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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 | 刘瑜对谈慕容雪村(上):“公知”如何被污名化

对谈 纽约时报中文网编辑部 2013年02月20日 新书《观念的水位》自序中,中国政治学学者刘瑜说她所试图传达的是对于“国家之顽固”,“普通人之麻木”,以及“知识分子之矜骄”的不满。这本书是她近两三年的专栏和随笔集,延续以往著作的风格:以大众为读者,普及政治学常识,浅近明晰,且充满讽喻、自嘲和冷幽默。 “如果现实进步太慢,一个思考真问题的人只能不断敲击同一堵墙,做个唠唠叨叨的‘祥林嫂’”。刘瑜在《贵族范儿》一篇中这样写。马克思·韦伯指出政治是“用力而缓慢穿透硬木板的工作”,刘瑜或许将自己比作不断穿透木板的“祥林嫂”式公共知识分子角色。 按图放大 Li Songshu 政治学学者刘瑜和作家慕容雪村应纽约时报中文网之邀进行了一次对谈。 与刘瑜一样,慕容雪村也重视启蒙的作用。在作家身份之外,他同时是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在新浪微博上拥有三百万以上的追随者,他的大多数批评政府、强调法治和公正的微博,转发都数以千计。 慕容雪村近年来不断在中国各大学作演讲,最近一场是在香港大学发表了《如秋水长天》的演讲,再次批评了极权、政府腐败和虚伪的爱国主义。 “公共知识分子”,简称“公知”,在中国面临着“污名化”的现象。在社交网络上,有“你们全家都是公知”这种说法,这个词正在变成一个可笑、可怜甚至是骂人的词汇。 2013年年初,刘瑜和慕容雪村应纽约时报中文网的邀请进行了一次对谈,他们谈论了“公知”如何被一步步污名化,同时他们认为“公知现象”并未受到影响,因为公知推动公共议题的功能依然在起作用,他们对于政治常识的重申并非没有成效,中国公民社会“观念的水位”逐渐上涨,最终公众生活观念、政治观念的改变会指向社会的变革。 以下为对谈实录,为了阅读效果,对谈经过缩减和编辑。 慕容雪村:我特别想问刘瑜一个问题,当你被叫做“民主女神”,“公知”,在公知渐渐被污名化,变成一个坏词的时候,你有没有感觉到不满? 刘瑜:我会为“公知”这个现象受到的待遇感到不满,感到挺愤怒;但是我个人倒没什么,爱叫公知就叫呗,现在还有人叫“母知”,我都没那么在意。而且公知这个现象并没有被污名化打倒,这个群体在设定公共议题、引领价值走向方面的功能不但没有丧失,而且还非常强大。 慕容雪村:我自己的经验,有那么一瞬间,骂的人多了,有点受伤。但是接下来,我会更加坚定地承认自己是“公知”。以前我不爱承认,因为觉得自己没什么学问,当知识分子不够格,但是从公知变成一个坏词之后,我开始频繁称呼自己为公知。 刘瑜:我非常理解。当别人问我,你是公知吗?我会犹豫,但并不是因为这个词不好,而是因为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够格。公知首先要有足够的公共性,其次要有足够的知识。以前我觉得公知得是像萨特(Jean Paul Sartre),克鲁格曼(Paul R. Krugman)这样的人,他们的专业知识非常扎实,对公共的影响力又极大。但是在公知污名化的情况下,他们给我贴这个标签,要是我反驳说我不是公知,反倒显得我害怕。其实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 慕容雪村:到底什么是“公知”?我觉得在中国目前的情况下,公知是这样一群人:愿意对公共事务发言,有一定的洞察力,有一点基本的知识储备。因为中国是一个千奇百怪的社会,大多数公共事件都指向这个糟糕的体制,所以做公知基本上就意味着批评政府,用官方的话说,这就是一群“别有用心”的人。 刘瑜:公共事务,大致来说可以分成两类:一种就是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的背景,就可以通过常识分清楚对错的。你只需要尝试思考,就知道审查部门对报纸媒体的粗暴干涉、动则发禁令删稿是不对的;再比如说唐慧事件,一个人11岁的女儿被奸污了而她在告状过程中却被劳教了,这个处境真的需要很多专业知识才能分清对错?再比如任建宇因为在微博上说了几句话就被关押,这明显不对。 但是还有另一类事情,需要一些专业知识背景,比如说涉及化工厂、转基因、PM2.5的事件,还包括一些经济问题等等。 我觉得公知被污名化,需要追溯它的原因。部分原因可能确实是有一些所谓的“公知”,在一些需要专业知识背景的问题上,非常轻率地发言,导致很多人觉得你这人说话不负责任、越界。也有一些公知情绪化,对不同意见表现出来的暴跳如雷,让一些人心生反感。但是不能找到公知群体里最不堪的那一两个人攻击全体,就像不能因为几个河南人的作为而攻击整个河南,要是采用这种辩论策略,那你就是战无不胜的,因为每一个群体里面,都有一些说话不够严谨的人,或者偶尔说话不严谨的。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意义上对公知群体的批评未尝不是好事。但是,因为公知在一些具有专业背景的问题上发言不够谨慎,继而推断所有人都不应该在那些只具有道德常识性的问题上发言,发言就是越界,看不惯人们在任建宇事件、南周事件上发言,我觉得这就是矫枉过正,甚至混淆是非了。 慕容雪村:在中国的公共言论平台上,人们对发言者有近乎完美的要求,除了观点正确,你的私生活也必须无可挑剔,人们或许是无心,或许是有意,总是不加鉴别地把这二者混为一谈,一方面出了问题,另一方面也会受到牵累。如果你的私生活有瑕疵,那么你的观点也就不值得重视。如果你的某个观点出了问题,那么你的所有观点都值得怀疑。最这几年,“公知”这个词有点江河日下的感觉,开始只是一部分人批评诋毁,到后来几乎所有人都加入其中。从攻击的集团化、密集程度来看,我很怀疑这是一次有组织的、有准备的行动,是一个处心积虑的过程。看中国这六十多年的历史,每当要打倒一些人,都会有事前的舆论准备。“公知污名化”差不多也是这样,只不过到了互联网时代,其手段和花样显得较为新颖。我们这个政府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它永远都在学习,永远与时俱进。它所采取的办法,在十几年前我肯定想不到:它建成了全球技术最先进的防火墙,成功地把Google,Twitter,Facebook挡在墙外;它坚持走群众路线,发动无业人员和青年学生为自己辩护,同时也攻击自己的敌人,所谓“五毛党”计划;它建设了全球最庞大的敏感词库。前一段时间因为“南方周末事件”,“南、方、周、末”四个字全都成了敏感词。你知道中国姓方的和姓周的加起来有多少人吗?姓方的约有五百万人,姓周的有两千五百万人。因为南周事件,有三千万人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公知污名化”的过程还伴随着嘲讽,有些段子很聪明,这里讲一个:老师教学生识字,老师说,凤凰这个词吧,凤是公的,凰是母的。学生说,哦,公凤配母凰。老师说,鸳鸯这个词,鸳是公的,鸯是母的。学生说,哦,公鸳配母鸯。老师说,蜘蛛这个词吧,蜘是公的,蛛是母的……(笑)。我不能说这段子是“五毛党”攻击公知的一部分,没有证据。但嘲讽公知、诋毁公知已经成为一个潮流, 普通人也加入到这个潮流来,最终把公知变成可笑、可怜的一个词。 刘瑜:我发现很多嘲笑公知的人,其实自己就是公知,但是他们可能是被边缘化的公知,或者说所谓的“二线公知”。他们对公知的嘲笑是最猛烈的,真要是只关心风花雪月或者柴米油盐的“非公知们”,好像也没谁对公知那么忿忿然。你看吴法天就在那里嘲笑公知,他不就是典型的公知吗?有一点知识和专业背景,就公共话题频频发言,然后试图影响民意甚至政策,这不就是公知吗。但是他骂公知骂得很厉害。 慕容雪村:一旦一个词被污名化以后,它一定会面临词义扩大或者缩小的问题,其内涵和外延都会有变化。“公知”这个词在吴法天这一类人那里有更加狭窄的定义:批评政府这一派人。他们把赞美政府的人从“公知”这个词里剔除出来了。我们还可以注意到,“五毛”和“公知”这个词几乎是同时出现的。 与此同时,“公知”这个词又被滥用了,外延扩得太大。谈到知识分子,中国在过去的六十年里一直没有做一个区分,比如把专业技术人员也当成知识分子,其实这两者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刘瑜:其实对于公共事务发言,这是一个公民基本的权利甚至义务,这和你是不是知识分子或者有没有专业背景没有太大的关系。就因为你发言了,就说你是被污名化之后的“公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像姚晨或者伊能静的某些发言,不平则鸣而已,非被说是想当公知,或者说想炒作自己才这样说,其实就是艺人因为正义感说了几句话而已,那些因为自己缺乏正义感而无法理解这种正义感的人非要觉得这里有什么阴谋炒作作秀,挺可悲的。 慕容雪村:就事论事的能力,这个能有多难?其实真的很简单。在网上,人们经常会把一个人的意见和他的风度混为一谈,司马南、胡锡进在网上就表现得有风度,但是你要仔细看他们的观点。 刘瑜:同时还要避免“避重就轻”。比如“南周事件”以后,吴法天就会一直盯着到底那段话是不是庹震写的,对他来说这个是最重要的事实,好像如果不是他本人写的,南周事件背后的言论审查问题就不是问题了似的;但对我来说,这个事实的确重要,不过更重要的是背后的审查制度,以及审查制度造成的积怨。就好比说,他只关心到底这个人是打了你588拳还是589拳,如果你说588拳你撒谎了,那你就是一个卑鄙下流的人。 慕容雪村:如同一个人拿枪杀人了,他并不关心杀人这个事实,他特别关心这把枪是勃朗宁牌的还是国产的五四、六四。假如你把这个枪的牌子搞错了,他就说你在撒谎,如果一个细节出了问题,他就会认为杀人这件事都是假的。这是吴法天的一个典型思维。 有一次我在广东演讲,有一个人提出了“如果我们罔顾事实,那岂不是和他们一样?”我说百分百的真实有时候比我们想象中要难得多。观察事物的角度不同,往往就意味着不同版本的事实,两个人打架,如果你只能看到其中的一个人,见他不断挥拳踢脚,你很可能就会说他在施暴,但如果看到全貌,那就是在斗殴。以记者报道为例,假如你引用当事人的回忆,那么他的回忆可能并不完全符合事实,即使他的记忆准确无误,他的叙述、记者的理解、直到最后写成报道,也会使事实有所出入。一个事件,如果你要求所有的细节都百分之百的符合事实,这个非常难。但要点就是,不能因为有一些细小的出入,就去怀疑整个事实。 刘瑜:哪怕你去关心细节的事实,我觉得这没错,但是你能不能在关心细节事实之外,把更大的图景给呈现出来。就是说,在承认一件事的价值重要性上应该有个比例感。不能因为发现了描述上的漏洞,就把所有其它的论述都给推翻。这是一种避重就轻的诡辩术,而且在这种诡辩中还可能生出个人英雄主义的那种悲壮感。 慕容雪村:我看你的新书《观念的水位》里有一篇讲“贵族范儿”,说得是不关心公共事务的知识分子,你怎么看这些人? 刘瑜:不关心公共事务没有什么不好,生活里很多这样的人。但是他们如果反过来,极尽全力地挖苦、讽刺、打击这些愿意为公共事务发言的人,这让我挺遗憾的。在中国这样的社会里面,愿意为公共事务发言的人,还真的需要一定的勇气和牺牲,像冉云飞。大家可以不去扮演公知的角色,但是若要反过来挖苦讽刺落井下石,这个我不能接受。 慕容雪村:前些天我发表了一篇关于大饥荒的文章,有个记者来采访我,谈到这个问题:比如在我身边的某地,发生了一件人道主义惨案,我当然有权利说我不关心这个事情,然后回家听我的古典音乐,看我的卡佛。但是,假如我对自己还有基本的道德要求,我就很难对此熟视无睹。 刘瑜:对,你需要刻意回避,才能做到视而不见。就好像在暴风骤雨中假装阳光明媚,这里面有一种不诚实。假如在一两件事情上不关心公共话题很正常,如果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能做到视而不见,这就是一种刻意的逃避。说得难听点,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是判断力有限,看不到那个事情和自身生活的关联。比如说,有人评价“南周事件”,说只有知识分子才关心言论自由,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种看法就是分析能力不足。《南方周末》所争取的自由,并不仅仅是编辑的自由,《南周》是个平台,上访的人需要这个平台,强拆的人需要这个平台,任建宇要讲他的冤案需要这个平台……这些自由并不是编辑的自由,是整个社会的自由,也包括你的自由。所以我觉得,能做到永远不讨论公共时政话题的人,要么是刻意的逃避,要么是分析能力有限。 慕容雪村:我开始在微博发言可能就是一个例子。我是被激怒了。我特别佩服刘瑜老师那样,始终是心平气和的,我就做不到这一点。以前我不怎么关心公共事务,像刘瑜老师批评的“贵族范儿”,我多多少少有一点,因为我觉得,文学比政治有更长久的生命。但是后来先是谭作人被抓,我和他只见过一面,还谈不上朋友,这时我还可以不说话;然后是冉云飞被抓,他是我特别好的朋友,这个时候我不能不说话了。另一个是在出版我那本传销实录《中国少了一味药》,和编辑不停争吵,他一定要我删除一些字、一些词、一些句子、一些段话,那些真敏感的还可以理解,但那些无伤大雅的他也一定要逼着我删改,而且改一次还不行,要改两次、三次、无数次,这真正激怒了我。生活在中国这样的国家,我想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屈辱感。你开车走在路上,突然有辆军警车挤到前面别你一下;你开个小公司,天天要应付那些收税的、办证的、检查消防和卫生的;你是个机关办事员,每天参加各种无聊的会议,听着各式各样的屁话;更重要的是,你是一个公民,每天面对着难以计数的胡话、昏话和谎话,我相信,敏锐的人会有一定程度的屈辱感,问题就在于这种屈辱感什么时候爆发。在一个不公平的社会里,屈辱感是公平的,即使胡锦涛、习近平这样的人,我想他也一定有屈辱感。 刘瑜:对于“贵族范儿”,一些知识分子的智力优越感,我想说的是:问题只有真问题和假问题之分,没有高级的问题和低级的问题之分。知识分子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智力优越感和虚荣心,而去每天琢磨一些没有太多现实基础的问题。比如说我刚刚看微博看到一个照片,当然有待证实:河南一个房管局局长拿着枪抵着记者,大概意思是说你再敢采访我就把你给毙了。看到这种照片,你会觉得智力优越感有那么重要吗?别说一个公知了,就是作为一个普通公民,在这种事情上说NO,不该是一个基本的人的立场吗?在这种时候,假使我非要说,对这个现象嘛,我认为康德会这样看,或者我认为卡佛会那样看,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但是我觉得在中国充满了类似的画面,只是你面不面对承不承认的问题。 如果我非想做出精英感来其实不难,找一些生僻人名书名滔滔不绝,把我们最本真的痛感给钝化,那一套技巧我很清楚,但是那个东西对我没有那么重要。 慕容雪村:我也是从那个阶段走出来的。我有段时期只读哲学书和文学书, 到现在我也认为,文学有更长久的生命,它有比评价时事更大的价值。现在再看鲁迅的文章的时候,会觉得他的有些文学类的文章,远比其它一些文章价值要高一些。但是知识分子不能自外于整个社会,不能将身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刘瑜:知识分子到底该为大众负责还是不为大众负责我也不知道。前两天我读萧瀚的书,讲“德雷福斯案”(Dreyfus Affair),左拉为德雷福斯案中那个被冤枉的军官做出很激烈的辩护,还讲到伏尔泰为一个农民新教徒的辩护。这要让今天我们这儿的精英知识分子们来评价当时的左拉、伏尔泰,肯定得说他们玩的是智力含量很低级的东西,想当公知,出风头作秀。但是在一定的时代不需要这种东西吗?当然需要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把最纯真最直接的情感表达出来,这就是力量。 慕容雪村:现在公知污名化之后,公知成了一块攻击标签。批评你的言论就说:“典型的公知意见”, “你们公知都这样”,似乎想造成这样一个效果:公知说的都是错的。其实在当下中国,批评体制、政府,对公共事务发言这群人,是这个社会不可缺少的力量。一个批评缺席的社会是不可想象的。 刘瑜:“公知”也是中国公民学习公共发言过程中的一个产物。我觉得在中国,很专业的批评没有发育的土壤。比如说在美国,对于公共财政的监督有个网站叫“Open Secrets”,它专门针对所有的竞选捐款收集和分析信息,谁捐了多少钱,捐给了谁,被谁怎么花的,都有详细的记录。这种批评就是非常专业的,但是这种批评的前提是政府允许这些专业批评团体成立,并向这些watchdogs就是所谓“看门狗”组织提供充分和透明的信息。相比之下在中国,因为没有专业监督组织生存的土壤,就把普通公民逼到了那个角色上,因此我们就不能苛求一般的民众在专业知识上精益求精,因为批评的专业化是建立一定在土壤上的。 发言的严谨化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我觉得在微博上互动的过程,也会暗暗使右派、左派意识到,如果自己不小心传了一个谣,这可能会backfire(适得其反),也许就会慢慢变得更谨慎了。我觉得这是一个过程,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在所有的问题上从一开始就不犯任何错误;而且一般人在批评政府上犯一点错误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政府信息不透明不公开,同时却又要求我们在所有的问题上一清二楚,这怎么可能? 一开始骂公知这件事情让我特别反感,但是后来呢,没那么反感了,因为我觉得公知所发挥的社会功能并没有受到真正影响。公知还是在组织社会议题,比如在“南周事件”里,公知的讨论转发,还是使政府觉得,我得刹车了。比如说任建宇案,微博上的讨论使人们觉得,劳教问题似乎是要松动了。还有PM2.5的事情,如果没有公知在微博上引发的关注,可能说就不会发酵到今天这一步。对公知骂是骂,但是他们在引导社会价值,创造社会议题的功能还在继续发挥作用。 吴航对本文有研究贡献 编辑:困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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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刘瑜:幸福的与被幸福的

“在恩赐来的幸福和捕猎来的痛苦之间,你会选择什么呢?……对于“美好新世界”里的绝大多数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他们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无处不在的幸福不由分说,一把把他们给罩住,他们只能躺在幸福的牙缝里,被咀嚼,然后变成一堆残渣,被气势磅礴地给吐出来。” 2503年,婴儿养育室里。护士们在地板上摆上了一堆图书和鲜花,然后把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的、八个月大的婴儿放到地板上。婴儿们看到图书和鲜花,飞快地爬过去,拿起来玩耍。这时,长官一声令下,护士长启动电路,触电的婴儿在痛苦中痉挛、尖叫。  “这样的试验大约重复200次左右,”长官微笑着对参观者说,“这些孩子们就会对图书和花朵形成本能的憎恨,他们的条件反射就这样被限定了。”  “限定”,大约是Brave New World(《美好新世界》,或译《勇敢新世界》)一书中的最关键词汇。在奥尔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笔下的那个美好盛世里,人从受精开始就被“限定”了。精子和卵子在试管里被调制好,不健康的胚胎被限定出局,健康胎儿在孵化器里长大。然后 从婴儿养育室开始,孩子们一路被限定得厌恶书籍和自然、厌恶独处、厌恶家庭、厌恶宗教和艺术,同时被限定得热爱集体、热爱消费、热爱滥交。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被限定的方式都一样。美好新世界里,人类被分成了五级,Alpha、Beta、Gamma、Delta以及Epsilon—— Alpha被限定得聪明漂亮,而Gamma以下的人被限定得矮小愚钝。但是他们都一样幸福——无论哪个等级,其接受的“睡梦教育”都会告诉他,他所在的等级最美好、最幸运。  有什么人类跋山涉水追求了几千年的东西,新世界里没有呢?这里如此富足,人们不愁吃穿,不再有疾病,青春永驻,直到突然死亡。美女帅哥的青睐?新世界里“每个人都属于他人”,滥交是最大的美德,你要是长期只跟一个美女上床,会成为该世界里骇人的丑闻。  不错,这个世界里没有艺术、诗歌、撕心裂肺的爱情,没有毕加索或者莎士比亚,但是,当你每天都幸福得晕眩时,你为什么还会需要毕加索或者莎士比亚?  所以,这样的世界,有什么问题吗?  柏拉图估计不会觉得有问题,因为新世界里政治家和科学家就是智慧非凡的哲学王。孟子估计也不会觉得有问题,“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在这个桃花源 里被充分实施。希特勒更是会欣喜若狂,因为将人类的未来当做一个巨大的生物工程来建设,简直是他的毕生追求。还有斯大林,荡漾在新世界人们脸上的微笑,与 沉浸在丰收喜悦里的苏联农民如出一辙,而新世界的“睡梦教育”,可以说是对苏式灌输教育赤裸裸的抄袭。  这个新世界如此美好,它只有一个小小的缺陷——在那里,幸福的人们全都是“被幸福”的。  就是说,在那里,人们的幸福是政治家和科学家呕心沥血的科研成果,与每个个体的创造力、情感体验能力、审美能力毫无关系。民众只需像儿童那样,系上围兜,张口吞下哲学王或者先锋队一勺一勺送过来的食物,就乘坐直升电梯抵达了幸福。  精英们为了民众,制作食物既考虑营养,又考虑消化,简直是殚精竭虑。有如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统治者,民众的个体自由意志完全是多此一举。 如果说奥威尔的《1984》里,人们为失去自由痛苦,那么赫胥黎的《美好新世界》里,人们则为摆脱了自由的重负而狂喜。真的,如果政治家和科学家给民众带 来如此丰盛的快乐,民众何必自己去斗争?就像你可以从父亲那里继承一大笔遗产,何必自己去辛苦挣钱?除非——你认为得到的过程比得到本身更有意义。除非你 不识抬举地认为,通过个体努力去争取幸福,比“被幸福”更体现出生命的价值。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在一切精英治国观里读到的是对生命的藐视。对有些人来说,幸福,无非是对着送过来的汤勺不断张嘴;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它需要“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  在恩赐来的幸福和捕猎来的痛苦之间,你会选择什么呢?在幸福药丸soma和跌宕起伏的莎士比亚之间,“新世界”里的“野人”约翰选择了莎士比亚。  但是当然,对于“美好新世界”里的绝大多数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他们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无处不在的幸福不由分说,一把把他们给罩住,他们只能躺在幸福的牙缝里,被咀嚼,然后变成一堆残渣,被气势磅礴地给吐出来。 (刘瑜:清华大学人文社科院政治系副教授。原文链接: http://magazine.caijing.com.cn/2010-03-28/110404816.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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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刘瑜:民主的裤衩

“ 如果政治广告对选民的影响微小,并且公司未必只支持“富人党”,允许公司做政治广告怎么就一定导致“富人收买民主”呢?我当然不是说这个裁决一定不会带来问题,我想说的只是,这个问题的性质很可能不是什么穷人和富人之间的阶级斗争,而是如何在言论自由和政治平等这两个同样美好的政治价值之间寻求平衡。” 最近那些对美国民主嗤之以鼻的人又找到了一个“确凿证据”:1月21号,美国最高法院在“联合公民对联邦选举委员会”的判例中,以5:4裁决联合公民组织所制作的“希拉里”政治片可以在选举前夜在电视上播放,推翻了之前联邦选举委员的禁播指令。这个裁决,用某评论员的话来说,导致了一场“政治飓风”,政治家和评论员纷纷表态,叫好的叫好(主要是共和党),谴责的谴责(主要是民主党),吵作一团。 吵架的理由是,那个宣传片(立场是反希拉里的)是有公司赞助的,而根据美国2002年的竞选法案和之前1990年的判例,公司或工会赞助的政治广告不能在初选前一个月、大选前两个月播出。而21号的裁决则意味着公司或工会从此可以任意资助政治广告,影响选举结果。对很多人来说,这意味着有钱人可以尽情地“收购”选举,从此美国的民主脱下了最后的裤衩,堕落成了富人的裸奔。用奥巴马的话来说:“最高法院今天的裁决,给特殊利益集团用金钱操控政治开了绿灯,它是石油公司、华尔街银行、保险公司和其它强大利益集团的胜利。” 哇塞,直接把民主赤裸裸地卖给资本家,这5个大法官胆大包天,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费?但是,也许,5个如此资深的法官这样裁决也不是没有自己的道理?首席法官Roberts这样解释他的立场:“宪法第一修正案的文本和目的都指向一个方向:国会不应当限制政治言论自由,即使这个言说者是公司或工会”。原来,其裁决的理论基础是宪法第一修正案:言论自由。 这样看来,这次判决引发的辩论,其实是美国过去几十年关于竞选资金论战的又一个回合而已,而这个论战的核心,就是在言论自由和政治平等之间,如何实现平衡?让人说话,就自然有人说得多有人说得少,此谓自由,但伤害平等;要让所有人发言时间一样,就得强制一些人少说或者另一些人多说,此谓平等,但伤害自由。 裁决出来以后,不出我所料,从白宫到网络,到处涌现出“国将不国、民主将不民主”的哀叹,嘲讽美国民主的人自然要举着这个“确凿证据”宣扬:看,我说了吧!我很奇怪人们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将这个裁决诠释为富人的胜利。且不说很多人刻意将“公司或工会”缩写为“公司”——比如奥巴马,用“其它强大利益集团”这个说法把工会给“其它”掉了,从而轻飘飘地勾销了该裁决意识形态上的中立性。即使这个裁决只允许公司资助政治广告,在我看来,要从“允许公司资助政治广告”得出“从此民主就成了富人的民主”结论,至少有两个逻辑上的跳跃:第一,公司在政治上总是在支持“代表富人”的共和党、打压“代表穷人”的民主党;第二,民众会轻易被电视广告所忽悠,让砸钱的大公司得逞。 但事实上,这两个跳跃都是可疑的。大公司总跟共和党心连心吗?Open Secrets组织的调查公布了88到08年各大“政治行动委员会”(一般由公司或工会资助)的捐款情况,事实是工会基本一边倒支持民主党,但公司却不一定。比如高盛银行63%的捐款流向民主党,只有36%流向共和党;花旗银行49%捐款流向民主党,50%流向共和党,基本持平;相比之下教师协会这样的工会组织,98%的政治捐款流向民主党,流向共和党的则是零。有趣的是,在政治捐款总额的前十位中,有6个是工会或公共服务业行业协会,只有4个是公司或私营行业协会。那种“石油公司、华尔街银行、保险公司一定更热衷于用钱来操控选举结果以维护富人利益”的看法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论证、而不是“显然如此”的观点。 至于有多少民众跟着政治广告的指挥棒走,就更可疑了。自战后美国政治学界有对投票的经验研究以来,从40年代的Lazarsfeld到60年代的Converse再到90年代的Finkel,对政治广告——确切地说——包含政治广告在内的全部竞选活动对选民的影响力,几乎每一代政治学者都得出了大同小异的结论:政治广告——乃至两党的竞选活动本身——对选民的影响非常微小。选民的阶级、教育、收入、种族、宗教、家庭背景等因素往往决定了其政党忠诚,这种忠诚非常有韧性,它有时会被政治经济或者国际局势左右,但是极少被政治广告所改变。即使某些选民为之改变(往往百分比为个位数),这种改变往往是双向的(即,有的民主党员“叛变”为共和党员,有的共和党员则“变节”为民主党员),因而有相互抵消的效果。虽然少数选举中,由于双方力量的势均力敌,政治广告可能明显影响选举结果,以蝴蝶的重量影响哑铃的平衡,但这种影响到底有利于共和党还是民主党,完全没有定论。 如果政治广告对选民的影响微小,并且公司未必只支持“富人党”,允许公司做政治广告怎么就一定导致“富人收买民主”呢?我当然不是说这个裁决一定不会带来问题,我想说的只是,这个问题的性质很可能不是什么穷人和富人之间的阶级斗争,而是如何在言论自由和政治平等这两个同样美好的政治价值之间寻求平衡。退一步说,就算这个裁决将来会带来重重问题,一个权力制衡的制度的最大好处就是它的自我纠错机制,今天政治的钟摆向这边摆,说不定明天就又摆了回去。      (刘瑜, 清华大学政治系副教授,作家。原文刊载于《嘹望东方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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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刘瑜: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 有时候,我会感到奇怪,当爱国愤青们对 “ 购买日货就是支持日本军国主义 ” 这种似是而非的逻辑而热血沸腾时,为什么这个国家里没有更多的消费者,对更显然的 “ 消费责任 ” ,比如抵制本国的血汗工厂,抵制某些企业对环境的严重破坏,呼吁改善那些给我们盖房子修马路的民工的生存条件,表现出同样的激情? ” “消费者权益”这个词现在已经深入人心了,尤其在伪劣产品盛行的当代中国。相比之下,”消费者责任”这个词却似乎令人感到陌生。“消费者责任”?消费者的责任不就是交钱吗?大多数人也许会这么说。 在美国,有一批人却不这么看。在他们看来,消费者的消费行为,不但是一种经济行为,而且是一种政治社会行为。当你明知某些产品(服务)来自于血汗工厂或者它们的生产过程严重破坏环境、残害动物、有悖伦理时仍然去购买它,那么你就是“不负责任的消费者”――就算你交了钱。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动物保护主义朝穿皮草大衣的人身上泼颜料。就近举一个中国的例子,就是某些反日爱国主义者们的“抵制日货”行为。 问题是,在一个生产和消费已经被割裂的经济体系里,我们怎么知道哪些产品是“清白”的呢?就算我们知道,又为什么要在乎这些产品中的“政治社会内涵”呢? 我想说说今天坐地铁时看到的一个广告。 坐在波士顿的地铁里,我对面贴着一个大广告,一杯浓浓的咖啡上倒映着一个拉美农民的笑脸,下面是一行字:“A good cup of coffee starts with the farmers”(一杯好的咖啡从农民开始)。旁边是公司名称:Equal Exchange(平等交易)。公司名称下面是一个词组:fairly traded(公平地交易而来)。 “Fairly traded”这个词在这里并不是一个泛泛的自夸,而是一个专门术语。这个术语的含义,得从西方的“咖啡公平交易运动”(Fair Trade Coffee Campaign)说起。 众所周知,美国人爱喝咖啡,目前全世界四分之一的咖啡是被美国人喝了。而咖啡的主要生产国不是美国,而是哥伦比亚、哥斯达迪加、墨西哥、巴西等发展中国家。我们在星巴克买一杯“latte”要三、四块美元,但是如果按照市场价格,再刨去中间商的利润,拉美农民卖一磅咖啡豆才拿到40美分左右。由于这个价格,许多咖啡农一年下来才600美元左右的收入,往往入不敷出。 “咖啡公平交易运动”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由美国一些劳工NGO和“有责任心的消费者”共同推动。由于他们的努力,美国从90年代末起建立了’公平交易证书”制度。在这个制度下,加入这个体系的咖啡进口商必须以1.26美元一磅的价格,绕过中间商,直接从咖啡农合作社手中购买咖啡。与此同时,一个叫Trans Fair USA的独立公证机构,给该进口公司颁发公平交易证书。1.26美元一磅的价格,是以前收入的三倍左右,由此受益的咖啡农收入明显提高,摆脱了极端贫困。对于咖啡进口商来说,它花远远高于市场价的价钱收购咖啡,有什么好处呢?可以说,几乎没有――除了象“Equal Exchange”那样,在他们的广告里打上小小的一行字:fairly traded(公平地交易而来)。 然而,与经济学家的“完全理性人”假定不同,道义在人们的经济行为中是有一席之地的。很多有“消费责任感”的消费者宁愿花稍高的价格购买“清白”的产品,而不愿花稍低的价格买“肮脏”的产品,而对商家来说,一部分经济损失所换取的道义形象最终可能带来更多的经济收益。这也是为什么“咖啡公平交易运动”能够成长迅速。就拿美国最大的咖啡连锁店星巴克来说,2001年它刚加入“公平交易证书”体系时,其购买的“公平咖啡”一年不到一百万吨,但是到2005年时,已经达到了一千一百万吨。这些咖啡明确打出“公平地交易而来”的标签,同时也以更高的价格销售,星巴克之所以能够连年加码购买这些咖啡,正说明了大量“有责任感”的消费者存在。 许多其他的咖啡进口商,也纷纷大量购买“公平咖啡”。从1999年“公平交易证书制度”在美国开始实行到2005年,已经有七千四百万吨咖啡在这个体系下完成交易,穷国的农民由此受益的总额为六千万美元。与此同时,公平交易证书制度也在向巧克力、茶、大米、水果等其他初级产品扩展。在这个经济全球化的时代里,“公平交易”(fair trade)越来越成为一种与“自由交易”(free trade)相对应的一种制衡性市场力量。 “消费者行动主义”(Consumeractivism)不是一种全新的事物。用集体购买力来表达政治意见、改善社会状况,有源远流长的传统。早在南北战争以前,就有一些废奴活动家组织”自由产品商店”,只卖自由民生产的产品。上个世纪30年代的时候,为了反对日本侵华,美国就已经有了抵制日货运动。现在,在这个经济日益全球化的时代,许多美国消费者“喝水不忘挖井人”,“喝咖啡不忘种咖啡人”,是对这种“消费者行动主义”传统的延续。实际上,“咖啡公平交易”运动只是更大的公平交易运动中的一支,与之呼应的,还有“反对服装制品血汗工厂”运动等等――其中有一些运动,针对的恰恰是保护中国东南沿海一些血汗工厂里的“打工仔”和“打工妹”。 许多人观察美国社会时,容易强调其霸权主义、商业主义的一面,却不大重视这个国家源远流长的“理想主义”政治文化传统。完全社会自发的、为万里之外的拉美农民、中国民工权利而斗争的公平交易运动正是这个理想主义传统的一个小小注释。当然,理想主义要真正成为一种社会力量,是需要一定的政治、社会基础的,比如NGO的高度发达,比如一定的经济发展水平。 不过,对这些运动的效果不能过高估计。毕竟,商家也好,消费者也好,主要是“经济人”――他们可以为“公平咖啡”付稍高的价格,但是不可能高到“亏本”或者“无法承受”的地步。就拿星巴克来说,“公平咖啡”仍然只占其咖啡总购买量的一小部分,而且其价格差大多转嫁给了消费者。如果让完全主张经济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家来判断,他甚至可以批评说,“公开交易证书”体制实际上是扰乱了市场经济中的价格信号,从而破坏了资源配置的最优化。 但是,资源配置的最优化,不可能因为价格信号而一夜完成,传统的经济模式,社会结构,环境资源禀赋、政治条件、信息成本等等都可能顽强地抵制价格信号,这就决定了经济的转型会是一个漫长、痛苦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给相对脆弱的初级产品生产者适当的道义帮助,虽然不一定是最“理性”的经济行为,却可能是最“道义”的社会行为。毕竟,在一个我喝的咖啡可能是一个哥伦比亚农民生产的、你开发的软件用户可能是一个英国学者、他生产的牛仔裤将要被一个乌克兰大学生穿上的全球化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道义联系也应当与经济联系的强化相适应。 每次在中国听见熟人朋友说“中国什么都便宜”,“雇一个保姆才XX钱”,“按摩一个小时才XX钱”,“买一斤蔬菜才XX钱”,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从消费者“利益”的角度来说,当然很高兴。但是从“消费者责任”的角度来说,我又深感不安。有时候,我会感到奇怪,当爱国愤青们对“购买日货就是支持日本军国主义”这种似是而非的逻辑而热血沸腾时,为什么这个国家里没有更多的消费者,对更显然的“消费责任”,比如抵制本国的血汗工厂,抵制某些企业对环境的严重破坏,呼吁改善那些给我们盖房子修马路的民工的生存条件,表现出同样的激情?   (刘瑜,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政治学系副教授。原文链接: http://vip.book.sina.com.cn/book/chapter_120122_82413.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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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刘瑜:贵族范儿

刘瑜:贵族范儿 进入专题 : 贵族范儿    ● 刘瑜 ( 进入专栏 )        时不时和朋友讨论,为什么很多颇有学识的人,甚至有欧美留学经历的人,那么敌视自由民主制呢?不少朋友断言:利益呗,哪有什么真诚的观念,不过是逐利而动而已。      我倒不这么看。我向来不愿假定与我观念不同的人道德水准在我之下,总觉得这个解释过于轻松——所以可疑。对上述现象,我有N种解释,其中一种是:自由主义的核心要旨太浅显,门槛低,不能满足很多知识分子的精神贵族需求。      难道不是吗?自由主义不就是说“只要别害人,自己想干点啥就干点啥,别人想干点啥也别拦着”嘛,这道理我外婆都知道,还需要一个知识分子穷尽一辈子“研究”?何况斯密洛克密尔几百年前都说过了,21世纪了还拾人牙慧,是不是有点寒碜?前两天石康君还在微博说:“其实我们都知道,看洛克是根本不需智力的……”还读洛克,你就自卑去吧。      民主就更不用说了。无论是经济上的自由放任主义者,还是儒家复兴主义者,大多谈到民主,简直是要捂起鼻子绕道走的:民主?这个瘟神与以下病毒联系在一起:暴民、庸众、羊群效应、乌合之众、多数暴政……人家是每天站在窗前细细品味着自己智力优越感的人,怎么能跟“民主”这么下里巴人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总之,这些智力上的“贵族范儿”,不屑跟自由民主派玩。要搞就搞点德国18世纪神学——英美就别提了,也就德国思想家还值得一搞,或者新新新儒学,总之我们研究的这些东西,全球能搞懂的人一般不超过20个,如果都有200人懂了,那就掉价了。懒得搞研究也没关系,整点不屑于谈论时政的文艺精英范儿,读点卡佛听点古典音乐——时政?那是臭不可闻的“公知”才谈的事。      在各种肯定思想水准的褒义词中,有一个我一直不大懂的词汇:深刻。这是指晦涩难懂吗?生僻复杂?引经据典?我眼里只有两种思考者:一种是思考真问题的,一种是思考伪问题的。坚持思考真问题,并坚持问题的答案不在其标新立异、而在于其合情合理,这就是我眼里的深刻。或者说,在必要的时候坚持简单即深刻。      在陡峭的知识高峰面前坚持“外婆都懂”的常识感,确实有些难度。      昨天谈论公民权利,今天谈论公民权利,明天还是谈论公民权利,说来说去就这么一件事,能不能弄点新鲜的?问题是,如果昨天强拆,强调公民权利是头等大事;如果今天发生的事情是刑讯逼供,强调公民权利还是头等大事;明天发生的事情是城管打人,强调公民权利依然是头等大事。道理的意义不在于它能创造多少美学上的新鲜感或者提供多少智力上的挑战,而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回应现实中的真问题。知识分子不是好莱坞恐怖片导演,在设计出3600种谋杀现场后,接下来的任务是设计第3601种。早就厌倦了强拆、逼供、城管这些话题?可惜,这些现象并没有因为你高雅的疲惫而销声匿迹。      最近广电总局刚发布电视剧制作方面的“六点要求”——不能夸大家庭矛盾、不应改编网游云云。面对这样的禁令,我想自由这个话题远未过时;目睹今年以来乌坎、什邡民众艰难的维权之争,我想扩大民众政治参与的制度化渠道也还是当务之急。如果现实进步太慢,一个思考真问题的人只能不断敲击同一堵墙,做个唠唠叨叨的“祥林嫂”。如果祥林嫂无法追上你螺旋式上升的审美品味,对不起,你还是去冰淇淋店吧,那里有38种口味任你挑选,一种比另一种更精致。      前一段读到过一个儒家学者们的“儒家宣言”,要我说那篇文章可是拉菲味十足,说是中国应有一个由儒家学者领导的“通儒院”代表天,一个各界精英的子女组成的“国体院”代表地,最后才需要一个选举产生的“庶民院”代表人——这个治国方案概括起来说就是:“我吃大苹果,你吃小苹果。”我并不那么反对贵族范儿,最近读罗马史读到贵族体制的部分甚至有些感动,说是罗马的贵族虽享受更多的权力,但打仗时也身先士卒,流更多的血汗。这种将责任感和精英地位联系在一起的贵族范儿,似乎更靠谱一些,不似我今天在中国看到的贵族范儿:把冷漠当品味,把懦弱当清高,忙不迭地抢“大苹果”,又迫不及待地鄙视普通人——好像脖子仰着仰着,个子真会长高一样。      作者为清华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 进入 刘瑜 的专栏    进入专题: 贵族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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