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

思想 | 思想即处理自身黑暗(下)

作者: 《思想》  |  评论(0)  | 标签: 崔卫平 , 文革 , 知识分子 文/崔卫平 我时常提醒自己,我们没有第二个出身。对于这样一种传统,不是简单丢弃的问题。很有可能在你想要把它们丢弃的时候,已经在重复它的错误。革命传统曾经用「封资修」来称呼所有过去的人类文明成果,认为它们是「大毒草」,弃之不顾。因此,我们所需要的是时时记起自己的出身,承担起其中的错误和黑暗,乃至运用其错误来培育新的开端。 我甚至不认为在目标上我的追求与我父母亲的追求有很大的区别,我们都接受平等、自由、公正,都在促使那样一个前景的出现,但是很可能他们采取的路径错了,他们抵达目标的方法有问题。我认识一位十几岁在太行山参加革命的老先生、老共产党员,他在去世不久之前对我说:「我到现在也还说不清楚我们这个时代人是怎样变异的。为什么人追求的东西最后转而反对他自己。人的智慧不足以应付他们造成的问题。」他叫何家栋。我希望他奋斗一生的终点以及他所思考的终点,是我的起点。我愿意负担起他——也是我父母一代人——的全部困惑,担负起他们的失败、他们的理想,包括他们的宿命。我愿意将他们的道路,看做我自己的原罪和我的起点。 今天的我已经不像当年那样,始终需要为自己感到羞惭,甚至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觉得自己是如此空洞、苍白和无力,而是感到需要某些自我肯定,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某些值得肯定的东西。因此,我们也需要在某种意义上肯定这样的传统和背景,肯定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也学到了某些东西,它并非像有人所讲的那样一无是处,年轻人仅仅在狼群中喝狼奶长大。实际上我们并没有长成两颗头、六条胳膊、八条腿的怪物。我们能够理解世界,世界也能够理解我们。当然,我这样说的时候,不应该忘记,不管是改革开放之前还是在这之后,我本人都是这个社会的受益者,是社会资源的享受者,而肯定有人感受会不同。如果有人表示非常不同意我的这个看法,我也能够理解。 这个传统中包含了很多难以理解的自相矛盾,它不仅与共产主义有关,也与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有关。在某种意义上,中国的共产主义是在中国儒家文化的基础之上被理解、接受,从中又发展出了别样东西。这种文化既有对于平民的体恤,对于百姓受苦的同情,有那种将心比心的悲悯,但是这种态度中,很可能包含了一种看待风景一样看待他人的心情,穷人被看做构成眼前环境的一部分,而不是与自己分享共处的一部分。汉语中「人民」这个词,意味着不能沟通的两个部分「人」与「民」:前者是受过教育的、主动的、应该受到尊敬的;后者是缺乏教育的、被动的、供驱使的及不能自己做主的。我父亲经常用的那个词汇「老百姓」,其中既有对于底层人民的同情理解,又将自己与这些人划分开来。这之间的不同在于——许多事情不在老百姓掌握之中,老百姓也不知道。 那么就是说,在最好的情况下,这些人们会将同情的眼光落在老百姓身上,需要的时候也可以以老百姓自居,与老百姓同甘苦,学习老百姓的语言,穿上老百姓的衣服,但是他们归根到底不属于「老百姓」。他们还有一套自己的语言、思想,身处另一个不同的秩序,这个秩序属于一些特殊的、先知先觉的人们,「老百姓」并不在其中,他们不与老百姓分享同样的权利以及信息。因此,出现在「老百姓」当中的他们,总有一种「扮演」的味道,彷佛质地不同的两个物种。 而一旦有可能,他们又会过一种有保障的或受庇护的生活,享受在等级秩序之内的种种好处。所有等级秩序中的「特权」被看作是对于他们的回报,不同的特权位置体现了他们各自不同的价值,让他们感到找到归宿。这之后在一般情况下,他们很少能够向自己这个圈子之外的这个世界再看上一眼,有意无意认为那里都是不值得信任的,是藏垢纳污的,是危险和需要警惕的。在很长时间之内,「社会」这个词代表了「体制之内」对立面的存在,因而拥有了许多负面含义:「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社会闲杂人员」、「社会盲流」、「社会渣滓」。 在民族生活中,拥有一个「先锋队」是十分可怕的。它更像一支「别动队」,凌驾于整个民族生活之上,把整个民族的目标替换成它自己的目标,将民族数亿人的生活变成它的途径和工具,甚至不惜人的生命。它变得不受约束,像一头野兽横冲直撞滑进民族的生活,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加以限制,没有有效的法律来加以制止。所有那些不合理的事情不能够得到及时调整,「老百姓」有理没处讲,有怨没处申。国家部门本来是为「老百姓」解决问题的,他们如今成了这个国家最成问题的那部分。普遍道德感和责任感的丧失,成了我们民族精神面貌的特征。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维护少数人的权力和特权。 这是一个怎样的过程:从理想主义开始,最终走向彻底的实用主义功利主义;从拯救开始,最终将民众再次陷入水深火热的灾难之中;从拥有无限远景开始,最终落入毫无目标无所适从;从追求自由开始,最终变成专制的维护者和专制本身。所有这些当事人不是魔鬼,也曾经有一个热血的开始。这是怎么回事? 这条道路不应该被重复。我们的任务远非只是批评当下的专制,在这种批判中,应该始终包含一个命题,如何不让那样的悲剧再度上演。的确,我经常看到一些激烈的批判者,在思维方式上只是在重复他们批判对象的错误。他们与其批判对象之间,存在拉康所说的那样一种「镜像关系」。那么熟悉的一种东西,也许太容易上手了。 哪里是我们的起点?从这个起点开始,我们才能够发展出新的生长空间,拥有一个可能性的未来,让未来从现在开始取得雏形和加以培育,不要等到所谓「天翻地覆」的某个戏剧性的日子之后,在很大程度上,那个日子并不是最重要的,甚至一点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每天每时的变化。而实际上每天都令人眼花缭乱,问题是往何处去变。 前面提到关于余杰的文章里,我指出他喜欢使用「必须」、「只有」这样不容商量的句式。比如他理解哈维尔认为「必须签名」,「他觉得只有承担了历史的苦难,才能拥有对祖国的发言权」。实际上哈维尔是将昆德拉所强调的个人自由作为一个前提,包含在自己的言行当中。而且哈维尔反复强调,他与朋友们选择这条道路,并不是因为知道必定取得成功,不是为了获得某个发言权(支配权),而是出于自己的良知,感到需要这样去做。余杰的说法,让我想起曾经流行的那种高音及个人道德制高点的意味。 最初的这篇文章,也表明了我的工作起点:比较起来,我对于人们的思维方式更为敏感,对于人们在言论和行为背后所蕴含的思维定势更为敏感,尤其是当我看到某些做法,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种强烈反对的声音,但其背后,却拖着一条浓重的过去的阴影,是在复制对方的思维方式,这种时刻我就会感到特别不安。比如2006年余杰与王怡见美国总统布什时,临时抛开本来说好一起见面的郭飞雄,理由是他不是基督徒,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讶。在我看来,作为「民主的反对派」工作的唯一理由,是反对当权者容不得异己的做法,那么为什么在我们自己身上,还要重复同样的错误呢? 事情需要在两个方面同时进行。一方面,所谓「后极权主义社会」,允许人们有吃有喝,用哈维尔的话来说,即仅仅拥有选择电冰箱与电视机牌子的自由,而不能自由地在公共事务上发言,并不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政治生活,某些政治性的话题被禁止公开谈论,在网络上也不行。比如「六•四」,比如「刘晓波」、「艾未未」,还有许多被监禁的人们,他们的名字随同他们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公共光线之下。人们也不能就这个国家的去向、就解决社会矛盾的途径,提出不同的方案,以供讨论和参考,比如08宪章。谁要是想「突破禁区」,罚单很快就会到来,遭到严厉处置。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的能量便越是选择阻力较小的地方去释放。因此,知识分子参与公共生活、扩展公共话题,尤其是不去回避那些不能回避的公共话题包括政治话题,是十分需要的。 另一方面——它十分容易被忽视——那就是除了建设我们的公共生活,还要同时建设我们的「个人」,这里指的是有责任感的个人,而不仅仅是消费的个人。我们国家从前很长一个时期之内,「个人」被视为危险的和罪大恶极的一个词汇,任何个人的要求、利益、想法,都被认为是腐朽的西方思想,是需要铲除的。这种情况不仅造成个人利益、个人自由的缺失,同时造成一种不负责任的习惯,那就是将一切都向外推,碰到任何不顺心都是国家不好、社会不好。在食堂饭菜里吃出一条虫子来,都是国家的问题。有些事情比如生产安全,是同时需要当事人本身也要警觉和负起责任来的,而人们会习惯性地认为这是别人应该做的事情。 1990年代初期,当我读到哈维尔以个人良心作为立足点,感到这既是一个道德的立场,也是一个个人的立场——通过个人内部的觉醒,将个人从一种麻痹、瘫痪状态下解放出来,恢复个人的身份、个人的起点、个人的独立性和个人的责任感。在我们这样有着长期屏蔽「个人」的地方,提倡一种「个人的特立独行」,永远都是有意义的。有「个人」在先,才会有「平等地尊重每个个人」在后。当个人意识到自身的不同意见,他才有可能慢慢去学会倾听别人的不同意见,认为它们也同样重要。 比较起来,捷克的反对派运动,带有更多知识分子的色彩;而波兰的反对派运动,则扎进广大社会之中,与工人阶级的要求齐头并进。波兰反对派知识分子库隆(J. Kuron)、米奇尼克(Adam Michnik)所提出的「重建社会」,同样切中了这种制度的要害。在这里,「社会主义」分成两个互不相干且互相对立的词汇:「社会」与「主义」。结果是要「主义」不要「社会」,尽可能切断人与人之间的任何平行联系,将这种联系当做一种挑衅,不管是行业的还是宗教的或者是大学联盟,都被视为有潜在危险,从而把人们陷入彻头彻尾的原子化状态。前面说过,这种体制从根本上就不信任社会。最近最高当局正在试图用「社会治理」一词代替被诟病的「维稳」,然而在其表述中,「社会」仍然是一个被「管理」的对象,而不是需要尊重、学习、听取的主体。在他们看来,政府是老师,社会是学生。甚至「公民社会」一词,从2010年10月份也开始从报纸上消失。 在种种箝制之下,不管是社会还是个人,都有一个自我发育、自我建设的过程。个人自主性与社会自主性一样重要。尤其是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得由自己动手,来解除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看不见的符咒。如果不是曾经举行过这么一个类似的「手续」或者「仪式」,哪怕到了美国、英国、瑞典、墨西哥,这个人仍有可能保留很多那样的东西,比如恐惧、冷漠症、抢夺道德制高点、患了关节炎的病态自尊心,以及不善于与那些不同意见的人们相处共事等。因此,在今天关注民主、人权的人们,包括那些被官方视为敏感的人们,他们实际上与这个社会中的其他人们一样,并不拥有某种天生的免疫力,并不拥有任何特权,称自己不需要警惕和剔除自身专制的阴影。他们并不会因为走在民主的道路上,受到官方压制,就免除了学习民主以及向他人学习的过程,免除了听取不同意见和自我修正的过程。 我在那篇〈我为什么要在宪章上签名〉的文章中写道:「我们也是可能犯错误的,也有可能在这件事情并非恰当,所发表的看法、宪章中的表述也许是可以进一步讨论的,因此,我们是愿意随时倾听批评的,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包括来自官方的,来自我们社会方方面面的,所有不同意见都值得我们认真对待,从而可以调整自己的立场,知错就改。对于将自己所做的事情说成多么了不起,想方设法为自己唱赞歌,那样一种做法人们并不陌生,也不是我们所认可的。」我们不能是一批新的「天兵天将」,不能再来一次——怀揣着自己认为正确的真理,从而强加于整个社会。相反,我们需要回到社会和公众中去。在接受种种限制的条件之下,拓展思路和开辟工作。 在这篇奉命作文的题目是「我们到底要什么?」的文章中,我最后想说的是,当然我们认同民主、自由、人权的理念,但是面临自己所处的社会和公众,我不想回答「我自己要什么」,我自己是如何「非要什么不可」,或者我(与我的朋友们)设想中国未来一定是个什么样子,那么就得按照这个方向去做。不是这样的。我最希望的是能够有一个畅所欲言的制度平台和公共言说的平台,在这些平台上,不同的意见和观点能够得到平等的对待和充分的讨论,不同的利益尤其是弱势人们的利益能够得到平等的尊重和体现。至于中国往何处去这样的问题,如何解决社会矛盾的问题,以及各种具体的政策,则需要允许不同立场、意见冲突的人们来讨论,让大家来选择,而不会因为有人发表了不同的看法而遭遇牢狱之灾。言辞是行动的引导,没有身处其中人们的充分讨论,谁能够知道事情应该怎么办?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做什么和能够做什么?我非常赞同台湾学者钱永祥先生的这个表达,钱先生本人经历了台湾民主转型,有着许多切身的经验,这些经验对于汉语世界的知识分子极具警醒意义。他说:「如果社会还不允许差异存在、不容许非权威的方式形成共识,知识分子该怎么办?我想,除了协助差异的论述出现、协助非权威的说理方式之外,并没有什么事是一定需要知识分子做的。」(〈略谈「公共型」知识分子〉) 崔卫平,原北京电影学院基础部教授。研究和写作的兴趣在于公共文化、反对文化、电影及诗歌等。 一五一十部落原文链接 | 查看所有 0 个评论 《思想》的最新更新: 思想即处理自身黑暗(上) / 2011-10-22 09:33 / 评论数( 0 ) 思考正义的三种近路:桑德尔谈正义 / 2011-08-08 23:29 / 评论数( 16 ) 凝视巴西(下) / 2011-08-05 23:09 / 评论数( 0 ) 凝视巴西(上) / 2011-08-05 23:05 / 评论数( 0 ) 以革命的名义?——评〈两场革命〉(下) / 2011-07-28 10:08 / 评论数(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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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亚伟 | 何建明被爆抄袭,请网友帮忙还其清白

——“中国作协一副主席被指弄权捞奖”续   本 博 10 月 12 日所发《 权力、公信力与拆台者 ——中国作协一副主席被指 弄权捞奖》一文,被有社会责任感的网友们广为传发,借此机会表示感谢。我相信大家的努力不会白费。借崔卫平老师一句话送给大家: 你所站立的那个地方,正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 在《南方都市报》的跟踪报道中,被举报人中国作协何建明副主席已经公开现身为自己辩护,这篇小文也就无须再为尊者讳,就指名道姓吧。 举报人木易(化名)在向中纪委“实名举报中国作协一何姓副主席弄权捞奖”的同一封信中,还爆出何建明曾涉嫌抄袭的一件事: “ 2010 年 3 月,作协全委会在重庆召开。一天晚上,冶金作协的一位全委到我房间。他十分气愤地说:何建明真不是东西。我问什么事?他说何一本四五十万的写重庆的书,抄袭了冶金系统作家余(于?俞?)某某几万字;余(俞?于?)要告他,何知道了,赶紧许愿给他如何如何好处,把事情搞定了。我问:叫余(俞?于?)什么?他说,不说了不说了,他已被告知千万别说出去。何发了封口费,下了封口令。” 举报信说:“何的文字之粗糙早在我在位时就引起搞文学评论人的诟病,甚至我们杂志社就有编辑因此不愿做他稿子的责任编辑。” 举报人在信中还披露:“原《中国文化报》副主编、老评论家阎某就跟我说过何找枪手的事情。”举报人说:“抄袭在作家圈里是最犯忌的,相当于偷窃。李长春同志见铁凝时说,作家要 10 年磨一剑。何建明能一年磨 10 剑,这是违背创作规律的。那就抄别人劳动所得,就找枪手。找枪手的作家还叫作家吗?领导人由秘书代起草讲话稿是正常的,作家找枪手是耻辱的。” 举报人设问:“何的抄袭行为能隐瞒多久呢?当事人知情人均在世。可惜我没有精力去查找,似乎为那本杂凑起来的书也不值得。” 估计何副主席看到这里又会为自己辩护一番,说举报人又在造谣。的确,举报人在信中并未拿出特别确切的证据,不仅没弄清被抄袭的那位作家的确切姓名,甚至连那本 “四五十万的写重庆的书” 的书名都没给出来。信中对找枪手的事也说得语焉不详。 笔者听说这件事后,真不敢相信,靠拿一支笔写作混到副部级高位上的何建明,竟像被人们广为诟病的某些人那样,是个窃文高手。不禁私下里替何建明叫屈,这不可能吧,不可能! 但举报人又是一位很值得信赖的老先生,正如前《人民文学》主编 程树榛在回应记者对“何副主席弄权捞奖”的电话采访时,虽因为去年评奖时自己生病住院,并未参与也不了解内情,但称“木易的话是值得信任的”。我与木易先生 十几年的交往,也从没听他讲过一次假话谎话,甚至夸张点的话都没听他说过。 一时间我也惶惑起来,孰真孰假? 还是一位朋友想出了这个办法。网络时代,特别是微博现身后,谣言和假话有了天敌,有人称,微博就是谣言谎言最好的过滤器。 为了不冤枉何副主席,建议网友们来帮帮忙,查查何副主席写重庆的那本四五十万字的书到底有没有抄袭行为?如果有抄袭,是抄了哪本书?也希望举报信提到的那位余( 于?俞? )姓作家能站出来,把真实情况说清楚。 不敢相信多次获得各种奖项的一位知名作家竟会去抄袭别人。 希望通过网络对谎言的净化功能,能够还何建明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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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China周刊 | 徐贲:公民知识分子的选择

“ 公民知识分子是有公民担当的知识分子,在今天的环境中,这种担当首先便是说真话,而说真话则又首先要求不沉默。 ”   崔卫平当选为2010的年度知识分子,对她来说是实至名归,对我们大家来说,则是共同回答了一个问题:今天应该尊重和期待的是怎样的知识分子?当今的知识和思想界人才济济,自诩和被同侪赞誉为“国际级”学术名人和“大师”的大有人在。他们当中,不乏有在国际舞台上长袖善舞,高调宣称“中国特色”、阐述“中国模式”,甚至把中国式思想推向“超越海洋文明的太空文明时代”的。为什么偏偏是崔卫平这么一个从来没有给国人带来中国骄傲或亢奋的普通女子,却当选为中国最有代表意义的知识分子呢? 我想,原因之一也许是因为她是一个公民知识分子吧。对她来说,“公民”的身份要比“学者”、“教授”来得重要,也更有作用。她是一个在其他公民遭受到不公正、非正义对待时,总是会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的公民。所以,许多其他珍惜公民权利、重视公民义务、向往公民团结的人们,也就特别能认同她这样正直的知识分子,特别肯定她知识行为和社会活动中的道德判断。 公民知识分子是有公民担当的知识分子,在今天的环境中,这种担当首先便是说真话,而说真话则又首先要求不沉默。在崔卫平翻译的《哈维尔文集》中有一篇叫《对沉默的解剖》,谈到当时捷克斯洛伐克知识分子的一个普遍特征:“笼罩在他们心头的似乎是一片沉默和某种谨慎,如果还不是彻底的不信任和无所适从的话”。当年哈维尔在这样的普遍沉默和谨慎气氛中说了真话,今天崔卫平也是一样。 有人批评当前的学界说:“人文社科的诸学科中,哪个学科的教授都谈不上有什么担当,犬儒实际上已经成为学院知识分子的一种通病,一个高度传染的烈性传染病”。崔卫平没有被犬儒病传染,她保持了自己在人格和思想上的健康。在一个人格和思想健康成为“例外”的社会里,保持这种健康格外成为一个人独立自由的选择。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科伦理学》中,把“选择”定义为一种主要是出于“自愿”的行为。在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的人格和思想犬儒常常被看成是一个环境使然、情非得已的事情,也就是一种“非自愿”的行为。亚里士多德说,“非自愿行为的产生,有时是由于强制,有时是由于无知。强制的始点是外来的,行为者对此无能为力,而是被动的。”他又说:“某些行为就其自身是非自愿的,然而行为者却可选择这个而不选择哪个,行为的始点是在他之中,这种行为自身是非自愿的,现在对或此或彼的选择却是自愿的,似乎更多是自愿。”崔卫平以她的知识分子行为在向我们证明:虽然许多人因为“外在的”原因,“非自愿”地患上了犬儒病,但不患这种疾病仍然是知识分子可以做到的一个自愿选择。 除了不沉默和说真话,崔卫平所选择的,不仅包括做什么,而且也包括不做什么,这里既有知识分子传统的“有所不为”,也有他们在当下环境中的自我“角色定位”。崔卫平从不把自己隐藏在大学的经院空谈之中,她也不用语焉不详的狡诈诡辩来隐藏自己的观点,她更不首鼠两端地献媚依附于权力,充当“有机知识分子”式的谋士、智囊、巧辩术士。在公共事务中,鄙视和拒绝扮演扈从和家丁角色,这是她作为一个独立公民的选择。 权力虽可以限制,但并不能取消一个公民知识分子的行动选择。崔卫平说,知识分子是一个社会和民族的“价值的保存者,价值的守护者”,将之付诸行动,“需要你自己来践行你的主张,让它们首先在自己身上得到体现”。就像安提戈涅面对着拥有生杀大权的克瑞翁一样,崔卫平在选择自己的行为时,是知道其可能后果的。在《安提戈涅的负重》中,她说:“必须承担行动所带来的重力,这是最为困难的。与思虑不同,行动会产生结果,会打破一个看似安逸、平静的局面,会波及其他人,将他们也从原来的生活中拖出来,诞生一个新的格局。由最初的行动所导致的那个长长的链条,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行动者无法看到自己行为的全部后果,而一旦采取行动之后又变得无法更改,这是令人真正感到忧虑的。拥有这种有关行动的张力意识,比没有要好一些。” 崔卫平并不天生就是一个安提戈涅式的人物,她和我们出生和成长于同一个社会环境,接受的也是同样的教育。她作为公民知识分子的选择是通过自觉地解除加在她身上的限制和桎梏来实现的,而这首先便是拒绝用“非自愿”来为自己过去的行为开脱。她在《我们自身的限制和批评的限制》中说,“文革”结束时的1976年“我已经20岁了。在这10年当中,我肯定一再地以某种方式加盟那种‘时代的最强音’或‘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1973年批林批孔时,她读高中二年级,有一次语文公开课上,老师分析《祝福》中鲁四爷这个形象,她脱口而出:“现代孔夫子”。外来听课的老师纷纷夸她“放了一颗卫星”。她后来在回想这件事时说:那并不完全是出于无知的非自愿行为,“我承认自己是要负责任的”。 担负对那些与她有关或似乎并不直接有关的事情的责任,成为崔卫平看待自己社会责任的一种方式。她说,对于比“文革”更早的事情呢?比如说1957年、1958年,“当时我只有一两岁,我要不要对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某些事情负责任呢?”读了陆键东所著《陈寅恪的最后20年》,她想起她所读书的南京大学,“在校时也曾听说有七八位‘国宝’级的教授,如罗根泽、胡小石等,都在1957年、1958年这期间相继去世,当时却未细想;现在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上的就是陈先生、罗先生、胡先生们不教了的那个大学!我的老师们是站在陈先生、罗先生、胡先生被迫离去或含恨辞去的那个讲台上教我!” 对崔卫平来说,“在陈先生、罗先生、胡先生不教了的大学里念书,毕竟是一件令人泪流满面的事情。否则……否则至少我不会像现在这样,毕业以后写了十几年的家庭作业,至今还没有写完;每天我还在继续为自己知识上、心智上的完备在黑暗中艰难摸索。我必须对我作为一个后来者身上承受的这份后果负责。我对陈先生、罗先生、胡先生是负有责任的。” 那么,再往前的事情呢?崔卫平问自己,“比如我出生之前的那种事情?如果历史被剜却了,生活被弄得支离破碎或被迫改变方向,我们就坐在后来那辆呼啸着出轨的列车上。那挡住历史身影的黑暗会不会也挡住了我们?那把生活削弱至最低限度的力量会不会也令我们残缺不全?”想到这里,她说:“我不禁悲从中来:我尊敬的师长、父辈、历史教员、哲学家、引导民族走向未来的人们,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向我们隐瞒了太多的过去、太多的真相?我不会因此而感谢你们。我的孩子也不会。那不会照亮过去的光明如何照彻现在和未来?那不能使往事走近前来的力量如何使我们进一步走向明天?” 崔卫平自已很明白,在不少人眼里,她是一个“反常”的人,而且她还会很不知趣地搅扰别人安逸的“正常”生活,成为苏格拉底所说的那种让城邦无法在怠惰中沉睡的“牛虻”:“我深知这是一个‘反常’的举动——将人们从自己原本的轨道中拉出来,离开日常工作的框架,来面对这么一个晦涩的问题。……有的时候,生活的链条断裂了……,这么大的事情发生在我们中间,我们不得不背负起这个断裂,也背负起自己的‘原罪’”。她是一个在我们前面呼喊的女子,催促我们也一样不要推卸自己的原罪。 一个走在前面的女子比男子更有召唤力,一个智慧的女子比男子更令人折服。柏拉图《会饮篇》中的那个女哲学家狄欧蒂玛,还有卢森堡夫人和阿伦特都是智慧的女子,但崔卫平更经常令我想起的是19世纪法国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Eugene Delacroix)《自由引导人民,1830》的画面:一个站在前头、左手握枪、右手高举三色旗的自由女子,她向后掉转的脸孔神情专注、坚定、沉稳,她手中的旗帜展现了画面中最亮丽夺目的色彩,是这个女子让人感知到那画面激动人心的热情和希望。 (徐贲:作家,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英文系教授。原文链接: http :// blog . sina . com . cn / s / blog _4 cacf 1 f 30100 nat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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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选举与治理 | 杜君立:枪与玫瑰

  1   一般情况下,人类学家将社会发展大体分为三个阶段:蒙昧时代、野蛮时代和文明时代。如果从石器时代算起,那么人类的历史已经超过100万年。如果从游牧农业算起,那么人类从物质上走出蒙昧时代的时间不过仅仅1万年。   蒙昧时代实行的是原始共产主义,没有家庭,没有财产。家庭和私有制的出现,标志着人类已经走出蒙昧时代,从而进入野蛮时代。野蛮时代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我们至今还在其中挣扎。   在雅典时代,野蛮的军事民主制度曾经横扫地中海。每一个公民首先是一名战士,家庭的意义在于为共和国生产战士。当一场战争结束的时候,人们关心的不是牺牲了多少战士,而是是否取得了胜利。这种军事民主主义是野蛮时代的主旋律,罗马人以此消灭了迦太基,哥特人以此消灭了罗马,蒙古人以此消灭了花剌子模,女真以此消灭了大明,日本人以此几乎征服了中国。   因为家庭的出现,野蛮时代最为成功的贡献是帝国的诞生,帝国是家庭的升级版,家长升级为国王和皇帝。帝国是国家的前身,准确的说,帝国就是家国,一家之国,以家为国。   中国很早就走出蒙昧。但从炎黄时代直到夏商周,中国一直处于徘徊于野蛮时代的初级阶段,实行军事民主主义。   春秋战国掀起中国第一次启蒙运动高潮,人们对野蛮和文明提出各种不同的思想:孔子提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孟子补充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比孔子走得更远: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他还说:“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   面对野蛮时代,中国思想家提出了四种不同的道路:老子认为应当“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各自关起门来过日子,互不信任,也互不伤害。墨子以“非攻”反对滥用暴力,他提出民众应当自治,自己推举头领甚至国王。孔子首先承认一切权力(暴力)的合法性,但他建议权力应以仁义来施行。孟子继承了权力主义思想,但他认为权力是开放的,权力同样也可以消灭权力。韩非子是法家思想的代表,他发展了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主义,推崇以权力来驭民。   孔子与伏尔泰相似,他推崇开明的专制主义;孟子不仅欣赏仁政,他更反对一切暴政,甚至同情革命者;韩非子是马基雅弗利和尼采的祖师爷,他认为强权就是真理,铁腕就是手段,老百姓都是忘恩负义的混蛋;墨子无疑是一个超前的自由主义者;老子则是以犬儒主义姿态超然世外。   毫无疑问,这场由游士阶层主导的中国启蒙运动并未取得政治上的成功。因为当时的文字和书写方式受到极大的限制,民众层面几乎完全被置于启蒙之外。但精英阶层已经行动起来,以野蛮方式来顺应这个野蛮时代的大潮流。   吕不韦问他父亲说:做粮食生意能赚多少?他父亲说:可以赚一倍;他又问,做丝绸生意能赚多少?他父亲说:可以赚十倍;他再问:那么做一个国王的生意呢?他父亲目瞪口呆地说:那就不可限量了。吕不韦就花钱赎出了做人质的秦国王子,又花钱使他成为秦王,吕不韦就这样拥有了一个秦国,而秦始皇就是吕不韦的儿子。   刘邦的大哥二哥勤勤恳恳种地经商,每年赚很多钱,因此刘邦常常被其父斥责不务正业。刘邦建立汉朝后,得意地对他爹说:世上还有比做皇帝更暴利的生意么?   2   帝国是野蛮时代的最大财富象征,每个人都向着这个目标冲刺,无数人死于路途,最后一个人和他的家族渡过血海,踏着无数白骨成为胜利者,他从此就拥有了帝国所有的一切——权力、人民和财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同时,他以暴力镇压和阻止他人的觊觎与颠覆,以保持自己的长期垄断。   在人类社会中,这种一元化的帝国体制一直持续到现在,使野蛮时代成为一个漫长的黑夜。在野蛮时代,以暴制暴的革命是一种周期性的洗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正像孙悟空说的“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野蛮时代的特征就是陷于“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或者说,战争是野蛮时代的常态。在野蛮时代,战争就是政治,政治就是战争。   准确的说,启蒙运动使欧洲率先走出野蛮时代,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文明时代。启蒙运动使人们明白,与其打倒皇帝做皇帝,不如抛弃皇帝做自己。荷兰成为第一个共和国,他们不再是西班牙王国的子民,而是他自己,这就是公民。一群自称公民的人组建公司、银行、法庭和警察,直到组建了国家和军队。北美殖民地抛弃了英王,建立了美利坚合众国。   卢梭说:人是被迫而自由的。美国成为人类第一个走出野蛮步入文明的国家,它很快就成为欧洲的榜样。华盛顿打完一场战争后继续做农场主,因为那就是他自己。潘恩的一本小册子《常识》告诉每一个人如何做一个公民,做好公民就是“美洲人”。   毫无疑问,无论美国还是荷兰,都是由一群圣徒般的精英建立起来的,他们具有先知般的自制力和智慧,他们对自由的渴望丝毫不逊色于对财富的贪婪,因此他们以乌托邦的精神为人类展示第一次文明,这就是民主和自由。   吊诡的是,法国国王为帮助美国而倾家荡产,由此激起了法国穷人的愤怒。当王后玛丽听说穷人没饭吃时,玛丽说:“怎么不去吃蛋糕呢?”穿长裤的穷人冲向巴黎,国王和他的妻子玛丽很快就被推上断头台。玛丽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有一个美丽的脖子。”穷人们赢了,因为他们终于杀死了国王,这就是法国大革命。阿克顿说:“法国从美国那里学来的是革命的理论,而不是他们的政体理论。”革命为了平等,而断头台从来都是贵族的特权,革命终于实现了人人平等。接下来的日子里,数万人被推上断头台,从富人到穷人,直到最后砍掉革命者的头颅。罗伯斯庇尔号召人们为革命献身,“好人和坏人都从世界上消失了,听我的,公民们,死亡是不朽的开始。”从“三级会议”、“国民公会”到“热月政府”和“督政府”,从“执政帝国”、“百日事变”到“波旁复辟”,从路易十六到马拉和夏里埃,从罗兰、丹东、德穆兰到罗伯斯庇尔和圣鞠斯特……革命吞噬了自己的孩子。   3   马克思说,革命不是靠法律来实行的,“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1793年9月17日通过的《嫌疑犯律》中规定:“未经常表现其热爱革命者”即是罪犯。“革命所许愿的启蒙精神被视之等闲,它的人道主义观点也被忘却。暴政风靡着全社会。”如果断头台足够多,法国人一定会自我完成种族灭绝。罗伯斯庇尔最后一个被送上断头台,横空出世的“大革命之子”拿破仑成为革命终结者,他“拯救”了法国,因此他自我加冕成为法国人的皇帝,领着喜欢砍头的法国人开始了一场军事征服,法国又回到民主军事主义时代。“因为他们喜欢闪电而不喜欢阳光,所以只能在黑暗中徘徊。”虽然在《拿破仑法典》里写入了大革命的最重要的原则:言论自由、信仰自由等等,可拿破仑封杀了法国73家报纸中的60家,余下的都被改造成了他的政府机关报。法国成为这个意大利人的家族私产,被任意分封。法国重新成为一个严刑峻法的警察国家。   拿破仑极其鄙视路易十六,理由是国王不该向人民屈服,应该用大炮轰击不服从的暴民。拿破仑说过,世上只有两种力量,一种是暴力,一种是精神。如果说拿破仑是前者,那么雨果就是后者。雨果在《九三年》中曾经这样批判法国大革命:“你要的是军营,我要的是学校;你想把人变成士兵,我想把人变成公民。你要他狰狞可怕,我要他有思想。你要建立一个生死予夺的共和国,我要建立一个人人智慧的共和国。”   半个世纪后,法国革命又使一个贫困潦倒的知识分子大受鼓舞。他认为,资本家将会弄死皇帝,然后资本家再被穷人弄死,最后一个平等的共产主义就实现了,因为大家都一样,就无所谓穷富了,只有机器才干活,每个人都只管享乐就是。“暴力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暴力本身就是一种经济力”,马克思无疑成为野蛮时代最为成功的革命思想家,甚至可以说,正是他的努力,革命由一种行为变成一种思想。   在赤贫的俄罗斯,马克思的徒孙列宁说:资本家卖给我们绳子,我们会用这根绳子绞死他们。很快,革命成为一种很时髦的东西,每个没有鞋子的穷人都为此而疯狂,革命可以使穷人忘记饥饿,忘记贫穷,忘记自卑,忘记恐惧,忘记常识,忘记良知,忘记世界,忘记自己。对一个革命者来说,眼里只有吃得好穿得好的富人,只有嫉妒和仇恨。阿Q们喊着“革命”冲向赵太爷家……   从布尔战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任何一个试图摆脱革命威胁的帝国都将对外战争作为泄洪道,而革命者建立的新式帝国为了摆脱新革命者的威胁,如果不发动对外战争,也只有发动内部清洗运动,将野蛮引向极致。只有杀戮才能拉动政治的GDP。   60年前,皇帝时代的老式帝国纷纷土崩瓦解,被解放的自由民众建立起了文明时代的国家,还有许多革命者建立了新式帝国。20年前,革命者建立的新式帝国也被雨打风吹去,更多的自由民众和他们的国家汇入世界主流。   4   如果说音乐是人类的灵魂,那么摇滚就是音乐的良心。“枪与玫瑰”(Guns N’ Roses)是世界最著名的摇滚乐队。当中国政府耗费400多亿美元举办了人类史上最为奢侈的一场运动会时,“枪与玫瑰”乐队耗费17年时间和4.3亿美元,推出了他们制作的音乐史上最为昂贵的一支单曲。这首号称“摇滚音乐史的历史性时刻”的《中国式民主》(Chinese Democracy)很快遭到全世界的热捧,和中国政府的严厉封杀。崔健之后,中国已经没有音乐。   2008年11月,真理部,有记者问:“美国‘枪与玫瑰’乐队发行了一张名为《中国式民主》的新专辑,中方对此有何反应?”秦肛很中国地义正词严道:“据我了解,很多人不喜欢这类音乐,因为它太嘈杂,噪音太大。我想你应该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了吧?”引得现场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记者一片耻笑。在这个21世纪的人类世界上,音乐已经成为一种超越一切政治的终极信仰,而摇滚音乐更是最为显赫的王者。与猫王列侬杰克逊比起来,厚颜无耻的政客们又算得了什么?2009年11月,美国总统奥巴马来到中国,中国政府的迎宾曲竟是一首摇滚天王杰克逊的《天下一家》。   如果说革命是枪,那么民主就是玫瑰。2003年11月22日,反对党领袖萨卡什维利和自由民众走上街头,每人都拿着一支玫瑰花,以表示对总统谢瓦尔德纳泽及其所领导的专制政府的反对。这就是“玫瑰革命”。谢瓦尔德纳泽最后辞职,格鲁吉亚终于建立了民主选举的政府原格鲁吉亚总统。格鲁吉亚的玫瑰革命引发了一系列被称为“颜色革命”的民主浪潮。   从残酷的现实来说,民主从来都是一件富人的奢侈品,它的前提是民众的启蒙。启蒙不仅仅使人走出蒙昧阶段,更重要的是走出野蛮阶段。一个蒙昧的人就是一个完美的“普通老百姓”,一个平庸的“恶棍”,或者不会思考、没有自己头脑的奴才和草民,一个野蛮的人可能是个暴君酷吏,也可能是个大无畏的革命者。   如果打个比方,革命就是一种吗啡或者鸦片,革命总是伴随着快感。革命是民主的临时替代品,它是穷人的玩具。几个自命不凡的精英领着一群乌合之众的群氓就斩木为矛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革命是为了成为“他”,而不是为了成为自己。刘邦看到秦始皇出行时说:“大丈夫当如此!”所以刘邦是个革命者。   在理论上来说,虽然很多拉美国家的政治制度是民主制度,但因为未经过启蒙,实际现实仍是黑帮性质的野蛮时代,并不比帝国时代好多少。因为拉美并不是赤贫,所以革命圣徒切•格瓦拉在这里最终变成了耶稣。   如果玫瑰象征着爱情,那么枪就象征着强奸。孔子希望强奸者尽量采取诱奸的方法;孟子则认为被强奸者有权反抗;韩非子和尼采一样是个强奸狂,他认为对待群众就应当像对待女人一样,“带上鞭子”,与其让他们感激你,不如让他们害怕你;老子认为人们应当远离强奸者,除过墨子外,他们都不相信爱情。所以在2000多年阳儒阴法的中国文化中,牛郎织女这样的爱情从来只存在于民间传说;在正统思想中,只有强奸和诱奸。强奸是暴政,诱奸则是盛世。启蒙是一种爱的教育,启蒙的过程是自我觉醒的过程,或者说,是自由意识和权利意识诞生的过程。   5   2000多年前,管仲说:“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富裕是启蒙的前提,很难想象一个饥寒交迫的人会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首要的事情是获取生存,而不是其他。欧洲启蒙运动最先影响了社会上层的神职人员和商人阶层,从而出现了抛弃天主教的新教运动,以及资产阶级的崛起。   马克思将财富变成一种罪恶,将贫穷变成一种美德,将道德变成为一种堂而皇之的杀人理由,并将它命名为革命。马克思主义者认为,道德将战胜一切,包括人的尊严、人的理性和人的生命。从此以后,一群自命不凡自我标榜的圣人和英雄出现了,他们与耶稣一样,号称要拯救全人类。他们与耶稣的不同之处是,耶稣流自己的血,他们却要别人流血。从斯大林到希特勒,无不以道德的名义杀人、奴役人,这就是革命。   《旧约》中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新约》中这一训诫则变成“打你的左脸,把你的右脸也伸过去”。人类是一种理性动物,只是常常会丧失理性。当理性回归的时候,革命就被宣告死亡。人类的理性最终会战胜疯狂。人们通过理性认识到,一个革命者并不比其他人更道德,而理性才是人类真正的美德。   1858年,恩格斯在写给马克思的信中不得不承认,“英国的无产阶级确是愈加资产阶级化了”。当马克思认为贫穷的革命者将撕碎资产阶级时,无产阶级却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成长为一个庞大的中产阶级,马克思的革命美梦就这样在欧美资本主义社会破灭了。在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的地方,英国的工人阶级发动了宪章运动,而不是马克思预言的革命运动,他们不是要剥夺资本家,而是要捍卫自己。伦敦工人协会领袖洛维特认为“需要的不是枪炮,而是教育”,他说:“凡提出革命斗争,号召诉诸武力的人,都是我们首先要反对的人;必须说服全体人民用和平方法来争取宪章。”最后他们以不屈不挠的意志赢了,获得了难得的普选权,在政治面前,工人终于与自己的老板站在平等的地位,并成立了他们的利益代表——工党。丘吉尔带领英国人打败了希特勒,但“忘恩负义”的英国人很快就抛弃了他。对成熟理性的民众来说,他们不需要英雄。所谓英雄,不过是因为其他人都跪着而已。   相比宪章运动,革命运动是人类最古老最野蛮的政治形态。在战争模式下,“自由之树只能不断地用爱国志士和暴君的鲜血来灌溉。”当一个社会找不到任何正常的向上流动通道,陷入幽暗的专制长夜时,一切权力都按照血缘、特权、金钱来选拔,以血缘、裙带为基础的门阀士族便垄断一切资源;人生下来,其社会地位就已注定,平民只有到了王朝衰落的末世,才有可能像陈胜、吴广那样质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从而揭竿而起,重新洗牌,成者王侯败者寇。这就是革命的强制作用。   6   中国人素有革命传统,连阿Q都可以在生气的时候喊“革命啦革命啦”。毛万岁当年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无限畅想地写到:“反对农会的土豪劣绅的家里,一群人涌进去,杀猪出谷。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革命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就是把你的抢过来归我,让我变成你,让你变成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因此,革命其实很简单,如同阿弥陀佛经一样,一念“阿弥陀佛”就行了。   《周易》中说:“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革”本指皮革,兽皮去毛为革,因此指变更之意。夏、商、周三代都自以“天命”立国,“革命”就是“殷革夏命,周革殷命”的王朝兴替。从这一点来说,中国历史就是“革命”的历史,一家一姓的皇权帝国周期性地从崛起到崩溃,“革命”一次次地重复出现,周而复始,了无新意。从陈胜吴广算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中国人可以说是最狂热的革命者。推翻皇帝做皇帝,李自成是这样革命的,洪秀全是这样革命的,毛万岁也是这样革命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相比之下,民主要难得多,首先必须懂得自己,具备常识、理性,有尊严感,有良知,不卑不亢,不出卖自己,也不伤害别人。因此民主的前提必须是富裕,一个窘迫的环境只能使野蛮泛滥。英国十九世纪的道德学家塞缪尔对此有深刻的分析:“即使把一个心灵最为高尚的哲学家放在一个日常生活极不方便、道德沦丧的恶劣环境之中,他也会变得麻木不仁,凶残无耻……在一个野蛮、贫困和肮脏的环境中,要想培养一个心地善良、纯洁和品德高尚的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台湾发生民主转型时已经实现了普遍富裕,从城管打人引发的“二二八事件”到人权运动的“美丽岛事件”,最后是跨国暗杀作家的“江南事件”,这就是一串坎坷的民主印迹。韩国也走过了同样的道路,从光州的血腥屠杀到奥运民主运动,韩国终于将总统关进了牢笼,并赦免了他的死刑。当下中国在暴富的道路上正一路狂奔。随着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权利意识和民主诉求已经开始酝酿,并呈现出蔓延之势。但真正出现星火燎原的民主浪潮尚需多些时日。在没有实现普遍的富裕之前,只会发生革命,而不会出现民主。从鲜血到选票,这是一段漫长的距离。   7   2010年6月11日晚,安徽省马鞍山市发生了一起有数千人卷入的“群体事件”,很典型地说明,当下中国已经逐步摆脱了革命陷阱,正在向民主进步。这件事本来是城市中常见的碰擦,一个学生过马路时,他的自行车碰到了一辆轿车的后视镜。但在“中国逻辑”中,车里坐着的是该市一个区级旅游局长,他下车便打了该学生一记耳光。于是,这件事就超出了车的问题,具备起码是非常识的路人便将这辆车围了起来,不让它走,要打人者道歉。   接下来,这件事与李刚门开始重合,打人者声称自己是“领导”。他试图将打人问题变成了政治问题和权力问题,这说明他藐视起码的常识,变成了一个流氓和无赖。这样就引起群情激奋,即使警察来也无济于事。后来市委书记到场,当场表示将该局长撤职,还是将此事当作政治问题和权力问题。民众的要求他必须出来道歉,否则不能走人。直到深夜,打人者还是拒绝道歉,当局出动防暴警察大队,强行开道,解救打人的“领导”突围而去。愤怒的人们向防暴警察投掷矿泉水瓶、砖块、西瓜等,勇往直前的警察向人群发射技术含量较高的催泪瓦斯。民众含泪大败,政府取得完胜。   在这件事中,已经脱离温饱的人们要求的其实很简单,只是公平和尊严,仅仅是要求打人者像一个人一样认错道歉。但明显政府当局仍然处于革命时代的野蛮思维中,他们认为这些人是没有知觉没有权力的“老百姓”,因此想打就打,打了更不能道歉。因为“老百姓”是一种很低贱的东西,好比人不能向电线杆道歉。当人们愤怒地要求他道歉时,所有的政府暴力机器都动用起来,因为政府认为这些穷光蛋要发动革命,要颠覆政府,“把我们打倒他们坐江山”,所以进行严厉地镇压。   这种事件每天都在和谐的中国上演,早已经成为一种审丑疲劳,连新闻都够不上。与李刚事件一样,说明中国在走向富裕的同时,人们的自我意识和权利意识已经苏醒,但还有很多人尚处于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前者常常表现出沉默和无条件顺从,后者则表现出仇恨和敌视。2000多年来,无论是对革命还是民主,中华帝国的每个王朝都表现出极大的恐惧。随着国家机器的日益强大,民主逐渐成为一种主要的潜在力量。   从根本上讲,革命只是乌合之众的群氓依靠狂热发起的简单的暴力行为,在21世纪的技术水平下,国家机器可以轻易粉碎一切革命。但相比之下,民主则比较复杂,它首先是一种文明,他要求的只是人应当拥有的东西,比如自由、人权、安全、免于恐惧、机会平等,等等。同时,他只要求他的应得的,并不想妨碍你,而且他也不想你妨害他。这是一种非暴力的高尚行为。因此,任何野蛮时代的力量都不是文明的对手,因为文明要比野蛮高级,即使野蛮征服了文明,最后文明也会同化了野蛮,并最终消灭野蛮。   正因为如此,蒋经国放弃了野蛮,戈尔巴乔夫放弃了野蛮,齐奥赛斯库最后被自己的野蛮吞没。从来没有一种文明不是建立在民主之上,因为这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多数幸福,你可以剥夺一时,你可以剥夺一人,但你不可能永远剥夺所有的人。民主是一种政治结构,准确的说,它是一种精神理念,民主不能用物质来代替,虽然它与物质有关。民主使富裕的人们走向文明,民主的缺位将使富裕的人们走向焦虑和恐惧。如果富裕是蔬菜,那么民主就是盐,缺少了民主,人们也能活,但那也只是“活着”。   8   对民主来说,它必须具备两个前提,一是物质上的富裕,二是精神上的启蒙。对当下的中国人来说,已经实现了物质上富裕的人很多,但实现了精神上启蒙的人就要少得多。比如黑领集团和商人群体,他们绝对实现了物质上的富裕,但他们大多数并未得到启蒙,他们的思想仍然停留在野蛮时代和革命时代。当然,更多的穷人同时丧失这两个前提,既不富裕,也没有启蒙,他们或者是野蛮时代的羔羊,或者是革命时代的流氓。前者令人感到绝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后者令人感到恐惧,“唯恐天下不乱”。   文明与和谐是两码事,蒙昧时代也是一种和谐,这种“大同世界”常常被当做人类的理想。但大同世界拒绝智慧,因此和谐不是文明,而是一种愚昧。文明首先是一种智慧,启蒙就是对智慧的开光。   如果中国的未来是走向文明的话,那么它必然要走向民主,世上不存在没有民主的文明。在复杂的现代社会中,不存在没有启蒙的民主,一群“愚民”组成的“民主”只是强奸民意的“为民做主”。走向民主的前提是实现富裕和启蒙。中国目前正在做这件事情,可惜只注重富裕,而屏蔽了启蒙,这使得民主在中国一直难以受孕。没有民主的富裕仍是一种野蛮,这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富裕只能在一场自己制造的崩溃或革命中归零。   因此,对走向文明的中国来说,民主是一条必经之路。民主离我们有多远?它就在我们眼前,我们正在一步步向它走近——一只脚踩着富裕,一只脚踩着启蒙。当一个富裕了的人懂得尊重社会尊重他人,更尊重自己时,我们就得到了民主。这一过程是如此艰难,就好比不能让一个亿万富翁很快变成一个数学家。   在希腊语中,民主一词由两部分组成,demos是指公民,cracy是指一种治理方式。两者联在一起,democracy民主意味着由公民治理的制度,或更准确地说,由所有公民参与决策的制度。公民是启蒙的产物,没有启蒙就没有公民,只有奴隶或者老百姓。缺失启蒙的富裕往往意味着一场灾难。比如富裕的希特勒时代,比如富裕的裕仁时代。启蒙不仅是野蛮和革命的解药,也是极权主义的解药。对启蒙最大的扼杀就是消灭自我的灌输,以群体代替个体,使愚昧的无意识蔓延。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说:“极权主义本身实际上并不宣传,而是灌输。它的真正恐怖在于统治一群完全沉默的居民。”一个沉默的大多数即使再富裕,也谈不上文明和幸福,他只是有钱而已,而且也只是暂时有钱。他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朝不保夕。我们永远不应忘记,艾未未、贺卫方、许志永和许多勇敢而可敬的公共知识分子、正义律师,还有坚持真相和理性的众多良心媒体,他们是中国当代最不遗余力的启蒙者,为了一个文明中国的公民社会奔与呼,有的人甚至遭到不正义的迫害。   马洛斯认为,人的最高追求是自我实现,一是物质的富裕,一是精神的完善。杨恒均依靠网络已经成为无数中国人的启蒙者。在网络上,像他这样进行民间自助自治启蒙者不计其数。这与一个世纪前晏阳初邹韬奋他们所做的乡村启蒙运动一样,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这也是中国的未来希望所在。   罗素曾说:“中国在世界上的衰弱,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中国人的美德。”相对很多民族来说,中国一直偏安、封闭于亚洲一隅,关起门来打老婆,自成一体。所有的启蒙仅仅限于2000多年前的孔子和孟子。因为社会动荡和经济落后,五四运动拉开的那场现代启蒙运动半途而废,在饥民难民漫天蔽野的时代背景下,也不可能有什么启蒙,更不可能有什么民主,而只有野火一般成长蔓延的革命和仇恨。贫瘠的土壤里只能生长野草,长不出好庄稼。那时的人仇恨一切人,只要他过得比我好,哪怕他是外国人。为什么我过得不好,是因为他过得好!“打土豪分田地”,这就是中国革命的基本原理。   当中国革命取得胜利后,野蛮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当主子的当主子,当奴才的当奴才,当奴隶的当奴隶。社会正好翻了个,用革命者的话说,就是“翻身”,跟做爱一样,这回换我在我在上面,和尚摸得,咱阿Q也摸得。历史的吊诡在于,新主子往往比旧主子更加凶残。至少在教育普及之前,所有的中国人几乎都没有经历过启蒙,所以大家认为这就是“命”。而印刷、出版、教育、交通、通讯、媒体等真正达到平民化水平,在中国的历史仅仅20几年时间。因此说,中国的现代启蒙运动才刚刚开始。   9   再回头看,在一次又一次的野蛮运动后,直到30年前,一个在法国和苏联留过很多年学的人,才为中国打开逃出野蛮监狱的大门,人们一边走向富裕,一边走向启蒙。按官方的说法,启蒙运动,被叫做“解放思想”,或者“摸着石头过河”。可以说,中国的现代启蒙是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开始的,然后到“河殇”戛然而止的夭折。从此以后,启蒙被中国当做脏水泼了出去,甚至差一点泼掉“经济发展”这个孩子——若不是“南巡”的话。启蒙从此被冻结起来,甚至成为一种禁忌。或者“发展是硬道理”、“不争论”;或者“与时俱进”、“不折腾”。   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继续在暴富之路上一路狂奔,中国富人第一次与世界富人站在了一起。走出国门的精英在文化碰撞中,或者完成了启蒙,享受到人类文明的幸福;或者抱残守缺,退回到中国的一亩三分地里作威作福。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已经被政治化道德化的中国式教育洗成了脑残状态,或者是沉默的大多数,好一点的被称为“装逼”和“犬儒”;或者是阿Q式的流氓革命者,偶尔他们被称“愤青”和“毛左”。   虽然中国只有富士康,而不会有乔布斯,但互联网时代以来,以字节化复制的知识和信息成为如同空气一般的免费物品,从而打破了几千年来的官方垄断。一些富裕起来的“老百姓”通过对知识如同对金钱一般的积累,最终走向启蒙,实现了从“臣民”“ 草民”到“公民”的身份觉醒和意识升级。这一思想转换过程完全是一个自发的过程,官方不仅不予支持和鼓励,事实上,从学校到传媒,反而设置重重障碍。   于建嵘先生无疑是官吏群体的启蒙者,他不遗余力地想使这些已经“先富起来”的一部分精英尽早完成启蒙,从而给民众带来福祉,给中国带来文明。“不强拆你吃什么”,说明于先生的启蒙工作任重道远,因为他们还在以为有钱就是文明,这就好比坚信有肉就是健康,结果很多人都胖得连路都走不了。   良知是野蛮时代最欠缺的东西,也是文明时代最普通的东西。崔卫平教授说:“良知不是只有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或者有关国家、历史的问题上才能体现出来,它化解在我们日常生活的所有细节上。良知实际上是一种自我视察,是由自己来审定自己。有时候甚至不是道德上的是非,而仅仅只是分寸问题。”   人类在野蛮时代的历史是如此悠久,以至于人们常常认为世界本该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常常人云亦云,不由分说,不喜欢“你活也让别人活,你说也让别人说”。野蛮时代的英雄斯大林曾说:“我们既然不允许敌人拥有武器,那为什么要允许他们拥有思想?”   野蛮时代并不是没有富裕,但绝对没有启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启蒙是唯一逃出野蛮时代的天梯。撤去这部梯子,人类仍然只是一个富裕的野蛮人,就好比掉进面缸里的耗子,吃得再肥,也没有自由和幸福。   布什曾经说过一段很常识的话:“人类千万年的历史,最为珍贵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浩瀚的大师们的经典著作,而是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实现了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梦想。我现在就是站在笼子里向你们讲话。这个铁笼子四面插着五根铁栏杆:选票、多党制、司法独立、新闻自由和军队国家化。”   质疑和批评,甚至不服从,正是公民意识和权利意识成长的标志。马克思时代的人们就已经发现,民主化的选票比革命化的枪炮更合算,与其抢夺枪炮,不如争取自己的选票。1883年3月14日,主张革命的马克思在伦敦去世,一年后,恩格斯写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书中写道:“有产阶级是直接通过普选制来统治的。……普选制是测量工人阶级成熟性的标尺。在现今的国家中,普选制不能而且永远不会提供更多的东西;不过,这也就足够了。”   10   启蒙使知识成为一种力量。实际上知识从来就是一种力量,只是在过去的人类历史中,知识从来就是如同财富一般的奢侈品。在中国革命史中,毛万岁之所以玩弄集团于掌股之间,就是因为其超越其他同仁的知识,北大图书馆不是白混的,那个时代的穷人几乎都没见过什么书。为了保持这种知识垄断,毛甚至不惜发动文革,进行文化大灭绝,关闭学校,将知识分子和知识青年全部发配到闭塞的边远农村。   可以说,互联网为中国打开了一条启蒙的绿色通道。在富裕的同时,人们依靠自发自治自律的互联网,正在进行一个前所未有的现代启蒙运动。这场启蒙不仅是对野蛮历史和革命传统的颠覆,也是对官方教育和官方灌输的颠覆。启蒙将使越来越多中国人的自我意识觉醒,使中国跳出疯狂低智野蛮的革命陷阱,由富足走向民主,一个富强而民主的中国也就是一个文明的中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启蒙也意味着痛苦,“梦醒了无路可走”的痛苦常常伴随早期启蒙者。这种痛苦就如同人睡醒了天却没亮,不是你睡得短,而是夜太漫长。想想这时候,在别的地方,早已经是阳光灿烂,你却还要在黑夜中摸索、等待、煎熬,甚至绝望。但是,无论怎样,如果想想天总会亮的,这就是希望;而你在天亮之前就已经知道天要亮,这就是智慧;甚至你还将看到了一个冲破乌云喷薄而出的壮观日出,那么所有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美国学者查尔斯•蒂利在《集体暴力的政治》中说:“在过去五千多年的历史中,不管怎么讲,政府比村庄统治的范围要大得多,大多数政治制度很少或者根本就没有实行民主。只是在过去的二百多年里,民主的制度才出现。即使今天,世界上只有少数制度才具有相对广泛的、平等的政府与公民关系,集体相对地控制政府人员和资源,公民相对地享有政府的专有保护。”法国著名思想家托克维尔在其名著《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阐发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见解,他认为,暴力革命往往不是发生在贫困即经济匮乏时期,而是发生在经济上升、社会繁荣而产生两极分化的时期。与台湾的美丽岛时代和韩国的光州时代相比,今日之中国仍处于一个后穷人时代和后帝国时代,疯狂的革命者多,理性的民主者少。对我们来说,真正的启蒙时代还没有来临,迷茫而焦虑的人们正在追赶黎明前的最后一班列车。世界就在前面,而我们不想让这个世界将我们遗忘。   回看历史,常常看到一副鬼脸。如同龟兔赛跑的寓言,虽然我们曾经是一个不可一世的早熟帝国,但却睡过了头,醒来以后的世界已经不属于我们,我们沦为一群流着口水看客。如果回味昨天丰盛的晚餐不能果腹,那么就应当从现在开始关心手里的食物。野蛮的帝国已成为往事,民主才是人类的共同未来。或许这就是现代的终点,而我们或许将最后一个到达。我们在咬着牙奔跑,每迈出一步,就离野蛮愚昧远一步;每迈出一步,就离文明现代近一步。   所谓文明,并不是耀武扬威的航空母舰,不是贴金镀银的政府大楼,一切美好的东西必须体现在每个人身上。一个美好的社会不是对于国家的尊重,而来自个人的自由发展。   柴静曾经在她的微博中说:“专制为什么必然倒台?那是因为专制制度不具有自我清洁能力,恶人不会自己退出,只能越来越肮脏、臃肿;而民主是具有自我清洁能力的政治制度,淘汰恶人的制度,所以能持续发展。”民主是一条由无数先进文明的国家胼手砥足披荆斩棘赴汤蹈火开拓出的道路。近代以来,这条道路已经更加坚实和宽广,我们只是踏着先行者的足迹前进而已,他们甚至就在你的身边鼓励,就在前面挥舞着鲜花等待。无论怎样艰难和坎坷,没有人能怀疑中国到不了终点,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别人能做到的,中国同样可以做到,更何况这只是一种追赶。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只有每个人都成长起来,中国才能成长起来。“没有个人的独立,就没有国家的独立。”权利就如同做爱,不能寄希望于别人,更不能委托他人。每个“老百姓”都成长为“公民”,懂得捍卫自己,充满自信和关爱,只有这样下去,人们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未来。有一天中国只有“公民”而没有“老百姓”了,中国也就进入现代国家行列了。   11   孔子时代的中国,象形文字第一次从贵族尊崇的铭器(金文)走上平民廉价的木简(小篆),这是中国第一个平民文字时代。由此诞生了中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大启蒙时代,创造了辉煌的中国文化。从此以后,中国正是依靠这种文化,而不是什么枪炮武力生存发展到今天。10几年前,互联网时代打开了一个信息平民化之路。理论上,每个人随时都拥有全世界的图书和资讯,这是几千年来依靠面传口授和书籍进行启蒙的人类所不可思议的。互联网时代的知识不仅超越了政治,甚至超越了物质,变成赤裸裸的真理,这将带给中国2000多年来的第二次大启蒙运动。第一次启蒙使中国走出了蒙昧,走进了野蛮;第二次启蒙将使中国走出野蛮,走进文明。   100年前,无数仁人志士在一场“自强运动”中,希望重新建设一个精神上的“少年中国”,遗憾的是“无量头颅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半个世纪前,中国的理想是“超英赶美”;半个世纪后,中国已经从经济上接近了这个理想。但在政治上,这将永远成为中国的理想。在这条理想道路上,“摸着石头过河”的中国虽然迟迟没有动身,但至少有了方向,找到了道路。尽管自负者希望“100年不动摇”,尽管自私者希望“不折腾”,但没有谁可以阻止中国的出发,因为人们的目光早已经“在路上”。鲁迅先生说过:“人生现在实在苦痛,但我们总要战取光明,即使自己遇不到,也可以留给后来的。”   在22年前世界民主浪潮中,日裔美国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发表了“历史终结论”,指出“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为方向的人类普遍史”。中国民主共和的先驱孙中山先生尝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革命还是民主,就是野蛮还是文明,就是暴力还是理性。选择枪还是选择玫瑰,这是摆在我们每个中国人面前的抉择。枪是野蛮时代的标志,玫瑰是文明时代的标志。只有经过启蒙的洗礼,一个人才能放下沉重的枪,拿起轻盈的玫瑰,从野蛮走向文明,进入一个现代公民社会。枪是一根简单的管子,是一件凶器,这里不存在生命,也不存在尊严,没有善恶,只有你死我活。在流氓手中,枪就是权力;在弱小手中,枪就是权利。玫瑰是一种优雅,它是一种盛开的生命,它是一种带刺的美丽,刺是一种自我捍卫与批判精神。欣赏它需要智慧,需要勇敢,更需要爱心;培养它更需要时日和耐心,正如中国古人所说:“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罗马帝国不是一天建成的,却在一天中崩溃;1500年后,在一个枪炮统治的现代罗马帝国,不可一世的齐奥塞斯库最终死在罗马尼亚人的枪炮之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全人类对专制体制发自内心的憎恶,卡扎菲仍将和萨达姆金太阳们一样,继续做“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利比亚的新生与其说民主战胜了专制,正义战胜了邪恶,不如说枪炮打败了枪炮。鸦片战争前,斯通爵士在英国议会说:“中国听不懂自由贸易的语言,只听得懂炮舰的语言。”文明并不总是能战胜野蛮,虽然文明会最终胜利。当突尼斯和埃及抛弃了坦克政治的时候,叙利亚当局却用坦克维持了体制的苟延残喘。从某种意义上,坦克已经成为工业时代国家机器的象征物;面对“手无寸铁”的民众,坦克隐喻着坚不可摧的国家力量。坦克与肉体的对话喻示了对政治伦理的摒弃,将政治模式引入战争模式。在战争模式下,只有战争才可以结束战争。   斯大林曾经悻悻然说:“希特勒来了又去了,德国永存。”这句话其实对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都是适合的。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大救星”,并不是“没有卡扎菲,就没有利比亚”,而是“没有卡扎菲,才有利比亚”。没有每个人的独立,也就不会有国家的独立,公民社会不是一天就能形成的,特别是在去除公民教育和去公民化的中国。“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没有神仙皇帝,也没有英雄,一切只能从自己做起。权利从来不是施舍品,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权力可以被垄断,但正义就在每个人的手中。一个勇敢的人首先是一个自我拯救者,无数勇敢的人就是一个公民社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不打碎鸡蛋就无法做煎蛋”,从枪到玫瑰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然而不幸的是,枪是永远也无法绕开的起点。中国的自由 历史也正是从100年前的武昌枪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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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21-红色高棉杀人机器》:我稻田里的兄弟

  我稻田里的兄弟 作者:崔卫平 | 来源: 经济观察网 2003年面世的这部纪录片《S21-红色高棉杀人机器》,将镜头对准红色高棉时期,柬埔寨最大的审查中心“S21集中营”,其全称为“第21号保安监狱”。1975年到1979年时期,这里至少关押了14000~15000名囚犯(有人相信总数超过20000人),最后幸存的只有六七个人,称之为“灭绝营”一点也不过分。 此地并不拥有高效率的现代杀人工具,能够将人整批地处死,如同纳粹集中营里的毒气室。在经受了不同阶段的酷刑逼迫之后,囚犯们被木棒、铁棒、铁锹、镐、弯刀这些最简单、最原始的工具杀死,它们原来主要是劳动工具,连一粒子弹的代价都不付。将这么多人一个一个从后脑勺敲死,或用镰刀割断喉咙,这真是一桩令人难以想象的浩瀚工程。囚犯中也有一些人因为饥饿、疾病或者抽血过度等而死亡。 活下来的人数如此之少,年轻的导演只找到了他们其中的两位。因此而带来了这部纪录片最大的特色在于,不是众多幸存者,而是当年的看守来到镜头面前,成为影片中主要“出镜者”。他们一共有八九位重返旧地(超过整个活下来的人数),来到如今已经成为大屠杀纪念馆的场所,对着镜头讲述他们的“工作”,他们的“想法”。那些长眠于地下冤屈的人们不再开口,我们只能通过看守们的讲述,来想象和感受冤魂们痛苦的身影。 影片导演潘礼德1964年出生,11岁时与家人一起被投入集中营,15岁时逃出,经由泰国到了巴黎,考取巴黎高等电影学院,1989年拍出一部关于柬埔寨难民营的纪录片“Site 2”受到关注,此后拍过剧情片《稻田里的人们》、《战后的某个夜晚》。这部纪录片花了3年的时间得以完成,引起巨大反响。 一 不知道导演是如何说服这些人来到镜头面前的。他们看上去如此单纯,应该是刚刚从稻田里走出来,脸上挂着羞涩的微笑,身材单薄,穿着土制的衣服,肤色黝黑,个子不高,看起来仍然十分年轻,40多岁的年龄看起来只有30来岁,当年应该是十几岁的娃娃兵。任何人不能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他们的过去,若是放到人群中去,没有人会感觉到他们的不同,一点异常的动静都没有。 看看这一位吧,他叫Houy,窄额头宽脸膛,典型的当地人面孔。影片的开始描述了一段他的家庭生活。一个刚刚洗浴过的婴儿被放到他手中,应该是他的骨肉。他父母亲坐在地板上,母亲缓缓地说:“我的儿子从未举止无礼过,从未在家里侮辱老人。他们教导他,把他变成一个杀人的流氓。”母亲建议儿子去做一个仪式,超度那些死难的亡灵,从此不再见到他们,开始做一个崭新的人。Houy本人是这么说的:“如果是自己杀人,那是坏,但是坏是那些下达命令的人,他们手中有武器还有权力。在我心里,我害怕做坏事。” 与自己曾经“共事”同志们的见面,他们有一种老友重逢的腼腆和欢欣,各自欠着身,互相握手问候:“你老了”,“你还记得我”,“看着眼熟,想不起名字了”,“你再想一想”,“我们虽然都在这里,但是在不同的部门工作。别人以为我们是在一个整体里工作。”这位来自Takeo地区的男人看上去更年轻,他说当年他们一共200多个小孩子,被卡车运到某个地方,在进行了短暂的训练之后,就被送往不同的监狱充当“守卫”。 审讯通常分为三个阶段,由不同的小分队担任。第一阶段是“好心”,主要是施加政治压力,目的是使得犯人服软。如果拒绝回答,就被送到第二“热”小组的手中,“热”施加刑罚,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如果再不招供,那么便送到“咬”手中。一旦“咬”成员的木棒打下来,原来的旧伤口马上破裂,喷出鲜红的血,很少有人受得了。影片中的一位幸存者就在这种情况下,供出了64个他所认识的人,指称他们是“叛徒特务”。 为了逼真地再现当年的生活,影片让这些看守站在如今的空房子里,扮演起自己当年的角色。Houg要去一间牢房提审一个犯人,他在手心里记下这个犯人的号码。到监牢时,对守在门口“娃娃看守”说:“把13号给我带出来提审。”“娃娃看守”便走到屋里靠近窗口的地方,大声说:“13号,起来。”这位看起来仍十分年轻的看守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我命令他站起来,把他的眼睛蒙上,从背后把手铐铐上,然后我把门再插上,把锁锁了又锁,我抓住他的胳膊,然后出去。”Houg站在门口等着,得到这个犯人之后,他“扭着他的胳膊,带他走”。 这应该是当年每天发生无数遍的简单事实,平淡无奇。然而正是无数这些平淡无奇的细节,构成了那场大悲剧的一个小的部分,积累起那个在民族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幕。实际上,今天的人们难以想象的恐怖事情,与人们眼下经历的所有事情一样,同样也是发生在日常时间、日常光线之下,是一点点添加进来,危机是一点点加深加重的。其中并不是每个细节都那么可怖。日常时间的节奏将事件分成不同单元,它们平均地分配在不同的时段,人们在经历它们的时候,是逐步接受和承受的。 事情的可怕正是在这里。所有这些单元,它们如何加在一起?当它们加在一起时,将通往何方?如何获得整体的意义?这是那些看起来普通的执行者们不知道的。他们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是一个总机器当中的一个螺丝钉,这个长长行为的尽头是他们望不见的,他们只能做分配给他们的事情,这一部分和那一部分,对于自己视野所及范围之外的事情,他们无法知道得更多,实际上也不会让他们知道得更多。他们是在“无知之幕”底下行动。 那些遭遇者也不知道,正在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最终结果如何?就像1975年4月17日红色高棉进入金边这天,这座城市200万居民接到通知说,为了躲避美军轰炸,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座城市,许多人以为也许三天就可以回来。结果有几十万体弱多病者,在长达一个月的徒步跋涉中就地趴下,永远没有再站起来。 其余抵达“新农村”的人们,一下子退回到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原先“故事”的环节突然断裂,被导向另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个谁也没有谋面的更高的“讲述者”,他凭着没有见过任何人的面,并且正是因为没有见过任何人的面,不需要对这些人作出解释和负起责任,便随意地决定了所有这些人的命运。 无论如何,当Houy和他的同志们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演示自己当年的行为时,当他们大步跨到屋子中央,做出开门、关门、扭着胳膊带走某人的动作时,当他们对着不同的牢房,为了一点小事大声训斥时,观众会明显感到在他们的举止以及身材中,流露出无可救药的卑微,体现出某种猥琐。他们的脸上越是无辜,他们的胳膊和腿的举动看起来便越是下流。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令自己看起来更好一些,这是“工具”的特点,也是他们本人作为“工具”的代价。他们的确受人驱使,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接受了自己作为“工具”这个事实,同意维护那个吃人的系统。 这个系统叫做“安卡”,柬埔寨语“组织”的意思。红色高棉的领袖波尔布特最初并不为人所知,他把自己弄得神秘兮兮的。一般人们只知道自己的国家由“安卡”掌权。一切命令均是由“安卡”发布的。1977年波尔布特访问中国时,住在钓鱼台国宾馆里,还帮助园林工人们修剪花枝,以体现自己保持劳动的本色。他喜欢用“细菌”这个词,来代表所有那些不同于他立场的人们,对于“细菌”的唯一办法就是消灭。 二 影片中的另一位幸存者是画家Heng Nath。作为S21集中营的受害者,他再次来到当年的看守面前,与这些人构成面对面的质询。这种对质的局面,也是影片的基本结构。 一行简短的材料显示,画家当时35岁,1977年7月1日被捕,排号18,在他的备注中有一条:“保留使用”,这几行字使得他幸免于难。具体原因是他为这所集中营的头头Duch画像,将此人的面部画得如同少女般细腻光滑,令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感到满意。其余画家则几天到一个月、两个月不等,陆续被杀害了。 画家已经两鬓斑白,眼睛里流露出悲哀忧伤。他单刀直入地问那些看守:“你们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吗?”“这么野蛮的原因是什么?”看守们显然被问过这个问题,有他们自己现成的看法,但是在表达时不能不是支支吾吾的。Houy答道:“这件事……我觉得,就像发生意外的那些人一样……”他的意思是谁都是不得已。画家不依不饶:“就一句话,你们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吗?”“如果在这里工作的人都是受害者,那么像我那样的犯人,他们算什么?” 有人说,死去的人们应该叫做“被判刑的受害者”。言下之意,他们本身则是“施加刑罚的受害者”,听上去只是名称不同。“如果不服从,我们就会死,没有人能够逃得了。”这位画家继续追问:“你们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怎么能够对这样的苦难习以为常?”这是历史性的追问,任何在那种机构里呆过的人,都不得不经受这一问。每个人都有站在他“身后的力量”,这种力量会在恰当的时候,将他带到某个“质询的中心”面前。 Houy的回答具有相当的代表性:“我进入S21军部,他们对我进行灌输,S21是整个国家的核心和支柱,我们是国家的一只手,面对敌人,我们不能有任何的犹疑。”这个回答符合人们对他们的基本印象。这些人刚刚从农田里上来,腿上的泥巴还没有来得及除尽,当他们突然被赋予了一个神圣的使命,替这个国家清除敌人,这会让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自豪,带来那种决绝的冷酷表情。一个人本来意义稀薄的人,突然被充塞进无比崇高饱满的人生意义,这会让他觉得特别神气。 他们仍然习惯沿用“安卡”这个说法。另一位说:“安卡唤醒了我的革命意识,让我意识到对于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阶级敌人的痛苦和愤怒。但我参加革命的真实原因,是1970年郎诺集团推翻了西哈努克,西哈努克号召他的兄弟姐妹们与游击队会合,共同解放自己的国家。”西哈努克是在北京发出的这个号召。1970年3月18日,美国支持的柬埔寨右翼郎诺集团,乘西哈努克出国访问之际,宣布废黜国家元首西哈努克。3月19日上午,西哈努克飞抵北京,3月23日向中外新闻界宣布成立以他为首的柬埔寨民族统一阵线,发表了告高棉同胞书和声明。 1970年和1975年是两个不同的起点。最初这的确是被当做一场反美战争而动员起来的。然而到了1975年,轮到红色高棉夺取政权,他们继而将战争延续到了民族内部,危害最烈的是革命队伍内部,这在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有着一条粗重的传统。事情在某个时刻起了变化。本来追求理想的人们,突然掉转过来,去追求和抓取最为现实的个人利益,但是却继续称自己从事的是全民的利益,或者劳动阶级的利益。 对于那些不同层次的个人来说,当他们一旦进入某种既定格局,他们就要变得适应这个格局本身,服从这个格局,被这个格局所引导,继而从这个格局里产生出新的东西,发展出新的面向和行为。本来也许的确没有个人权力要求的,后来就变得非常渴望,急于或乐于在小圈子里扮演一个权力角色,显得自己分量不同。到这个时候,仅仅用最初的单纯动机来说明则远远不够。源头上的东西经过一系列过渡,已经发展为别的东西,甚至相反的东西。 一个好的格局保留了人们得以上升和升华的空间,而一个坏的格局则把人性中最坏的一面调动出来,他们甚至显得比原先的那个格局还要坏。画家描述了他刚刚进S21时的某些情境。当装运他们的卡车半夜里到达,囚犯们的双腿还处于麻木之中,他们听到了两个年轻士兵欢快的叫喊,“像狼看到食物一样”。囚犯们的眼睛很快被蒙上,一根绳子将每个人的手拴在一处,像牵牛一样牵着这许多人,而周围的卫兵“他们全都在笑”。笑他们的可怜,笑自己的杰作。无疑,半夜里的这种笑声,属于这些人的自作主张,不在“安卡”的计划列表之内。画家将这个牵牛般的场景和尸横遍地的场景,通过回忆又画了出来,令人震撼。 年轻的看守也被看守,也需要写检查。他们的检查这样写道:“党禁止打他们,我们却打了。党让施加一种压力,我们却施加了另外一种。(我们会)不针对政治历史进行审查,而是针对道德败坏、针对女人。”第一句“党禁止打他们”,显然不符合事实,这是写给党看的。影片有谈到他们在审查中遇到“困难”时,上级则指示要进一步施加压力。但是看守们的确承认了存在许多极为恶劣的、虐杀性自选动作。比如针对女囚犯的做法有,将她们带到远离人群的房间里去审问,趁机摸她们的身子或强奸她们,在审问中烧烂她们的屁股。这是男人不会遇到的。而这些人实际上是有可能采取另外一些相反方向上的行为,比如保护这些无辜的女性。对这些已经遭受屈辱迫害的人们,不要来施加他本人的屈辱和迫害。留出良心的空间,也留下日后正义的空间。 有人谈到一位有名有姓的女性:“nay nan非常漂亮,我喜欢她,也可怜她。但她是敌人,爱上敌人是禁止的。我心里火一样地烧,性欲折磨着我。我非常恼怒不能碰她,不能与她做爱。这让我很生气,我充满了怨恨,于是就打敌人。”这个属于非常恶劣了。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真正动机在什么地方,但是他换了一个出口来释放,以革命的名义。红色高棉领导人波尔布特的原意应该是彻底铲除这种“不健康”的现象,但是他最终收获的,仅仅是人性中最为肮脏、低劣的东西。 “当你把人带走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画家追问。Houy答道:“这期间,每个在这里工作的人,不管多大年纪,都得服从安卡的命令。”画家凝重地说:“我不喜欢听这个‘服从安卡’的说法。如果每个人都只想着安卡,想着纪律,服从和执行命令,那么就是我们世界的末日,公正的末日。不再有理想,不再有人类良知。不再有人类与动物的区别。” 画家也谈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痛苦经历。当他被上电椅,却没有什么可说的,就只有胡编乱造。这时候面对的是一个强迫人说谎的法律系统。为了得到暂时的缓解,人们必须撒谎。然而这种欺骗的第一个对象,按照画家的说法,所要过的第一关不是审查官,而是人们自己,即首先是欺骗自己。 审讯官在得到了一些“故事”和“词句”之后,就再也不把他们看作是人,而将他们丢弃。在缺乏食物、医疗的情况下,这些人逐渐失掉了人的形状。画家悲哀地说,这连“杀人”都算不上。如果是“杀人”,所杀的也是一些人,而这些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将“人”杀掉,其中还有“人”和“人性”的成分,知道自己的对象是谁,而如果仅仅是“灭绝”,那么就丧失人性,或只剩下人性的灰烬了。 三 很少有电影像这部影片令我无法呼吸,如此痛苦,而这篇文章拖的时间也特别长。这是一种无法承受的过去,无法承担的沉重历史。尽管在今天,当年的血腥野蛮残忍已经大白于天下,但是它们仍然让人感到十分晦涩,难以理解,是因为彻底无法接受。 令人痛苦的原因还在于,我们这一代人,目睹了整个波尔布特的红色高棉时期。虽然隔着老远,但是诸如“柬埔寨民族统一阵线”“西哈努克亲王”“波尔布特”这些称呼,令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它们如同那些最初的语言一样,进入我们的耳朵,构成我们当年非常有限的世界的一部分。1970年我跟随父母下放到农村,毛泽东发表针对支持柬埔寨的“5·20”声明,半夜里我敲开贫下中农的门,将他们的孩子从被窝里拎出来,把小伙伴们拉到一条新开的大河边去游行。那天的风很大,天很黑,我们呼喊的口号全被大风刮走了。 1975年红色高棉夺取政权之后,所采取的一系列反常举措,在他们看来正是吸收了中国的经验。1965年底至1966年初,波尔布特来中国,陈伯达、张春桥等人给他传授了“中国革命的理论与实践”,尤其是“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而实际上,等到波尔布特自己能够去做时,则比“中国的同志”更加彻底。将城市居民全部迁到农村,是为了消灭城乡差别;更加极端的还有取消货币、取消商店、邮政和学校,禁止一切传统信仰,实行集体食堂制,所有的人不得在家分灶起火。 残酷清洗的对象不同时期重点不同:早期为郎诺政权旧人员、有产有业者、地主富农、一切专业人士(教师、医生),被认为是“亲越”“亲美”“亲西方”的人们,会说外语便是一种罪过,连戴眼镜的也不放过。知识分子若不能彻底改造过来,那就从肉体上加以消灭。当暴行针对一部分无辜的人们,那么势必扩展到一切人。后来逐渐演变为任何对新政策不满的人们,乃至自己党内军内的高级将士,那些劳苦功高的人们,一概被列为整肃对象,对他们残酷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其他人。 所有这些,是对于当年中国许多荒唐做法的滑稽模仿,并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这部影片的开头那个兴修水利的镜头,人山人海,红旗飘飘,歌声阵阵,与我们当年所看的新闻记录片没有什么两样。哦,对于那些在逃亡途中死在稻田里的人们,那些在高音喇叭的掩盖下被木棒打昏后又被镰刀割死的兄弟,那些被残暴虐杀的姐妹,作为中国人,是要负起某些责任来的,至少要有一个负责的态度。面对这些冤魂也是面对我们自身。这就是我为什么称呼他们为“我稻田里的兄弟”,他们的姐妹也是我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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