能的发展前途:或者是政府逐渐淡出对微观经济活动的干预,加强自己在市场失灵的领域进行诸如市场监管和提供公共产品等方面的职能,逐渐成长为在规则基础上运转的现代市场经济;或者不断强化政府对市场的控制和干预,不断扩大国有部门的垄断力量,蜕变为政府控制经济社会发展的国家资本主义经济。 当20世纪90年代初期商品价格放开,当包括数百万县乡镇政府所属的乡镇企业改制成为私有企业时,市场的力量曾经大大增强。反之,当本世纪初国有大企业进一步改革受到阻碍,甚至出现了“国进民退”的倒退现象,或者以宏观调控的名义加强政府对微观经济活动的控制和干预时,国家资本主义的趋向就变得十分明显。 财新《中国改革》:“中国模式论”最近似乎很有市场,经济学界出现了明显的争论,在此情况下,如何看待经济学在未来中国经济改革中的作用? 吴敬琏:当前在中国政界、商界和学界,对于“半统制经济、半市场经济”体制的存在和近年来国家部门力量的强化,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 一种观点认为,以国有经济主导国民经济、强势政府“驾驭”市场为主要特征的“中国模式”,能够正确制定和成功执行符合国家利益的战略和政策,体现了“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这不但创造了30年高速增长的奇迹,而且能够在全球金融危机的狂潮中屹立不倒,为发达国家所艳羡,可以充当世界的楷模。 另外一种观点则针锋相对地提出,中国过去30年高速增长的奇迹来源于市场化改革解放了人们的创业精神,而靠政府强化行政管制和大量投入要素资源实现的增长不但不能长期维持,而且早晚会造成严重的经济社会后果。 第一,与强势政府控制整个社会的体制相适应的粗放增长方式不可持续。 在这种增长方式下,虽然短时期内能够依靠政府强制动员和投入社会资源,加上从国外引进技术来维持高速增长,但是这种增长不可持续。近年来这种增长造成的资源枯竭、环境破坏、居民生活水平提高缓慢等问题愈演愈烈。1994年以后,中国运用日本等东亚国家的经验,采取出口导向政策,用净出口需求支持经济的高速度增长。出口贸易刺激了沿海地区加工工业大量引进技术和雇用低工资农民工。然而,正像日本、韩国、中国台湾等最先采取出口导向政策的国家地区的情况一样,中国在经历了十来年出口推动的繁荣后,在20世纪初期,在微观经济领域出现了技术进步缓慢、效率下降等弊病,在宏观经济领域,则出现了货币超发、资产泡沫生成和通货膨胀压力增大等病象。所有这些都向我们警示:如果不能尽快打破体制性的障碍,实现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将不可避免地导致经济和社会灾难。 第二,各级政府日益强化的资源配置的权力和对经济活动的干预,使腐败迅速蔓延和贫富差别日益扩大,官民矛盾激化,甚至可能酝酿着社会动荡。 在1988年-1998年,中国经济学家曾经对转型期间的腐败现象进行深入的讨论,提出通过市场化改革铲除腐败活动的制度基础,20世纪90年代初的商品价格自由化,曾经也阻断了通过商品价格双轨制寻租的“官倒”们的财路。然而,行政权力不肯退出市场,使寻租的基础在许多领域继续保持。由于体制的演进会有路径依赖,一旦进入政府主导的路径,寻租活动的既得利益者,必然会力求推动“半统制经济、半市场经济”的体制向国家资本主义乃至权贵资本主义发展。如果没有步伐较大的改革阻断这一路径,使之回归市场化、法治化和民主化的正途,就会像诺斯(Douglas North)所说,除非经过很大的社会震荡,就难于退出了。 与此相关的一个政治经济学问题是如何从“政府主导型市场经济”向更加自由开放的市场经济转变。这几乎是所有在高速赶超发达国家的发展阶段上采取“政府主导型市场经济”和“威权发展模式”的国家和地区都曾遇到过的问题,中国也不例外。在中国这样的原计划经济国家,如何防止“政府主导型经济”和“威权发展模式”蜕变为权贵资本主义并实现转型,就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2007年,中外经济学家曾经在国际经济学会“可持续发展的政治经济学”北京圆桌会议上对东亚和拉美国家从威权发展模式向民主发展模式转型过程中必然遇到问题进行过热烈的讨论。不论从理论和各国的实践上看,实现平稳转型都非易事。更好地解决这个问题,固然有待于政治领导人和各界人士的共同努力,经济学家做出自己的贡献,显然也是责无旁贷的。 总之,以上所讲的“中国之谜”,显然是一个值得经济学者认真研究和讨论的重大问题。这个问题的实质,是如何认识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制度对其经济社会发展的贡献和阻碍。这是一个20年来国际经济学界和国际组织一直热切关注的问题,也是对经济学自身,尤其是对发展经济学、制度经济学、政治经济学的挑战。经济学应当勇敢面对这一挑战,在这个中国经济和世界经济都面临重大转折的时代,经济学大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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