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

廖亦武 | [转载]他(她)们是我的两把不同风格的梯子

原文地址: 他(她)们是我的两把不同风格的梯子 作者: 静川 他(她)们是我的两把不同风格的梯子     ——致四川诗人杨然、林珂、廖亦武         吉林/静川 独居斗室。翻开杨然厚重的诗集 我看见了八十年代我最想见的诗人 我翻箱倒柜,我找到了一本 发黄的《人民文学》 廖亦武的长句子注定我与他的距离隔着巴山夜雨 也觉得与他很近,我常在梦中 坐着他的卡车,看着高原 在我的诗里空空荡荡。那一年的《诗刊》青春诗会 我就站在诗的门外 你和克义站在门里。我这文学小孩 二十多年后,还梦见你。 是哪一年我爱上林珂已记不清了 我知道她属兔,畏寒 她和廖亦武一样,都是才气十足的四川人 一本《哑夜独语》 和我一起流浪很多年,后来在西北的沙漠中 被一场风沙卷走了我的思念 林珂的诗歌散失了,廖亦武变成了老威 老威,让我想起戴手铐的旅客 杨然的简历和诗缘,比他的诗歌更沉些 你的诗友也曾是我的诗友 在心里,在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比诗歌更珍贵的 是一代写诗的人 我们是该有一次集合,为了诗也为了梦 也为了诗中的爱人 读杨然的诗集,我找到了一群 曾经散失的情感触角,那些熟悉的名字 被你捏在锦江的岸上,让我遥不可及 我哭了,我用洗把脸的方式 掩饰我的嫉妒。我很想林珂,更想廖亦武 他(她)们是我的两把不同风格的梯子 为我搭建过习诗的风骨          2010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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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 | 廖亦武:亡诗人——与海子邻居孙文谈

廖亦武:亡诗人——与海子邻居孙文谈     老威:您是海子的邻居吧? 孙文:应该算。当时我住海子楼上,是整幢楼唯一与他有交往的人。海子相貌平平,但性格内向,对于沉迷于诗歌幻觉的他来说,邻居是不存在的,就是整幢褛也形同虚设。    老威:您写诗吗? 孙文:我不写诗,我是学工科的,后来做了海子的同事。我喜欢和艺术家交往,因为这种交往没负担,不带功利目的。你瞧,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同贵州的诗人、画家混,他们非常朴实,与海子有共同之处。你认识马哲吗,就是腰扎草绳子,朗诵起诗就斜着肩膀朝天上窜的那个。海子的个头与他一般大小,但性格两样,王子与乞丐吧。这是不恰当的比喻。    老威:您经常与海子一起玩?    孙文:也不经常,就是喝酒的时候在一块。我们都穷,只偶尔下馆子,多数还是买点下酒莱在家里喝。海子的房内非常简陋,就桌子、床,还有个小收录机。有段时间,他墙上贴着女朋友的照片。其它全是诗稿。写着诗句的便条,整理就绪的手稿和到处堆放着的打印诗集海子是从安徽农村考上大学,并迷上写诗的。在他的老家,也许几辈人,几百年也没出过一个诗人,因此和所有同样经历的孩子一样,他写诗也和读书一样刻苦。他渴望发表,渴望得到诗坛的承认。这是很感人的。他留校,分在校刊编辑室,应该算一份清闲的工作。可海子一天到晚都在忙。我没见过这样写诗的,亡命得像牛犁田一般趴在桌子上。自从1985年,他就半年一厚本诗, 《土地》、 《太阳》、《遗址》,全是天马行空,浑沌初开的事。你感觉这人不是用手用脑,而是煽着巨大的翅膀用鸟嘴在啄诗。昌平这地方,也没个玩的,也没个去处,可打印社还有几个。海子经常自己掏钱打印诗集,然后一大捆一大捆地朝外寄。现在的市场眼光,觉得不可思议,但80年代就极正常,各地的诗人都这么干。海子工资的一半,就用来干这个。另外还得拿出一部分寄回家里。只有天晓得他的日子怎么过的。当然偶尔也有稿费,但是太可怜了。80年代,海子的知名度还比较低,现在连篇累牍吹他的评论家,过去根本就对他不屑一顾。那时候,大家的目光,好像都集中在”朦胧诗”、 “第三代诗”或”口语诗”,海子与这些都不搭界,所以,哪怕谢冕这种比较全面的诗评权威,也从没有在文章中提过海子这个名字。海子平时沉默寡言,然而一喝酒,就滔滔不绝,他的乡音挺重,话说快了就令人不太明了其中的意思,好在我这个听众比较没个性,说啥都点头。海子就吹得更欢了,有时还站在床上对我打比方。只是有一次,我忍不住同他争起来。我是为他好,我认为当前出名的诗人都挺入世的,而他的诗却出世得非常远,方向有问题。这下惹祸了,他跳上跳下缠了我一晚上。    老威:您不太了解情况。其实在80年代,海子在四川还挺有名的,几乎所有的地下诗刊,如《现代主义同盟》、 《汉诗》、《中国当代实验诗歌》都推出过他的作品,包括我当时办的文化馆刊物《巴国文风》,也头条登载过他的《龟王》、《初恋》等六篇寓言。外省诗人能在现代诗歌的圣地”延安”有此出息,也算绝无仅有。    孙文:民间刊物顶什么用?又没稿费。    老威:四川与其它地方不一样,这儿解放前有袍哥,这种黑道传统延续到80年代的诗人这儿,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文学江湖。在江湖上走动的人,是不屑于与正统文坛合作的。你若是”招安”,他没准哪天黑道性子发了,就会反出朝廷。事实上,80年代的许多诗人,都满足于在地下诗刊发表作品。因为”江湖”比” 朝延”更有吸引力,更实在。流浪诗人马建、郁郁、万夏、李亚伟都曾在我家免费食宿多天,来的时候一拱手,报上大名,出示某江湖朋友开的路条,就安营扎褰了,走的时候还得把酒饯行,奉送路费,开路条给下一站好汉。可惜海子没赶上好时候。孙文:海子也到过”延安”,可结局是什么?1988年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坎,这年,他怀揣几万行诗,绕了大半个中国,他这辈子从未走这么远,虽然在诗中,他已抵达了银河系,太阳诞生的瞬间。他歌颂过屈原,把自己看作是屈原在几千年后的化身,可是屈原是极其人世,极其政治化的,这是被报国无门所造就的诗人。而海子的国比屈原的国更大更虚无,也更不堪现实的打击。他在外”游历”几个月,回到昌平后,人都瘦变形了。我看得出来,他没找到知音。当然回想四川之行,他竟哭了起来。你说得不错,四川诗人有袍哥习气,你到哪儿,得一一拜码头。成都的小街小巷众多,比八阵图还复杂,海子没出过远门,在灰蒙蒙的环境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自己神交已久的某某人,不料对方虽然推崇他的诗,却不会把赞词挂在嘴边;四川诗人自我感觉好,不会在乎任何人,因为诗坛的三大主要流派 “整体主义”、 “非非主义”、 “莽汉主义”都出自四川。海子遭冷遇,或者被某个码头的舵爷上课都是意料中的事。可在作品中多次称王的海子受不了,他语言不通,举目无亲,既然不能像列宁同志说的那样,”凭国际歌找到同志和朋友”,那就只有坐在街沿上,面对异乡的街景流泪的份。几万行诗从离京开始就一直在他兜里,几个月了,从北到南,在诗人像农民起义一般纷纷揭竿而起的年代,竟没谁提出要看他那以东西方的历史渊源为背景的宏伟史诗。一位成都的非非诗人曾请海子喝酒,并趁着酒兴,当面夸他的史诗才能,称之为中国独一无二;海子闻之欣喜若狂,立即引为知音。不料几个月后,这人在小报上发表文章,把海子奚落得一无是处。海子沮丧极了,他没想到人心如此险恶。可以说,此次旅行为他日后的自杀埋下了伏笔。    老威:您的意思说,四川应该为海子之死负一定责任?    孙文:向灵魂投毒是比较高级的谋杀,虽然在法律上不构成证据。前不久,你们四川的那个”鸟巢”学者,不是自称是死者的朋友及知情者,写几万字的悼念文章,挣稿费吗?其实他和海子八竿子打不着。不管你吹嘘现代诗的延安也罢,黑道江湖也罢,总之,我对四川人没一点好感,太势利太肉麻了。    老威:我也肉麻吗?    孙文:对。    老威:您好像在替海子出气。如果您是西川或骆一禾,那种与海子同宗同源的诗人,我就和您干了。除了通过两封信,我又没见过海子……罢了,难得您这么心疼他。 孙文:他死了五年多,谁会料到这么多不相干的人会冒出来捧他,掀起”海子热”。有些小青年还奉他为鼻祖,到他的出生地去寻根,北大还举行过不少纪念活动。女大学生们,一提他的死,一提骆一禾、戈麦的死,就潸然泪下。还有死在前头的朱湘和老舍。我不管这种前仆后继的自杀传统光荣还是耻辱,我只知遭海子生前如果得到目前的+分之一的热闹,就不会自杀了。他想得通吗?与他同种路数的西川上中央电视台?他才二十几岁,怎么可能看透爱情、荣誉这些东西?那次游历,他还专程去过西藏拉萨,那儿神圣而清澈的风光,与他的”大诗”相配。然而,海子却没留意种种圣迹,他愚蠢地爱上一位女诗人,人家已有孩子丈夫,从年龄上几乎可以做他母亲了。他撒着酒疯追到人家的卧室,结果被赶了出来。丢丑呵丢得不值,若遇上90年代的小报记者,早把这花边新闻炒得沸沸扬扬了。海子不能沾酒,一沾就失态,与平时的老实巴交形成对照。有一次,朋友招待他泡酒吧,他见有人唱通俗歌,就按捺不住要朗诵诗,还缠着老板要用诗稿付费。搞得朋友们都挺尴尬,只好把他硬拖出来。人年轻,当然不习惯孤独,不习惯穷,但许多人都在熬。写诗的前几年,也没见海子有什么反常啊,可后来,他有幻觉了。这种幻觉一旦进去,就不容易退出来:几个朋友的高度评价,仿佛不断向烈火浇油。他的诗越写越大,越写越远,这虚幻中的激情使他抛弃现实。这方面,我承认他是想象力的大师,可这种想象力和凡人没关系,凡高超前,然而他的画是直接在每个人的眼前爆炸,你来不及思考,就被过分的光芒所刺痛。海子称凡高是他的”好哥哥”,凡高教会他想象却没教会他”承受苦难”。苦难是地里长出来的,海子才二十多岁,还来不及长出苦难,长出苦难的孪生姐妹——对人类无怨无悔的爱,他的想像力是空的。诗是要人读的啊,而读诗并不是人的第一生理需要。在诗中是神,在现实里,他却需要凡人的荣誉和爱情。昌平是不毛之地,又没名胜没名人,海子住这儿算最大的名人,所以,除了几张烂熟于心的面孔,没人专程赶来喝西北风。在寂寞之中,海子也练过气功,结果由于方法不当,练出了幻视和幻听。    老威:你见过海子的女朋友吗?    孙文∶远远地瞅过几眼,好像是黄昏散步回屋,女孩走前面,他落后好几步,低头吊在后面。海子腼腆,女朋友一来,就照面也不打。当然,也可能是关系不太牢靠,他不愿意介绍。女孩在城里读书,他们平时见面也不容易,只有放假会到昌平呆几天。后来不知为什么,他们分手了。听说这女孩是一位评论家的表妹,崇拜海子,因为她的引荐,海子在内蒙的《草原》和《诗选刊》都发表过不少长诗,其中追念屈原的诗剧《遗址》很受读者喜爱。看来,真正欣赏他的还是蒙古人,其中有个叫阿古拉泰的,至今还在呼和浩特当编辑。    老威:这女孩是海子的知音吧,真可惜。    孙文:女孩的表兄也是海子的知音,前几年,也去世了。这冥冥之中,有一种捉弄人的力量,仿佛海子和他的知音都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们提前走了。这是另外一种人生。    老威:海子临走前你见过吗?    孙文:那天很早,他就来敲我的门,一声不吭坐在哪儿,然后站起来告别。我说:”告什么别,你又不是不回来。”他说:”我要出远门了。”声音怪怪的。我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可仍没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就问: “你想调回城里吧?”因为那段时间他老往城里跑。我听说芒克、杨炼和唐晓渡他们搞了个”幸存者俱乐部”,印了刊物,还搞过大型的诗歌朗诵会。北京是首都,什么都挺正规,包括这种民间性的自由组织。海子与芒克、多多、杨炼相比,只能算小字辈。但他还是定期大老远地跑去,参加作品讨论。有一次,大伙对他的几部长诗进行批评,口气武断了点。他嘴笨,辩驳不了,只好抱着他的命根子闷闷不乐地回昌平,失魂落魄了好几天。我感觉,这对他的打击比四川之行还大。那是个风起云涌的年代,诗人们有很多事情要做。除了四川的袍哥诗人锐气不减,北京的芒克、多多、林莽、一平、杨炼、田小青也写出了数量可观的长诗,比资历,比才气,比活动能力,谁又在谁之下呢?这很不好 评判,至少那个时代在北京的评论家没作出评判。这显然动瑶了海子的信念。他在诗中写道:”与其死去,不如活着!”而现在他凭什么活着?天下这么多自命不凡的诗人,何时才能出头?这是我以后才想明白的,而那天早上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走。那是1989年3月26号,天气晴朗,海子身穿白衬衣,蓝裤子,肩挎一个军用书包,发也是新理的。我从没见他如此整洁过。我站在窗前,目送他在人流中穿行。他太显小了,像个去春游的中学生。我不知道他已经将遗嘱留好了,除了整理好的2⒁多万字的诗、散文、小说和日记,还有一张特别声明的纸: “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接下来的细节许多杂志都披露过,他搭车于当日下午抵山海关,并在最后一班归程车开走之后,独自在站台徘徊了儿个小时,并沿着铁路朝郭家营方向走。天色渐暗之际,一列货车缓慢地过来。他让到一边,然后从列车的中段钻入,顿时被车轮碾成两截。 老威:你参与了海子遗物的整理吗?    孙文:我虽然是海子的邻居,但不是你们诗歌圈的人,因此无权接近海子的遗物。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后来,那场风波开始了,大伙都冲动起来,忙着游行、上街,诗人之死就显得平淡了。当然,诗人们也自发组织了悼念活动,许多人还捐了款,但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大伙去做,况且,海子毕竟是小字辈,号召力远不及北岛、芒克。    老威:你参加过海子的悼念活动吗?    孙文:参加过一次,小型的,也就是校内几个同事。当时海子的母亲来了,一个农村老大娘,已经气糊涂了,见着我们就下跪磕头,我们急忙扶住,凑了一笔钱给她。唉,太惨了!海子本名查海生,家里世代务农,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北大毕业又分在京城工作,这一下,全家的精神寄托都成泡影了。这海子!临死也不想想家中亲人会怎样!    老威:海子的死对你有没有影响?    孙文:开始没感觉出来,因为凑热闹的场面太多。随着岁月的流逝,日子还得像从前那样一天一天地捱。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楼下曾经住过一位叫查海生的诗人,小个子,大眼睛,两道浓眉。他留平头时,有点像日本的留学生。唉,这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他说他要出远门,我习惯性认为他准会回来。现在,他啕房子已经住了另外一个人了,我不可能再串门去找他了,这种损失别人体会不到。海子不回来,昌平也就没意思,我不久就搬回城里了,离圆明园不远。    老威:去年顾城杀妻之后,也自杀了,倾刻间,海内外掀起了”顾城热”。有的文章把顾城之死和海子之死进行比较,认为……    孙文:我评价不了这种事。我同海子是邻居,天天见面,尚且不知道他要去死,我怎么可能了解顾城呢?他死在外国,风景如画的新西兰,比海子浪漫多了。可他干的事不太浪漫。他得到女人的爱太多,一旦别人不像过去那样百依百顺,他就受不了。如果把顾城得到的宠爱,得到的机遇分丁点给海子,他至今还欢天喜地地活着呢。就是死,也没有公平可言——我是俗人,只能说这种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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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 | 绝症基督徒李林山

廖亦武:绝症基督徒李林山 推荐廖亦武 作家廖亦武(老威)对很多国内的人来说不很熟悉,在国外他的名声很大,许多人讲,他是中国作家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人,我以前陆续读过他的一些作品,被深深打动过。当然他的作品涉及领域比较窄,这和他的经历有关。廖亦武在80年代初就是先锋诗人群里的著名人物,在文坛已有名气,在那时就很另类。 1989年6月后因为长诗《大屠杀》被捕入狱,从此长期处于刑期,劳教,监管之中,而同时他也撰写大量作品,《黑牢访谈录》,五卷本的自传体小说《活下去》,当然最负盛名应属《中国底层访谈录》。廖亦武说:“我被转来转去,进过4个监狱。亲密接触过成百上千个刑事犯,还目睹过20多个死刑犯被绑赴刑场。我曾经与杀人放火、贩卖人口、强奸盗窃、越狱亡命、算命诈骗者交朋友,一遍又一遍听他们的口述。出狱后,为了糊口,我也曾四处流浪卖艺,在黑吃黑的酒吧里,吹破洞箫、唱破山歌,与社会最下层的老百姓一样讨生活。我逐渐忘掉我是个诗人,是个在监狱里仍在坚持写作的“政治犯”。我听了太多太多“别人的故事”。并且这些故事还在不断增加。于是我不知不觉地拿起笔,有时也拿起录音机,记录漫无边际的底层故事。中国人的泪和笑;中国人在一次又一次被强暴之后,如何从忍辱偷生到麻木不仁;中国人的生存秘诀,无耻,无奈,无耻而顽强。《中国底层访谈录》就这样一点点累积成书。”我很喜欢廖亦武的作品,每个人物都真实,活生生的,总能打动你,震撼你,但是读太多也会有让人压抑得喘不上气的感觉,可是和现实世界比较,它们又是那么真实。今年他曾被邀请去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作专题讲演,但没能成行。而官方去的几百人,我认为在文学和作品上,都不如廖亦武的价值。 最近读到廖亦武不久前一篇新的作品,比以往文章平和很多,但同样感到震撼,特此在我的博客里推荐。   绝症基督徒李林山 廖亦武 前 奏 这个绝地信仰的故事,我早在今年春天,就从朋友余鲲嘴里得知。当时他敦促我火速去千里外的大理采访,否则就“人走茶凉”,来不及了。但是我这厢杂务缠身,一直拖到夏天,才有机会出行。 2009年8月16日中午,阳光极泼辣,我自低矮的屋檐下钻出,撑个懒腰,出农家院门,先迂回而上,沿着漫无边际的草坡,逼近阴道密布的苍山。昨夜下过瓢泼大雨,我曾梦见洱海的波涛涨起来,掩没了古城,顷刻涌上苍山顶。而我像个打秋千的小丑,在20余个乳峰间荡来荡去。 可此刻,我光着膀子,在太阳的波纹间荡来荡去。左边两条牛,右边几条狗,在畜生的响动之上,雷声隐隐,原来轮船那么大的一朵乌云正朝我的眉毛袭来。 于是适可而止,浑身焦黄地下急坡。得意忘形,就返祖为猿猴,丛林裸奔好一段路,直至接近印地安部落一般质朴的石门村,方重新穿戴,变回知识人形。跟着,衣冠楚楚过马路,入城,与花里胡梢的众游客打成一片。   继续走。汹涌的人流逐渐分岔,逐渐稀稀落落,终于在人民路下段枯竭。余鲲灰头土脸地闪现。来罗?这么晚?他埋怨道。我说不晚,才两点半呢。他说人家在死亡线上挣扎,你还爬山?挺悠闲挺时尚嘛。我立马检讨,不该爬。真不该爬。 两人在两米多宽的窄巷内穿行,我垂头端详自己的影子。七拐八拐,就抵达了临近街口的广武路81号。余鲲未敲门,先吆喝,我却仰视着褪色的红漆门楣,“主赐福祉”的醒目墨字。 一个和我一样焦黄的白族农妇开门,她是本文主角的妻子,5年前,拖着一女儿改嫁,与拖着一儿子的后夫倒还融洽,所以最终全家信主了。这位是李弟兄,这位是,余鲲立在比较袖珍的院坝中央高调张罗。于是我的访谈对象提着两把菜刀,自墙角站起。哦哦。廖老师。久仰久仰。没法握手啊。原来他正在剁饺子馅儿。 在嘀嘀哒哒的刀案打击乐中,我掏出录音机。余鲲打趣道,老廖你看,李弟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像不像刚从纳粹集中营里逃生的犹太铁匠?我说瘦是瘦,很精干。老李笑了,称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不光天气晴朗,他的“传说缝补行”也永远关门了。余鲲道,劳累一辈子,干不动就别干了,上帝他老人家让怎么活,就怎么活吧。老李点头道,所以我要包饺子,庆贺一番。自从得病,这是我第一次亲自剁馅儿,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要尽可能剁细些,照老家的式样,多加萝卜。如果一会儿力气还有富余,我就亲自和面擀皮,亲自包。你们都留下,大家热热闹闹吃一顿正宗的山西饺子吧。 我于心不忍。可谈话还得展开。   正 文   老威:你咋落下这个病? 李林山:哎呀,不好回答。我从小就难养。在娘胎里,就折腾得够呛。 老威:此话怎讲? 李林山:我1963年生,弄死几千万人的3年大饥荒刚结束,父母就带着肚子里的我,奄奄一息地回老家。 老威:1963年生的娃娃不少嘛。 李林山:人和人、地方和地方不一样。据说我见光时,和一只小猫差不多,皱巴巴的,哭不出声。父母觉得养不活,不想要了。多亏奶奶抱起我,说这娃还有气呢,暖一暖就过关。我爸唉唉两声,说我们两三年没吃过一顿半饱饭,经常饿得头昏眼花,却硬要提起嗓子唱戏,所以这娃先天就不足啊。 老威:你父母爱好唱戏? 李林山:他们曾是壶关县落子剧团的专业演员,在当地有些名气。 老威:作曲家王西麟在山西劳改多年,后来把上党梆子移植到交响乐里,如苍狼悲鸣,撕心裂肺。 李林山:对对,像陕西的秦腔,不是唱,而是吼。因为望不透的荒山秃岭,不吼咋的。我们山西有四大梆子,其中上党梆子和上党落子齐名,十里八庄,男女老幼,个个都会哼哼几句。 老威:落子梆子,有区别吗? 李林山:一时说不上来,即使说了,你们外省人也不一定明白,总之,长治县唱梆子的多,壶关县唱落子的多,可内容嘛,是宋朝忠君爱国的杨家将系列居多,因为杨家将就出在我们地面。 老威:对对,中国地方戏种少说上千,彼此隔阂,比外语还难搞懂。 李林山:我父母在县剧团混几年,糊不了口,就跑回店山镇南山后村做农民。原以为靠山吃山稳当,却不料倒了几辈子邪霉。病痛折磨之于我,家常便饭。前几年得了肾结石,那个痛啊,整夜整夜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坐,呲牙咧嘴时,别人还以为我在笑…… 老威:没钱医病吗? 李林山:穷地方出来的人,舍不得。我死扛了4年,终于有一天倒下,人家说不治就没命了,我才掏1万多块,从腰间取出那核桃大的硬块;如果早点开刀,估计5千就够了。 老威:然后呢? 李林山:然后就是绝症啊。贲门癌,也就是喉管和胃的连接部位长癌。2007年发现的,早期,可现在已经扩散了。 老威:啥症状? 李林山:最早是突如其来的不舒服,一阵阵恶心,就蹲下地喘粗气,过半个钟头,才缓解;在古城和下关的国家医院做胃镜,检查和复查,确诊为癌。医生说必须马上住院手术,否则拖不了多久。我一问费用,顿时傻了!至少20来万!开刀、放疗化疗、住院观察等等。 老威:听说你搞个体缝补,衣裤打个补丁,才收1块钱。 李林山:对呀,我把自己卖掉,也不值几个铜板。医生还说,开完刀,他们能保证我多活5年。可我们没钱,也无处借钱。即使东拉西凑,捡条命,可20万外债,我们全家两代人,10年不一定能还清。 老威:老李啊,你这辈子过的! 李林山:窝囊是吧?咱是中国人,又生长在穷地儿…… 老威:你家乡是革命老区么?老毛写的《愚公移山》,也就是《山海经》里记载的太行、王屋二山,在你们那儿? 李林山:对对。当年共产党打游击,在灰疙瘩里翻滚,都靠我们当地人支撑嘛。终于解放了,翻身了,可比没解放还惨。 老威:黄河的水干了。 李林山:还要惨。因为我们店山镇没河,没地下水。村里家家户户,至今靠挖旱井囤水。雨季时,两人多深的旱井囤满了,省着能吃两三个月。 老威:无根水的味道咋样? 李林山:那种泥汤子呀,几天就生线虫,一瓢舀起来,晃眼睛呢。估计你们四川人,捏着鼻子也灌不下去,可对于我们山西人,特别金贵,多便宜的“自来水”。 老威:接下来呢? 李林山:特长的旱季。赶着驴车,拉着装了嘴儿的大铁桶,爬坡上坎,至少去五六公里外找水。 老威:有水源吗? 李林山:没固定水源。十里八庄打听,哪儿有水我们就奔哪儿,就如当兵的听见了军号。几家人合用一辆驴车,几个壮劳力跟着,最先跑低地儿,因为山腰干了,山脚还没干,总能掏出水来;稍后跑高地儿,因为放羊娃的消息灵通,发现了哪个山顶哪个凹坑,还蓄了些没流失的雨水,大家立刻就兴奋,再远再难也得去。 老威:天啊。 李林山:日常生活啊。村里哪家富余了一两桶水,就是新闻了,大伙特嫉妒。我从小到大,直到30多岁离开故乡前,就没洗过几次脸,更别提洗澡了。 老威:下雨时总能洗吧? 李林山:雨季刚来,大伙全站野地,等着淋呗。也有人脱得赤条条,站自家院子里淋。如果在半路遇上,就放慢脚步,好好享受。全年的个人卫生,都在这时做了。 老威:女人咋办? 李林山:不咋办。没见村里女人洗过澡,包括结婚、生孩子,也就擦擦抹抹。 老威:你呢? 李林山:也擦擦抹抹。五官。四肢。肚皮。不过新婚之夜,女人要擦抹得细致些,男的要马虎些。熬到我的第一个女儿降生,也是接生婆挽起袖子,一点一点,把老婆孩子身上的血块搞掉。用了不到一盆水吧。 老威:没落下病? 李林山:男女之间的那点病不算病。 老威:什么才算病? 李林山:癌症。主要是胃癌和食道癌。一旦检查定性了,马上就抬回来,躺在屋里慢慢等死。没钱呀,一年到头连白面都捞不到几顿吃,哪有闲钱管病呀。我印象中,只有一个德高望众的老教师住院开刀,因为是国家出钱。医生保证能多活5年。这在村里可是破天荒的喜庆,老教师家另花600元,搭台请戏班子,连吼3天落子,方圆几十里地,都来凑热闹。 老威:你们村的平均寿命多少? 李林山:不满60吧。也有个别,像我爷爷,撑到80多,连他自己都糊里糊涂,不明白为啥这么命长。我爸的身体,是我们家最棒的,一扎入玉米地,就像大牯牛,吭哧吭哧干拢天黑。他的性子也急,曾因为和我的老岳父动拳头,被拘留几天。唉,他50多就突然走了。中毒。 老威:啥事儿想不通? 李林山:农药,1605,他满当当地抹一身,就出门去伺候庄稼。谁料日头太猛,他蹲在野地一出汗,农药就渗透皮肤了。开始肚子痛,他还忍着;忍不住了,就跌跌撞撞朝家里跑,倒在床上,发出几声牛叫,就迷糊了。断气前抽搐了一阵,窗外星星刚刚出来。 老威:来不及叫医生? 李林山:来不及。 老威:他为啥抹农药? 李林山:杀虱子。村里人都拿农药杀虱子。赤条条的,抹遍身体,再紧紧裹上衣裤。那农药味儿能闷死虱子。一般人都习惯用敌敌畏、敌敌啼、666粉等等,药性缓和一些。1605是剧毒,我爸是被虱子咬急了,要图个痛快。 老威:他以前用过吗? 李林山:用过啊。全家都用过啊。可我们是阴干了才出门。他等不了,就冲着太阳去了。 老威:我爷爷是老地主,我小时候在乡下领教过虱子的厉害。可没听说过这么“以毒攻毒”的。 李林山:没水,一年到头、年年到头不洗澡,不洗衣裤,不洗被褥,那虱子呀,像蚂蚁窝,拦不住泛滥。我们朝床底床面、柜里柜外洒农药,白白一层,结霜似的。就这样还绝不了种。小学到中学,我们那时候,除开念书,最重大的事儿,就是抓虱子。男生公开抓,女生躲在厕所相互抓。经常是课文一翻,念一句“毛主席教导我们”,一颗或两颗虱子就啪的摔下来。再啪的掐毙,继续念“毛主席怎么教导我们”。 老威:我的肉都麻了。 李林山:还有一种土办法。冬天痒得狠了,就把棉裤脱掉,倒竖着举在煤火上。当心伤手啊,一定要捏紧两条裤腿,再朝旺旺的煤火浇水。只听得哧哧两声,水蒸汽就直冒,直窜入裤裆。接着就噼里啪啦,虱子们纷纷落火,跟油煎蚂蚱似的。人也跟蚂蚱似的,拧着裤子直蹦达,嚷着不痒了不痒了!真舒服真舒服! 老威:你们村,像你爸那样中毒的多吗? 李林山:很少。我们打小抹农药杀虱子,习惯成自然了。 老威:对皮肤没伤害? 李林山:阵阵火烧,留下一绺绺紫斑,然后大块大块蜕皮。稍微严重的,就有点浮肿,有点头重脚轻。几个钟头能缓过来。可喝农药自杀的,不一定缓得过来。 老威:很多自杀的? 李林山:一年有那么些女人寻短见。喝农药的少,跳旱井和茅坑的多,两人多深呐,栽了进去,根本爬不上坎。 老威:环境太恶劣!倒邪霉的女人才嫁进来。 李林山:本地找本地,谁也不嫌弃。我家男的多,味儿重,你家闺女多,味儿更重,因为女的连露天澡也没机会洗。我老岳母家那个味儿呀,站围墙外,能将外乡人冲一跟头。 老威:啥味儿? 李林山:乞丐味儿。比屎臭强不了多少。我们村各家的味儿各有特色。比如谁谁上我屋,不用看,我闭着眼睛也能叫出他的名字,因为味儿提前就拐进墙了。可就这条件,老岳母还挑刺。为了娶媳妇,我上几十里外的煤窑打了几年工,没鼻子没眼,差点累死,每月才挣几十块钱。 老威:总能吃饱吧? 李林山:玉米和小米,填个小半饱就不错了。15个人,一个月才吃一斤菜油。盐巴倒是敞开供应,可不是细盐,而是比玉米籽还粗的岩盐,炒菜不容易化。终于熬满刑期,回家了,那煤渍却浸入肉里,烙印一般去不掉。 老威:总能洗澡吧? 李林山:不能。管得还特严。除了挖煤,就只准在工棚内呆。大通铺上,紧裹比煤炭还黑的被子,觉得人生最大的娱乐,就是大伙挤着,像猴子一般互相抓虱子。因为肩背和头发,自己够不着,让别人撩撩,那种酥麻劲儿,筋也缩一块了。哎呀,就这样攒够两三千块,起新房花了两千,彩礼花了300。老岳母还挺不乐意。 老威:1980年代,这是很大的钱了。 李林山:那年我21岁。那段婚姻持续了10年,1995年我就背井离乡来大理。 老威:之前呢? 李林山:没出过省界。平生出远门,是1988年,看到报纸刊登的广告,就去太原学裁缝。走几十里山路,到晋庄搭火车,在车厢内挤了一夜,拢省会。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和车啊。沿路打听,终于找对地方。生意很红火的裁缝班,一期至少招五六十名学员。我身上带了300块,学费交几十,买出门新装花100多,买劣质电熨斗花27,还要自备学裁剪的布料。剩下的几十块,才是我的伙食费。40天,每天两个自己烙的面饼,不够就喝开水补给。 毕业回到村里,我就成了见过世面的“洋裁缝”。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挺羡慕,买了布料找上门。可我那临阵磨枪的手艺!后来操练几年,才勉强上得台面。1994年,云南楚雄的姨爹返乡探亲,正撞着我离婚不久,日子艰辛,就竭力动员我出来,还为我掏300元路费。于是我耗了4天,转了几趟慢车,还在水泄不通的车厢内憋了一天一夜的尿,总算抵达云南。 老威:树挪死,人挪活,总算脱离苦海了。 李林山:洗澡随便了。白花花淌着的水呀,开头我还挺肉疼。曾做了个梦,把老家和大理搞混淆,洱海缩小成一澡盆,我在里面起劲泡,舒服得不肯上坎了。可周围却黑咕隆咚,乡亲们的脑袋,从煤渣子里飞起来,骂骂咧咧:你驴日的,太腐败!我们几辈人的命根子水,都让你浪费掉。接着就张嘴咬人。吓得我哇哇叫。正光着屁股四处躲闪,洱海的澡盆突然又没水了,我又站在南山后村,一道道黄土梁,那些嘴呀,一咬一个黑印儿,眨眼间我又恢复了在老家的鬼样子。 老威:后来呢? 李林山:梦醒了。北方人跑几千里地,到南方,开头还不太习惯。米饭寡淡,惦记着面食。替老板打工,太忙,又没办法自己动手弄。 老威:还做裁缝吗? 李林山:对。就在古城洋人街。后来就琢磨自己开这个小铺。 老威:传说缝补行。 李林山:如今在大理也算老店铺了。不过所谓的“传说”不是远古神话,而是希望口口相传,维持个温饱。当时我想呀,大理老外和假老外都多,各种奇装异服也挺国际化,我这种山西老土,没能力与别人竞争。可是补个疤、锁个边、换个拉链,挣个一块几毛的零碎钱总行。就这样,站稳脚跟了。32岁至今,我在这儿15年,省吃俭用,寄回老家不少钱。 老威:算老大理了。 李林山:仅次于原住民吧。不过在饮食上,仍有意无意,保持某些山西特色。比如包这个饺子,老惦记往肉馅儿里加萝卜,恨不得几两肉加几斤萝卜,翻来覆去剁。在老家,一年到头包一回饺子,还只见肉味儿不见肉。 老威:改天我请客,我们上大馆子,整大肉。 李林山:如今想吃也吃不下罗。明显感觉癌块块卡在这儿。每顿饭都要凭运气,嘴里先包口水,一点点咂,看浸得顺不顺;如果顺,就乘着势头,咂几口粥;终于打通了,才可以正常吃些干东西。 老威:如果运气差? 李林山:第一口水被顶回来,就只有挨饿。 老威:难怪你这么精干。 李林山:皮包骨头了,当然“精干”。 老威:今天不错,你还吞下几个饺子。 李林山:今天是特殊日子。我的传说缝补铺关门。我踩不动缝纫机了,就剩这点点残余命,我得放松放松。 老威:迷茫吗? 李林山:不迷茫,上帝会安排的。 老威:你什么时候知道有上帝? 李林山:从小就知道。恍惚记得报纸还是课文?讲过基督教是帝国主义奴役中国人民的精神鸦片,还有什么“育婴堂的故事”,杀害小娃娃,用作祭品,很恐怖。 老威:你相信? 李林山:我在文革中上的小学。平生第一课,老师叫几十个脏孩子翻开课本,齐声念第一页:毛主席万岁!第二页: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页:人民公社万岁!所以我们在萌芽时就被洗脑了。相信红色。相信正面。相信无神论。我们村没基督徒,有的是烧香拜佛的老头老太太,我也特鄙视,不断“口头批判”。在大理十几年,眼界宽阔了,各地各国各肤色的人,来来往往。我早就知道这儿有基督教,并且教堂古老,100多年历史。还有天主教、回教、巴哈依教,等等。可我本能地排斥,把所谓“信洋教”和本地白族“信土教”,也就是“拜本主”混淆。 老威:估计目前,大理白族建有几百个本主庙,庙里塑了上千个本主。什么四海龙王、五道山神,八方罗刹,还有若干伟大的祖先。 李林山:所有这一切,我都认为是“封建迷信”,和抽大麻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抽大麻。大理这地方,山好水好,物产也丰富,可就这宗教和大麻令人反感。 老威:嘿嘿,比共产党老干部还正派。 李林山:受无神论的害,无信靠,无喜乐,为糊口而糊口,也不知道哪儿是个头。遇着麻烦事儿,就盘算怎么逃避,抽烟喝酒,憋一肚子气,想骂人,又不敢。我的大女儿高烧成脑膜炎,6岁转为癫痫,以后又成哑巴,9岁就夭折了,我内心在流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威:昏天黑地啊。 李林山:得癌症时,我曾想不通,因为扳着指头数,就没几天舒心日子,更别提什么人生价值。 老威:如果你家有20万,如果两年前你治了病…… 李林山:多活5年,还不一样等死。看不见的钝刀子,刺你,剐你,半夜难受,憋醒了,坐起来,却只能忍。只能忍!没心劲儿自杀。你早早放弃自己了,可癌细胞不放弃你。 老威:上帝也没放弃你。 李林山:仁慈的主,宽恕我这个罪人吧。 老威:你最初通过谁认识主的? 李林山:有个杨弟兄,从云南边境的保山过来,住在大理。他经常路过我的铺子,脸熟了,就进来聊天。老李啊,最近还好吗?我说不怎么好,得癌症啦。他大吃一惊,就陪我坐,替我着急,哎呀,这可是花钱的无底洞!我说没钱,只有等死罗。可他却说,不用这么绝望,信主吧,老李,主会医治你的。接着他又多次登门。老李啊,看你这个状况,只有信主一条路了。医院帮不了你,亲属帮不了你,政府天天在喊“让世界充满爱”,也帮不了你。而我们普通人,特别是普通的穷人,总得有个信靠有个追随啊。都生死关口了,还犹豫啥?把自己交出去嘛。哪一刻我掉泪了,因为我这个焉巴巴的活鬼,稍微势利的,还怕沾染晦气呢。可主却通过杨弟兄,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于是我大声说,主啊!信您! 老威:奇迹可发生了? 李林山:杨弟兄当场为我做了绝志祷告。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阳光依旧普照这个世界,瓦顶重重叠叠,几只鸟儿在老树枝头叽叽喳喳。更远处,苍山洱海依旧环抱着我们…… 老威:你变成作家了呀,老李。 李林山:我跟着杨弟兄,抱住双手,抵在胸前,不断线地流泪。不是悲痛,而是感恩。我平生第一次,不想自己,不想人,而想主,祂高于我们,高于万物,高于苍山洱海。我是父母生的,我的命却是祂给的,可是我以前却不知道。癌症使我觉悟,使我被踩入泥土的心,飞起来,感受天国。 老威:我也被你感染了。 李林山:一阵一阵,触电似的。风拂在脸上很舒服。可当我只捉摸自己,只捉摸癌细胞的时候,却被撒旦所控制,连风很舒服都感受不到。 老威:这个杨弟兄上教堂吗? 李林山:他是家庭教会的传道人,认为上教堂的人不一定是耶稣的信徒;反过来,政府宗教局也不认可他这一路。2008年复活节,我在大理北门有百年历史的老教堂受洗。大理周围的信徒都和我差不多,教堂祷告和家庭聚会交叉着去。 老威:信耶稣这一年来,你觉得病情减轻了? 李林山:病情也许加重了。因为吞咽更困难,消瘦更快。但精神挺放松。开头祷告还存有私心,每次都求主治病,像《圣经》里描述的,请降神迹予我。似乎主亏欠了我什么。还经常走神儿,边祷告边有意无意想其它事。比如没办法啦,主不救我,真没多少活头啦。这就犯了渎灵的罪。几十年除了苦,还是苦,哪怕再活几十年还是苦。要真正悔改,不太容易。于是传道人吩咐,要代祷。为亲属为朋友,为那些远离救主的羔羊,为世界每天发生的灾难,为周围的不义、贪婪和杀戮,为深陷其罪而不认罪的国家、民族和个人代祷。求主宽恕,求主给他们改过的机会。因为耶稣背负十字架,被钉死在十字架,没有谁的受难,比十字架更重。可耶稣在临终时说:主啊,宽恕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是代祷啊。一个基督徒,如果全身心为别人祷告,主就会在无知无觉之际,医治你的病。 老威:绝症病人无一例外会考虑自杀,你呢? 李林山:考虑过,但这是一种必须忏悔的罪。因为所有生命都是上帝给的,你没有权利擅自结束。我曾经感冒,曾经开刀,曾经多年缺水。当时以为受不了,却还是受了。我想自然而然死去的滋味,没有缺水和开刀难受,或许比发烧还轻呢,就像树叶飘落大地,而灵魂却飘落在天使的怀抱。 老威:听说你昨晚没睡好? 李林山:半夜被苍山下来的滚雷惊醒,突然很无助,泪水不知不觉打转。连忙默唱《赞美诗》。还跪下祷告,求主宽恕我的动摇。 老威:这种孤独,你的家人能体会吗? 李林山:我尽量不惊动他们。屋里太小,我就到铺子。正读《圣经》呢,晨跑的余鲲弟兄就路过,笑着打招呼。我抬起头,他就刹步端详:脸色这么差?李弟兄啊,昨夜雷雨交加,好恐怖哦,我惊醒两三次呢,感觉上帝与魔鬼在耳边打仗。我的脸色也很差吧? 老威:他在没话找话。 李林山:我明白。可我们还是东拉西扯个把小时,直到街面人多起来,我的心境也渐渐平复。 老威:你们挺有缘份。 李林山:主的安排。通过他的引见,我又结识了你,还平生第一次接受采访。这也是主的安排。 老威:我们交谈了这么久,很耗元气吧。 李林山:临近终点前,这么梳理自己这一生,也别有一番滋味。   补 记 残阳斑斑驳驳,笼罩住小院的一角。老李边谈话,边张罗着面食,卡白的脸逐渐潮红,脑门也微微冒汗了。乘着氛围不错,我再三请他吼几句“上党落子”。老李推辞不过,就挺胸提气,来了一段《七品芝麻官》:想当年,我在朝廷居大官,忘掉了民间的苦和难;今日里,我目睹荒年无收成,才记起百姓急了要造反…… 老李很抱歉,说这种调调,本来该一吼二吼连三吼,余音绕梁,甚至能压过秦腔,可自己气不足,只得低八度,金属质地的假嗓就化作娘娘腔了。 而我却由衷喝彩,并觉得这降了调的上党落子,竟夹杂了些《赞美诗》的韵味。接着晚餐开始,我和余鲲应邀加入。6个人在院子里围拢矮桌,围拢热气腾腾的山西饺子,低头祷告。老李高声领祷。我原以为他会照例求主医治他的病痛,却不料他打头就是“今天是世界和平祷告日,主啊,您让余鲲弟兄和廖老师来到这里,倾听我微不足道的经历,他们是了不起的文化人,竟然来和我做朋友,这是您的恩赐啊。求您保佑他们健康、喜乐…… 这个餐前祷告很长,饺子有些凉了,我却面红耳赤,跟着大家应和多次“阿门”。用餐时,老李招呼我们多吃,自己却偷跑出门两次。回来后,饺子就吃得比较顺畅。细心的余鲲悄悄说,老李怕吞不下,去隔壁喷过药了。 我始终微笑。我经历过饿殍遍野,吃像历来不雅,可此刻,我却绅士一般克制。直至握手,告别,转身,走出相当长一段路,我的微笑面具还在。谁都明白,我不想笑。脸颊针扎一般疼。我不想笑! 兜头一个闷雷。接着一阵雨。再接着一股风。再接着,湿漉漉的月儿升起来,似乎还挂了几丝苍山的青苔。主啊,这就是您创造的大理。令人不可捉摸的永远的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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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 | [转载][转贴]廖亦武:杨继年奇冤

原文地址: [转贴]廖亦武:杨继年奇冤 作者: 王跑跑   《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偷了一块面包,被判刑5年,4次逃跑,共加刑14年,累计刑期19年。但是,雨果认定的悲惨世界对于中国人还不算很悲惨。本文的主人公杨继年,年仅11岁,什么都没偷,却被判10年刑,4次逃跑,加刑24年,累计刑期34年。   当初是,杨继年的哥哥偷了一只羊,被判刑10年,全家七八口就都跟着成了“偷羊贼家属”,管制劳动4年。因受不了国家煽动组织的群众批斗,偷羊贼家属举家外逃。黑天半夜,11岁的杨继年迷路失散,转回家中,被警方抓获,称他是反革命偷羊贼,关进牢狱,判刑10年。其判决书称:杨继年,又名杨志远,男,11岁,内江县人,贫农家庭成分,盗窃出身。   1963年的加刑起诉书称杨继年18岁,推算回去,杨首次判刑时(1958年)应为13岁。1970年的加刑判决书称杨21岁,即意味着1958年进监狱时杨仅有9岁。不管是11岁、13岁还是9岁,杨离成年都很远,都属于少年入狱。至于出现三个彼此矛盾的年龄,是法院渎职的明证,悍然将一位少年判刑则是明目张胆的残暴。   花样翻新的酷刑,死去活来的种种毒打,土手铐,几十斤重的脚镣,假枪毙,陪杀场,枪一响泼半脸半肩红白脑浆渣子,嘴里打麻药塞棉花,严防临刑呼喊“反动口号”,打断肋骨并撬嘴塞大粪以检验是否装疯,被关进惩罚小号,不放风,不洗澡,不用筷子,象畜生一样锁在黑暗中长达四年!   杨继年如何能在四年小号黑牢后重返人世?也许全凭他11岁入狱练就的童子功。还有,让我们再来看看当时杨继年的即兴式“逃跑”吧:毫无预谋,从审讯室拔腿就跑。本来这不是那种我们一般称之为逃跑的行为,而完全是一种应该送医治疗的精神现象。但没有医生,唯有士兵“赶鸭子一般”追撵。“我抵拢墙了,九米高,墙头拉了几道电网,我向后退几步,再俯冲,一次又一次跌跟斗,一次又一次上窜下跳。脑壳撞大了,浑身血口子,哨兵懒洋洋地拉枪栓,鸣枪示警。”够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到此该收场了!却不是,双方都兴犹未尽。疯狂了的杨继年继续喊叫着跳跃,一次又一次撞向那九米高的大墙,“哨兵射击了,左一枪,右一枪”,等杨继年舞蹈得力竭命尽,虚脱倒地那一刻,“那些追捕的解放军战士才笑嬉嘻地围上前,问我:”逃够没有?”接着拳脚如雨点落下来。”   写到此,我不禁深情地怀念起《悲惨世界》的反面角色,那位跟踪冉阿让、迫害孤女寡母的警官沙威,其一举一动是何等绅士呀!   杨继年忘不了他被抓进监狱时乡邻们的掌声。警察先拽过他双手上铐,却不料手腕子太细,铐不住,就用麻绳捆,11岁的杨继年吓得哇哇大哭。警察宣言道:“哭死骇不倒人民政府,无产阶级江山是铁打的!”围观群众都鼓掌欢迎,喊:“整得好!”杨继年赖在地上不走,警察就把他拦腰夹在腋下。“我边哭边蹬腿,姓肖的警察稳不住,毛了,骂声狗日的,把我横搁在膝盖上,噼里啪啦打屁股。周围群众都被惹笑了,几个民兵笑得连步枪也背不住。警车停在村口大路旁,同村人象过年一般热热闹闹”护送”我上车。”   这一去就是34年,真正是阔别了。再回来就应该是贺知章的诗境了吧?“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太自作多情了!   冉阿让出狱后改名换姓,发财成了大富翁,还当上了市长。我们的杨继年却没有冉阿让幸运,他的出狱只意味着生不如死的下半生的开始。   阔别34年后,杨继年回到家乡,父母、兄嫂、姐姐、侄儿、侄女等一大家人都已在那场大饥馑中死绝。他残着半边身子,一脚高一脚低在村里晃荡了几个来回,不见儿童来“笑问”,却来了一伙人抓贼。杨继年自证身份,村长不信,叫几个老人来确认,然后说:“耕地和宅基地早按人头分给各户了,你家又死得连毛都不剩,你一个孤人挂靠在哪儿?我拿啥子安置你?”   杨继年哀求说:“无论咋样今晚你要给我找个住处,能遮雨避风就行。”治保主任说:“你到底滚不滚?”杨继年热泪横流,叫喊道:“我滚不动,我要去你家端碗。”   治保主任叫来几个人,把他扔出村口,还顺手塞过一只破碗说:“这是我家看门狗老黄用的,免费送给你。”   乡书记说:“一个大活人还叫尿憋死?杨家冲生不了根,你就回监狱嘛,你在里头混了三十几年,那才是你真正的家,说不定还能娶上个女犯人呢。”   杨继年问:“你开玩笑吗?”   乡书记说:“跟你这种人有啥玩笑可开?你回监狱吧。”   于是乡政府给杨继年开了回监的路条:“原我××市东兴区凤天乡杨家冲村二组村民杨继年,因劳改释放,现家里无一亲人、财产等,所以无法生活。根据本人技术特长,故介绍前来××市第一监狱做工。望贵处给予支持,特证。”   走投无路的杨继年,一路乞讨着走回到监狱,“轰地双膝跪下”,恳求入狱。“我鼻子一酸就嚎啕大哭,监狱折磨我大半辈子,但此刻,高墙、电网是那样亲切,我真想长一对翅膀飞进去,我的监舍,我的双层钢架床,躺在上面,至少有一个房顶遮着,至少没人撵你,至少还算暖和。”   杨继年恭敬地“双手呈上乡政府的路条”,并诉说了自己“重返监狱、誓把余生贡献给祖国的劳改事业的强烈愿望”。监狱方面也对他很有感情了,但他牢已坐够,户口已迁回原籍,爱莫能助。狱方打电话开证明要求地方政府安置,把球踢回去,但地方政府仍然拒绝接收,称“再上门纠缠就打断你狗腿”。此时的杨继年,右手右腿已经残废,要再打估计就是左面的狗腿了。   当杨继年再次手捧乡政府的路条回到监狱时,监狱也对他恩断义绝了,绕大墙转了一星期也无人理睬。   他到省里告状,劳改局再次“介绍”他回乡。小小的乡政府横蛮依旧,终于把杨继年逼成“上访作家”。“从市、省到中央,几级公检法,还有全国人大、国务院信访办、省政府,我见庙就递申诉状。看来,还得告十年状,这条道走到黑了。”   杨继年是良善之辈,经常心怀感激地回忆起“坐牢的唯一好处”,那就是为了写认罪揭发材料,人人都必须学文化。“我两三年就脱掉文盲帽子,不用求别人帮我写申诉了。这床底下,这几口纸箱和麻袋里都是我的杰作,从十几岁到如今,40多年,我写的申诉材料能把人淹死。我无家无室,一条老光棍,所有财产就是申诉。”   杨继年写了几百万字的各类申冤材料,堪称世界上创作量最大的“上访作家”。两年前,他终于含冤而死,这几百万字所记述的荒唐与残忍,就成了留给我们的遗产。   最后当了市长的冉阿让居然大字不识,而共产党的牢房竟然把杨继年从文盲变成“作家”;冉阿让因持假释出狱的“黄色身份证”而不能就业,在中国,所有的杨继年从出生起就持“农村户口”,严禁脱离农奴地位。   出狱后的冉阿让偷了米里哀主教的银餐具,旋踵被警察拿获,主教称那是送给他的礼物,还问他,那一对最值钱的银烛台为何忘记拿走?冉阿让深受感动,自此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在杨继年所遭遇的现实中,没有那样一位主教,更没有那一对慈悲的银烛台。   在我们的故事里,永远不会有米里哀主教,永远不会有那一对慈悲的银烛台,永远不会有良心发现而投河自尽的沙威警官。亲爱的雨果,如果没有这一切,你拿什么来构造你的“悲惨世界”?   我们现在的故事是这样的了:“冉阿让”没有偷一只羊,判刑10年,四次加刑共24年,累计刑期34年。出狱后,他没有盗窃,当然米里哀主教大人就没想起来送他一对银烛台,而送他一只狗碗,并劝慰他重返监牢。   “冉阿让”不想发财更不想当市长,而是乞讨着走回监狱,流着泪向“政府”倾诉自己“誓把余生贡献给祖国的劳改事业的强烈愿望”。晚年的“冉阿让”流落巴黎以乞讨和上访为生,同时进行篇幅浩繁的开放式史诗写作:《我没有在11岁偷那只永难消化的羊》。   他常常构思小说中自己的结局,说:“我与这个社会有太多的账没算清,哪天感觉自己不行了,就提前去买10公斤炸药,10支铜雷管,1公斤铁沙子,用四副电瓶接起引燃……”如果实现了,那就是行为艺术结尾。   惜乎没来得及,在小说之外的真实世界里,“冉阿让”死于一次偶然的火灾。–如果是这样,亲爱的雨果,你如何来写你那部充满诗意的巨著?!   来源:《黑五类忆旧》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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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 | [转载]补发:廖亦武《死城》

原文地址: 补发:廖亦武《死城》 作者: 网络诗选 昨天编发的【中国新诗100首–15】未能搜索到廖亦武《死城》作品,现补发如下:                                               西元6891年,一头巨牛绕过棕色             盆地,巴人村先知阿拉法威在临终时             指着脚下说:“这个城市将围困你们。             不管上帝是死是活。”   1   你跨过这道门槛。脚步那麽轻盈。白昼象根大蜡烛吱吱燃着。牛乳遍野。摧动弯角般铮铮发亮的双叶草。你的脚背被戳开个窟窿。你痛吼三声下肢爆出蹄来. 好一头神奇的公牛!斜日之光颤跳一下就熄灭了。遗下大滩蜡泪。我看看见你消融在浓稠的奶汁中。化作一股烟   雷鸣之夜。牛角乒乓撞碰以后。裂嘴的天空涌满 流泪的牛眼睛。其中一隻弹向有位姑娘的下腹   我呱呱坠地。成为你间接的种子。我清楚地记得你跨出过这道门槛。并对我说你此去不再回来。我臆想中的爸爸!终日独坐阶沿的我。淌着口涎。傻傻地对绿脸远游人笑。我在乞求谁告诉我你的消息呢? 生养我的驼背汉子分明站在身后   阴曆七月十五。传统的鬼节。墓地很热闹。象个大码头。冥河的船都在这儿靠岸。你摇着橹。桡片敲碎祭灵人的膝盖。很多类似祖母的嗓音在发酒疯。我人鬼不清想放声大哭。一团蛤蟆兀地窜进我的嘴巴。阴风乍起。生养我的驼背汉子扑地变成石龟。我依偎着它。摸彷女性给予它最后的柔情。我抠掉口中物。一圈圈拉扯自已的肠      子。我瞟见你在腰斩一个人让他的下半截跳到我面前问:   阿拉法威,我的裤子在哪儿?”   我回忆着你的血手。翻越重重白牆。隐隐有鸡叫。阴曆七月十五。坟头涨潮似地侵入城市。与人类的房屋对峙   我透过筛子目送赶尸人远去。我烧完纸钱鑽出山崖。蛇刺招摇冥河无迹可寻。缕缕孤烟宛如澹化的路。安然延伸。当银甲虫爬上树枝的时候。刚刚远去的黑点又飞快折回。迎面遁入我的心。   我是一座空城沉陷于另一座空城。世界宽敞。我是夜夜爆发惨笑的房间。鸱鴞如黑色报春花怒放于栅栏。野藤遮掩的橱窗里假面出没。赶尸人的吆喝不绝于耳。我的发根溢荡着尸臭。   鬼巷交错。人们却浸没于枕衾之欢。荒原悬空生长。草根扎入梦幻之土。你迈过每一道门槛走向锺塔。一柄转动的剑主宰时间。那就是自由国度的象徵吗?   1986年夏季海面。人类的轮船仍在颠簸。汽笛声声。惊起群群鳞甲耀眼的鸟。我的陆地受鸟的启示一点点绽露。象蓝藻攀爬的罎子。黯澹的夕阳刚好盖住坛口。筑成一座金翡翠之城。珊瑚逶迤。海马雀跃。浪柱象鲛人的舞姿重重叠叠。几串宝石项链遗落水上。   黄昏风是巨大的铜柱滚碾水域。隆隆之声从太古传来。挟持着泥泞寒冷和漩涡密佈的岁月。我听见急促的脚音自海下升起。遥望无际的男女划摆着龙尾。团团向新城膜拜。礼拜寺是凝固的火焰永远烧灼他们。圣主耶稣踞立寺尖领唱悲歌。声声血泪。天水一方。骑白马的新娘变幻若云。   万众应和。温情的黑面纱降临。祭品尼采被含泪的圣徒们活剐。他冒烟的筋骨扎扎移向城牆。细读用自己的皮拼贴的告示:   “上帝死了……现在我们正走向何方? ………………………….”   馀音嫋嫋。基督先他而死。几个大独裁者在火刑柱上喃喃争吵着什麽。于是警车骤然尖叫。大桥坍垮。高速公路坠毁于万丈沟壑。一队队壮汉应召开进宫廷。象互相厮拼的木偶。大厦如纸塔在孩子胯间萎缩。纸屑横飞。分不清是桃花。人头还是煽动圣战的传单。狂轰滥炸之后。我的陆地沦落。只剩半边狮子腿在浊浪中呻吟。1      966年冬季。嫦娥随异教徒私奔。愤怒的后羿射瞎了十个太阳。这幻想种族的文明全部付之一炬。有位诗人写道:   “当人的智慧企图超越造物主的智慧 他们的末日就来到了 ………………………….”   那一行行蝌蚪文使我着魔:上帝死了。谁来摆弄悬空的棋子?回音狰厉。我被自己的声音吞噬。我的皮肉象破旧的衣服自动剥离骨头。我的脑髓发痒。蚂蚁进进出出。1986年夏季海面。人世幽黯。尼采周游银河归来。祭品廖亦武正要在万众前自焚。几名员警将他从幻境拖往精神病院   2   我紧紧扭住床单。长廊尽头。开闭着催眠的玫瑰。梦游人缩成虫子吮食雌蕊。我倾听践踏花瓣的脚步慢慢逼近:一下。两下。铁窗外闪过女娲的脸。一支听诊器隔牆捅来。你浮现了。   牛角弯弯。腹下隐翘着鲜活的鱼。从你的形象里我找回了童年。鱼儿亲昵地逗弄着阴茎总有些母亲叉开双腿仰卧沙滩用经血蘸泡玲珑透剔的卵石。我逆水拐入小蟹的家。分食沙虫。几支水兵凫过我的腋窝。摺扇般的仙人掌一开一叠。砂粒传唱着红色的歌谣。我遇见顾城畅饮洛尔迦的溪水。问好的嗓音从罅缝传来。有法语、印加      语、希伯莱语   而你操着什麽语言。你的听诊器要把我导向何方?桃树成林。几位叫江河的大夫在追捕女娲。夸父、刑天、屈原、庄周等疯祖宗的器官全被宰掉了。我好歹逃出杀人如麻的桃花村。随你挤进喧嚣的广场。向全体疯子表演:   把第三代自恋狂人变成腰间挂着诗篇的猪。   畜牲遍地。暗示我的命运。一头红狼盯住我看直到溢出口水。我在你的掌心腾挪多次。阴影楔入围牆。象恐龙的变种。航太时代我伸缩着爪子。仰望苍空。金刺蝟颤慄。羽箭自唇间发芽。来呀你──恶魔。人类。手枪和幻术!我宁愿死于痴迷的决斗!看那月亮的蜘蛛盘绕着层层铁丝网。几个越狱的囚徒倒吊网中……   可怜的逃犯!他们的血衣被同类扒光。当作图腾的艺术挂入展览大厅──看啊。先生们女士们来了。鞋跟咯咯。手杖指点那空荡荡的袖口。我搭着玩具火车往返于病院与坟墓。旅客永远上上下下。面孔恍惚。辩不清人与尸首。我目睹他们的脑髓被製成治疗呓症的良药在每个车站出售   但是那高空之星多象一把把水晶雨伞啊!我的妻子等在那儿吗?我能一个电话打到时间背后吗?   你的一声冷笑就足以将一切化为乌有。天外有路。而我只有倒毙于此!九头鸟的翅膀是缥缈的阶梯。级级叠往更深的洞穴。闪电的铁手从里面伸张。朝大地划开五条河的流向。我的内部渗出五条裂纹。来呀你──医生。骗子。现实。屠宰场。我自已扯下咆哮的阳物给你吧!   3   有二十八隻右臂从背后搂住我。有二十八个声音轮番对我说闭嘴吧!我颓然栽倒。疲倦地摸索攫住我不放的根。我默数从根上萌发的绿手。从一到百   漫无边际的掌纹向平原铺展。我堕落其中。竟不知那一片属于自已。我只感到儿子们的声音在迷茫里变老。病室化作无声飞机没入穹窿。峰峦卧如母牛。预言家捏着密诀从奶子里游来   我只感到人间是那样寂寞。长城内跪满臂石像。泪水淤积成黄河的沙子。温泉大厦紧贴山壁。腐臭的热水丝丝滑下旋梯。灌入巍峨的穹门。公共汽车在门下生锈。风玲呜咽。泡沫乳房里暗藏刀子。两隻大蚯蚓鑽出人的鼻孔。绞在一起交媾   我默数着一生中寄宿过的客店。从一到百。远祖。太祖。曾祖。母亲。每个朝代的脸谱都从脑海里匆匆而过。最后我发现巴人村先知阿拉法威亮出绿手。伪装嫖客摸入暗娼馆   你的手势逗起我的情欲倖存的树桩蔓生触鬚寻觅渴望已久的荆丛穿透门楣穿透床单穿透林莽掩蔽的琥珀宇宙的电波源源不断搅动血液迴圈两张强弓无情对射两个半圆咬合一体外面紧裹着夏季异热喷溅星球超常运转白狗吞吃大象瓦片把星星砸得粉碎人类整个掉进地狱地狱整个掉进天堂将上帝砸个脑浆迸流谁在油锅里跳现代舞屁股      扭得象邓肯掌声大作你是神明你是魔鬼你是唐朝遗老还是咖啡馆的女招待所有鲜活的东西都排成一熘吧在永恆深渊之上叉开双腿形成又漫长又臊湿的历史甬道等待那根石破天惊的肉子捅进来!   泥土翻耕过了我的姑娘你浑身酥软卵巢子实动盪我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直到兀然认出你是我的母亲直到掀开你的第九层皮肤撞见女娲躲在里面啜泣五雷轰顶我抓起秽迹斑斑的家谱披发狂啸我拚命捶打下身祖宗八十八代的咒駡象愤怒的群蜂嗡嗡螫我。我喊:“阿拉法威!你这诱姦的贼!”   预言家倒退着潜入套间。亮出绿手   4   西元6891年。唯一的见证人去世。只有在黑皮书《巨匠的落日》里。记载了这桩罪行;   西元1937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飞机轰炸长江      流域。巴人村档桉库化为灰烬。《巨匠的落日》下落不明;   西元1944年。中国军队开赴南亚前线。我在行军途中误入一间空房。《巨匠的落日》失而复得。我边读边自己嚼完三包魔术饼乾。从此做了五千年哑巴。   5      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已白髮苍苍    满脸尘土。我彻夜独坐公园的长椅    看风吹折多少气息奄奄的脆枝      我挪动着半截残腿    憋住气忍受昨晚、今晚……天又要亮了    我盼望从椅后跳出一个乞丐    语调凶狠。搜去我所有的积蓄    包括那块小腿换来的勳章      他能缓解我的创痛。任何敌人    都可以用理想的复仇方法    缓解我的创痛    你也来吧。算算旧帐。灌我几口毒酒    儘管你戴着高雅的礼帽    我还是知道你脑后有牛角      痴呆的幼年多麽幸福!    那时你变化为牛。捉弄了我    以后我们互相捉弄    两败俱伤    直到我彻夜独坐公园的长椅    看死城里不分东南西北      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    你没有露面    谁也没有露面    我只好盯牢对面假山下的破门槛    它多象老家的门槛啊      在我儿时的阶沿下    有个老太婆坐北朝南    她伤心地摘下茄子般的舌头    借着月光久久凝视      上面镌刻着你的罪孽    和一座名城的始末      当她塞回嘴里    高牆外传来诗人的狂歌    天要亮了             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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