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小荷
1.
1995年,33岁的郑世平决定去做书商。这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文人很容易想到的职业选择。他的大学老师易中天得知这个决定后,马上做了一个决定,把已经签约给了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一部书稿,又讨回来给他:
这本书,你拿去做,赚了就给我点儿稿费;赔了,就给我点儿样书。
易中天收获的当然是只有几本样书,而这本被郑世平卖砸的书,有一个看上去挺好卖的名字——《中国,掀起你的盖头来》。据说这是“畅销书作家”易中天唯一一部卖砸的经历。后来别人拿去更换门庭重新出版为《闲话中国人》,正版加盗版估计卖了几百万册。
这位能把易中天的畅销书砸手里的不成功书商郑世平,在多年后有了另一个世人熟知的名字——“土家野夫”,在成为著名作家之前,做过的职业包括且不限于:教师、宣传干事、警察、秘书、采购员、面馆老板、编辑、编剧、公司总经理……在这些身份中,从未取得成功的就是商人。用恩师易中天的话来说,野夫经商,“一塌糊涂”。
2.
最近一次见到土家野夫,已经是四年前了。那次他途经上海办事,有位朋友仰慕野夫已久,嘱我组了个小饭局。席间一桌生人,两耳谀辞,他游刃有余、泰然自若。送别时候,他先抵达目的地,因车不能久停,他灵活地跨下车,黑铁打铸的夜晚如同旋转楼梯一样吞噬了他。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于上海的街头,那被车前灯照亮才可见的、略带坑洼的沥青马路上。这个男人,仿佛一生都在奔走。
那一幕场景像极了《茫茫黑夜漫游》的开头,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能拨响了命运的琴弦。我惊诧自己的这种感觉,几年以来时常闪过,萦绕心头。
果然,今年又听说野夫去泰国清迈暂居了。多年来,他不停地离开,离开湖北、离开海南、离开北京、离开大理,每一次相聚后,你都不知道接下来冥冥中命运会把他带向何方——这种飘零,在我的那么多朋友当中,仅此一个。
而那一次在上海道别和之前每一次和他道别,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再见,就好像那个词语是他命运中一个哀伤、孤独、无可挽回的词。
3.
从童年开始,野夫就被迫经历人世的悲惨:尚且懵懂,他就经历父亲被打倒,家里连缝纫机头都被抄家抄走的遭遇;机关枪架在门口,年少的他膝盖瑟瑟发抖。除了外婆的护佑,别无温暖,而他那个吃公家饭的父亲也没有保护家庭——彼时这个地主阶级逆子的职责,是抓捕诛杀其他地主的儿子。大概因为这些前尘往事,野夫说父亲毕生不提家事,一直到死。
1995年,野夫历经劫难终于出狱,妻女早已离散,除了外婆的骨殖、父亲的灰烬外别无长物。成年之后,好不容易和疏远的母亲在情感上靠拢,有一天68岁的母亲没有任何征兆地留下字条说:“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
他连夜沿江搜寻,旬月间不停翻找肿胀发臭的浮尸,却再也未能找到江上的母亲。这非人间的惨痛一如阿·托尔斯泰的句子: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
2015年,我在台湾诚品书店看到了那本《江上的母亲》,苍白的封皮,微渺的书名。回去酒店,慢慢翻到了以上的内容,只觉得一口血呛到胸口,我慢慢走出房门,出去晃悠了几圈,找了瓶台湾啤酒,冰镇一下,一口一口把凉气吸进去,仿佛才能重新活过来。
写下那些文字的黑色,一定是鲜血晒干之后压成的墨,再以泪水反复研开。
4.
我始终相信,一个人的面相是可以透露出生平际遇遭逢的,譬如野夫。
野夫的长相其实很难归类:眼神锋利,五官冷硬,额头皱纹、人中和下巴组成一条鲜明的纵线,将他的脸劈成两半。时间刻下的纵横沟壑里,有水气有火光。
真正认识他,是因为我们八个人凑在一起,做了个微信公众号“七个作家”。
然而除了文章,我们从未有过机会进行任何社会问题的讨论,后来几次见他,都是在酒桌前面:他嗓门敞亮,言语痛快,那并不标准的湖北普通话还平添了几分亲切。他的放荡、不羁,他的不加修饰,他的狂笑快饮……我疑心古书里所说的“魏晋风度”,大概便是如此罢。
然而他也是极度敏感观察入微的。每次饭局,即便桌上几十号人大多是初次相逢,也不会有一个人感到被冷落,他会照顾到所有人,言语殷殷,频频碰杯。但那绝不是世故或者市侩之举,更像是旧时江湖的任侠之气,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才倾华盖,刎颈相交。
据说微信通讯录上限是5000人,而野夫是我认识的朋友中,除了微商之外第一个微信通讯录加满的人。他的朋友三教九流,什么职业类型的都有,人人都觉得他是那种可以畅聊的朋友,我也因此一度觉得,他是天生的社交家,没有底线的滥好人,这样的人,没理由不会成为一个好商人。
在上海的那一次相遇,那个想见野哥的朋友说在体制内很多年,是因为看到野夫老师的一篇《在路上》的演讲,激励不已,痛下决心离岸下海,“很想结识一下这位名满天下的大作家”,酒至酣处,他问野夫说,你的理想是什么?野哥饮尽杯中的白酒,呵呵一乐:“人生在世,吃喝玩乐。”——哪怕是在崇拜自己的粉丝面前,他也不怕“偶像幻灭”,没有包袱,只怕欺骗别人,他要的就是真实的人生。
饭局后不久,朋友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了一句,你和野哥应该都是同一种人吧。然后从此杳无音信。
大概是后来我才明白,他是那种有能力把语言中的腐朽化为神奇的人,也是很擅长搞气氛的人,但他绝对做不到说不真实的话,哪怕稍微夸大点缀,锦上添花。
前段时间有一次他在网上问我,他们一群朋友在清迈,想要抱团筑居养老,应该怎么对外推广?我大吃一惊,我说你想做泰国房产中介,为何从没有在朋友圈哪怕描述过一次那里的生活?种草啊,侬晓得伐?
他呵呵一笑;“你批评得对。”然而此后他也没有任何宣传或者种草的行为。野夫不是个好的sales,即便他整天在微博上努力叫卖的橙子、茶叶和酒,来来去去用的都是那几个形容词,老套得连八十年代都嫌过时的推销语。
据野夫自述,他带着兄弟们卖过早点,油炸面窝,因为不懂配方,炸出来的面窝像铁饼,赔本。开服装店,因为不懂衣服换季的窍门,赔光。买个手动的印刷名片机器,在街边印名片,咣当一下印一张,一百张20元,除去成本,手脚都肿了。
然后租个河滩挖沙,结果是人家挖过了河滩,没沙了。借钱买的挖沙船,很快挖不出来,要等涨水,结果台风来了,水涨了,却把船刮沉水了。
他笑着说:“哈哈哈,我这辈子,反正是喂猪的时候牛涨价,喂牛的时候猪涨价——总是没赶上趟。”
5.
或许是因为对野夫而言,经商并不是为了赚钱。
2017年,四川小伙傅寒第一次开始做奉节的子阳鲜橙,由于没有商业经验,收购的果子全部从树上摘下来。这就意味着几万斤橙子必须马上销售出去,不然就会迅速烂掉,血本无归。他找到野夫帮忙,野夫不但在微博和朋友圈帮他吆喝,还写了一篇几千字的长文,字斟句酌地介绍了奉节脐橙的来龙去脉。
“这就是野哥和我合作的缘起,他知道我们夫妇的客栈生意没有了,还要供养读书的孩子,初心就是为了帮我。”傅寒说。
如果知道他是如何对待朋友,也就能理解他为何不富有:开面馆,是为了帮忙朋友,没有竞调,没有行业的了解,两个月就倒闭也是自然。好不容易写字有点积蓄,利川老家有朋友(一位谭姓好友)来北京看病,吃住他全管,看病的钱他也要帮……
2019年,他在朋友圈大力推荐一位叫做黄于纲的艺术家,还建议我有机会采访写文章。我问黄于纲和他的关系,他说和这位孤儿出身的青年画家,此前从未谋面。因为黄于纲找到大理见野夫,求野夫为他的一本画册作序,野夫当即答应,花了几夜为他写了两万字的介绍文章。现在的于纲已小有名气,画卖得挺好了,不能不说和野夫的推荐大有关系。
他的另外一位大理的朋友陈天庸说:野夫兄的侠义心肠,也表现在对待他说的手艺人上一一他将自己及写作的同行、画画的、作曲唱歌的、江湖卖艺的都称为手艺人,能帮衬的,有求必应。在大理我陪同他请过不少手艺人吃饭喝酒。江湖为何特推崇义气?其实是因为稀缺,文人相轻的更常见。好在江湖有野夫,千古侠义尚能传。
就这样,为了帮做红茶的朋友,帮做铁锅的年轻人,帮家乡的绿茶……几乎所有他现在“操作”的项目都是“帮忙”的结果,看起来他经商,不过是为了那点江湖义气。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野夫的大半辈子,仿佛从来没有认真追逐过财富:当年在北京,已经是一个在内容策划上很牛逼的书商了,结果有一天,看着办公桌上那些“应收帐款”,野夫把公司解散,再次选择了离开。
朋友王梓夫评价说,“他做书是一把好手,但他销售、要账简直就……据说他把图书公司解散之后,应收账款还有几百万。”
6.
如果有人问我,野夫这种“冲动性人格”是否很难做好生意,还真没法反驳,至少我没听说过哪个成功的商人在年过五十的时候,还会为了兄弟对其朋友出言不逊而老拳相向。
野夫身上很多伤疤,据说当年“严打”之前时常打群架,他说的时候我脑补出来的形象,可绝不是面前这位“苍凉如水,梦回吹角连营”的著名作家。
2014年,野夫作为小说原著和编剧,回乡参与电影《1980年代的爱情》拍摄。利川有位做红茶生意的人想在电影里植入广告,野夫找朋友去打听此人的口碑,发现是个很靠谱的好人。于是就跟这个人说:“广告是有它的行业规则的。但如果让你遵循这个规则,费用太贵,不然就免费给你吧。你只需让我终生免费喝茶就好了。”
若干年以后,在最困难的时候受过野夫帮助的红茶老板,也成了他的合作伙伴,最靠谱的供应商。
有一天,看@陶者无疆 评价金庸笔下的萧峰,说“金圣叹评《水浒》论武松为天人,萧峰何尝不是天人。看他有阔处,有毒处,有正处,有良处,有快处,有真处,有捷处,有雅处,有大处,有警处。”
我突然才感觉到,野夫是活在那个也许我们都看不见的江湖里面,傅寒说野夫从未给他下达过任何目标,他唯一强调的就是“信誉”。所以做生鲜水果生意,他对消费者给出的保证是:无论什么原因,只要不满意,就包换,且不要对方退货。
“有过那样的情况,明明是对方把水果在物业放了两周,坏了一个。还一上来就说,原来你们名人就是这样卖东西的……”傅寒偶尔觉得委屈,但是野夫告诉他:“你就当每销售一次,就多交一个朋友好了。”
7.
人都是具有多面性的,只见过他永远微笑,用拳头和文字来面对世界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夜里一个人会哭得稀里哗啦的他,那种时候他不是那个席间的江湖汉子,只是一个为这世间所有值得哭的朋友而大哭的男人。
回想“七个作家”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聚会,雪村是那天深夜两点才赶到的,王小山和李海鹏没有睡,我们几个索性又凑在后院陪他喝了会儿茶。另一个朋友关军有次形容:“当我喝酒的时候,感觉到雪村这厮冷峻地旁观,很受刺激。于是也开始戒酒。”但野夫反驳他们说,朝九晚五,节制有度,不读书,不饮酒,不吟诗,这哪里算是活着?
于是我在旁边观察他们几个,只有野夫一个人喝多了,也不闹腾,坐着就闭上了眼,仿佛保持着“世界喧哗,老僧入定”的冷静。
那几年我总是沉浸在对生命的自我追问之中,有时候看世界、看身边人,才发现原来每个人来到这世间都有各自的目的:有人是来策马奔腾,有人是来纵情欢笑,而野夫的一生大概是为了一个“义”字。
傅寒说,野夫是个一年几万块就能够生活的人,卖橙子卖茶卖酒的钱,算是多了点零花钱。而野夫也自认挺容易在物质上满足:“泰国对本国国民医疗教育免费,一百多万人民币就能在清迈拥有一栋别墅,我住的地方交通便利,而且中文程度也高,这里是一个佛教国家,家家户户路不拾遗,我出门都可以不用锁门,朋友丢了手机的,从没听说过谁找不回来,一个月几千人民币就可以活得很滋润。”
许多年前在接受许戈辉采访时,他说自己是朋友们公认的一个乐观主义者,“我要是很悲观,真正的绝望的话,也许真的就移民了,或者是要么就远遁山林,真的不出来了,完全选择一个彻底隐居的生活。”
远走泰国,或许并非野夫的本意,却似乎是他命定的归宿。
所以,写到最后,这篇关于《商人野夫》的文章几乎就没有写到他有什么经商天赋,也真切地告诉大家他或许也不会靠经商变成陶朱公。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桀骜不驯,对人世深情、志在相交天下,却毫无经商天赋的人,又开始了他的电商生涯:卖橙子、卖铁锅,推介清迈养老……正如你知道的那样,他依然走在一条并不擅长,看上去还能糊口的路上。
但是那天,我看到胡赳赳在朋友圈写道:历史上有一个禅师被后人称为“桃花禅师”,因其见桃花而悟道。桃花灼灼,而运思者正铮铮,猛然撞见,于是愕愕。这一愕愕,便契入心念顿消之境。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我幻想着竹林七贤饮酒时狂放的样子,苏轼喝酒时候豪爽的样子,还有野夫喝酒时候洒脱的样子,他们的身影重重叠叠,在历史的长夜星火灼灼。我想,或许这样一个对世界用情至深的人,一瓢饮一箪食,也能从世界的任何缝隙看到桃花灼灼,悟道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