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China周刊 | 钱永祥:《动物解放》译者序
在”关怀生命协会”的安排之下,我有机会参与了这本《动物解放》(Peter Singer, Animal Liberation)的中文翻译工作,对于个人而言不啻一偿夙愿,也等于接受了一次再教育。如今中文本已将出版,读者可以自行追索作者的观点与分析、论证,无须译者置喙赘词。不过读者会发现,在我们所身处而且熟悉的文化架构里——语言、概念、思路、感情形态、切身利益,价值观等等,辛格这本书既不好译也不好读,这涉及了本书的两项特色,值得在此稍做说明。 首先须要强调,这本书的主旨虽然在于呼吁人类改善对待动物的态度,它所采取的途径并不是以温情诉诸人的怜悯、同情、慈悲,或者企图用动物的可爱、无辜等讨好人性去打动人的感情。作者把动物的议题当成严肃的道德与政治问题来谈,因此他也必须认真地探讨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在道德与政治上所牵涉到的是非与利害的问题。对这种客观的、牵涉到心态、制度以及利益的问题,感情的诉求、温情的感化,至多只能居于次要的地位。首要的工作应该是指出日常现实中隐藏的系统性压迫与残虐行为,然后揭发其下的利益关系,其上的意识形态烟幕。这个以”运动”为导向的任务,决定了本书读起来一点都没有一般”动物书”可预期的可爱温馨的气息。 其次,从本书相关章节(尤其第五与第六章)可以看出,动物的定位牵涉到人的整体世界观,人对动物的态度更牵涉到了我们所使用的基本道德概念是否具有确定而且融贯的意义。这些都是复杂的哲学议题。动物的权利(或者没有权利)须要用哲学论证来证明、澄清:得出的结论则直接影响人类对待动物的方式的是非对错判断。在这个意义上,”动物问题”在相当程度上是道德哲学的问题。本书作者也采取了这个看法;而他身为专业的哲学家,主攻伦理学或者道德哲学,也特别适于从事这项工作。他必须尽量利用专业学术的资源与标准,探讨动物问题的伦理内容。通常动物问题被列在实际伦理学(Practicalethics)的领域,本书也通常被归类于这个范畴。这个以”哲学论证”为导向的任务,决定了本书读来会比较辛苦,了解起来也相当费心思。 研读本书时,每个人大概都会油然而生一些不忍与惭愧的心情。不过我个人最强烈的感受,莫过于一种”解放”的感觉:从根深蒂固的偏见中获得解放。人类剥削、虐待动物时的基本意识形态,作者辛格以”物种歧视”(或许”人类中心论”是更好的译法)一词名之。他选择这个名称的目的,是要突出种族歧视(认为自己种族–例如白人–的利益优先于其他的种族)、性别歧视(认为自己性别–通常是男性–的利益优先于其他性别)与物种歧视(认为自己的物种–人类–的利益优先于其他物种)三种偏见之间的相同结构。偏见的特色在于它并不是外来的威权压迫,而是内在于我们心灵与制度之内的蒙蔽与强制;它的力量,在于它总是显得如此自然正常、如此天经地义、如此理所当然。种族主义与性别主义一向都具有这种特色。到了今天,它们的错误大家多少都已承认,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在许多制度性的安排中,这两种偏见仍然盘根错节流连未去。可是多数人恐怕连”物种歧视”是否是一个有意义的概念都会怀疑,那它以何种形态存在、它在道德上的错误又应以何种途径设法消除它,自然就更不确定了。本书让我们意识到问题的存在,提出详细的论证显示其错误,更佐以大量实例,说明这种成见在日常生活(包括我们自己的日常生活)里的深入与普遍。读者即使没有被本书的论点说服,也仍然可望开始检讨自己对于动物的想法与态度。这时候,偏见会丧失其”自然正常”、”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面貌,人可以有意识地选择自己对动物的立场与作法。这个过程,帮助我们从习惯进入自觉,摆脱偏见的支配,称之为”解放”并不算夸大。 近几年来,台湾兴起了一些社会运动,其中以环保、妇女、劳工运动比较受到瞩目。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社会运动除了其明显的社会、政治意义之外,也是一个社会的”道德感性”发展程度的指标,而其影响所及,更有助于培育社会成员的道德敏感度。对于各式各样、或隐或显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支配、压迫、歧视、剥削,虽然自己不一定是直接受害者,却仍有所意识和反抗,需要我们能够对于他人身受的痛苦、屈辱、伤害有所意识和关切。这是一种极为重要但也极为难得的能力,需要在社会生活和社会斗争中培养和训练。今天,台湾对于动物处境有所关怀的人还很少。常听到的一个理由是:”人的事都管不完了,还能管动物呢?” 其实,正是因为动物”非我族类”,对于动物的痛苦能够有所意识、能够发挥道德的关怀,所需要的道德敏感度更高,所要求于人设身处地的能力也愈多。培养对于动物的关怀,其实是在促使整个社会的道德感性更普遍、更深入。在这个意义上,让动物解放运动成为台湾社会运动的一环,是有重大意义的。 以上所言,一味强调动物解放议题对于本书读者或者社会的意义,似乎正好陷在本书所批判的物种主义的窠臼里:我们鼓吹动物解放,究竟是为了人与社会的改善,还是为了帮助无数身处苦痛煎熬、面对屠杀威胁的动物?请细心阅读本书,为自己找到答案。我个人深深相信,说到最后,这两件任务其实是无法分开的。 ——1996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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