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

唯色 | 王力雄《转世》连载13:直航船与热气球

直航船与热气球 在能看台湾电视的福建沿海,人们一直跟随台湾方面的报道,追踪东北汉扎瞎女导游一案的进展。这案子起初被他们当做饭后茶余的八卦谈资,同祖同宗加上长年看台湾电视,福建海边人对遥远的东北人并不比对一衣带水的台湾人更同情。直到东北汉子出庭受审时被记者拍到了脸上有伤,警方辩解说东北汉挨打不是警员所为,是同牢犯人趁警员不在时动手,全亏警员及时介入救了他的命,这才使爱看台湾电视的福建人自问,台湾人会把自己当做同祖同宗的乡亲,还是当做该打的大陆人? 这个案子从被淡化和封锁状态进入大陆公众的视野,是一个名为“青年中国梦”的新网站独力所为。那网站是靠网络大威“视频控”拍的一部纪录片开张。其独家播出的纪录片被多位网络大威联合强推。大威们合力的效果是惊人的,顿时引来上千万粉丝一同观看和讨论。而“青年中国梦” 显然对史无前例的流量高峰有充分准备,速度令人惊讶地始终不减,服务器承受能力看似无限。这对一个新网站几乎不可思议。仅此一点便让人猜想背后必有巨大支持。技术保障与网络大威声名的结合,让“青年中国梦”像发射火箭般蹿升,短短时间就登上了中国网站流量的排名前列。 纪录片最能打动大陆人的还不在案子本身,而是展现了背后的台独倾向,让大陆人看到台湾不但没有停止走向独立,而且已经走到如此之远。台湾的独立倾向其实对关注台湾问题的人本不新鲜,但是对普通中国百姓,两岸关系多年的歌舞升平似乎让他们完全没有了这种意识,把台湾当成了跟香港一样的一国两制。这个案子让他们看到台湾人其实对大陆是多么离心甚至仇恨。监狱犯人殴打东北汉时,逼他跪在地上喊台湾独立——这一细节对大陆人的刺激比别的都大。 “同为犯人,同是犯罪,也分台湾和中国!中国人在台湾犯了罪,连台湾犯罪者也可以打?这年代不再允许治外法权,也同样不能允许治内非法权啊!”成涛对时政的点评往往一针见血。他从这个案子开始在国内升温就密切关注,随时跟进。在鲁时加跟热气球驾驶员一块做升空准备时,成涛一直用手机收看台湾的网络电视,专找跟此案有关的报道。鲁时加却提不起同样的兴趣。 鲁时加在《黄祸》中是“绿色拯救协会”的五书记之一。那时他擅长引起轰动的环保抗议活动,是媒体追捧的环保明星。在本书他和欧阳中华一样离开环保转向社会政治,只是他走得更远,从组织维权发展到了组党,因而被惧怕反对力量组党的当局判刑八年。服刑使他得到国际广泛声援,成为民主国家批评中国人权最常用的案例,也使他获得了包括欧洲议会萨哈罗夫奖在内的多项国际奖,以及诺贝尔和平奖提名,多次入选各种风云人物排行榜,上过不少欧美杂志封面,他因此成为在世界上最出名的中国人之一。 鲁时加三十五岁,瘦小身材似乎仍然未发育完全,大脑袋显得不合比例。监狱长年不见阳光使他脸色苍白,加上剃光头发的泛青头皮,给人病态感觉。成涛因此坚决要求他留起头发,设计合适发型,逼他每天到室外风吹日晒,让肤色变得健康。 “民主政治是什么?你面对民,让他们主——就是选你。民是什么?是成千上万的人,在中国就是上亿的人。那么多人不可能看到你的里面,更多只能是看你外面这张皮,因此就得有能让民喜欢的皮!在民主政治中,皮比里还重要!”成涛如是说。自从有了成涛在身边,鲁时加觉得自己言谈举止变得处处都有问题。连多年来用中指顶眼镜的习惯也被成涛禁止。“在公众场合尤其是摄像机前,再小动作都被放大,变得让人讨厌!”成涛看鲁时加的眼神总是恨铁不成钢,让鲁时加自惭形秽。 几个月前鲁时加才刑满释放,照理应该安静休息一段,多阅读思考和研究,补充狱中造成的空白。但是从他迈出监狱大门那一刻,就被等着外面欢迎他的维权人士和访民包围了,并且从此填满他的所有空间,连睡觉时客厅沙发或地板也常被那些人占据。他们苦大仇深,往往是由个人遭难导致走上这条路,多数人没收入,吃饭都靠鲁时加。好在鲁时加拿到了萨哈罗夫奖的五万欧元。他生性慷慨,有钱大家起吃。不过虽处于众星捧月中,鲁时加至少还能保持一份清醒。这些人不是他能倚重的。中国面临转折时刻,抓住时机才能抓住未来,但时机总是稍纵即逝,怎样才能判断和抓住。直到成涛出现前,鲁时加一直没有想清楚该从哪里做起,可以依靠谁,以及什么是最快达到目标的捷径。 有北方人高大身材的成涛五十出头。他在思想学术圈是个大佬级人物,本人虽无学术专著,个人观点也不清晰,大佬地位主要出自他办了十几年的民间沙龙。沙龙从最初开在北京大学附近的一个茶馆发展到现在有好几个各地分校的书院,影响遍及全国。成涛号称超越左右,兼容并包。民主派、自由派、新左派、毛派都在他的沙龙搞活动、办讲座,甚至官方人士也时有到场。这使成涛成为一个连结各派的枢纽,在日趋分裂和对立的中国思想界有特殊且难取代的作用。有人形容成涛编织了一个连结四方的蜘蛛网,他就是蜷在中间的大蜘蛛。如此费心经营应该是要达到某种目的,但目的是什么谁也搞不清。成涛对外宣称对政治没兴趣,只是乐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未来有自由民主的一天,他就去桃花源耕田。 鲁时加和成涛的结识是被邀请去沙龙讲座。对于刚出狱且被警方监控的鲁时加,除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上访者和异议人士,其他人都不敢和他接触,原本的朋友甚至亲戚也躲他,如同他是不可接触的麻风病人。成涛却亲自上门邀请鲁时加,讲座时全程陪同,还把鲁时加的讲座记录发布到书院网站,以及用他自己的社交媒体推传。从那时起,鲁时加就把成涛视为知己,也把自己的未来和成涛绑在了一起。要想在未来中国扮演角色,需要有分量的角色辅佐,而不是蹭吃蹭喝的小兄弟。 不说别的,有了成涛的专业团队,鲁时加在国际上的名声立刻就开始变成金钱。过去鲁时加既不知道路子,也不懂得如何申请,仅一个外语的坎儿就过不去。而成涛多年一直周旋于不同的基金会立项搞钱,这方面能力超群。用鲁时加的旗号可以把立项延伸到人权、民主方面,找钱范围又扩大很多。对成涛递给他签字的各种文件,鲁时加往往不看内容提笔就签,搞到的钱也由成涛掌控。鲁时加不在意成涛从中拿多少,只要自己想做的事情能保证就可以。 蓝灰色的热气球球囊在山谷空地展开,有点像工地用的篷布。一般热气球都是用醒目颜色,而成涛去定制热气球时专门要在天上不易被发现的颜色。藤条吊篮也刷成相同颜色,与球囊连接后,先用鼓风机把空气吹进球囊,待逐渐膨胀的球囊完全展开再点燃加热器,等到充进球囊的冷空气变热,气球才能获得浮力。地勤人员皆由驾驶员带来,按照指令有条不紊地配合。 此次行动的热气球只有鲁时加和驾驶员两人乘坐,只用一次就够,不指望回收,所以定的是个十几万元的小型气球。习惯大气球的驾驶员明显不放心,反复检验,包括查看鲁时加的衣服是否纯棉,防范气球失火时非棉织品对伤口不利。鲁时加已经在商业热气球俱乐部做过数次飞行训练,知道这些规则。 如何提升鲁时加对国内民众的影响力是成涛设计项目的主要考虑。因为新闻管制,鲁时加多年在国内媒体上毫无痕迹,十几亿中国人对他基本没有印象。要成为未来影响中国的人物,光有国际影响可是不够。“必须抓住民众!”成涛反复强调这一点。“民主化时选票决定一切,没有民众就没有选票,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其他优势都是白扯!而获得民众一定得有打动他们的东西。维权只是局部事件,打动不了无关的人,必须上升到理念层面,那种可以激动人的、能成为信仰、被广大群众信奉的东西。” 鲁时加对此完全同意,但是在到底什么是能抓住民众的东西上,成涛完全否定了鲁时加的“平反六四”。 “你以为还有多少人记得六四?当局的洗脑相当成功,国人记忆干脆被格式化,那段历史几乎已成空白。而当局让民众忘掉六四,它自己可记得清楚呢。谁碰六四就等于是挖它的疮疤。你不会刚出监狱又想进去吧?再进去你就不会有出头之日了!……搞事没错,现在要提高你在国内的知名度只能靠搞事。听我的,既不挑战当局又能抓住民众的是什么?民族主义!既能忽悠整个国民,一直把民族主义当法宝的当局又不能把搞这种事的人怎么样。咱们要搞事,前提是安全!” 让鲁时加去搞什么事,对于成涛可不是随便拍脑袋的。他有人专门负责论证,甚至找到了多年前鲁时加参加“保钓”游行的照片。那时鲁时加只有二十岁,现在不仔细看连他自己都找不到混杂于众人中那张激昂的脸。而有了这张照片,最后确定的搞事——鲁时加乘坐热气球登陆钓鱼岛——就有了历史连续性。 两国争议的钓鱼岛一直被日本实际控制。虽然中国近年有海警船和军机频繁去那里“巡航”,都是象征动作,从未实际登岛。中方民间的“保钓”人也最多刚上海滩即被日方抓捕。政府宣传的引导使中国民众把日本侵华旧账附着在钓鱼岛上不断翻新,日益成为中国人的心头痛点。如果能用热气球在岛上降落,便是首次实现实质性登岛,将超过以往所有的保钓行动。 鲁时加同意了这个项目,他将作为项目的唯一实施人,驾驶员只是辅助他的操作者。虽然他已不再有二十岁时的爱国冲动,但是知道成涛说的有理。“你自己是否喜欢不重要,民众喜欢什么你就得给他们什么,因为你需要民众。要让民众喜欢你,你就得做民众喜欢的事!” 项目在保密中紧张筹备,定制热气球,进行训练,选聘驾驶高手。成涛给驾驶员的酬金并不高,但允诺只要最后成功,奖金将是酬金的数倍,那数字足以吸引驾驶员卖命。在筹备基本完成,资金已经花掉了几十万时,成涛的想法却发生了变化。倒不是他多变,而是因为当局的突然转向,从与日本的剑拔弩张悄悄后退,停止鼓励国民反日,而民间的情绪也被突如其来的网络造势引向了台湾。 成涛原本想请他熟悉的几位网络大威帮忙,一旦鲁时加登上钓鱼岛,就在网上掀起炒作高潮。但是接触过程却发现“青年中国梦”的背后推手正是那些大威,出头露面的青年只是幌子。大威们都是人精,各有通天管道,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合力把民族主义引向台湾的,必是知道能得大好处,才会放弃竞争联手合作。沿着幕后的链条追查,“青年中国梦”的最终所属是几个大威专门创办的股份公司。股份是什么意思?那是要分利的! 大威的能力在于促使人气攀升,网络时代人气为王,有人气就能琢磨出各种来钱道——这正是大威们的心思。人们无从知道“青年中国梦”与大威公司的联系,大威因此避免让粉丝看到谋利企图而遭唾弃,只需联合从旁助力,促成的人气效果也是惊人的。 从独家播放影片开始,“青年中国梦”不断推出相关活动——如直播采访东北汉的妻子;征集大陆人在港台受歧视的视频和文字。那些视频和文字原本也在网上,但只是分散的个人抱怨,引不起注意。现在集中在一起,便有凸显的效果,变成了族群对立。这些活动使得“青年中国梦”日均浏览人次达到千万,成为广告商青睐之处,广告费滚滚而来。 “青年中国梦”推出的口号是“打台独有理”。没错,东北汉把举台独牌子的老头摔了,扎瞎女导游也起自有关台独的争执,先不说其他是非,台独难道不该打吗?台湾政府搞台独,中国一定出兵打,这是多年来不变的原则,且有反分裂法支持。那么对搞台独的台湾人,中国人当然也该打!打得有理,就是要打!现在台湾当局要给打了台独分子的大陆人判刑,中国人民不答应,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也不能坐视!为了表达这种态度,“青年中国梦”发起网上募捐,要买一条船从福建直航台北,声援将被审判的东北汉。那船即被命名为“打台独有理号”。 网络是惊人的,几天时间就有上千万人捐款,款额达到上亿。足以看出民族主义的能量。比以往不管是慈善项目还是人权项目的任何网络募捐都远远超出。这让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人的成涛,也不禁感叹想到这个点子的怎么不是自己。 这回是鲁时加否定了成涛。虽然成涛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听上去合情合理——热气球行动一切照旧,只是改变一下飞行目的地,不飞钓鱼岛,而是飞到台湾登陆,那样能把“打台独有理号”直航台湾吸引的眼球和媒体关注夺来一大半。因为船的直航注定不能成功,台湾海军再差,拦一条民用船还是绰绰有余。热气球的机会却大得多,只要登陆成功,全部光环就都成了鲁时加的。哪怕不成功,热气球从形象到创意也会压过直航船,至少平分秋色。而事先造势都是对方做的,等于占了大便宜。 鲁时加不同意的理由是,台湾既然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人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对中国人搞民族主义,逻辑上说不通。台湾和大陆的主要区别在一个是民主社会,一个是专制社会。台湾人不愿意和大陆统一首先应该看做是民主对专制的拒绝。登陆台湾相当于站到专制一边反对民主,不应该是民主人士所为。而中国民众对日本的民族主义情绪是深厚的,即使一时转移也随时可以被唤回,我们不能见利忘义。鲁时加这样说的时候,明显带着居高临下的道德优越,透出对投机性的蔑视。成涛只是以饱经世故的智者对自命清高者的宽容笑了笑,不再争论。 厦门,天气阴沉,海面倒是平静,悬浮着无方向游荡的雾气。“打台独有理号”的出发仪式在紧靠军港的渔船码头举行。那是一首五百吨的旧远海渔船,不到四十米长,被改装成驱逐舰的模样。船前部用木板和铁皮包起一个炮塔,伸出模样粗壮的炮筒,有点不伦不类,但被新油漆刷出了光泽,乍一看也挺威风。驾驶舱顶部旗杆有一面与船不成比例的大幅五星旗,却因为没有风垂头丧气。白色大字醒目地写在铅灰色船舷两侧,那是毛时代中国人都会喊的口号——“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打台独有理号”从买船到完成改装只用了二十多天。“青年中国梦”网站采用全民参与的开放方式,从船的改装方案到参加直航人员的选拔,都以网络投票决定。整个过程通过网络实况直播,起到持续加温的效果。各种方案里,把“打台独有理号”模拟成军舰样式得票最多。一批搞舞台布景的人被雇来制作,材料粗糙,尽量省钱。反正只是一次性,谁也没指望它真去打仗。“青年中国梦”的发言人表示,改装成军舰只是取打台独的意向,并非针对台湾人民。出于平衡暴戾之气,又加了一个“不打台湾打台独”的口号。 当局的态度仍不明朗,民间舆论的批评涌动,指责决策者对台独只是口头反对,造成台独日益坐大。当局对舆论批评不敢过于打压,一是因为历史形成的政治正确,加上正需要民族主义转向,虽没定往哪转,台湾的确是选项之一,因此一方面禁止纸媒报刊报道直航台湾的相关消息,另一方面又未封杀“青年中国梦”网站。这种张力的存在,恰恰最能造就热点。 无论从“青年中国梦”自身扩大影响,还是从大威经营获利,照理说推动直航的节奏都不应太快。毕竟直航不是目的,谁都料得到登陆台湾不会成功,因此重点应该在过程本身,持续造势而非马上实行。过程长影响更大,筹钱也更多。但是似乎有看不见的手按照既定棋局的节奏在背后推动,直航不过是其中的小棋,必须尽快走出去,为后面的大棋铺垫。连大威们也不得不被那个棋局摆布。 与网络直播的热度相比,“打台独有理号”的出发现场异常冷清。士兵身影躲在暗处,凡是能看到码头的范围都不许外人进入,连渔港内其他渔船的人也被清空。没有媒体云集的场面。不过网络时代已经不需要专业媒体。“青年中国梦”网站在网络上直播,大陆上亿网民同时在线观看,台湾也有上百万人跟踪这个进程。媒体缺位反而成了垄断报道的发财机会。“青年中国梦”的视频直播画面上下左右都挂着广告,感谢各种品牌公司作为直航赞助者。据说这种打着赞助名义的广告费用之高不低于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广告费。谁也不知道“青年中国梦”背后的公司拢进了多少钱。 唯一在场的记者瘦高而头发蓬乱,额上系着红布条,在甲板跑上跑下。他是被“青年中国梦”授权跟随直航船进行采访的唯一媒体——世界时报的名记者。他全身战地记者装束,扎着武装带,挂着毫无必要的军用水壶和指北针,连相机包都是迷彩图案。他虽然并非直航正式成员,却是最活跃,跑上跑下,在每个直播摄像头前都会多逗留一会儿,展示他举着炮筒相机的形象。世界时报的徽标在他胸前身后、相机包和录音话筒各个位置,不管哪个角度都能被看到。 世界时报是中国民族主义的领军媒体,在畅销报纸中排名前列。“青年中国梦”把独家采访权给它,当然是因为世界时报总编辑是背后的老板之一。不过表面上,这次“青年中国梦”扛大旗,世界时报只是配角。世界时报宁愿这样安排,因为高层还没有最终确定把台湾当目标。在此之前,有一个记者随行采访,现身网络直播画面也就够了,可进可退。 甲板上,十三位即将出发的青年在宣誓:“头可断,血可流,祖国宝岛不能丢!”队伍中的一位青年女子用尖锐嗓音朗读致全国党政军的公开信,表示他们知道自己将一去无回,是以自己的青春和鲜血,发出解放台湾的要求。十男三女轮流咬破手指,在公开信上按下血指印。东北汉的妻子特地从黑龙江赶来,给他们一一鲜花。脸上被台湾女导游抓伤处虽已愈合,仍看得到疤痕。这次她没有像平时那样打粉掩盖,因此在特写镜头上相当清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台湾媒体虽然不能进入“打台独有理号”出发的渔港,更无法登船,但这是提高收视率的重要时机,各家电视台想尽方法。除了付费转播“青年中国梦“的网络直播,也尽量搞出独家报道。如从金门用高倍望远镜头拍摄,租用国际商业卫星从高空拍摄,包括派拍摄船在台湾海域等待。不少台湾人被吸引,当做一出结果未知的电视剧看,也有很多人视为大陆愤青的无聊闹剧不屑一顾,都未料到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 台湾官方原本不认为“打台独有理号”真能出海。按照常规中国方面即使允许表演也不许付诸实行,会在最后时刻进行阻止。没想到这次“打台独有理号”真的起锚开航。金门的长焦距镜头可以拍摄到船影,电视播出的卫星画面也能看到轨迹。船走的是海军航道,无人阻挡,宽阔水面似乎那一刻船都回避。这让人不免猜想背后有什么力量操控? 台湾海岸离中国大陆二百公里,”打台独有理号”以最高速度前进,六小时后抵达台湾海域。五艘台湾军舰已经进入拦截位置。台湾媒体的拍摄船则有十多条,被海军命令与军舰作业范围保持距离,移动着寻找最佳拍摄位置。 一架武装直升机飞临“打台独有理号”上空,用高音喇叭命令停止前进。五艘军舰中最大的“康定”护卫舰挡在”打台独有理号”的航道上。其他军舰左右包围,炮口指向”打台独有理号”。甲板上的特种兵也持枪瞄准,准备登船抓捕。 “打台独有理号”的甲板和舱室看不到人影,如无人驾驶,距离挡在航道上的康定舰越来越近。康定舰开始还岿然不动,以为对方一定会在如此阵势之前减速停驶,直到发觉对方既不转弯也不减速直冲过来才全速躲避,但还是差了一点。被“打台独有理号”撞在尾部。康定舰的主螺旋桨脱落,舵叶则被撞成几乎水平,顿时失去动力,在海里打转。 台军直升机从空中开火,密集子弹打进“打台独有理号”的道具炮塔,廉价材料的碎片四处迸飞。“打台独有理号”的船首已和康定舰的螺旋桨同归于尽,但是位于后部的动力仍然完好,虽被撞击扭转了方向,仍然以最大马力前冲,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有暗中操纵,这次是直冲着另一艘导弹巡逻艇。直升机这回没再犹豫,直接发射一枚导弹打进“打台独有理号”内部。巨大爆炸掀翻了甲板上面的设备,腾起黑烟火球,船身猛烈震动,随即倾斜,速度立减,虽然还在向前,只是失去动力的惯性。 在“打台独有理号”冒出浓烟、火焰窜跳的甲板上,出现一个身着迷彩服的瘦高身影,激动地手摇白布。他的喊声被舰船和飞机轰鸣掩盖。事后电视台将拍下的画面层层放大,看出那口型在喊“我是记者”。随即他便与烧塌的甲板一块掉落船内。“打台独有理号”几分钟后沉没,海面掀起一片波浪,又平稳如常。台湾军舰迅速放下救生艇,但是未找到任何生还者。 这个火爆场面被台湾电视播出后,顿时成为台湾的全民话题,纷纷讨论这条大陆船的怪异行径。被普遍接受的解释是,“打台独有理号”面对台湾海军的阵势,知道闯过不去,但是出发前夸下了“头可断血可流”的海口,也不好后退,便把船设定到自动驾驶,全体下到底舱不管外面,任凭事情自行结局。这种鸵鸟方式的潜在心理是期望台方不会开火,即使最终被台方逮捕,无人驾驶也就无人担责,没想到最终结果却是全体葬身海底。 “打台独有理号”当时处于自动驾驶状态是明显的,但是没有人想到还有另一种更大的可能——会不会“打台独有理号”在进行改装时就被做了手脚,暗中安装了遥控装置,能让手动驾驶失灵,被远程的操纵者驾驶?目的就是故意冲撞台舰,制造船毁人亡的事件扩大事态。船上人是在发现船既无法改变航向也无法停驶、如同被看不见的力量瞄准那样冲向台舰时,必然想到下一步就会遭受台方火力。自保本能使他们全体藏身舱下,希望避免中枪。然而对于导弹打击,舱下反而是最没保护的地方,不死也得震晕,加上迅速地沉没,无人逃生一点也不奇怪。不过到底是不是这样,除非把船打捞出海细致检查,否则无法证实。 对于“打台独有理号”的沉没,大陆民众晚一些才知道。他们在网上看到了现场直播出发仪式,离开海岸后因为没有网络,就只能听世界时报记者的卫星电话报道。快到台湾海域时,卫星电话也突然中断。那时刚刚看到台舰在远方的列队。不过,大陆的“翻墙者”们——那些掌握突破长城防火墙技术的人——能够从台湾媒体知道后面的事,靠他们在墙内传播,虽然晚了一些,大部分中国人也一样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两岸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海上时,一个热气球悠然地飘过了台湾海峡 鲁时加先是惊讶气球下面的“钓鱼岛”怎么会这么大,他虽然没有到过钓鱼岛,可是从电视和照片上,对钓鱼岛的形状已经很熟悉。下面是岛吗?简直就是陆地啊,远看是高耸层叠的群山,根本看不到另一端的海。不过,岛还是岛,只不过不是钓鱼岛,而是台湾岛。 是气球迷航了吗?从驾驶员的神态看不出。他比谁都清楚地看到了下面不是钓鱼岛,表情却没有任何错愕,继续稳定地操纵气球,毫不犹豫地飞行,明显那就是他的驾驶目的地。 鲁时加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被什么?绑架?挟持?说不上。他只是在不知觉中被带到了本来拒绝的目的地,人家没说欺骗的话,驾驶员在整个行程中一言不发。他毫不怀疑地上了气球,只是看不懂监测飞行的仪表,更看不懂太阳角度和气球下方一模一样的海面。 无疑事先就安排好了这一切,当然不是驾驶员所为,他只是个执行者。成涛是雇主,许诺了巨额奖金,他当然服从成涛的指令。鲁时加这才明白成涛为何总是一拖再拖行动时间。鲁时加一直要求在“打台独有理号”直航台湾前就飞钓鱼岛,那样才能先声夺人,起到把民族主义引回到对日的作用,免得被直航台北把热点引向台湾。成涛表面上应承,却总是用各种理由拖延,不是风向不对,就是有大气旋流,或者是要变天。鲁时加不懂热气球飞行到底需要什么条件。专家是那位在法国受过训的驾驶员。成涛总说是驾驶员所说,鲁时加却没有听到驾驶员说话,但是沉默寡言的驾驶员总是在成涛说完后点头认可。鲁时加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傻瓜。 这些天团队一直集中住在热气球起飞点附近的旅店。今天早早被叫起。海边山谷中的热气球充气加热后进入临飞状态,同时升起气象探测气球。热气球靠风力飞行,不同高度的大气风向不一样,利用气象气球的升降得到不同高度的风向风速,便可知热气球在什么高度利用什么风向。这种高度、风向、风速和目的地之间的配合有时很复杂,需要利用专门的软件计算。驾驶员在电脑上计算和规划路线时,成涛总是故意支开鲁时加,不让他在旁边看。 鲁时加现在知道,驾驶员在那时做的规划就是飞台湾。成涛在起飞前使劲拥抱他:“你马上就会成为登上宝岛的英雄!”所谓的“宝岛”可以理解为钓鱼岛,但是在以往的中国话语中,更多是用于称呼台湾。 台湾方面是在鲁时加疑惑下面陆地不是钓鱼岛时才发现热气球的飞临。雷达难以识别这种很少金属部件的低速飞行物,而当时天空多云,蓝灰色气球和云天几乎融为一体,肉眼也难发现。台湾警方直升机飞临时,收到热气球发出的SOS讯号,却无法进行无线电通话,只能隔空看到驾驶员在气球吊篮中做着让人猜不透的手势,似乎表示气球失控。其实这都是事先定好的方案,损坏无线电通讯的目的是让对方无法了解情况而无所适从。果然,台方无法断定热气球是跟直航船一样的目的,而如何拦截一个运动或旅游用途的失控热气球似乎没有什么办法,眼睁睁看着气球飘进了台北上空。 下面是台北城市。有些行人驻足仰看气球,大部分并不在意。用于观光或商业广告的热气球经常出现,这个除了颜色不那么鲜艳,也没有明显不同。只是数架警用直升机围着它绕圈。 从热气球上看,台北最高点是曾经夺冠世界第一高楼的“一零一”,一百零一层,最高点五百零九米。刚发觉自己上了当的鲁时加现在紧盯驾驶员的每个操作,看得到显示屏上的飞行高度被驾驶员调定为五百一十一米,比一零一只高两米。电脑调整加热器热量变换热气球浮力到达那个高度。技巧在于事先算好角度,当热气球降到五百一十一米时,正好能借着顺风瞄准一零一的天线尖顶飞去。 热气球驾驶员此行能不能挣到大钱,关键在这最后孤注一掷。当气球飞向一零一大楼的天线尖顶,看着准确得好像就要撞上去,但是真正到了天线上方才看出偏差至少在五米以上,眼看着要从一旁擦过。热气球是不能回头的,飞过去就很难再重新来过。就在这时,驾驶员以弧形角度甩出一个拴在细索上的尼龙锚,那原本是为热气球降落时抓住大地或树木所用,锚带着细索缠上一零一尖顶上的避雷针,随即锚钩挂住避雷针分叉。锚和细索都是高强度,热气球被拉住,飘在一零一大楼的顶尖,远看如同大楼高点多个了水滴型的装饰。 这一下吸引了台北更多的眼球。驾驶员解开吊篮外沿捆绑的布卷。鲁时加一直以为那是用于防撞保护,里面却是五星红旗,呼啦啦地迎风飘起。虽然五百米的高度使地面看上去不够大,那鲜红的颜色却足够醒目。 被拉住的热气球在台北上空随着风力颠簸,使鲁时加很快就失去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晕船般不停地呕吐,不一会就瘫倒在吊篮底部,只能任由驾驶员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驾驶员却不在乎颠簸,不理睬鲁时加的痛苦呻吟和哀求,也不管台湾直升机试图从上方钩住气球的努力,整整坚持了一小时零一分,才用刀割断锚索,把热气球降落在一零一大楼前面的空场上。 这整个过程成为台湾媒体的头号内容,也被现场无数围观者通过个人媒体传遍网络,再被各国媒体纷纷转播。世界对此的兴趣盎然,只是当做超级酷的娱乐消息。在警方逮捕时镇定自若的飞行员被视为主角,让救护车送进医院的鲁时加则被现场报道认定受了伤。鲁时加恢复体力后一再向台湾警方表示自己要去钓鱼岛,驾驶员却自行飞来台湾。这种说辞在驾驶员拿出鲁时加签字的合同文件后被彻底否定。鲁时加记得成涛让他签过这份合同,他当时没有细究。合同上标的飞行目的地不是地名而是经纬度。他当时以为那是钓鱼岛的经纬度,现在警方告诉他那正是台北;合同要求在制高点至少滞留一小时,鲁时加的理解是在钓鱼岛的山头上,结果却是一零一大厦的尖顶。面对自己的签字,鲁时加只能哑口无言。 不过鲁时加毕竟有政治头脑,保持着明智,既然这时辩解已无意义,不如干脆就接下这个盘。虽然成了台湾的罪犯,却同时会成为大陆的英雄——这不正是成涛给他分析和论证过的吗?台湾警方把鲁时加前面说的当做抵赖之词,根据证据和后来鲁时加的默认,对外发布情况时把鲁时加定为主犯。他的照片也被公布。 中国互联网的长城防火墙可以阻隔大部分当局限制的信息,但是对多数网民的共同关注,就只能阻滞一些时间而已。“翻墙者”从防火墙外把信息拿进来转发,再被其他人接力,而网上转发时间只需秒计,几何级数的转发在很短时间即达创纪录的数千万次。那时防火墙不但失效,而且墙内转发往往会失去外面报道的多样与平衡,变成单一、偏颇和极端的一面之词。如这次的转发中几乎完全不提“打台独有理号”对台舰的率先冲撞,只说台军用导弹击沉大陆民用船,导致全船人员连尸首都没剩。这个消息塞满整个网络空间,没有任何角落不被波及。大陆民众被这种消息推入感情大爆炸,从当晚开始,中国各地的纪念碑、广场、烈士陵园等皆成为民众表达哀思之地,献花圈花篮的人络绎不绝。人们唱爱国歌曲,朗诵诗歌,哀悼死者,逐步发展到发表政治性演说,斥责当局软弱,要求用武力收复台湾,各种对当局的不满皆利用这个机会开始发酵。 让悲情中的中国人感到一丝安慰的是再晚些传来的消息——一个叫鲁时加的中国人驾驶热气球登上了台北的最高建筑,展开五星红旗。台湾电视台播放的画面传到墙内,中国的爱国者们为此豪气喷薄,出了鸟气。鲁时加的照片几小时内就被上亿台中国的联网设备下载复制,他的故事到处传扬。这个问题——英雄可以手无寸铁只凭一个热气球登陆台湾,中国政府和军队为什么不可以——成了众多中国人共同的质疑。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5_955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6:保安公司与会所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6.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7:仙人村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7.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8:台湾不粘锅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9/8.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9:家族联盟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1/9.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0:工人想念毛泽东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1/1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1:维稳大师的部署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2/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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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2:军营野禽宴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 @wlixiong )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 (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12:军营野禽宴 群山环绕。天空阴沉清澈。一冬天的雪积满了山谷和山林。八位北京来的网络名人——网称“大威”——每人乘一辆由特种兵驾驶的机动雪橇,大呼小叫地挥舞手中的枪。除了女歌星做出怕枪模样,其他男士们一发现动物便端枪狂射,只是打中的很少,徒然惊起四散哀鸣的野禽。这片山地森林的军事训练场占地上百平方公里,百姓不得进入,因此成了动物栖息之地。平时受保护野生动物的法令约束,驻守军人不敢擅自打猎,而是留给偶尔前来的高级将领,作为他们的专用猎场。今天是副总参谋长王锋下令对这些客人开放,还专门派了雪地作战的特种兵为他们服务。 作为时代宠儿的大威们早已享遍各种吃喝玩乐,再花样翻新也都是那么回事,但是由戴着雪盲眼镜全副武装的特种兵带着在雪地上风驰电掣,用新式步枪扫射,管它是一级保护还是二级保护的野生动物,见着就打,这种玩法是花再多钱也得不到的。他们包在防寒军服中的形象如同毛绒玩具。手中有枪的感觉使他们如同吃了药那样亢奋,陶醉在自己的酷中。 一辆雪地车溅起喷向两侧的弧形雪瀑在山脊出现,轰鸣地绕过一路树木驶来。载着大威的机动雪橇如同小鱼那样从四面向雪地车聚拢。雪地车停在山谷中,先跳下的特种兵把一块汽车脚垫铺在雪上,然后打开车门。下车的王锋没戴帽子,一身在办公室穿的军装,浅帮皮鞋靠脚垫才不会没在雪中。比起特种兵,甚至比起挎着枪的大威们,他的形象都显得文质彬彬。不过在冰天雪地中穿着单薄却不显出丝毫寒意,身姿伸展挺拔,倒有另一番潇洒。他抱歉在开完军委会直接从北京赶来。还是晚了,虽然知道自己不在客人们会玩得更开心,但愿意亲手打只野禽给客人们晚餐下酒。说罢,从随行特种兵手里选了支看上去最简洁的步枪——只有懂枪行家才会这样选枪。机动雪橇的停驶使得山谷恢复了平静,原本躲藏的一只野鸡飘着彩色长尾从树林梢头飞起。王锋仰面瞄准,枪口随着野鸡飞行轨迹稳稳移动,枪响鸡落,几朵羽毛像花瓣一般飘洒。大威们纷纷鼓掌,初见王锋便被他的儒将风采折服。大牌女歌星竟尖叫出“中国普京”的喝彩。 宋秘书在离狩猎地点几公里外的野战指挥车里,能从雪地车发回的视频看到这些场面。他知道女歌星这种拍马其实是拍到了马腿。倒不是王锋认为自己配不上普京,反而他不会把普京看成值得自己比较的对象,他只是不喜欢被人做这种类比,毫无价值,倒容易引起嫉恨或警惕,增加障碍。当其他大威也跟着歌星乱叫“中国普京”,纷纷提出要跟他照相合影时,王锋说:“今天请大家来,尽兴打猎,一会尽兴喝酒,唯一限制就是不能做任何记录。宋秘书提前把你们的音像设备和联网设备代为保管,就是要让你们在这里彻底放松。人不能总是为网络生活。咱们有约在先,这里听到和看到的一切,任何时候都不能拿到网上,这样大家都可以放松。谁要是违约,可别怪大家从此不再把他当朋友。” 外面冰雪天地,野战指挥车里温暖怡人。宋秘书在指挥台前喝着热茶,只穿单衣。车内除了指挥区,有主官办公室兼卧室、技术服务空间和随行人员的休息区,厨房和卫生间,皆是全套现代设备。这种野战指挥车是王锋在总装备部时组织开发的,配给集团军以上的战地指挥员。车可根据需要组装加长,增加新区域,类似缩小版的火车专列,活动范围却比受铁路限制的火车专列大很多。专用的减震地板在颠簸路上也能保持内部平稳。即使在这冬季山地,也能开到坦克训练道的尽头,才让王锋换乘雪地车。 宋秘书是王锋的首席秘书,从总装备部就跟着王锋,又跟着调到总参谋部。王锋的重要事务都由他打理,王锋对他没秘密。他跟王锋绑为一体,既有命运安排,也有他自己的选择。他总是认为王锋会成大气候。这没错,王锋升到了大军区级,他这个秘书在别人眼里也算得上位高权重了。但是他知道这离王锋的抱负还差得远,跟他自己对王锋的期望也有距离。一度王锋似乎也认为到此为止了,谈起过给他安排其他职务的事,这通常是比较讲义气的官员在退休前为贴身秘书所做。不过自从王锋接触到“窃国揭秘”,就不再提这个话题,而是表示还需要宋秘书跟他一块干完这件大事。 王锋并没有具体地说明大事是什么,但是对他的思路再熟悉不过的宋秘书完全明白。对外,王锋会做出让人认为他只是要阻止窃国,实际在他内心,窃国的存在正中他的下怀,是可以让他破局的契机。如果没有窃国,一切按部就班,王锋只能在铁板钢筋般的框框中让严丝合缝的传送带按时送进退休废料仓,任何破局之举名不正言不顺事不成。而先有了一个窃国阴谋,就会让打破框子进行反制有了合理性,成为对他的解放,空间就大了,可能出现新的重构、组合和轨道。那是王锋最需要的。不变什么机会都没有,有变才有博弈,才可能脱颖而出,王锋盼望最后一博,哪怕失败也好过所谓的“平安降落”。他还没有飞到最高的天空,怎么会甘心降落呢?他活着就不是为了平安。 到这份上,宋秘书只能跟着王锋走下去。以往王锋虽不安分,但没有脱离大框,没有被人可抓的把柄。即便是搞“替身”系统也能解释为秘密作战的需要,处于能蒙混的灰色地带。然而他的最后一搏是要打破这个框子,既是王锋的最后机会,也蕴含巨大的风险,是可能掉脑袋的。不过,宋秘书也没有别的选择,所谓的路径依赖吧。他已经过了选择的点,重新选择等于前面的人生都归零,不是年过四十的人能做的。宋秘书的天性中也有不安分的因子。对不确定的揣测、风险的预期和评估都会让平凡人生变得有些刺激,让人兴奋,肾上腺分泌增加。人是需要这种感觉的,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去吸毒。这也是一种赌博,一旦赌赢就是暴发。王锋对跟随他的人从来慷慨。就拿宋秘书在北京的三套房子来说,市场价值上千万,到手却几乎等同免费,都是借王锋之力搞到的。这次要是能赢,王锋会达到什么高度可以有无穷的想象。 冬天山里天黑得早。夜里又开始降雪。王锋在训练场驻守连队的食堂里宴请大威们。食堂是标准化样式,但是不开电灯,用插在周边一圈的松明火炬照明,就有了类似山洞聚义厅的感觉。从县城请的野味厨师,菜是扒熊掌、鹿蹄筋、猴头蘑一类山珍野味,王锋打的野鸡被当做主菜。每个客人由一个特种兵服侍,不上菜时便背手叉腿挺立在客人身后。此时的特种兵不再背枪,钢盔换了迷彩帽,武装带和高腰军靴仍使他们身形勇武,金属帽徽反射火炬。这场景使大威们心醉神迷。刚从北京赶来的世界时报总编辑虽然耽误了前面的打猎,却当场即席赋诗,从王锋打的野鸡到把王锋比为古代戍边报国的大将。王锋浅浅微笑,捧为普京都被他不以为然,还扯什么戍边大将。 野战指挥车停在营房院里,离食堂不过几十米距离。宋秘书在车中独自吃士兵送来的菜,眼前屏幕显示的是王锋眼镜同步传送的画面。王锋开启了查询功能,眼镜焦点聚在某人脸上,八一本就会进行图像识别,通过耳机报出那人的姓名、网名、简历、作品等,王锋便可以显得对那人很熟悉,这使大威们为他们的名声被上将所知而沾沾自喜,同时也受宠若惊。宋秘书的作用是适时提示,让王峰可以做出一些恰如其分的评论。 自从王锋建立了“替身”系统,他的各种会面都用这种方式进行记录。说是为了备查,可以回顾现场,留下确凿证据,不过宋秘书知道王锋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下历史。后人总是对伟大的历史人物没有得到充分记录感到惋惜,王锋要弥补这一点。这种记录虽已延续数年,却只有两个人知道,宋秘书之外还有一个丁大海。指挥车屏幕上看到的都会同步转发给丁大海,最终由丁大海分类存档。 丁大海是王锋的技术分身。王锋所有跟电脑、网络沾边的事,皆由丁大海处理。如果说王锋左膀是宋秘书,右臂就是丁大海。宋秘书平时不离王锋,随叫随到。丁大海却常年不露真人,只靠网络联系,却比宋秘书跟王锋联系还紧密。半夜时宋秘书会回家,出差时也会回自己卧室,丁大海却是只要王锋在八一本上按一下他的标志,任何时候都会立刻回应。为此丁大海永远保持着网络联通,睡觉也设定唤醒功能。哪怕王锋是在天涯海角按他的标志,立刻就响起催命般的声音,死人都能叫醒。数年来他没有一次错过王锋的招呼。 丁大海外表粗壮,身高一米七,肩膀宽得畸形,圆圆头颅密布半寸长钢针般的黑发,深度近视镜像是葡萄酒的酒瓶底。这些都和《黄祸》里的他一样。不一样的是他那时肤色黑红,浑身肌肉把军服撑得圆滚,像个胶东船老大,而现在因为终年守着电脑不见天日,肤色变得灰白,人也变得虚胖。 丁大海在《黄祸》中是王锋秘密制造的核潜艇艇长,靠着潜伏躲过了美俄对中国核力量的消灭,再利用美俄冲突激化时机对美国进行核打击,让美国以为来自俄国,导致美俄核大战而毁灭了世界。《黄祸》故事的这部分在本书没有发生,但是丁大海前面的经历是一样的——他曾作为中国海军的骄子被送到美国安那波利斯海军学院进修,却为了一个美国女人把同班美国军官打得颅骨开裂。在美国服刑两年回国后,海军已将他除名,是王锋收留了他。王锋没有让他再回潜艇的职权,但是让他进入了信息战部队的核心。他当年作为潜艇艇长的优异成就,电脑特长就在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丁大海性格木讷,却极聪颖。在美国留下的耻辱和无法再回海洋,使他把全部精力都释放在电脑领域,达到的造诣外人难以了解,行家却知道至高至深。 虽然得到的不是《黄祸》中王锋给他的新型潜艇,丁大海对王锋的感恩与崇拜却毫无二致。如《黄祸》所写,王锋将他从屈辱的粪坑里拉出,重新给了他最珍视的军人尊严,为此他对王锋的忠诚至死不渝。普通工程师在技术上都可以胜任王锋的技术分身,但是因为会掌握王锋的一切文件,王锋唯一信任的只有丁大海。丁大海正式身份是信息战部队的大校,技术分身对他只是小菜,他主要的任务是掌管整个“替身”系统,可以说他算得上中国最大的黑客。 说起黑客,人们头脑中会出现电影里那种键盘如飞的形象。丁大海不是,他的键盘动作缓慢,从来是边想边打,但是却招招中靶,直指要害。他最厉害的还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指挥着分散在信息战部队之内的上千名黑客。除了王锋,没人知道他是“替身”的最高指挥官。宋秘书虽然知道“替身”的存在,也不知道具体细节。因为有了丁大海解决所有电脑问题,宋秘书自己反而成了电脑盲,除了傻瓜式操作,其他一概不知,更不要说理解看不见摸不着的“替身”。 透过王锋眼镜的画面,宋秘书看到世界时报总编正在透露他刚刚了解到的“中央精神”。没赶上前面狩猎,是因为他被中央办公厅邀请去给政治局的学习会讲新媒体。从王锋的凝神注视看得出对总编讲的信息十分关注。政治局学习会每次题目不同,只有中共政治局委员和常委能参加,王锋没有资格,因此任何信息都是有价值的。总编激动不已,这样的经历足以使他的江湖地位大大提升,这从在场的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听他就看得出来。 “……我感觉中央是要调整民族主义的导向,改变原本以日本为主要对手的路线。这次总书记最关注的问题主要是以往民众的反日情绪是如何利用新媒体传播和聚集的,有什么方法能够化解……” “中央要是不愿意的话,新媒体有什么用。”坐在王锋身边的女歌星说。“别的都封,就是反日你放开,不成情绪才怪。在网上搞出情绪还不简单,只要你不封,什么都能搞成情绪。”女歌星一边说一边反客为主地给王锋盘里夹了块熊掌。王锋几乎没动筷子。 “歌唱家同志,一个国家总得有点精神才能凝聚,民族主义对此是不可缺少的。尤其是一个大国崛起的过程,没有对手也就没有支撑。”总编神情中透着对女歌星缺乏政治头脑的调侃。“不过民族主义要收发得当,对手也要适时调整。以日本承载民族主义有历史基础,可以最快见效,在我们崛起过程中起到了作用。但是我感觉中央已经看出不能再往前推了,应该到此为止,再走下去,被国民的民族主义架在火上,一旦两国真被推向冲突,可能十分不利……” 总编透露的“中央动向”王锋事先有从其他渠道得知。他让宋秘书亲自邀请和接待这些大威,也是应对这种动向的安排。宋秘书邀请大威时只是说信息战部队主将希望听他们对网络和新媒体的看法。广义上信息战包括对媒体和舆论的运用,王锋以此为由见大威因此名正言顺。接大威们到山里打猎通常会被理解为特殊招待,其实主要原因是为了保密。这里除了军队的通讯设施,民用设备都无信号,外人也无法进来。宋秘书“代管”大威们的设备,正是为了一切都是事后无据可查的口头谈话。 王锋本来还掂量如何开头才能不被这些鬼机灵看破意图,总编卖弄刚得到的“中央动向”成为自然而然的入口。以日本为民族主义靶子多年来一直被高层所用,随着钓鱼岛争端对抗不断升级。近年中国军舰进入钓鱼岛海域巡航已成常态,中方划定的防空识别区也在逐步落实。看似主动权一直在中方手中,其实危机却在不断加深。二战后的日本被国际社会防范,美军为日本制定的和平宪法约束其不再成为军事强国,日本多数民众也怀有对中国的原罪感,但是中国民族主义对日本的持续敌对,恰恰成为日本社会的动员及重新武装的理由。日本的民主制度使其在民主导向下的走向让奉行民主理念的国际无话可说,反而理解日本在专制中国威胁下需要自我保护。日本人口虽然只有中国的十分之一,但经济实力与中国相当,科技能力远超中国。对中国最有利的本应是让日本一直做一只安逸的肥猫,中国当局纵容的民族主义却成为日本右翼的最好同盟,硬是把安于当猫的日本刺激成了一只惊醒的虎。而当日本一旦成了虎,就是绝非可以轻易搞定的对手。前不久中国军机拦截日本军机飞临钓鱼岛,双方就相互发射了曳光弹,几乎在开火边缘。亏得双方政府及时约束,事态暂时没有扩大。而正是这次危机,导致了中国高层决定中止与日本为敌。 王锋原本正在设想从中日对抗的格局中找到一个破局之点。他虽无权决定开战,但是想法制造一次擦枪走火还是做得到。在双方相互仇恨的民族主义气氛中,一次擦枪走火就可能成为冲突升级的开始,推动双方走向战争。王锋对与日本开战的危险很清楚。他在总装备部那么多年,深知日本武器的先进和日本军工生产能力都是中国不可比,更不要说中国独生子女的一代军人缺乏斗志和战力。不过对王锋而言,哪怕战争让中国重演甲午海战的惨败,也好过让窃国者太太平平地利用权力窃国。战争可以带来变局。战败的责任轮不到王锋承担,却能即搅乱窃国者的布局,也让王锋有机会入局。不过也就在这个时候高层做出改变。 高层的变化倒不是担心跟日本打仗会输。中国军队做花架的功夫堪称一流,如果只是看演习,上电视,似乎了不得,真实战力的低下只有军队内部人才知。而知道的人绝不会往外说,都是想方设法制造中国军队天下无敌假象的合伙人。中国高层以为教训小日本易如反掌,之所以不打丫的,只是出于窃国需要——窃国的核心是在土地私有化后形成炒作市场和涨价热潮,让从私有化中抢占大量土地的窃国者得到巨额利润。是否会有市场和热潮,取决于国际社会对中国的信心和信任,而信心和信任当然不能建立于国际对抗。尤其是与日本那种重要国家对抗,一旦开战便不可控,威胁到整个世界,中国当然也就不可能形成国际资本看好的土地市场。从当局的这种变化,也反映窃国集团对权力的左右,一旦对窃国有妨碍,就从纵容民族主义转成约束民族主义,与日本的较劲也要结束。 对此王锋只能跟随高层大势。他现在还没有一意孤行的能力,只可因势利导,否则事情是做不下去的,甚至还没做自己先完了。民族主义在中国已是放出了瓶子的魔鬼,不是想收就能收的,可以转移目标,但不能没有目标,不对日本,也得有替代对象。而对窃国者,一旦认识到了不能再惹国际麻烦,别说不要跟大国对抗,连跟东南亚小国的南海争执也决定放下。而若民族主义不再针对国际,还有什么目标可以替代呢? 王锋和网络大威的见面,就是想在高层尚未形成清晰目标前,先行造势,再进行利导,貌似跟高层转向一致,却以四两拨千斤,让后面的变化按照自己开的头发展,最终照样能破窃国之局,引发自己期望的变局。对此,既然高层对民族主义的考虑主要是为安抚民众,那么先把舆论和民意引向哪里,就可能决定高层把民族主义往哪个方向转。 大威们就中国与日本发生冲突的利弊争论起来,个个都像军事专家,都是极度自信的结论性意见,而且是不容置辩的口吻,说不了几句相互就陷入尖锐对立。 王锋打断他们的争论。“钓鱼岛多大?”似乎只是提一个中性问题。 “四点三平方公里,”大威中的大学教授回答。他的特长是出口即数字。王锋问的正可以让他展示这个能力。“加上黄尾屿一点零八平方公里,赤尾屿零点一五四平方公里,南小岛零点四六三平方公里,北小岛零点三零二平方公里,还有三块岛礁,一共六点三四四平方公里……” “别看面积小,那可是第一岛链的突破口。”大威中的体育健将嗓门最大。他总是显出对日本的仇恨,曾在比赛时痛打日本运动员。那个事件让他赢得了大批粉丝。 “第一岛链是什么?”王锋问。 体育明星一下磕巴起来。不少中国的军事爱好者常爱把“第一岛链”挂在嘴上,其实只是人云亦云,自己也搞不清楚。 “谁知道第一岛链的大门在哪里?”王锋接着问。 “台湾!”世界时报总编用双手在胸前切了一下,像是切开一个门。“台湾在第一岛链占的长度是六百五十公里,在第一岛链中距离大陆海岸线最近,控制着东海与南海的咽喉战略通道。”他和大学教授有一比但更胜一筹,被戏称为“会走路的百科全书”,因为他有对各种资料倒背如流的超常能力。 “那么是该钻小洞还是该走大门?”王锋似乎还是在提问。 大威们一时安静下来,都有受到点拨的冲击感。网络时代就是这样,大威名为意见领袖,其实只是善于从众。他们的对日仇恨,或是在钓鱼岛争端上义愤填膺,无非先是跟着大众喊然后再领着大众喊。王锋的提问让他们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大几千倍的台湾放在那里看不见,死盯着那个小岛呢?别人这么说他们不会当回事,可这么问的是中国军队的副总参谋长,是肩上扛着三颗将星刚让他们尝到了枪滋味的大人物啊! 世界时报总编辑把王锋的微妙提问和刚在政治局学习会上听到的联系在一起,越发认为自己摸到了中央的脉搏。作为“喉舌”,一旦摸到脉搏就冲到前面鸣锣开道,这是他一辈子始终在干的事。 “对呀,要是把台湾拿到手中,钓鱼岛根本不在话下。总书记说的调整对手是要转向台湾吗?”总编辑试图在王锋这再摸一下底。 王锋当然不会直接回答是,因为总书记没有这样说过,而是他要把总书记引上这条道。他也不会说不是,他需要大威们做这样的想象。他只是说:“中央要在国际问题上重回韬光养晦战略,但是台湾问题不是国际问题,世界没几个国家承认台湾,而且都公开地声明过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因此民族主义即使指向了台湾,也不算国际问题,对全世界而言都是我们国内之争。是不是?” “对呀,我一直说早就该解决台湾问题!这些年模糊了方向,放下西瓜去捡芝麻。忘记了建国后我们就一直说的解放台湾大业。这一轮民进党重新执政,表面上不再提台独,其实一直在事实台独的路上越走越远。目前台独差的只是一个名分。再不解决,回归就再也没有指望了。”总编辑说。 大威们围绕这个思路热烈讨论起来。他们脑子快,善出主意,总是按照主人的需要,要什么就能给什么。大学教授就曾写过秘密报告,针对港人民主派的街头抗议运动向高层支招,建议利用在香港培育和收买的力量制造社会动荡,主动促使暴力冲突和打砸抢蔓延,让香港百姓当做港人的内斗而生厌烦,即时中央即可派军警进入香港维持治安,把一国两制变成一国一制。此刻教授的支招仍然捎带着香港,台湾民进党政府上台后给香港民主派提供避风港和资源支持,可以说成港独和台独联合,台独在背后支持港独,就可以成为大陆民族主义转向台湾的刺激因素。 教授看到了民族主义转向台湾需要足够的理由。这些年对台统战使两岸关系改善,反倒成了转向的限制。所谓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被台湾法门揪住成了护身符。就连这轮执政的民进党也看到其中好处,至少明面上不再提台独。而大陆人也普遍对台湾友好,迷恋台湾的中国风情和传统小吃,忘记了曾经信誓旦旦的“一定要解放台湾”,中国军队则把多年收复台湾为作战计划束之高阁……这一切仅靠说台湾庇护了港独是扭转不了的。 一位刚去做了台湾环岛一周旅行的大威对此倒是自信。“民众忘得快,让他们想起也一样快。关键是找到让他们觉得跟自己有关的点,一下子就能炒起来。王副总长不妨看一下我这次去台湾拍的一个小片子……不过得是在我的手机上。” 宋秘书把他的手机送进食堂接上电视机。手机主人在大威中是最善用视频的,人称“视频控”。他多数用手机拍摄视频,走哪拍哪,在手机上编辑,再用手机发布到社交媒体。他的拍摄角度新颖,编排活泼,特受网民欢迎。“视频控”平时拍的片子一分钟都不愿意耽搁上网,这个片子看上去花的功夫不小,却一直压着没发。大威们都是谨慎的,不想因为和当局不合拍惹当局不高兴。现在看到上面有转向的意图,也许正是亮出片子的时机。 “视频控”这段片子主题是围绕用碎瓶子扎出台湾女导游眼珠的东北汉子。那事没有随时间平息,反而在台湾愈演愈烈。东北汉子被关进台湾监狱,他妻子被警方审问数天后驱逐出境。媒体想方设法进入治疗女导游的医院,拍摄其家人的悲伤和愤怒,反复播放煽情画面,挖掘任何可以渲染的线索。举台独牌子的老人被东北汉子摔伤后只在医院待了几天,又是每天站到总统府前继续举牌。本来他只有轻微外伤,重新出现后却拄起双拐,看上去行动不便,伤情严重,却更高地举起台独牌子,一时间成了台湾人心目中的英雄,吸引整个社会的目光和源源不断的募捐。每天有不少台湾人聚集在老人周围,名为保护老人,在“视频控”的片子里却能看到那些人一见大陆游客便示威性地举牌高喊台独口号,跟在大陆旅行团身后进行挑衅。双方发生过数次新的冲突,只是没再伤人。民进党政府表面把这事交给法律处理,暗中却纵容社会上的台独情绪。台湾人对大陆积累的恐惧和不满,以及对国民党执政时的“卖台政策”反弹,都被这个事件引发出来。“视频控”的片子中有他亲身经历的被旅馆拒绝入住。他与旅馆老板争论时,老板当着他的面在告示板上写下“陆客与狗不得入内”。“视频控”报警,警察却嘲笑他不懂什么是民主,禁止他继续骚扰旅馆主人。片子结尾定格在老板写的告示上,叠印台湾地图。那虽是挺低档的宣传手法,意思却一览无余——台湾不会允许大陆入内,更不可能接受统一。 奇怪的是大陆官方对此闭口不提。媒体按照宣传部门的口径,统一轻描淡写为游客与导游之争,归咎为职业道德与商业纠纷,完全回避其中的台独内容,以及此事在台湾掀起的社会情绪。对大陆官方,这个事件的杀伤力在于暴露了以往对台“统战”的彻底失败,给台湾的各种好处没有买来归心,只是喂肥了舔血苍蝇般的政客商人。而那些人在台湾百姓中毫无威信,背负骂名。貌似友好的两岸关系只是假象,一件小事就把表面太平全都掀翻。 片子放完后全场眼光看着王锋。王锋端起一直没碰的酒杯。“作为军人,看这种片子让我痛心。不过我要感谢拍摄者让我看到真实的现状。我们可以不喜欢现实,但是不能不尊重现实。向让记录现实的拍摄者致敬!”王锋与“视频控”碰杯,一口干掉杯中茅台。“这个片子打算怎么用?” 不胜酒力的“视频控”也跟着干杯,难以掩饰被辣变形的表情。“……首长看应该怎么办……原本是担心和中央不一致……” 王锋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这种担心不必要。中央是需要人民群众有主动性的,而不是什么事都跟在中央后面循规蹈矩。这么大的国家全靠中央怎么顾得过来,哪个脑子能想得那么周全?中央从来都期待从群众的创造性中得到启发和选择。当年经济改革不就是从小岗村起步的吗?那些村民明知跟当时的中央不一致,但是写下生死书也要自发地改革。如果都要等中央发话,那时的改革就难以出现突破。其实有时中央是等着民间先动的。你说当年邓小平没想到包产到户吗?他在文革前就搞了,还成为文革加给他的罪名之一,为什么他要等小岗村搞起来才去推动呢?因为反对势力强大,既定政策和舆论基础都是相反的,如果他自己提,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受反对势力围剿。而如果是民间的自发,他从第三者角度加以引导,就避免了与反对势力的正面对决。现在也有类似之处,营造多年的对台路线形成了一时不易松动的条条框框,培育了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不好一下否定,因此这种转折不宜自上而下地实现,而需要通过民间的突破来带动。有些话官方不好说,但是民间可以说。转变应该从民间开始,然后民间的态度就会成为政府转变的理由和基础。” 世界时报总编辑翘起大拇指。“王副总长真是一针见血!目前有关部门不让媒体报道台独现状,实在是鼠目寸光,民族主义既然已经被培育成国民唯一的精神焦点,没有替代对象就会泛滥四溢,最终在预料不到的地方和预料不到的时间决口。那从治国角度是最危险的。我提议在这一点上要帮助中央,一是给中央提供民族主义转向的民间基础,二是干脆把台湾问题直接推上前台,变成民族主义的替代目标。” 大威们对此都表赞同,不过并非仅如总编辑所说是为了帮助中央。包括总编辑自己在内,每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是否可以借机提高自己在网络上的地位,增加对粉丝的号召力;或是能否通过帮助当局让自己得到赏识和重用?更现实的则是能否借机搞到“资源”。讨论虽然用词宏大,通篇都是国家和人民,但是“资源”二字是核心。按他们的说法,形成或转变民意是新媒体的强项,传统宣传方式需要旷日持久能完成的,新媒体只需瞬间,但前提必须有足够资源。别看他们每人都有千万以上粉丝,却不是随便说句什么就能有效果。要想形成热点,离不开团队操作和网站配合,必要时还得雇佣水军,不停地加码造势,才能积攒足够能量,扩散到最大范围。网络事件表面看是自发形成,不胫而走,实际多数离不开背后的操作、组织和推动,归根结底是需要资源支撑。 他们所谓的“资源”说白了就是钱。王锋没有直接回应大威。宋秘书知道他不在乎为此花钱,但是要避免被认为他和大威之间有密谋关系。虽然大威们现在的提议正是王锋所需,而且就是他引导的结果,但是要让外人看成是大威们自己的选择,或者是民意的自行走向,跟王锋没有关系。宋秘书认为只有自己知道王锋的真实目的。民族主义的矛头转向台湾,看似不再是国际问题,符合窃国者需要,容易获得高层通过。但是一旦成为高层的决定,王锋后面的部署照样可以制造出国际问题,让国际担心和国际资金止步,而且骑虎难下,无法挽回,从而同样可以破掉窃国之局,为王锋迎来需要的变局。 王锋给大威们留了一个门:“有什么建议,有什么需要,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联系。” 女歌星抓住这个机会。“用什么方式跟您联系啊?”的确,没有联系方式,这样说只等于客套。大威们都是明白人,不指望王锋这种高官会留电话号码,但可以给电邮地址吧? 王锋做了个手势。一个特种兵捧来一摞军用迷彩皮包。宋秘书给每个大威分了一个。 “用这个联络。”王锋说。打开皮包,大威们全都喜出望外地叫起来。皮包里是最新型的八一本。因为是不上市的军品,市场价格炒到一台二手机也得几十万元,被电脑人当成最酷的时尚标志。 “王副总长,我在这上呼您,您会回复吗?”在大威们埋头把玩八一本时,女歌星举着她的八一本进一步落实她的问题,言语中含着暧昧意味。 “如果我没有时间,宋秘书也会回复,并且都会告诉我。”王锋话说得客气,但是宋秘书知道他根本不会有兴趣了解,所有回复都是秘书的事。那回复不是为了礼貌,王锋不会为了礼貌去浪费哪怕是秘书的时间,他的目的是利用大威,才需要和他们保持联系。 王锋接着说:“军队有特殊性,与外界联络要通过专用管道,尤其是诸位的话题涉及广泛,还可能牵扯到资源问题,所以在八一本以外的其他联络我都不接收,也不回复。你们的网络活动,也只有通过八一本所做的,我才会看到和加以评判。” 王锋似乎无意中重复了大威们屡屡提到的“资源”,又说到要对大威的网络活动进行评判,由此把资源与评判联系在了一起,但是只能通过八一本,那会使大威们像眼前吊上了骨头,即使用惯了原本的电脑和系统,也会努力适应八一本,尽可能多用八一本从事网络活动。而他们在八一本上的一举一动会被随时掌握,文档和材料都被截取。更重要的是,九个大威粉丝总量接近两亿,加上网络的连锁影响,基本可覆盖整个中国的网络和网民。必要之时,就可以瞬间接管他们在八一本上使用过的所有账号,假手他们的名义影响网络。 王锋这样做,是从二神那得到的启示。虽然二神出师未捷身先死,却足以反映出一个网络达人可能达到的威力——二神仅仅搞了一个猜想,就让原本藏在幕后的黑手不得不伸出。虽然还无法从那一次深夜出动搞清背后到底都是什么人,用什么机制相互协调,但却让王锋看到,必须把窃国者逼得跳出来博弈,才会找到可以痛击的目标。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5_955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6:保安公司与会所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6.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7:仙人村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7.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8:台湾不粘锅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9/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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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1:维稳大师的部署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 @wlixiong )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 (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11:维稳大师的部署 从沈迪接受董事会交下的任务,到带着几十人的团队抵达成都现场,只用了四小时二十分。保安公司的快速反应能力已经接近无与伦比。然而却没有见到现场指挥官。副支队长解释说,张支队长正在一线指挥搜捕漏网的暴徒。沈迪安插的眼线却私下报告,张支队长其实是在厂区找他的狗。不光是他找,现场士兵都在为他找狗,正在进行的清理全部停顿。得知藏獒失踪后张支队长一直处于癫狂状态,骂军官打士兵,甚至亲手开枪射杀被抓的工人。沈迪一行到达前,值班员通知张支队长回指挥部等待,他的回应是破口大骂。眼线对骂的具体内容不很明白,感觉非同小可,凭记忆记下了文字,只是标明省略了脏话。 眼线记在手机上的文字是:“(脏话省略)这么大的事只给了老子二百五十万!老子一条狗最少值五百万,老子还赔了二百五十万呢!(脏话省略)他们不赔给老子五百万,老子就去揭发龟儿子!(脏话省略)” 沈迪把眼线的手机放进自己口袋,让秘书给眼线两万块钱。“这手机已经旧了,去买个新的。” 沈迪叫来副支队长:“现场指挥现在由我的人接管,你配合。”副支队长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嗫嚅之间,沈迪带来的人已各自就位。一位中年男子登上指挥车,坐到指挥员位置操作各种电子设备,熟练得就像一直坐在那里一样。 副支队长躲到一旁去打电话,看来他还没得到交出指挥权的通知。不过沈迪无需理睬。在北京还没出发时,四川省政法委书记的电话就已经打过来,请沈迪协助处理事件。要做的归根结底是一点——不让外界知道发生开枪和死了人。沈迪在官场被称为“维稳大师”,不少地方政府和官员都当过他的客户。他关系通天,能上下摆平,横向则可以在全国同步布局——地方政府没这个能力。政法委书记给的价是一千五百万元,听到沈迪没回应,补充说成都市政府还会拿钱,包括工厂所在的区政府也会加钱。 沈迪让政法委书记跟保安公司的分管经理谈钱。他没立刻表态,但是当然会接这个活。四川省要的和家族联盟要的完全一致,接下四川的活相当于耧草打兔子,顺带多赚的钱。分管经理会像职业经纪人那样讨价还价。各级官员都怕自己辖区出的事闹大了被上级责怪,影响仕途升迁,拿钱平息是不会吝啬的,反正也不是他们自己的钱。果然,飞机降落成都前就收到经理报告,最后谈妥四川一揽子出三千八百万元,比黄士可在董事会上当场转给保安公司的三千万元还高。这个兔子够肥。 多年来,每当沈迪这个“维稳大师”听到出事——也就是不稳的时候,心里总是暗喜。事情越多越大,越是维稳的升值。维稳可以说是当今中国利润最高的产业。在保证完成家族联盟的任务之外,保安公司也被默许接其他活。既然整个国家是家族联盟的,任何不稳都是威胁,因此维稳和家族联盟的利益总是吻合的。既然保安公司是由沈迪控制,公司收的钱如何切割,往哪个口袋装,都是他说了算。沈迪知道官员为什么都喜欢维稳的钱,因为那最没数、最方便做账、也最难纳入制度和审计,所以最容易成为自己的钱。这一单生意,沈迪至少可以弄到自己名下一千万。 想到自己的一千万,沈迪不禁皱了皱眉头,那个蠢货竟然想要五百万!射杀上百人他不当回事,丢一条狗他要发疯……钱是次要的,他的骂娘也可以当没听见,但这蠢货威胁的揭发却不能不当回事。家族联盟可以容忍利用维稳给自己谋利,却不会容忍策划开枪制造不稳。虽然先制造不稳再用维稳谋利是官场公开的秘密,但那一旦见光便是罪大恶极。 指挥电台从现场传回的声音大都是找狗的,最突出的是张支队长接近嚎叫的嗓子,一直不停地骂人。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恢复对现场的掌控,不能让一条狗控制局面。想让事件化为无形,现场必须尽快处理干净。但是看来首先要解决的障碍就是张支队长,他现在变成了一条疯狗,不让他继续找狗,他必会咬人。 沈迪在手机上写了一行:“狗主人找狗时被隐藏的暴徒割喉,暴徒随后被击毙”——好像是个微型小说,给身边名叫路小虎的“施工员”看。沈迪有大事时总把路小虎带在身边。他虽然年轻,却善于用脑,一点就通。路小虎看了小说,点点头,便到一旁抽烟。那个头脑一旦开动,一切都会按部就班达成。沈迪随即销掉小说,转向处理现场。 根据报上来的情况,原本参加占领工厂的上千人,通过广播最后通牒、震慑加开放通道吓走了大半。目前找到的尸体是一百八十三具,被俘的是二百三十六人,估计现场没被发现的死人和活人都不会有多少了。 沈迪满意的是张支队长让所有的枪都装了消音器。近年才给武警配备这种装备,正是为这种场合用。没有枪声传出去,后面的处理就方便很多,否则只要惊动了周围几公里,开枪消息立刻就会在网上传遍,随即引起外国媒体的关注,往下处理就难了。 十二辆旅行大客车组成的车队陆续抵达现场。在从北京飞来的途中,沈迪的班子已经制定了方案,包括要求成都当局提供大客车。每辆大客车都按要求放下窗帘。下面要做的是把工人——无论死的活的——全部转移出去。对外名义是占领工厂犯了聚众闹事、破坏国家财产罪,需要集中办学习班,配合司法调查,再做司法处理。大客车是故意给厂区外面的家属看,让他们以为车里都是活人,而且待遇还不错(至少没有用囚车)。车里装的活人事先进行麻醉,保证不会动。死人也按座位装车。对外显得车辆和人数相当。运送过程道路戒严,重兵押送,车队先开入武警军营,让人以为学习班就在军营之内。允许家属送东西、送钱,军营设立专门接待处,允诺转交。家属只要以为亲人活着在等候处理,一般就会听话而不敢闹事。他们不会知道,亲人送到军营后被换上篷布遮掩的卡车,活人送到青海戈壁滩上的集中营,死人则送进深山焚烧掩埋。等待家属的将是各种手段和理由的拖延,至少两、三年内不可能知道真实情况。当然,事情迟早会暴露。沈迪也清楚这一点。但是只要等家族联盟完成了卖地,后面再发生什么也就关系不大了。 以沈迪的愿望,现场的人都死了会让事情简单。既然已经开枪了,再多射一些子弹没有区别,有死有活反而麻烦,还得防范活人说出死人的事。好在张支队长为了防止他的藏獒跑出去,让他手下对工厂包围得更严。狗都不能跑,人应该更没可能。不过在讨论对外宣传方案时,重点放在武警被暴徒刺死,才发现刺死武警中尉的那个女人既不在尸体中,也不在被俘者中。沈迪命令对厂区再次进行地毯式搜索,不放过任何角落,同时要求成都和周边地区设卡检查,并向全国警方发布该女的通缉令。只要发出通缉令,她即使没有落网,也只能四处躲藏,不敢出面发声,进入公共领域的管道基本也就被堵塞。 目前最重要的是看住网络。涉及这么多人,一点风声不露是不可能的。关键是不能形成引爆效应。所谓的引爆,指的是快速的连锁反应一波推一波,通过便利快捷的网络传播,产生爆炸效果,加上网络追踪热点的马太效应,瞬时覆盖网络,引起数亿人共振。一旦发生这种引爆,即使以国家之力也难控制,往往必须让步。而只要不引爆,再大事情也会被淹没在信息海洋转瞬即逝,或是无声无息。这就是网络的特点。所以控制网络的关键,就是防止这种引爆。 以过滤敏感词切断流传是基本手段。中国的网络防火长城是世界最高水平。虽然敏感词设定过多会产生阻塞,导致信息流动减缓。不过遇到特殊事件无需考虑那么多,效率是次要的,甚至要的就是让用户感觉“不好用”暂时不用,以阻滞传播。网络就是这样,瞬息万变,稍一错过,热点就不再热。每个节点多出一点阻滞,积累效果就会使引爆失去可能,这是已经使用成熟的经验。 但是这年代不可能封锁住所有管道。如果有传闻却没有被证实,传闻就有新闻价值,封锁反而会激发媒体和记者的挖掘热情。对媒体而言,新闻关键在新,不新立刻抛在一边,因此避免媒体炒作的更好方法不是封锁,而是主动公布,用自己口径抢先将其变成旧闻,嗜“新”如命的媒体便会索然无味,放弃挖掘,甚至干脆按照公布的转发。抢先的公布也就获得了对事件的解释和主导。 公关部派出的新闻小组就是做这事的,最后确定的新闻稿避开工人占领工厂的维权性质,说成黑社会团伙强行占地,破坏国家财产,在政府对其违章建筑进行清除时,聚众闹事,武力对抗,杀害武警军官,杀伤多名士兵,因而进行抓捕,将依法审判。沈迪审定新闻稿时,把已经缩小了一半的抓捕人数再缩小一倍。稿件立刻发至北京,已经安排好作为新华社通稿。再过几小时, 醒来的人们便会从各种官方媒体得知这个消息,又不会引起多少注意,因为都是在不引人注意的位置,篇幅也极其简短。 要采取的另一个措施没这么正规,是邪招,却同样有效——故意在网上传播一个谣言,跟这里发生的情况很像,开枪和死人的情况都说,地点却是另外一个省。先在网上搞得沸沸扬扬,那时自会有当地网民自发出来否认,让谣言不攻自破。再由警方抓捕一个形象猥琐的造谣者送到电视上认罪。就像以毒攻毒的疫苗,即使这里发生的事再被上网,因为说得几乎一样,会让人们以为是同一个谣言,或是另一次造谣。加上调动网络水军去故意搅浑水。网络是最辨不清真假同时又黑白分明的地方,一旦信息混乱让人们搞不清时,既不愿意费脑筋、也没能力去求证的网民就会连洗澡水带孩子一块泼掉。 只要涉及网络,就得在全国范围处理,这是地方政府的局限所在,同时也是沈迪的优势所在。沈迪的另一个优势是快——时间差一点,结局便可能是引爆和未引爆的差别。官僚机构最易坏事就在这。沈迪靠家族联盟直通权力高层,不需要官僚系统的层层请示。高层一句话整个系统就会在全国范围动起来,形成“集中力量办大事”。这些年,当局控制网络的能力大幅提升,也有了强大信心。 网络没有如开始担心的那样成为颠覆力量,而是成为服务权力的工具。权力的网络能力远远压倒民间,平时制造梦幻盛世,利用娱乐进行麻醉,给社会不满提供虚拟释放;出事时或是诱导舆论或是混淆视听,皆可成功化解。沈迪对此已得心应手,保安公司也把很大一部分力量放在这上。 在做着所有事情的同时,沈迪一只耳朵始终在听着指挥电台。现场各个位置的对讲机此起彼伏。跟着张支队长的移动电台和指挥车的电台是同步的,他的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地传过来,真是烦死人。终于听到了已去现场经一个多小时的路小虎。 “……我们带的生命探测仪是最新型的,本来是准备搜索暴徒用的,结果变成了一直帮您找狗……” “到底找到没有啊!有我的狗在,根本不用你们这屌玩意,一个暴徒也他妈的跑不了!” “别说还真有发现,那座废散热塔的循环管道中有生命迹象,形体像是狗,还活着,可能是卡在某个夹缝中了,得有人进去才能……” “我操!我操!怎么不赶快给我弄出来?!” “支队长,您那狗谁敢去动啊?它卡在那肯定怒得不行,别人谁去弄它出来,说不准自己倒活不成了。您是狗的主人,只有您自己去弄才保险。我带着生命探测仪跟着您,帮您确定位置……” 后面将会发生什么,沈迪不用往下听也想得出会是什么。果然,过了一段,连时间都跟他估计的差不多,电台那边传来闷闷枪响,显然是循环道里开的枪。然后便是路小虎从对讲机传出震惊喊声:“支队长被捅刀!……这里藏着一个暴徒!……暴徒被我击毙!……支队长!支队长!……他不行了!……” 事先把一个无关活人捆绑手脚封住嘴巴弄进管道,再让有众多士兵可以支使的支队长自己往管道里钻,刀法使其一刀毙命,再把“暴徒”的姿态、指纹等做得符合警方侦查,所有这些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在路小虎那却没有什么不可能。很少夸奖手下的沈迪也不禁在心里给了他两个字: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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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 |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0:工人想念毛泽东

王力雄在他的网站“族群对话与新媒体”连载现已完成初稿的长篇小说《转世》。《转世》是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黄祸》的姊妹篇。正如他在推特上( @wlixiong )所说:将在修改过程中同步连载,第一阶段是在 http://wanglixiong.com (墙外)上连载。 《转世》连载10:工人想念毛泽东 武拉在黑暗中也不敢睁眼。人不会看见,狗可不一定。死人的眼睛不会动,狗知道这一点。 武拉熟悉狗。从小她就跟狗有特殊沟通的能力,似乎狗跟她前世有缘。在拉萨时她养了一只叫卓玛的母藏獒,每天厮混在一起,晚上跟她睡一个床。两天前她离开拉萨回成都,把卓玛寄放到藏族朋友家。分别时卓玛百般纠缠不放,似乎武拉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 现在,不要说回拉萨,武拉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逃出工厂。装死是希望骗过警犬。武警不熟悉工厂地形,被打散的工人四处躲藏,没有警犬,士兵很难全部找出来。看来他们这次是决心不放过一个,调来数十头警犬。警犬可以闻出藏在任何地方的人,而士兵听到警犬在哪狂吠就冲向哪。杀红了眼的士兵甚至会对已经被警犬咬住的工人开枪。 此时,周围到处是士兵脚步声,警犬的奔跑喘息声。这次行动武警的枪都安装了消音器。没有枪声,只有子弹在近处飞过时,听到穿透空气的哨音。这场屠杀始自父亲的死,始自武拉把藏刀捅进了那个武警中尉的胸腔。当邢拓宇把她拉上铲车,密集子弹打在抬起的钢铲上,弹头声音刺耳钻心,让人恐怖。邢拓宇把铲车倒退着开到最大速度,倒进两座厂房之间的过道,挟着武拉跳进一个没有了窗框和玻璃的窗口。在失去钢铲保护的那一瞬间,邢拓宇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小腿,好在没伤到骨头,还能一瘸一拐地奔跑。 邢拓宇在《黄祸》里先是要求平反六四的群众领袖,中国崩溃后,他成为中国难民向欧洲迁徒的领导者。他此时已经四十岁,个头不高但结实。脸上数道疤痕是监狱留下的纪念。在他脸上倒不显得难看,也不让人恐惧。他眼神中的善良和眉宇间的正气,让那些疤痕变成了男子汉的阳刚,甚至会被看成一种酷。 工人们多日构建的障碍,以及事先准备的掷石机、成堆石块、汽油燃烧瓶等,有效地阻碍了武警进攻,迫使士兵们只能一栋建筑一栋建筑地攻打。工人们有的牺牲,有的受伤,逐渐被打散。邢拓宇尽管自己有伤,在一边战斗的同时,始终不忘保护武拉。直到抵抗彻底瓦解,工人各自逃生。这时工厂四面已经全被封锁,只能在厂区里躲藏。邢拓宇的伤势逐步加重,行动已经越来越慢。他让武拉自己逃生,武拉只回了他“宝器”两个字,让邢拓宇终生不忘。 武拉搀扶着邢拓宇躲进一栋废弃厂房的工业废料中间。透过空洞的门窗,看得见士兵枪上的强光灯来回晃动。武拉告诉邢拓宇,不要试图和警犬搏斗,警犬靠近时就装死,任何情况下不能动,即使狗咬在身上也得忍住不能叫。 武拉在《黄祸》里没有出现,是本书的新人物。她身材小巧精致,皮肤白皙,典型的成都女子,看似娇弱,却个性火辣,独立叛逆。几年前突然辞掉了人人羡慕的外企高薪职位,跑到拉萨去当藏漂,白手起家,开了个卖藏式工艺品的小店讨生活,学藏语,拜寺院,爬雪山,和各种人交往。女大三十却不结婚,可又极其洁身自好,追求者虽众,至今仍是处女之身。 武拉是接到母亲电话后回成都的。母亲说父亲这一段一直在当“护厂委员会”的头,领着工人占领了工厂,成天待在厂里不回家。这几天工厂已经被武警包围,现在大家都传说要大开杀戒。母亲说不动父亲,让武拉回成都把父亲拉回家。武拉是父亲四十岁时才得的独生女,从小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火爆脾气的父亲平时只听武拉的话。武拉之所以离家,也是被无以复加的宠爱搞得累了。 邢拓宇从小和武拉父亲在一个工厂,虽是徒孙辈,却是被武拉父亲看得起的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运动时,邢拓宇带一队四川工人赶往北京参加天安门广场的工人纠察队,六四开枪后被捕,受尽折磨,始终不屈,被判了十年监禁,因为抗拒改造,又加刑两年。整个青春在监狱里度过。出狱后他不改初衷,继续搞工人运动,维护工人权益。这次护厂行动他本是实际核心,为了不让当局抓把柄,武拉的父亲被推举到前台。 武拉赶回成都后,工厂被武警包围,进不去,各种通讯也都被切断。直到今天傍晚,武警大批增援,看似要发动总攻。工厂周围全是军车、警车,成片地闪着警灯。装甲车排列,其中新增加了专门突破障碍的重型履带装甲车。一队队持枪士兵行进,不时在指挥下齐步跺脚吼叫,制造吓人气势。数个高音喇叭对着工厂重复播放最后通牒,要求工人立刻撤出工厂,承诺现在离开的一律不追究。同时,守在厂门外的武警放开一条自由通道, 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军人、武器、警车、路障、拒马突然都撤离。没有这条通道时,被包围在里面的人想的只是背水一战。而现在,暮色中的出厂大道畅行无阻地直通家属区,那简直就是一幅打动人心的意境画啊!很多人的家就在那里,老婆孩子在那边呼喊。不是想象中的呼喊,是真的。当局把家属们动员出来,极尽嗓门大呼小叫,上演四面楚歌的现代版。 有人动摇了。最初是一个,然后是两个……离开工人这边的街垒,先是脚步踌躇走上那条回家大道,看到的确没人阻挡,军警也不出现,便越走越快。其他工人在街垒后面看到他们到达家属区并且抱住自己的老婆孩子时,更多人开始效仿。很快,回家的人逐渐成了人流。 开放了那个通道,一直在寻找进厂可能的武拉,趁机逆着往外撤的人流进了厂。回家的人们惊讶地看她,然后羞愧地闪开相遇的目光。她手揣在外套兜里,藏刀铁鞘冰冷。她在拉萨时习惯像牧民一样随身带刀,除了自己有酷的感觉,也是为了深夜走在街上安心。 天已经黑了。厂内还有几百人坚守。武拉一路询问父亲在哪。到处能看到毛泽东像,大的竖立在厂房上,小的插在街垒旁。毛那干净圆润的面容、平静的眼神,和现场的紧张显得极不协调。厂区内此起彼伏着毛时代的“红歌”——“工人阶级硬骨头,跟着毛泽东我们向前走”、“团结就是力量,向着法西斯蒂开火”……最煽情的是“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被众多浑厚男声唱得回肠荡气。其中插着一个高亢女声,直穿心扉,让人听得热泪盈眶。 武拉本来最反感父亲对毛泽东的态度,觉得真是脑子进水。当年邢拓宇出狱后到家跟父亲谈话,听上去同样是毛粉,说的都是毛泽东那套文革话语——“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走资派还在走”等。虽然她那时嘲笑邢拓宇,不过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我们工人还能靠什么?”此刻置身这种场合,会有更强烈的感受,比起西方学院的那些左派理论,毛泽东几十年前的直白表述更贴切也更有力,如同就是对今天而说。武拉穿行于街垒之中。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手执长矛。警方直升机底部的探照灯从他们黝黑的脸上划过,平添了一份舞台史诗的效果。那种视死如归的神情,让从不关心这类事的武拉都能感受到革命和反抗的审美,甚至也跟周围人一样热血沸腾。 不过这不是在舞台上,也不是浪漫时,她从拉萨赶回来,是为了完成母亲交的任务。武拉见到父亲时,他正在发火,因为动摇散去的人比预计的多。统计数字还没上来,但至少走了一半以上。在被切断了电源的厂区内,工人自己的发电机只能维持指挥部的几个小灯泡。主要的照明是厂房中间那堆冬夜取暖的篝火。光影随着火的抖动跳跃,把周围染成红色。武拉谎说母亲急病,她从拉萨飞回,让父亲也回家。但是父亲看到她火气变得更大,瞪圆眼睛对她吼:“这里有你什么事,赶快给我回去!”连连推得她踉跄,恨不得让她立刻回头。以往从来是她对父亲颐指气使,在她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对她凶过。 武拉一股热血冲上头脑,对着父亲吼:“妈在医院心脏病快死了,你连问都不问,你还是我们一家人吗!” 邢拓宇拉住武拉,不想让她们父女当众争吵,低声对她说:“我跟你爸这么多年,知道他在心疼的时候才会这样。现在是关键时刻,他一走大家就散了。他是在考虑大局啊。” 武拉说母亲心脏病进医院是编的。可不管是不是编的,以她来看,只要听到母亲病得这么严重,父亲不管在干什么,都应该放下一切,立刻回家,才是应有的夫妻关系。她把邢拓宇顶回去:“大局是小局组成的,没有小局哪有大局,别跟我说小局服从大局,你们真是毛泽东的徒弟……” “混蛋!”父亲听不得她说毛泽东的坏话,他对女儿发作,却又对女儿没奈何,干脆指着邢拓宇。“你把她给我带走,让她赶快滚回家!别让她在我面前!你给我负责到底!” 邢拓宇展开双臂挡在武拉面前,似乎要隔开她和父亲的对峙。他知道师父的意思是让他把武拉尽快送出去,趁着包围圈被打开的通道还没有重新封闭,让他心爱的女儿离开这个危险可能随时降临之地。邢拓宇连拉带推,尽量柔和但却有力,把武拉往通道方向送。 没走出多远,突然厂区三面亮起灯光,令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感到刺目。包围工厂的武警把他们的各种灯都打开——探照灯、汽车灯、包括装甲车上的灯,还有枪支上的灯,都对着工厂。向厂区的进攻开始了。最前面是重型履带装甲车开路,缓慢前行,一路摧毁工人设置的路障。不管是横倒的电杆、彼此支撑的铁架、堵在路上的旧机床,都被所向披靡地推开或压平,发出的巨大声响气势逼人。随着装甲车的挺进,高音喇叭也变得狰狞,广播的不再是前面的标准录音,而是武警军官恶狠狠的直接威胁,言语中夹杂着咒骂。但是放人出厂的那条通道仍然没有士兵,没有武器,也没有灯光,继续畅行无阻。这是心理战,一个方向施压,缓慢进攻;另一个方向放开,目的就是让坚守工厂的工人害怕逃跑。广播里不断警告,通道马上封闭,留在里面的人下场会很惨。人们在这阵势中恐惧感越来越强,终于有人挺不住,转身向通道方向跑。那恐惧的脚步声即使在装甲车的轰鸣中都听得清楚,像是踩在人们心上。 邢拓宇停住脚步,从背后推武拉:“别回头,赶快回家!我不能送你了。”蔓延的恐惧必须马上扭转,如果不能立刻恢复勇气,一旦逃离互相传染,就会一下垮掉,护厂便彻底失败。武拉没有走。邢拓宇赶回是为他的工人弟兄,而对她来说,却是父亲在那里,又怎么能走? 她在装甲车灯的光柱中看到了父亲。父亲走出了街垒,赤手空拳迎向气势汹汹轰鸣的装甲车。与那钢铁怪兽相比,他显得渺小,却没有任何胆怯,昂首挺立于装甲车前。车灯把他的身影斜射着投上厂房高墙,放大了许多倍,简直就是戏剧舞台的效果。冬日寒风吹动他的白发,一个老人无畏的英姿,使得被恐惧吓退的工人停止逃离。 装甲车停止前行,试图绕过父亲。而父亲跟着移动,让装甲车不能绕过他。他的胸脯几乎和装甲车的车头顶在了一起。 跟在装甲车后面的一个武警中尉手持金属短棍敲打着装甲车外壳,声嘶力竭地喊:“往前开!往前开!压这个老不死的!” “爸——!”武拉跑向父亲,不自觉地张开双臂,似是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父亲前面的装甲车。 装甲车吼叫着向另一个方向扭转车头,排气管喷出大团的柴油机尾气。驾驶员明显是没有勇气去压一个老人。那个中尉军官从装甲车后面冲出,手中的金属棍在空中抡成圆形,狠狠打在父亲头上。武拉听到了头骨碎裂的声音,让她全身抽搐。她扑在倒地的父亲身上,那张看了她一辈子的脸已经变形,金属棍打出的凹陷使他的眼睛突出,最后一眼与她的目光交汇,便熄灭了,永久地熄灭。 “爸!爸——!……”武拉狂喊,但只有血汩汩流出,没有回答。那流血的声音使得整个世界寂静无声。血是烫的,那给了她生命的血,带着对她无限情感的血,喷出父亲的身体与泥土混合在一起,迅速地在冬日寒冷中降低温度,凝结成死亡。武拉伏在父亲身上,近乎窒息。而柔弱女子扑倒在白发老人尸体上的图景,让士兵们也手足无措,连装甲车的声音都低了下来。 “把她拉走!”抡着金属棍的军官高喊命令,他的口中的烈酒气息喷到数米开外。稍迟一会,那打碎了父亲头骨的棍子就会落在武拉身上。 武拉自己站起,手中藏刀已经出鞘,猛跨几步跳到军官身前,用尽全身力气刺进那灌满酒的肚子。倒不是她多会用刀,只因为她比那军官矮得多,藏刀从军官腹部刺进,自下而上,一路无阻地直捅心脏。也是那军官来得太快的报应吧,竟被一刀当场毙命。周围士兵都被惊呆,武拉拔出藏刀又冲向其他士兵。她已经不加分辨,只要有钢盔,有制服,就是凶手,就是仇人。她如一头疯狂小兽,弹跳迅疾,眨眼功夫已经连伤数人。她和扎堆的士兵纠结成一团,分不开来,士兵有枪也无法使用,只有乱跑躲闪。武拉一声不吭,只是追杀。直到士兵跑散,相互拉开了距离,武拉才暴露为可以枪击的目标,多只枪瞄向她。 就在这时,工程铲车冲了过来。邢拓宇一边升起钢铲,那比最厚的装甲还厚,一个急刹车伸手把武拉揪上铲车,再把油门踩到底倒车。子弹在钢铲上钻心地响成一片…… 藏刀冰冷,一直没离开武拉的手。躺在黑暗中,那场激烈的追杀使她变得平静。偿命似乎就是这种效果。父亲的死亡似乎已经遥远,成为一个事实记忆。藏刀上凝结的血,军官和士兵的血,成了以血偿血的句号。 一头狗靠近。武拉从脚步听得出是头巨狗。那脚步近乎无声,却散发着威猛,连皮毛在空气中的微微抖动都让被它搜寻的目标魂飞魄散。武拉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紧紧握刀。狗的鼻息扑在她脸上,却只是不停地闻。它肯定认出了她并非死人,却没有攻击,反而伸出舌头舔她的脸。武拉以为自己在做梦,恍惚像回到了西藏。她养的藏獒卓玛就是这样的舌头。她睁开眼,正是一只体大如小牛的巨型藏獒。也许因为刚从拉萨回来的武拉身上还有藏地酥油的味道,也许因为与她日夜厮混的卓玛留在她身上的气息,这只雄性藏獒不但不咬她,反像遇到了远别的亲人,变得无比亲切,发出的声音如同喜极而泣。 武拉庆幸那是一只亲切的藏獒,为何藏獒会充当警犬她却不可能知道。成都武警支队的张支队长正在指挥武警行动的指挥车上。这只他从藏区带来的藏獒被编入武警警犬队,只是为了让藏獒吃的肉不花自己钱。藏獒仍然是他私人所有,等着在视纯种藏獒为珍品的汉地市场卖出天价。这次把藏獒跟警犬一块放出参与搜捕工人,是希望让藏獒尝尝血腥,显出威风,堵住那些背后说他的藏獒白蹭军粮的抱怨。张支队长以为藏獒已经完全归属他了,虽然跟其他警犬比显得孤傲,其他一切正常。但是藏獒深藏在基因和血统中的记忆,却被武拉身上的家乡气味唤醒。使它立刻抛弃了对狗而言的最好生活,丢掉了那个有权有势的主人,把武拉认作久别重逢的亲人,从她身上联接起它生命起源的神秘纽带。 武拉展开双臂,拥抱与她亲热的藏獒,唇语般地叫了声“多吉”。那是她的一个藏人男友的名字,自然而然地从嘴吐出,从此她就把它叫做多吉。一旁的邢拓宇看到,以为是多吉在咬不敢喊出声的武拉,起身给了多吉一拳。多吉呼地跃起一米多高扑倒邢拓宇,在它的利齿即将咬住他喉咙时,武拉抱住多吉的脖子,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邢拓宇,一边用藏语低声跟它说话。多吉立刻安静下来。 两只警犬一前一后狂吠着冲来,它们嗅到了人的味道,看到多吉在场立刻停住脚步。多吉无声地注视它们,也许是藏獒的体态和野性让警犬害怕,也许以前较量过不是对手,两只警犬不再声响,悻悻地掉头离去。这使武拉知道有多吉就不再怕警犬。狗之间有神秘的信息传递方式,虽然各自相距挺远,似乎立刻知道跟藏獒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它们不能追的。武拉扶着邢拓宇开始行动,只要没有警犬威胁,他们就能找到突围路径。多吉紧跟他们前后。这回变成警犬遇到他们绕开走。当然不是怕他们,是怕多吉。 照理他们应该尽快离开。有了警犬,士兵松懈了很多,以为没有人能逃。只有小队人马等着警犬发现目标时再抓捕就可以,其他人皆按指挥官的命令转到清理现场的工作。一部分士兵看管和审问被抓的工人,其他士兵负责搜寻四处尸体,集中到一栋空旷的废厂房里。当他们在藏身路边看到士兵推车走过,推车中横七竖八地伸出手和脚。邢拓宇坚决要跟上去看,尾随推车到陈尸的厂房。 从墙上一处残破的缺口看里面。厂房内一端停着一排军车,全都发动着打开车头大灯,照亮整个厂房地面——那是排列成片的尸体,被摆放得横平竖直,整齐得让诡异之感超过了恐怖。邢拓宇认得出其中很多人。他打开手机摄像,边拍边数:……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数度哽咽,无法发声。而武拉根本不敢看尸体的方向,她不知道会不会一眼看见父亲,也不知道看见父亲时她会是什么反应,该怎么办。她只是拉扯邢拓宇,不让他过于暴露,也不让他悲痛得失控。他们完全没有发现,一个发现了他们的士兵已经潜行到几米之外,正要举枪瞄准他们。而那士兵又没有发现多吉也潜行到他身边,一跃扑了上去。士兵在多吉的牙齿间发出尖利惨叫,被多吉拖倒在地甩来甩去。 其他士兵都认得张支队长的藏獒,只以为它咬住的是躲藏的工人,远远观看不上前,让藏獒尽逞威风,好给张支队长脸上增光。这使武拉和邢拓宇有机会不被发觉地悄悄离开。等到士兵们发现被多吉咬住的不是工人时,也只是围上去大呼小叫,没人敢对张支队长的爱犬动手。直到武拉二人已经走远,多吉才松开奄奄一息的士兵,转身窜入黑暗,追上武拉。 邢拓宇从十几岁就在这个工厂,对厂区地形极其熟悉。他尽量不让武拉搀扶,左转右转,有时钻有时爬,在厂区最偏的边沿找到一个走管线的地道口。当他们利用手机光亮在地道里穿行了几百米,再推开头顶的铁盖时,已是离厂区两条街以外的路上,出了武警的包围圈之外。两人都成了眉眼难辨的灰人。而多吉在猛烈抖动几次皮毛后,又恢复了高贵的模样。 延伸阅读: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 前言及目录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blog-post_2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1——引子:法门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1.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2:“二神”之死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5/2.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3:国葬(上)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3.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4:国葬(下)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7/4.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5:“替身”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5_9550.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6:保安公司与会所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6.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7:仙人村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8/7.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8:台湾不粘锅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09/8.html 王力雄长篇小说《转世》连载9:家族联盟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3/11/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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