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CND|野夫:红歌后遗症

一 经常有朋友问——坐牢究竟有一些什么痛苦? 为了在祖国普及坐牢知识,我不得不频繁回忆那些往事。结果发现,原来觉得很痛苦的一些待遇,经岁月漂淡之后,似乎并不是那么疼痛。比如挨打,电警棍,体罚等等,再如吃的很差,劳动,按时作息,这些经历在转顾时,竟然并非一件难以承受的事情。甚至时常在叙说中发笑,仿佛虚构的传奇一样轻松悦目。 看来,人对肉体的痛,是有一种自愈能力的。而且,痛苦经历并非陈年风湿老寒腿,不会天阴下雨就发作,没事就来折腾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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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野夫:人民生活

壹   我真正像人民一样,混迹于大理古城人民路之时,那已经是2006年的10月。   那时的人民路,似乎还很萧索。多数的瓦顶,都长有野草,房屋也多歪斜如一街的醉汉。美女苏苏带着我们哥几个去一些人家喝茶饮酒,直接就能蹿房越脊,坐在那些瓦楞上俯瞰那条小街上的市井生活。   这样的坊肆到了黄昏,便很宁静;斜阳从苍山上投来残照,炊烟缭绕下的古城,就如记忆中的童年生涯,我们又仿佛回到了那个曾经暌违的熟人社会。大家晃着晃着,即可遭遇一些新朋老友。随便歪在路边一个堂口喝茶,很快就会加入一些或熟或不熟的面容。彼此交换一下流浪的方向,拱手道别,抑或接着喝酒去。   贰   那时我赁居于苍山麓的小村,同村的还有而今去国已久的老廖。我们都不算宽裕,似乎人民路足以满足我们的全部生活。差不多一周下山买一次粮草,把背篓装满,即可足不出户几天了。当然时常也犯酒瘾,便相约着去人民路下端的 ldquo;五十碗 rdquo;酒吧小坐。    ldquo;五十碗 rdquo;酒吧很怪诞,也很破烂,看似一个狭长的巷子改建的。门口很不显眼地飘着一面酒旗,上书 ldquo;五十碗 rdquo;几个小字。里面完全没有装修,摆着几副歪斜的桌椅。为什么要叫这么一个扯淡的名字,最初没人知道来由。很多年之后,我才听蒲大爷说,它原来本是卖馄饨,每天只卖五十碗便歇业,故此自谓。老板姓周,好像是重庆来的乐人。秃瓢矮个,每夜独自守着这冷清的摊儿,待客爱理不理,因此活生生把个酒吧办得像个棺材铺子,阴森森透着死气。   偏生老廖爱去这里玩儿,我就跟着也混熟了。他又不是驻店乐手,却总是喜欢背着他的尺八长箫去喝酒。这个吧的酒具确实是土碗,卖的也是白酒,喝起来不知轻重,很快就能醺然。一旦开始打飘,老廖就要掏出他的三节棍长箫,一节一节旋上,开始自己的即兴演奏。店里没客时,老周独坐吧台,还能凑合做个倾听状。偶尔有些闲客在,不喜欢老廖的鬼哭雁唳,便会故意喧闹。老廖先是怒目相对,接着便要发飙,很快便是混战。老周见惯不惊,眯缝着醉眼坐看成败,之后再默默收拾那些更加破败的桌椅,继续斜撑起他那惨淡的世界。   老周似乎爱 ldquo;飞叶子 rdquo;,熟客买了酒,悄悄找他救一口,他也会面无表情地从吧台下取出一点碎末,再把一支卷烟抖出一些烟丝,将碎末填充进去。一圈人点燃,彼此接桩,轮着飞几口,很快就会有人嗨了起来。嗨起来了的老周,才会坐到那覆满尘灰的架子鼓前,噼里啪啦一顿乱揍。只有此刻的节奏,你才会想起他曾经是个没落的音乐人。   我有时背着背篓下山时,会偶尔看见老周正背着背篓上山。两人会心一笑,拱手而去,也不兴闲言碎语。苍山的丛林草野间,一直乱长着遍地的野生麻叶。当地人取其麻籽榨油,拌菜有奇香。而那些外来客,便采其枝叶揉碎取乐,以片刻贪欢地体验那幻觉的飞翔。   未久,五十碗终于垮了,老周也就这样走失在人民路上 hellip; hellip;   叁   五十碗之后,我们常去的酒吧,唤做 ldquo;九月 rdquo;。   这个算是人民路中段的一个老院子,在被改造成九月之前,还有过许多倒闭的过客,以及其他名字。九月的老板是著名的女汉子阿婕,来自北京,算是中国最早一批玩摇滚的时尚女孩。我们这伙人刚去大理的时候,她就已经另外霸占了一个更老的大院。哥们蒲明带着我和默默、赵野等人去她那第一次夜酒,美女丽莎等人亦在。   原本狭路相逢的一堆陌生江湖儿女,在我一路生扑胡砍之下,很快就气氛活跃打情骂俏起来。我的问题是瘾大量浅,滚罢雷阵,才到中场,很快就把自个放翻在侧。次日醒来,才听说诗人默默和摇滚阿婕酒到残局时,兀自火并了一场。彼此掷杯飞盘,弄得遍地狼藉,不欢而散。这样的相识,正是应了古话。内心歉疚的我们,次日酒醒,见着阿婕急忙表示惭愧。大家相逢一笑,又仿佛没事一样,开始了未来无数多的捉杯厮杀。   阿婕去了丽江工作,九月就托给小孟夫妻在打理。小孟来自京城,也是个流浪歌手,在滇西北道上遭遇了川妹小薇,男欢女爱,竟然在丽江雪山音乐节的舞台上宣布了婚礼。小孟朴质温良,每夜在九月驻唱,待人礼数周全,一时迷住了大批过客。小薇也算勤勉努力,小两口夜出昼伏,日子原本过得还算滋润。   不知什么因缘,小孟忽然就开始了素食。一向寄生于酒色欢场的乐手,不仅未学会嗑药溜冰之类恶习,反而喜欢上护生和打坐参禅之类修行,这已经有些奇怪。但在人民路上,这样的怪物也不少,我也算见惯不惊,也就没去问个究竟。好几次回大理,拉着蒲大爷去九月,都没见着小孟,顺便询之,才知道他真的上了鸡足山,在那里尝试着佛门生活。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小孟是猎奇或者好玩,过几天佛门清规生活,耐不住寂寞了自然就会下来。蒲大爷更是骂骂咧咧,唠叨他不负责任。倒是小薇独自撑着九月,一副无怨无恨的样子,也许她深信她的爱人,割不断三千情丝,最终还会下山来与之偕老。   去年我欧游,年底才回到大理。蒲大爷见着我,伤感地说:明天小孟就彻底上山削发了,今晚是他在尘世的最后一场告别演唱,我们都去坐坐吧。我听着也很意外,似乎有点说不出的味道,下午便去了九月。小孟和他的一个弟兄在调音,见我赶来,有些感怀地说:真是缘分,野哥也来送行啊。我还是想了解一下他的心路,便围着火盆坐下沏茶开聊。   一个人要出家为僧,说来其实似乎也很简单,并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样 mdash; mdash;一定要对世事伤心或绝望。如果要说因缘,有些人可能真的是前世埋下了慧根,轮到今生才来了结。大理人民路有个素食圈子,看上去多像是一些茹毛饮血的猛人,但他们确实自觉坚守着素食。小孟原也和我一样的酒肉之徒,但不知不觉地就跟着他们素食起来。吃素了难免打坐,打坐了不免念念金刚经,偶尔也可能灵魂出窍,感受到一些表象世界之外的神迹。   于是,小孟决定去印度走走,从古老的滇藏路向西,渡过大江大河,翻过雪山草地,山那边就是佛国。他只是简单地告诉我,这一趟行脚,令他决心皈依佛门了,只是还需等待因缘具足。然后,他回来就去了鸡足山,在那里果然有个净土宗的大德,很快点化了他。于是,这次他是真的准备彻底遁入空门了。   他和小薇办完了离婚手续,收拾起简单的行囊,过完此夜,从此便僧俗两隔了。这样的事情,亲人都难相阻,朋辈更是不好参言。我只说也好也好,都在大理境内,改日我去给你添油送米。他握着我手,鼻翼翕动着,彼此都要泣下,都各自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一眼。#p#分页标题#e#   晚上的告别演唱,人民路的故旧倾巢出动,把九月填的满坑满谷。我和叶帅、蒲大爷等占着中间的火盆,一趟一趟地传送着空酒瓶。小孟独自在台上,尽情尽意地弹唱着,依旧平静而憨厚的样子。他比我小,已然满头银发,他没有孩子,活得像个赤子。我和叶帅蒲哥都喝大了,酒或者泪水,把我们几个老头的眼睛染的绯红。最后一曲,他的发妻小薇上去和他对唱,千古的骊歌不免都是黯然销魂者,两人都像素日一般平和庄重,只那座上的各路青衫红裙,倒是湿却大片。   次日大早,小弟等兄弟开车将他送到鸡足山后山的路尽头,那里有一个约好的农夫,牵着马在等他。行囊只是一卷被窝,漫山风雪狂卷,小孟就这样跟着瘦马,踏上了他的古道西风。最后的拐弯处,回身长揖,那些被丢在俗世的兄弟,无不怆然泣下。   没了小孟的九月,我们也不爱去了。仿佛那里的酒气茶烟,都没了往日的道气。   肆   King叔许多年来,一直晃荡在人民路的酒风醉尘里。   几乎每个夜晚,他都会像路灯一般定点出现。从上段的凤凰吧开始独自起喝,一般喝到中段时,影子便开始有些飘忽。半夜扫街的上路了,大约就是他打转的时分。大理像这样过活的人,非仅他一个,但是问题在于,他自己就是开酒馆的老板。   King叔究竟叫什么名字,我至今不知。他喜欢女孩叫他阿King,但整个古城,看他白发白须若一银袍老将,都只好谐音叫他 ldquo;坑叔 rdquo;。坑叔是香港人,十年前单身来大理,赖着就不走了。他隐居在洋人街上段一个死胡同顶点的老院子里,那是一个完全没有过客的幽深古宅。门口种着大丛水竹,院内且多果木,一片浓荫之中赫然住着这样一个满头霜雪的怪叔叔,完全疑似一个埋名江湖的刀客。   他把这个破旧的院落命名为 ldquo;竹园小厨 rdquo;,独自经营着他的私房菜。他只做晚餐,只接受预定,院内顶多也只能坐下三桌人,且凳子桌子还都是参差不齐。他没有菜单,也不兴点菜,你头天预定了,他才去亲自采办原材料。鱼必须是洱海的黄壳鱼,鸡还得是乡下的土公鸡。他只雇了个村姑帮他洗菜洗碗,其他的厨务全是自己亲力亲为。   一个只会做粤菜的人,放在大理,多少有些埋汰了他的上好手段,不是很能发挥。但他的蒸鱼依旧还是人民路的一绝,因为只有他才会强调酱油的品牌,以及葱丝的粗细老嫩。更秘诀的是,他是大理唯一打着秒表做菜的人 mdash; mdash;对火候他有自己的独门心得。当然,他的豉油鸡也非常可靠,连装盘都有模有样。   一个人只有对厨艺发自内心地迷恋,才可能选择这样一种不要门脸房的亲炙生活。他的后厨中摆满了各种酒坛子,上面的红纸上书写着各种花草的名字。他用各种苍山野花泡酒待沽,我们于是只好分享这样的花酒夜宴,并经常沉醉在他的蒙汗迷药里。   无论生客老客,都要看他的脸色。他的港式普通话如其连鬓须发一般,显得十分生硬。兼之其人身形高大硬朗,完全不像粤人,多数闻名而去的远客,即便醉在他那也不敢造次撒泼。我与他渐次熟稔,玩笑着试探问他 mdash; mdash;是不是当年在九龙一带混社团,犯事了出来避风卧槽的?他总是笑而不答。一般他做好了菜蔬,都会端一杯酒来客人桌上陪吃陪喝。至于埋单时,由于没有菜谱,他说多少也就一锤定音了。   很多时候,就像丰子恺先生画上所说 mdash; mdash;主人先醉客未醉。他偶尔会趁着醉意,翻出书架上的影集,给大家看他青春年少时的倜傥模样。不免也有客人认出其中一些美女的照片,是70年代香港的三线影星,大家嘻嘻哈哈地打探其中的过节,他更加会欲言又止地故作神秘,令人产生许多绮思艳想。   他卖完晚餐,自个也多半跟着吃饱喝足。客人散去,他便锁好门户,单枪匹马幽灵般踏上了人民路,开始了他一天真正的生活。他几乎熟悉了古城的各个酒吧,放着自己家中的无数酒坛不理,偏爱去这些别人的歌台舞榭找乐。他并非一个善于交际和健谈的人,多数时间都看见他独坐在吧台边,抱着一瓶啤酒,打发着漫长的夜色。   人民路上段的屋檐下有很深的水沟明渠,原来也没有钢架盖子。终于某夜,醺然返邸的坑叔,一脚踩空,跌落在那沟里,众人拉扯上来时,脚骨却是骨折了。等我从外地回来时,去他那竹园小厨订餐,只见门上贴着一条留言,说是回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去了。   坑叔似乎一直单着,不少美女爱去他那美食,也许他并不善调情,真正留下的似乎也没传闻出来。他每晚辛苦挣来的饭钱,几乎当夜又多变成了别家的酒钱,这样的出出进进,构成了他寂寞中的快乐。眼看着青丝完全变成了白发,终于去年的一天,整个混大理的老客似乎都倾巢出动,人人在为坑叔凑份子,说是他在才村码头摆长街宴,要庆贺他的新婚。   很久之后,倦旅归来的我,终于在人民路看见了这位老新郎 mdash; mdash;他一直蓄着的银白胡茬,突然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似乎也染黑了,老嬉皮的服饰也焕然一新。一位女士牵着他的手,显得很恩爱地漫步在。我几乎没有认出他来,我们站在街头寒暄,我送上迟到的祝福。   之后作别,我目送他们的俪影远去。我在想,这位不爱香港爱大理的老哥,大抵再也不会在深夜掉进人民路的深沟了 hellip; hellip;   伍   那时常出入于人民路的,还有这样一位爷。几乎他每次呼啸而来,都如御驾亲征一般,整个人民都要为之让路。他像驭马师似的用缰绳套着一群杂种小狗,形形色色的各种蓬头垢面。他的狗队撒欢奔驰于前,他挽缰调度其后,黑压压如一片乌云压境,路人无不侧目。   当然,衣衫褴褛污眉皂眼的他,显得比他的宠物们更加脏乱。他来到一些小食摊前,总会有人布施一碗剩饭残羹,他遂当街居中席地而坐,大快朵颐一番。这时,他那些宠臣便环侍于侧,若有生人靠近,顿作桀犬吠尧之状。   多数时候,他都是随着黄昏一起降临古镇小街;他和他的团队浑如暮色一般无声无息,不知不觉就闯进了人们的视线。他从不开口乞讨,也许因为那些品种各异的小狗,可爱得像一群捉迷藏弄脏了面孔的孩子,于是总有人主动施舍。主人和狗受着同样的恩泽,伙食上也不分彼此了。   最初那些年,他引人注意的是 mdash; mdash;他用缰绳驱赶着狗队,自己却始终背负着一具马鞍。他深藏在他的污脏外表之下,与整个世界沉默地对峙,绝无一句言语往来。路人对狗的喜爱和恩赐,成了他赖以生存的口粮。人类对这样一个看似龌龊和冷漠的同类,却鲜有一分悲悯。我好奇于他的奇异装扮,更对其畸零的身世着迷 mdash; mdash;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以如此地自己驾驭着自己,懒散地驱驰于炎凉的世态中?#p#分页标题#e#   后来,本地的朋友告诉我,他原是本地乡下的一个破落村民。也许先天弱智,或者血亲无常,总之,很早开始,就全靠养着一匹马聊度生涯。白天,他驮着游客上苍山观景,自个在马前揽缰行脚。夜里,无家可归,就与那匹马和衣而卧,长年栖息于洱海门的城门洞里。每天的苦力所得之菲酬,足够他与马的粮草。他们在冬夜的风季中贴身取暖,相依为命地熬过了许多的风花雪月。   上山的马道,崎岖一如人世。每天攀爬于此同一条荆途,枯淡也似他的人生。人有多累,马也必有多苦。而正常情形下,马齿尚不如人生之漫长。于是,马将老去,先于其主人而枯萎,而凋零,而在最后的长嘶中一去不归。在顿失唯一的伙伴和真正唇齿相依的马亲那些夜晚,人民路下端的城门洞,呼啸来去的穿堂风,哀鸣似作人声。   据说,他埋葬了那匹马,然后留下了那具马鞍,从此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破旧磨损的皮革上,有他熟悉的马的汗血味道。他在世人的眼中,是真的疯了,再也无法进行正常的营生。他依旧每夜蜷缩于巍峨的城楼下,开始与古城的流浪狗残羹订交。他用曾经的马缰拴住那些同样迷途的小犬,自己扛着马鞍,每天黄昏逡巡于人民路上。   也许在他的视线里,那些奔跑欢跳的小狗,依旧还是他梦想中的马队。他只有背负着这沉重的鞍子,自己驱赶和驾驭着自己,才能找到曾经的幸福。仿佛在过去,他就是这片土地和巷陌的亲王,是市井臣民真正的领驭者。虽然而今壮士老去,匹马无存,他依旧还要巡视自己的封地,还要继续强撑着活在自己孤傲的命途中 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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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之春|野夫:组织后的命运——大伯的革命与爱情

然而大伯已经得到“组织”的指令,要他随省高一起迁往鄂西建始,几所中学将在深山中的三里坝小镇成立“湖北联高”。他必须在那里去建立组织,发展党员,继续开展地下工作。为何要“地下”?这里有个历史问题一直为今天的人们所困惑——不是已经国共合作了吗?原来西安事变之后,达成的合作协议,其中规定共产党不得在战时的国统区发展党员,搞破坏统一抗战的活动。但是中共有自家的算盘,岂能为战乱中的民国政府所左右——这就是何功伟和大伯的父亲等无数党人,竟然在抗战之中死于自己国家法院审判的原因。同样这也是“皖南事变”之后,延安除开抱怨而不敢揭竿向内的深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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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历史|野夫:地主之殇——土改与毁家纪事

一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耻辱、羞愧、畏惧或者种种不堪,我都难以理解,父亲何以如此持久地回避提及他的父母兄姊。即使在他暮年的平淡岁月里,也始终保持着拒绝回忆的习惯,而不像大多数老人那样爱唠叨过去的痕迹。他像一个纯粹凭直觉而熟稔行路的盲人,总能巧妙地避开坑洼一样躲闪着那段凹陷的岁月。以致于让人误会他几乎像陨石一样来到这个星球,他的身后是一片巨大的虚空;他来时的路飘渺无迹,只是仅供凝思而永远难以洞彻的沉沉星云。这似乎意味着我的血液之河只上溯到父辈就枯涸了,我像一条没有源头的细流般在大地上慢慢洇干。但这是不合逻辑的,不管祖父母的存在怎样如同传说一样难以亲近,我相信父亲和我都永远根据在那个庞大家族的废墟上。它在若干年的隐秘梦影里,在浩淼难问的冥冥之中,默默地提供了我们两代人在苦难泥土上存活的力量。我真正得以窥见父亲的家史是在他不治而逝之后。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冬天,我在警察的陪同下赶回恩施奔丧。父亲在一面血红的党旗下似乎安详了,带着他隐忍一生的巨大秘密等待着最后的火焰——他几乎已决意要将一切胸中块垒都花为灰烬——他唯一的遗嘱是把骨灰撒向清江,让流水带他回到老家。老家?老家?我们从未去过的地方,我们还有老家么?但从老家赶来了许多衣衫褴褛的亲戚,他们叫我叔叔舅舅爷爷舅公,与我同辈的则都是老人了——这突然冒出的大批远亲几乎让我瞠目结舌。我一直以为父亲是没有亲戚也没有故乡的,他官居正七品却从未还乡也从不提起,这使我们姐弟皆讳莫如深。这些从深山远来的陌生族戚与我同哭,他们在真切的哀痛泣诉中开始向我揭露出我们家族那惨绝尘世的往事……二巴东这一地名也许是鄂西最古老的标注。《水经注》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由此看来,那就是中国最悠久的伤心之地。我的故乡就在那里,在三峡的背后,在大巴山的边地——那是一个至今还偏远穷荒的地方。顾名思义,那是巴人的土地,是一个在遥远年代就已失去国名的僻野。在清代,它归属容美土司管辖,在所谓共和国,它准确的地名叫湖北省巴东县杨柳池区驷井公社石板小队,现在则划归金果坪乡——也就是中共第一烈士段德昌被另外一个书记夏曦杀害的地方。我祖父的家就在石板村相去八里左右的半山上,即使今天,两里之内仍无人烟。翻过老屋背后的山崖,就可以看见清江在五百米下的绝壁间涣涣流淌如永不干涸的泪腺。那个村子没有水田,遍山遍野都只能种植玉米和土豆,那是山胞们唯一的主粮。可以想像,五十年前,那里该怎样的蛮荒。那时,村民去县城和州府都要走三天路。他们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唯一的活法就是望天收——老天不为难就多打三五斗,缴皇粮,然后自给自足,安身养命。他们不知道主义,不相信党派,甚至也不关心改土归流。他们已经遗忘了来自何处,不了解巴楚之别,只知道他们所处的国家永远是乱世,他们只想勤扒苦做,做一个太平世界的良民。三中国自秦统一以来,即可谓泱泱大国;虽然早已实行郡县制来管理,但实际上中央政府鞭长莫及,多数领域仍属化外之地。即使朝廷能够委派一个县令的地方,规矩也是一个人独自去上岗,秘书(师爷)还得自己出钱雇请。至于少数民族地区(蛮夷之地),则从当地的世家望族中择封一个土司,由其世袭自治。今天一个县的公务员大抵上万,军警宪特齐备,尚且往往滋事告急;在一百年前,一个县官加几个胥吏,又是如何来实施政务而确保平安的呢?——朝廷对于民间社会的控制,实际依赖的是士绅阶层和家族长老的自觉维持。传统的礼法家训和乡规民约在代代乡绅的传承下,形成中国人的底线伦理和生活秩序。无论政统和血统在遥远的帝都如何改变,深山老林中的人民依旧坚守着自己的道统。他们默默耕耘,派丁纳粮,安贫乐道,息讼少争。不到民不聊生之时,一般是不会揭竿而起的。士绅阶层是如何诞生的呢?它既非朝廷分封指派,又非家族世袭嫡传,也算不上基层民主直选,它是完全自然生成而又为当地社会所默认的一个人群。一般而言,它由正直诚信、发家致富、知书识礼的人所组成。这一群体没有国家俸禄和职称,只是凭藉个人素质而形成的潜在势力,掌握着乡村社会的“话份”(话语权)。他们不妨一领青衫躬耕草野,但往往一言九鼎,安抚平息着乡村的裂纹和创伤。不管政治是如何周期性动荡,皇朝是如何兴衰更替,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个和谐稳定的社会。在很多意义上说,都是他们在代行政府职责,在充当太平盛世的守护神。但士绅阶层又并不专属于某姓某族,它是在不断更新变替的。在欧洲,贵族社会实行的是长子继承制,他们代代积累的财富集中管理,因此较能保持身份。而中国民间的传统则是“树大分杈,人大分家”,这种分家析产制很容易导致一脉各支兴衰不一。于是富不过三代,没有永远的士族簪缨之家。社会始终鼓励那些个人奋斗的人,你可以出生寒门,起于垄亩,只要不匪不盗,白手兴家或者读书应试,你就可以跻身士绅阶层,成为闾里乡亲尊敬的人。参看林耀华先生的社会学名著《金翼》,即可明白此理。历朝历代的入登大宝者,多很在意对士绅阶层的培育和保护;即使满人入关,也不敢完全消灭江南的缙绅门第。因为统治者知道,这个广袤的国家和众多的草民,不能仅凭枪杆子去管理;在他们鞭长莫及的艽野,需要无数德高望重的人去维护礼法。对他们的迫害,就是对华夏文明生生不息的道统的丢弃。而一个丧失道统的民族,就会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甚或堕落而为众多的杀人机器。四中国古代的流民迁徙是历史永久的悬案——在今天看来都很蛮荒的地方,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又是如何发现并开拓的,这实在不可思议。石板村位于巴东、鹤峰和建始三县交界的高山峡谷之上,海拔一千米左右,从地名也可想见其土壤之贫瘠。在那里的山顶可以俯视清江,但百丈绝壁使得他们长期缺水——我在今年秋天的首次还乡时,发现我堂兄依旧靠屋后石坑中积攒的雨水在生活。族人一直相信我们是巴人始祖五姓之一郑国公的苗裔,史称“板盾蛮”的那部分爱唱竹枝词杨柳枝的人,有可能是我们的先祖。白云苍狗千百年,我已无法穿越那些尘封的岁月了。所以曾高祖一辈究竟是如何要避居于此穷山恶水人迹罕至之地,我已无从想像。祖父郑公讳振略,大约诞于光绪初年,派称么房。至少在民国之初,祖父这一支还很贫寒,而他的堂侄——其长兄之子郑永阶,则已崛起而为野三关杨柳池一带十三乡的联保之长了。永阶堂伯大约在当时当地是曾经风光得意的,有自己的土围子和民团武装,至今在石板村的山上还有其碉堡的残迹,而关于贺龙攻打郑家寨的故事,仍旧在民间流传。事实上,永阶伯一支正是在被贺部打破砍杀之后从此式微的。祖父卜居于村外八里的山上,单家独户像一个隐士。他育有四子两女,家父乃其幼子。他似乎比其他农民多一点主意,知道刀耕火种难以养家活口,便选择了贩盐来贴补家用。山村相去巴东县城大约三百多里,一路的高崖深谷没有半丈坦途。一般而言往返六天,完全要靠背驮。传说中如果不碰见红军和剪绋的,他可以三天走一个来回。可想而知,对一个山民来说,要想增加点家业,需要付出多少艰难和血汗——即使今天,大抵仍然如此。没有勤劳和节俭,祖父肯定是难以致富的。他终于在中年之后薄有田宅——用岁岁年年的奔波慢慢买下了六十余亩山地,修了一栋木屋,占地也就二百平米左右。像他这样半农半商的人,在乡下就算是跑码头见过点世面的,自然比别人多一些谋生之道。地里只产玉米,吃不完的就拿来烤酒;他在家里开起了作坊,祖父的包谷醇酿开始装点着山民的偷生之乐。五一九四零年代大约是祖父从贫民到富农再到小地主的身份转移完成之时。他像大多数家道中兴的布衣绅士一样,省吃俭用,事必躬亲,小心翼翼地珍惜着他那乱世荒年中的一点可怜的幸福。在这一时段,大伯二伯大姑小姑相继成家,三伯未婚早夭——那在乡下即是寻常小灾,不足为悲。为了解决少爷(家父)的读书问题,他第一次在村里创办了义学,延聘了新式教育的老师;并在一九四六年将我十八岁的父亲送到县城就读简师,他希望他的幼子能够完成学业以彻底改变世代农耕的命运。一个乡绅的诞生并非仅凭财富的积累,他需要对乡村建设有所捐奉,比如修桥补路,悯老恤幼;他还要参与乡村社会的公共生活。只有这样,他才开始体面而尊荣,才会让周边人群信服。祖父的一切善行和成就,将他推上了族长的位置——这一纯粹民间的虚衔,在宗法时代是稳定社会的磐石,因而也拥有一种形而上的象征性权力。他不仅可以在族内排忧解纷,连外姓人家兴讼起争,也往往来找他做中平息。人有善恶,事有是非,理有正偏,何况闾里之争无非家务,许多清官难断的锱铢相较,由他划断奖罚,必也有恩有怨。由此埋下他日的祸根,这几乎也是天下仗义直言者都要付出的代价。自古以来,政府都鼓励乡村自治;只要完丁纳粮,其他服务性事务则多让渡给基层社会去自立自理。在政府财力权力皆难企及的领域,基本由乡村贤长在掌控和维持。实在解决不了的疑难重症,才交由政府裁决。这样官民之间减少了摩擦,社会各阶层也多了张力,正是古人无为而治的理想状态。由于祖父的声望,大伯被民国县府推上了保长之席——约等于今天的村委会主任——这几乎是几年之后这个国家最普遍的断头台。保甲制度是典型的中国特色,其推行初衷在于家家联保,互为人质,用以平寇和防止通贼。在维护乡村治安和代行国家职责方面,他们确曾发挥作用。在石板村那样人烟稀少的偏远山寨,一个保长究竟有何功过,我在今天已实在难以评说了。估计太过无趣无益,大伯才会想要把这鸟位传给他毕业回来的小弟。万幸的是我父亲可能读书长了见识,他坚决不干并要求祖父继续供他到州府恩施去深造。祖父也许在隐隐的传闻中开始预感到乱世浩劫的临近,他再次资助他钟爱的么儿踏上了异乡求学之路——正是这一步,让我父亲逃向生天——这,难道就是命运。六在那个现在还不通客车的山寨,郑氏祖宅如辉煌的落日,停留在一九四八年前的温暖里。在那一年,二十岁的父亲在祖母的叮咛中,步步回头地永别了他的故乡——对山外世界充满幻想的他,其时肯定没有想到这就是不归之路,他已再无机会尽人子之孝了。那个早上,阳光渗透着初春的芳香。整个家族除开祖父之外,都簇拥着这个唯一能去州府的学生离开家门。在寨口的古老皂角树下,露水滴嗒自叶间滑落。父亲一步跨过了乡界,他的灵感也使他就此跨越了宿命。祖父有意回避了为儿子送别的伤感场面,他独自登上后山;那里的一片松竹掩映中,默踞着郑氏祖茔。这些从土地上隆起的坟墓,错落有致如一个私家花园。一些石竹、玉簪和旅人蕉静默地开放,三叶藤和打碗花的枝蔓像无数羸弱的手牵连着这些飘散的灵魂,似乎在山风中具有了一种环抱而立的力量。大小各异的碑石神情庄严像同一张面孔,发灰泛白,苔痕斑驳,书法的刻迹漫漶一如沁水的经卷。一个家族的历史,全部的苦难和荣耀,都尽在这些泥土下埋藏着,阅览着岁岁芳草的无情惨绿。祖父似乎在丈量他祖祖辈辈一寸一分积攒下的这点土地,迷蒙朝雾中,他像一个失算的弈者面对一盘亘古未解的残局。烟岚弥漫在他六十多岁的老眼里,他看见了大群死亡的浮雕像一部露天的族谱,记载着他日渐淡忘的艰险岁月。一些墓阶上还存放着积年的清供——粗糙的包谷、敞气的酒以及风干的苹果。他此刻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竟会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儿女已无能为他烛酒拜祭。七在那之前,大伯和二伯都已各有四个子女,大姑和小姑都相继嫁到了邻县的官店。每个家庭都仍然是农耕为生,过着基本自足的日子。祖父只雇了一个长工,是族房的一个孤儿,带有收养性质,那孩子也只十几岁。土地则分给了三个儿子,我父亲的那份,就由祖父母代耕着——一个地主的全部家当就是这些了,但这,在当年的石板村,就算是唯一的首富。祖母在她的么儿外出的当年,终于油尽灯枯。她的早逝使她备享尊荣,那场丧礼办得风光体面,成为那些山中后人至今还能铭心的最后一抹残红之忆。古人说:寿则多辱。祖母幸好没有熬到一九五一年,否则她将如何面对那在劫难逃的灭门之祸。父亲考上了恩施五峰山上的清江中学。次年,据说因为打群架而被开除。就在他晃荡在江边卵石滩上无所适从时,林彪的四野开进了州城。那时的共产党所到之处,马上成立革命干部大学,用延安和东北那套成熟的洗脑方法,赶紧为地方培养管理干部。走投无路的父亲需要一份口粮,马上成为了首批学员。很快就学会了斗地主分浮财和杀人玩枪的技术,于是便分往利川开始伟大的“清匪反霸”运动。那时的老家肯定不通邮路,他对革命也肯定还抱有许多幼稚的想法,他也许还侥幸地认为他的家庭刚刚脱贫,应该不在镇压之列。于是他充满激情地投身到伟大的洪流中去,在剿匪的战斗中双枪横行,杀人越货屡建功劳。很快入党,很快成为最年轻的区委书记。关于父亲,我将另文专述。四九年和五零年,父亲与祖父是否有过联系,是否彼此知道对方的消息,这是父亲一生的秘密,我现在已经永远无从得知了。父亲用沉默维护着他的尊严,也一定用隐忍埋藏着他的耻辱。我相信我这一代人的父辈,多是少言寡语之人。他们用一生的压抑来努力遗忘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暮年往往精神崩溃。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中国人最早对土地所有权的认识。在没有王的时代,土地是公共的,你所在的氏族或部落开拓到哪里,你就拥有那一方大地。而王的产生,从来就非民选,谁将暴力发挥到极致,谁就是王,谁就拥有天下的土地。在封建社会,君主虽然认为天下即朕,但在实际的非疆域概念的耕地制度上,是承认私田的。也就是说,除开朝廷征占的公田,部队开发的屯田,分封赏赐的职分田,其它自耕田、永业田和庄园均属私有。你只要向政府按亩纳税即可,民间的私相买卖和授受皆不干预,政府只作登记收税。明朝鼓励人民开荒造田,给地十五亩,免征三年,有余力者不限顷亩。洪武二十七年诏曰:额外垦荒,永不起科。这意味着你自己筚路蓝缕开拓出来的田地,政府连税赋都放弃。所以在明朝,官田仅占百分之十一,清朝的官田则只有百分之四点五。民国时代一九三零年,政府搞了大规模的土地和人口普查,推出了中国第一部《土地法》。本法规定:国家依法徵收之地属全体国民所有;政府占用私地须收买;矿藏、道路、江河、湖泊、风景古迹不得私有;人民依法取得所有权的土地仍属私有。个体的人依托于一个国家而生存,需要政府提供安全、秩序、法律等基本保障,因而必须向国家纳税,这种缴皇粮的观念对中国人来说早已无须强调。无论是一条鞭法还是摊丁入亩法,都有优劣长短。而人的天分寿夭能力强弱自然也各有不同。土地在各家之手,投放同样的种子却并不能保证获得同样的收成。天灾人祸皆能逐渐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贫富距离,于是,有的要典地,有的要卖田,自然便有人收购。一切皆由市场经济在操纵,往宿命上说,人生的祸福还自有许多看不见的因缘。就这样,同一片大地上便有了地主、富农、中农、贫农和雇农。九土地问题是一个农耕民族致命的焦点。历代的皇权更替也多与此相关——均贫富,耕者有其田,这是多少人造反的口号,但从来没看见哪个起义的领袖真正与民同苦。皇朝换了血统,法统却依然袭旧,受苦的还是底层百姓。这个党闹红军时代,本质上还是流寇——打到哪吃到哪,只有地主家有吃的,所以抢地主无可厚非。到了陕北,有了自己的占领区,才有了相关的政策——既要搞统一战线抗日,就不能完全抗拒政府而私下斗地主;又要吸引穷人支持,就不能不给老百姓甜头。于是,当时出台的方法是强迫地主减租减息,再由农民向党纳粮。军队自己也去开荒经商包含种大烟来换取费用。那时,毛是承认所谓开明绅士的,也和大地主交朋友。抗战一胜利,共军迅速坐大,两党要抢天下。在野的一方缺粮饷,光靠减租减息是不敷日用的,于是紧急推出土地改革政策及一整套实施办法。具体来说就是每到一处,先划分阶级成分,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消灭地主。把地富的土地房产牲畜农具和粮食全部瓜分了,还给农民新的土地证。这样一来的巨大好处是,党有了粮饷和兵源。老百姓怕政府军来又夺走所谓的胜利果实,便只好和党绑在一起跟当时的政府作对。这一招实在是高,所谓的中央军要维护社会秩序,自然不能也如此乱来,于是所到之处只有挨打了。按说地主的田产分就分呗,大变革时代,个人承担一定的损失也无话可说。大家都是国民,总应给条活路,不应拿了别人的东西,还要羞辱并夺人性命。当时老苏区很多干部也都这么想,在抗战时,许多地主都和八路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许多共党高干都是地主子女。但不这么做,贫雇农就有顾虑,毕竟拿人钱财内心不安。毛发现这个问题后,作了严重批评,并允许基层过火行动,说以后再纠偏都行。于是大规模的土改开始了,家庭出身地主的干部靠边,无业游民发动起来;人性中的恶全部调动出来,各种人间惨剧纷纷登场。以上内容,读者可参看毛选第四卷及近年党史研究,可知笔者不诬。十改朝换代是中国士民皆爱关注的话题,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它意味着战争和屠杀,是看客的谈资和民间话本的底料。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杀人就像是一串逗乐的插科打诨;用迅翁的话说:“屠伯的残忍很容易化为大家轻松的一笑。”老百姓津津乐道的是歼敌八百万或手起钢刀下的喀嚓一声,有谁肯去分担那些具体枭首者的疼痛。远古的禅让是中国书生的政治神话,后世基本不敢去想。宋太祖那样先穿黄袍再客气地劝退前朝老板的故事,史书上也难得多讲。枪杆子里出政权——这真是爱读《资治通鉴》的毛悟透了的硬道理。但历代的鼎革,天下底定后仍要诛杀前朝的普通吏员者,实不多见。满人入主北京后,还知道徵召起用晚明的遗老,对那些拒不奉诏的不合作主义者,也基本容其自生自灭而不赶尽杀绝。一个国家的血腥气太重,终非好事——这当是所谓人主皆知的事。辛亥革命的成功,起先靠的还是驱除鞑虏的民族主义口号;但民国真正取代清室时,采用的却是善待优抚之法,而非如苏俄十月革命后对沙皇一家妇孺俱屠。这才叫共和精神,没有这种宽容,就不可能走向真正的共和。美国的南北战争,北方打的也是解放黑奴统一国家的大旗。两军相对,血流漂杵,一旦南军言败,不仅不诛降将,不罪附逆,连资助叛军的奴隶主也不予追究责罚。这种民族精神和气度,才能奠定真正的民主制度。十一恩施的易帜大抵是一九四九年底的事。那时国军溃退留下的多是空城,共军一路向南沿途丢几个干部就可以轻松解决乡村的“解放”问题。一九五零年的鄂西百姓,基本生活在一种无政府主义状态。虽然敏感的人察觉到山雨欲来,但普通平民依旧盼望着乱世的结束。多数人总不免认为,反正从前的政府并非善物,也许新政会带来好运罢。祖父在此新旧交替的一年里,或者有过一丝忐忑;当保长的大伯则肯定惴惴不安,他已不知向谁可以辞职,只好自己息影在家躬耕田亩。他们本身并无罪恶感,因为向未为恶。甚至还幻想自家尚有子弟正在服务新政,应该不会贾祸吧。一九五一年恩施各县终于开始全面土改,临时组织的许多工作组分派四方。像石板村这样的穷乡僻野只派去了一个人,这位姓宋的干部来自北方的老苏区,熟稔一整套斗地主的诀窍。那时全村不过几十户,贫富强弱几乎可以一眼观尽。首先找出最穷的几个光棍汉,成立农民代表会。晓之以理,许之以利,这样方可使这些人不怕得罪乡亲。然后组织村民开会,评选各家成分。这地儿实在太穷了,几乎都是自耕农,连雇农都没有,只好把我祖父收养的那个族房孤儿划为雇农——这样我祖父就自然是地主了。大伯这会儿就是伪保长了——算国民党政府的残渣余孽。祖父也算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人,他已经活过了一个花甲又几。虽然身历数朝,看惯朝花夕逝和人世的荣辱寿夭,但他多少还是相信无论怎样虎去狼来,一般不会伤及他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农。至于身外之物嘛,拿去就拿去——楚人失斧,楚人得之——反正同村的也多是本家同族的子孙。他哪里知道最高指令是消灭地主——这就不仅是财产和阶级了,当然还包含生命。因为这么大一批被夺走财产的士绅的存在,就可能是新政的隐患。十二从历史来看,土家的先民原是渔猎为主的民族;长期被平原来的楚军攻击,才留下“过赶年”的奇怪民俗。因为生活在蛮荒之地,与兽同处,家家户户都备有几件火器。这种习俗被许多人误解为这儿的人尚武斗狠,其实不过是在危险世界中的自卫。土改工作组对民间的火铳还是心存畏惧的,这种古老的散弹枪虽难致命,但毁容是足够的。对少数民族的脾气尚不摸底,因此先缴枪是必须的措施。祖父家肯定是首选对象,仅有的火枪和弓弩都一律抄去,但宋干部依旧没有安全感。他已经听说过贺龙攻打郑永阶的故事,他坚信永阶伯的枪支还私藏了许多在我祖父家。他先抓走祖父收养的那个孤儿逼供,一个十几岁的乡下孩子,很快屈招说见过家里有几十支快枪。于是,祖父被绑到了农会所在的一家吊打。对于这完全虚构的武器,祖父实在无从交代,那只有承受私刑的不断升级。这是一九五一年的四月,初春的高山还笼罩在阴冷里,用诗人的话说:严寒封锁着中国。几十户人家的石板村,连续几天倾听着一个六十多岁老人的惨叫,打破了与世隔绝的古老山村的宁静。但凡了解一点中国酷刑历史的人都可以去想像,其中蕴涵着怎样的生不如死。刑堂就设在郑姓的一个族裔家里,这一天夜里,打累了的干部民兵歇去了,将祖父捆绑在床上。他已经几天没有吃喝了,他在深夜无力地哀求那个族裔给他一点稀食。那位族裔悄悄起来给他炒了一碗包谷面,端来一瓢冷水,然后松绑让他进食,并说等天快亮时再来帮他重新捆上。祖父知道他已经等不到天亮了——那样的白天就是他的漫漫长夜。他只需要一点粮食来给他自杀的力量,他最后的饱餐在黑暗中退席。然后用捆绑他的麻绳抛上屋梁,挽一个结像打条领带,将自己苍老的头颅套了进去。等到他的踢蹬声惊来房东时,他已经从他的故乡含冤远去了。自杀这一古老的维护尊严的死法,在“新中国”向来被视为一种更大的罪过,唤作畏罪和抵抗。他的尸体被拖到他捐建的义学的场坝里示众,而且还脱走了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这种羞辱死亡和尸体的作法,是在恐吓每一个族亲和乡人。祖父的暴尸仪式维持了几天,宋干部自己也觉得无聊时,决定命令永阶伯的儿媳,将我祖父扔到村边的天坑中去。十三天坑,是南方石灰岩形成的一种特殊地貌。它是大地上突然陷落的一个深坑,仿佛被陨石砸出的一口莫测高深的井。在祖父被弃置于此时,对我大伯和二伯的迫害又接着开始。灾难就像这高原上的漏斗一样,似乎永难填满。大伯的罪名很容易构成——伪保长。二伯则基本就是个普通平民,他的罪恶仅仅是从他的父亲手上,分得有二十亩山地。而这些地,还有不少是他们自己开荒开出来的生地。新政权的基本国策是要消灭有产阶级,谕旨是允许过火行为,而当时的权力已经下放到执行者之手,也就是说,一个工作组长就可以决定人的生死。那时,还没有国法,当然也不存在法庭。于是,两个伯父同时被抓。他们还年轻,他们没听说过这种世道,因此还想讲理,对理的最有效回答当然只能是暴力。他们被押解到巴东县城,然后,大伯神秘的死亡,被扔进了长江,尸骨无存。二伯被判刑送往著名的沙洋农场,刑满之后被强制留场劳役,二十九年后终于释放回家时,他已经老得记不清他究竟是什么罪名了。故事还没有结束。大伯母和二伯母在突然遭受这一连茬打击后,她们失去了继续生活的勇气。在没有了男人的农家里,她们深知接踵而来的将是怎样的侮辱和加害。那时她们各有四个儿女,最大的也才十五岁,绝望已经使得她们无力面对这一群弱雏。妯娌俩就在两个伯父押走的那个深夜,选择了最悲怆的死,她们用同一根绳索,在同一个房梁上,投缳自尽——也许她们还想用这样的惨烈,来让那些迫害者发现天良,以求放过她们的孩子。二伯的大女儿那时十五岁,带着七个弟妹。一夜之间,家里失去了所有的长辈,我已无法想像她们是如何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当我今年回去找到她问询时,她只是哭泣,无边无际的哭啊!老泪纵横……。对我家所谓武器的追查仍然没有结束。他们又把我这稍微年长的堂姐抓去,让她带着民兵去建始县官店我们的小姑妈家继续查抄。今年八十多岁的小姑妈是如今唯一活着的我们的长辈了。我这次也回家找到了她,她告诉我,幸好那时她嫁的是一个农民。当她见到衣衫褴褛的侄女被几个持枪的男人带到她家时,她才从孩子的哭述中知道娘家的惨祸。她愤怒地斥责那些人,并找来她们村的工作组证明她家没有藏枪,她说谁揭发我家有枪,那就是他把那些枪私藏了。她没有能力救这些侄儿侄女,她也家徒四壁了,只好让孩子背了一袋包谷回去。在以后的苦难岁月中,我的这八位堂兄堂姐,饿死了两个,存活了六个。其中四个堂姐只好早早嫁人,像童养媳一样赖以活命。两个堂兄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在历次的运动中继续承担无尽的惩罚和歧视。没有人敢嫁给他们,小姑妈只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我大堂兄,由于老表开亲,他们没有生育。二堂兄在他中年以后,娶了一个节育后的寡妇,无后。十四伟大的土改运动终于在腥风血雨中结束了,据史学家考证,大约有三百多万所谓的地主为此丧命。他们中多数人只是像我祖父一样勤扒苦做的世代农民,当新政需要动员全社会来夺取权利时,必须要借他们的头颅来祭旗。毛何尝不知他那地主父亲的甘苦,他岂会真的相信那些可怜的民间财富来自剥削。一切只是缘于政争之谋,所以他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贫雇农尤其是无业游民在拿到土地证和别人家的浮财时,他们几乎相信他们从此真的翻身做了主人。人世的赌局被一双新神的手重新洗牌,不劳而获的快乐对谁都似乎是意外之喜,他们一起载歌载舞地走进了新社会。但是,乾坤甫定,不再担心农民的骑墙摇摆时,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人民公社的一整套锦囊妙计打包上市了。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狂飙进军中,三千多万农民被活活饿死在路上。迄今为止,我们还在为三农问题疾呼,还在为争取农民的基本国民待遇而哀求乞告。土改的后遗症还远远不止这些。从这时开始的划分阶级成分并由此提升的阶级斗争学说,是二十世纪下半页最可笑也最悲哀的虚构。在一个号召平等自由的社会里,人却被分成三六九等,最高当局故意蛊惑的仇恨和阵线,迫使所有的人与邻为壑,互相撕咬。传统的仁义礼信等美德荡然无存,底线伦理从此不再。大家一起崇尚假恶丑,以穷为美,整个社会充满了打家劫舍的气氛。维护了几千年礼法秩序的士绅阶层被彻底妖魔化,各种生编硬造的脏水笼罩在他们头上。即使侥幸逃脱一死的,也和他们的子女一起,要在几十年的光阴中承受各种歧视。这种对民间社会的彻底摧毁,最终使我们今天要承担恶果。许多人失去了敬畏,各种恶行正在瘟疫般蔓延,一个古老民族真正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内伤。十五在横祸突降之时,我年轻气盛的父亲在哪里呢?他有无可能挽救他的家族?或者能否采取一些努力?这是我在若干年里的疑问。毕竟中国文化传统是讲究孝悌和恩仇的,亲情是能够决定人的选择趋向的,他怎么可以面对灭门惨祸而若无其事呢?同一时间,利川县文斗沙溪长顺三乡的土改终于激起民变——史称“文沙长暴动”。主要发起人名叫费文学,他是沙溪的一个小地主之子。当时他在武汉上大学,他听说他的父亲也被无辜镇压后,从省城赶回了同样偏僻的老家。这个高智商的青年竟然选择了复仇之路——他联络另外两乡的地主家族及许多农民,突然举事,将文斗区土改工作组的十几个人一起处死,只有一个躲进红苕窖侥幸逃脱。以暴易暴当然只会换来更大的暴力。我的父亲就是这时被任命为文斗区委书记的,他带领的正规军奉命前来执行剿匪,实际则是一场更大的屠杀。按我父亲一位至今健在的战友的说法——只有缺丁的,没有缺户的——也就是说几乎每家的青壮年都受到刑讯,三木之下,何供不有;于是无端牵连出无数所谓的通匪者被一一处死。费文学则带着亲信逃进了原始森林,我父亲的小分队与之进行了漫长的周旋。两个地主的儿子在深山中展开了生死相博,彼此都曾数次险遭敌手。最后我父亲经县委批准采取招降,一番曲折后,费文学带着他的部伍终于缴械。按协议规定——既往不咎,以开明乡绅对待。我父亲似乎坚信党的政策,与之时相过从,化敌为友宛若兄弟。几个月后,县里一道密令——秘密押解费氏进城。父亲无颜面对,他知道他只能失信于人,因为组织是不需要这些所谓信誉的。费文学很快就被秘密处决了,他那些忠义相随的兄弟,也接着于以后的肃反等各种运动中在劫难逃。一个人的反抗就这样平息了,血流进土地,化为污泥,连故事也将在岁月的罡风中荒芜。身经这些残酷,就算父亲当时知道了五百里外的家乡正在发生的悲剧,他又敢如何作为呢?什么叫组织,在组织中是没有个体生命的呻吟的。从人性的立场出发,我们不能要求个体生命对强权的勇敢。但真正理解父亲的怯懦和明哲保身的选择,是在我今年看到了朋友推荐的另一篇文章之后。十六网上有篇文章是谈牛荫冠这个人的,大家可以搜索查看。牛是山西兴县人,清华大学的中共地下党员,姚依林的学长。他在“一二·九”运动后被党派回山西担任牺盟会常委,并任中共晋西北行政公署副主任。他的父亲叫牛友兰,是当地著名工商地主,开明绅士。毛选中把他和李鼎铭、刘少白并列。他不仅支持他的许多后人参加中共,自己还捐助给八路军一个团的装备。他创办了兴县农业银行和军工厂为中共提供后援,他的家就是八路军司令部的曾经所在。他们父子在当地还做过太多善事,那里一直是所谓的解放区。但到了一九四七年,毛蒋争天下,毛意识到必须发动农民才能陷蒋于不利,于是在中共所占之处开始土改。那里由李井泉(文革时四川省委书记)分管,李多次找牛荫冠谈话,要他与其父划清界限。然后斗牛大会开始,父亲跪在台下,儿子在台上。以乡村二流子为主所组建的农会,当场用铁丝穿进其父的鼻子,并命令他来牵牛游街。他没有办法,只好去牵。其父愤怒地摇摆,鼻骨被拉断。农民不忍,群起围攻工作组,并为其父解开脚镣。一个为中共和当地贡献多多的乡绅,中共边区的参议会议员,回家后开始绝食,三天后气绝身亡。牛荫冠即使如此隐忍,依旧被免职送进党校学习。整个解放区的百姓都在传说这个悲惨的故事,不明真相的人都认为此人太忤逆不道。他以后虽然官至副省长和正部级,虽然领导沈阳飞机厂为中共生产了第一代战机,仍然为许多同事所不齿和提防。因为人们很难相信一个可以参与迫害父亲的人,他不得不终身背负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他像我的父亲一样,永远不谈他的父亲。没有人能理解他内心的惨痛,更无法想像他别无选择的选择。直到姚依林在身后出版的《百夕谈》里,我们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在《山西历史记事本末》中,我们还知道了其年在兴县八区的土改中,一共打死一千零伍拾人,自杀八百六十三人,被驱逐冻饿而死的六十三人。这些今天佚名的死者,有许多并不是地主,而是同情地主的农民。在读过这些文字后,我真正原谅了我的父亲。一个民族的人伦天良,是如何在高压下破坏殆尽的,我们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在日后的历次运动中,有那么多家人内部的揭发和互相残害。要恢复这些基本的人性底线,我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啊。十七从社会学的角度说,人生之初,即无公平可言。只有在初民时代,大家有可能都是零点起步的。其后则每个人都因家世之不同,而分别站在不同之起点。所以社会达尔文主义默许一个准则——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但这是残酷的,因这种起点各异所造成的不公,必然引起两极分化,穷者恒穷,富者永远占有更多的社会资源。如果没有一个好政府来宏观调控的话,这种社会发展到极致,就必然诞生革命。革命就是以最血腥的方式重新洗牌,将多数人推回同一个起点,再开始新的竞赛。中国是农民起义的滋生地,纵观几千年历史,我们似乎永远处在这样一条地震带上。所有的起义者最初都几乎打着“均贫富、分田地”的旗子以号召战士,一旦夺取江山,享受胜宴的则永远只是少数。革命领袖实质上夺取的只是皇冠龙袍,并没有推出新的先进制度来真正取代前朝的弊病。革命是暴动,这是伟大领袖最高明的定义。暴动必然是非理性的,必将对整个社会带来剧烈的破坏,而中华文明也必将在这种怪圈中周而复始停滞不前。但没有革命,整个社会就意味着在永远默许甚至纵容不公和暴政。虽然早在孟子时代就提出了“民重君轻”的口号,但三千年之后,我们却依然没有抵达真正的“民国”。于是,孙悟空宣称的“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就永远包含的只是“打江山”的概念,而非和平议选。洪秀全打了半壁江山,且推出了《天朝田亩制度》,彷佛要给人民平等的机会;但你真正了解天国的真相之后,你就知道对一个国家来说,那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孙中山以民族革命为号召,以武昌起义为筹码,终于实现南北议和,清帝退位。这场革命的本质不是农民暴动土地革命,因此进入民国后,民间社会沿袭的仍是清朝的土地制度。孙先生并非不知道在满人洗牌三百年后,民间又已形成怎样的贫富悬殊。他虽然也提出了“耕者有其田”的口号,但在西方文明浸淫过的他,毕竟知道即使以政府的名义出面抢夺也不是公正的措施。在蒋的时代,政府曾经试图用赎买的方式来均衡土地,终因财力不济而无法实施。很显然,到了四十年代,土地确实是一个问题。当底层多数人因缺地、少地而陷入贫困时,它就是一个十分危险的问题,是革命家野心家皆可利用的大问题。十八共产主义原本不过是一种经济学说,充其量也只能算某种乌托邦政治的愚妄蓝图;经由列宁而演化成为一种国家革命的极权政体,再由所谓的“共产国际”向其他穷国传播;衍生出20世纪严重影响人类历史的一场悲剧运动,以致亿万生命要为之填沟转壑,这真是马、恩二老所始料未及的。其实,恩格斯在论述到土地问题时,他所主张的仍是由政府赎买再来分配给穷人。这正是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魅惑所在,也是它起初曾经吸引许多悲悯的知识份子的原因。如果廓清历史的妖雾和神话,我们今天来看中共的一大代表,他们多数皆是正派的读书人,是一群有正义感和追求的愤青。这也是当后来这种学术结社异化为暴力黑帮时,他们多数人选择了退出的原因。当时的国民党也是在野党,为了北伐,孙先生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于是两党合作,共党则乘机在基层迅速繁衍。当国民党定尊武汉时,南方几省的农村在共党的带领下,开始了大规模的农民运动,地主士绅阶层惨遭洗劫;那时,毛正是政府农工部的负责人。重温《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即可从其中暗含的暴烈主张里,找到后来土改的起点和母本。这场暴风骤雨的无政府主义运动,在当时就引起了全社会的震荡和非议。毕竟打家劫舍和私刑杀人,并不符合三民主义的理想。社会要改良,贫富要均衡,这是政府必须通过组织手段来逐步实施的;任由暴民肆意劫掠并不能真正抵达正义和公平,而且这种赤潮还会带来大面积的社会动乱,即使今天的所谓人民民主专政,也不会允许这种行为。于是,当蒋介石打到上海,决定剿共平乱。无数盲目而又充满理想主义的青年,又被送上祭坛。一夜之间,两党翻脸,史称“四·一二政变”和“马日事变”。随之毛周发动武装起义,从占山为王到偏安割据,从党争到政争再到天下之争,国家进入漫长的黑暗血腥期。我们现在称呼这一段历史,唤作第一次土地革命战争。土地啊!土地!必将埋葬生命似乎才能长出花朵和粮食。沙皇时代的俄罗斯,实行的是村社制度,土地定期重分,只有富农没有地主,个体农民仅占百分之五。所谓的布尔什维克是城市党,向来对农民是有些歧视甚至敌意的。十月革命后,为了征粮,苏维埃政府必须花大量力气和农民打仗。斯大林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从一九二一年开始强制推行农村集体化,结果不得不派出正规军下乡和武装农民开战。在无端杀戮了太多生命后,到一九三七年才勉强完成。其后果是农民吃掉了大半牲畜,整个农业退步到食不果腹的境地。所以当共党在一九四六年提出土改时,一向肆意妄为的斯大林也不得不提醒毛千万要谨慎。但毛必须要借助土改才能争到天下,他当初在湖南的经验已经足以让他决定,只有全面颠覆社会秩序才可能战胜政府军。蒋军败到台湾之后,终于明白此理——不解决农村问题,就永远坐在火山口上。于是,国民党在五十年代,同样在台湾也开始土改——但他们采取的却是恩格斯的赎买政策——由政府出资给地主,让地主到城市去发展工商业,把土地留给农民。至于两方的结果,我已无须多说。十九地主富农的劫运,并未因为土改的完成而结束。甚至可以说,那只是漫长迫害的开始。在以后的历次运动中,地富分子及其子女,都永远要被绑上耻辱柱,忍受无尽的摧残。而到了文革时,这种歧视和迫害则达到匪夷所思的顶峰。我常常觉得,我的童年在四岁就已结束。那个夏日午后,我突然看见小镇街上,涌来大批背刀抗枪的男女,我的父亲则戴着一顶纸糊高帽,满面风尘地走在队伍前头。我觉得父亲的扮相实在太过滑稽有趣,飞奔回家报告喜讯,却发现外婆和母亲正在拭泪,我立马意识到家里似乎出了大事。一九六八年,大姐牵我去乡小入学报名,一路叮嘱我如何回答老师的提问,其中关键的一句是“家庭成分——地主”。那时,我已经约略知道,这不是一个光荣的称号。在以后的八年里,每学期的报名,我和其他地富成分的孩子,都会选择没有同学的时候去——因为我们害怕被人知晓而耻笑。我们这一代还是孩子时,大都见惯了生活中的许多恐怖。我一同学的母亲,因是地主婆而被反剪双手吊打;冬天的河水寒彻骨肉,几个街坊老人被驱赶下河捞枪,因为他们曾经是地主。我今天知道,这个国家那时还有许多比此更甚的邪恶。在湖南道县北京大兴,曾经短暂流行把地富全家老幼皆处死的悲剧。这种人间的仇恨,是如何被培养到丧尽天良程度的呢?四十年代,为了发动农民,御用文人虚构了黄世仁;五十年代又虚构了南霸天周扒皮。文革时,为了在现实中找到接近真实的恶霸,四川又推出了刘文彩——水牢,收租院的故事确实感染了许多人。各地也发掘出无数类似的“罪大恶极”的地主,于是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现在,我的朋友笑蜀终于经过调查,写出了《刘文彩真相》——原来一切皆是虚构和夸张。这本书的出版大约捅到了痛处,很快就被禁止发行。我生长的边城利川,也有个著名的地主叫李盖武。他在两省交界的深山里,留下了一座几近辉煌的庄园——大水井,现在有趣的成了国保文物单位。而他却在土改时,被架在火上活活烤死。李氏宗祠曾经是怎样的山中望族啊!现在当地却几无遗孑。我曾在农民的家中,片段地读到过李氏家训——多么道德善良的训条啊!这些世代传承维持了乡村秩序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我们终于彻底地弄丢了,再也难得找回。二十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的父亲从来不给我们讲述他的一切历史。他作为一个老党员,一个基层干部,因为出身的缘故,始终如履薄冰地拼命工作,彷佛还要为他的父亲向这个社会偿还债务。他不敢与老家联系,至死也不还乡,小心翼翼地回护着他心中的伤口。一九七八年,二伯释放来到我家,我第一次看见一个酷似我父亲的老人竟有些惊异。三十年后,他们兄弟相见,一点也无劫后重逢的惊喜——他们的心已装得太多太深太沉,大悲和大喜竟然是一般的无言。两个老人的谈话依然回避着我们,我至今也无法知晓那卧室里的密谈曾经有过怎样的酸辛,我父亲的老泪是否第一次浸湿他的衣襟。二伯独自回到了他的故乡,他幸存的儿女还在那深山的贫困线下挣扎。他已失去了土地,也没有了蜗居,他只好寄身于一个岩洞,放羊维持着他的风烛残年。然后早于家父一年悄然萎化。父亲临去之前,曾说要等我出狱后带我回老家。父亲走后,为他送终的我的一个堂外侄告诉我:我父亲希望我日后有出息时,一定要回老家,要去把祖父抛尸的那个天坑给填上,要我去为祖父修坟立碑。我终于从父亲的遗嘱里,窥见了他一生的悲苦内心。他对他父亲的歉疚,他所在的组织是不会允许他去表达的,他只能遗恨终身。二零零五年九月,我第一次回到了老家,并找到了那个黑暗的深坑。我们姐弟终于完成父亲的遗愿,将那天坑盖上,并于其上勒石志墓。铭曰:施南郑氏乃巴人五姓始祖苗裔。吾高祖何朝避隐是乡殊不可考。显祖振略公勤苦起家。薄有田宅。兴义学而衡民讼。亦乡绅贤长也。己丑鼎革阖家蒙祸。振公义不负辱。于辛卯四月投缳。伯仲父一瘐一流。妯娌皆自悬。吾父游学得免。族邻即藏尸于天穴。斯后合族乱离。经年苦寒。所幸天道不泯。祖德犹荫。宗祧复茂。族戚更兴。遂于兹移山勒石。以纪祖恩并偿父愿。祷云:巴山拱卫。夷水环滋。贵气代继。永葆孝思。谨此纪念那些在一个邪恶年代死去的百万无辜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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