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

发现新闻 | 廖亦武将被授予德国图书贸易和平奖

美因河畔法兰克福 周日(10月14日)法兰克福国际书展结束之际,中国作家廖亦武将被授予德国图书贸易和平奖。 这位现年54岁的中国持不同政见者将在法兰克福圣保罗教堂被授予和平奖,以表彰他以锋利的笔锋反抗压迫的大无畏精神。廖亦武一年多前冒险离开中国后,迄今一直居住在德国。他因写诗纪念1989年天安门广场大屠杀的受害者,在监狱中被关押4年。2009年中国出任法兰克福书展主宾国期间,他被禁止出境。 廖亦武的监狱回忆录《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中文版名《证词》)描述了他所遭受的虐待。他的新书《子弹鸦片》包含了他对天安门大屠杀幸存者和遇难者亲属的秘密采访。德国图书贸易和平奖的奖金为25000欧元。1950年设立的该奖项旨在表彰那些尤其在文学,科学和艺术领域为实现和平理念作出贡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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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新闻 | 廖亦武:和平奖是一项义务

廖亦武:和平奖是一项义务 中国流亡作家廖亦武将于10月14日领取德国书业和平奖。在接受德新社采访时,这位54岁的政府批评人士讲述了他为何将荣获该奖视为一项特别的义务。 (德国之声中文网)德新社:您获得德国书业和平奖能够给中国艺术家的境遇带来改善吗,您对此是否抱有希望? 廖亦武:不,我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这个国家没有希望。但是我想这个和平奖能够帮助人们了解1989年天安门广场大屠杀的真相。我的新书《子弹鸦片》写的就是目击者和受害者的家属。我希望能有很多人对真相感兴趣。 德新社:您对获奖感到高兴吗? 廖亦武:老实说,我现在更觉得有了义务去反抗压迫和暴力。自从我得知评委会的决定以来,我在很多活动上都为其他人的自由而呐喊。我对藏人的处境尤为担心。现在已有50多名藏人为抗议中国政府而自焚。 德新社:您去年离开中国后,那里的情况有什么改变? 廖亦武:从西藏的例子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事实上,情况和1989年完全一样。谁呼吁民主,就会被赏颗子弹或者被枪毙,那他就不会再谈民主了。他们给人民鸦片,让人民只爱钱,只对经济感兴趣。 廖亦武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 德新社:您认为西方在中国政府那里有没有为中国的人权作出足够努力? 廖亦武:默克尔女士不久前和一半内阁成员去了北京。曾遭关押的艺术家艾未未想和她会面。最后,他做了一个真人大小的默克尔的纸板像,夹在胳膊下。这张照片在网上广为流传。艾未未以此表达了对默克尔关注人权的期待。 德新社:作为作家,您有没有觉得自己和家乡以及母语割离开来? 廖亦武:我很高兴终于有了自由,可以自由写作。和许多其他人相比,我非常幸运。我带来了关于我以及我的人民的过去的回忆。这些回忆一直萦绕着我。 廖亦武作品《中国底层访谈录》德文版封面 德新社:您坐了四年监狱,两次试图自杀。是什么给了您坚持下去的力量? 廖亦武:被关押者的本能。每一个曾经做过牢的人都非常害怕狱中的经历被忘却,社会对他不闻不问。因此,我在出狱后很快就开始记下自己的经历。我希望将其记录下来。他们把我的手稿抄走一次,又抄走一次。但是我没有放弃,而是第三次记下了所有的一切。这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恐惧感。 德新社:您认为自己是政治作家吗? 廖亦武:不,一点也不。我连政治主张都没有。我认为自己是时代的记录仪。我把别人告诉我的记录下来。那些我在监狱里认识的人们自己没法写作。但我可以写。因此我试图记下真相。 德新社:您思念家乡吗? 廖亦武:我没有时间思念家乡。如果想家了,我就朗读我手头那些老的中国古典作品。这就是我的家乡。许多人现在总是坐在计算机前,或者在网上浏览。但我也许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人,我需要我那些老的文学书。 德新社:您想学德语吗? 廖亦武:当然。我真的费了很大劲儿,用了很多时间来学德语,经常上德语课。但是,得奖后有很多活动,因此我中断了课程。但我一定会继续学。我很喜欢柏林,希望在这里长期留下来。学习德语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 德新社:您希望有一天能返回家乡吗? 廖亦武:我对此不抱希望。我在中国度过了半个多世纪,我从本质上了解这一政权。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比起为此浪费时间,我更情愿写作、演奏,营造我自己的家乡。 来源:德新社  编译:乐然 责编:叶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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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之声 | 廖亦武吁世人关注藏人处境

“世界啊,看看这些被烧焦的躯壳吧”,中国作家廖亦武在柏林国际文学节的开幕典礼上,提醒各国作家关心藏区层出不穷的自焚事件,他们”一次次呼喊西藏自由,然后烧透汽油点燃自己,因为实在是忍无可忍”。 (德国之声中文网)柏林会演中心近千个座位座无虚席,德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穆勒(Herta Müller)、美国导演威尔森(Robert Wilson)等来自世界各国的文化界名流,全都在台下屏气聆听柏林文学节的开幕演讲,主办单位今年请到的贵宾是去年7月才从越南惊险逃到柏林、德国书商协会和平奖的年度得主-廖亦武。 箫声中走进古老中国 在媒体受到严密管制的中国,作品被禁的廖亦武或许鲜为人知,在德国书商协会的评审和德国文化界的心目中,他却是反抗政治压迫的良心作家。”为中国社会的边缘人物立下发人深省的文学纪念碑”,是评委对廖亦武的评价。 这位流亡作家一上台首先吹起洞箫,用悠扬的乐音带领听众走进古老的中国,接着开始演讲,题目是”一个艺术天才的成长历史”,主角是12年前从西藏出走印度达兰萨拉、备受藏民膜拜的第十七世大宝法王噶玛巴。 “用悠扬的乐音带领听众走进古老的中国” 控诉中共镇压藏民 廖亦武首先回顾天安门事件那年3月发生的、已经几乎被遗忘的拉萨大屠杀事件,当时寺庙的佛塔被士兵焚毁,喇嘛为了救火,在烈焰中被射杀,”给后继的自焚者开了可叹可泣的先河”。 廖亦武说,由于共党的铁腕镇压,藏族僧侣的自焚事件愈演愈烈,截至今年7月为止,已经有49位藏人自焚,”西藏人不间断地自焚,作为长期关注西藏的中国作家,一种愤怒和内疚夹杂的情感,让我迫不及待想做点什么”。 请德国外长关注西藏 第十七世噶玛巴的艺术天份和流亡印度的经过,原是廖亦武演讲的主轴,不过他在现场也公开宣读了一封写给德国外长韦斯特韦勒的信,希望他透过外交手段,成全噶玛巴访问德国,与柏林文学节的各国作家和音乐家交流。 廖亦武说,”这对不断自焚的西藏人,这对世界上唯一痛失国土的民族,该是多么大的鼓舞”。 截至今年7月为止,已经有49位藏人自焚 在德国,很少人听过第十七世噶玛巴的故事,不过知识分子普遍关心西藏的情势,廖亦武的呼吁因此引起一些共鸣。德国各大媒体次日纷纷报导,”廖亦武在柏林文学节呼吁给西藏自由,为西藏的自决而努力” 德国绿党的创党人之一、早在1980年代就访问过中国的吉斯托尔普(Eva Quistorp),听完廖亦武演讲后表示,”不论在西藏、中国,或德国的历史上,都有人很早就公开要求改革,警告统治者的罪行和未来可能发生的灾难,而且呼吁常常被遗忘,廖亦武挺身而出,值得中国的知识分子效法。” 作者:林育立(柏林) 责编:石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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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这世界是一座窄窄的桥

八 2007年1月2号中午,我跟随武文建,转了两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终于从前门抵达大兴区的旧宫。据说这儿曾是清朝几代皇帝的行宫,但眼下十分破败,垃圾成堆。以天安门为轴心,北京城放射状扩展,房地产已经开发到六环之外,而垃圾却如滚滚巨浪,四面八方,由远至近,一层层包抄回来。我们在阴雨绵绵中,耸肩缩脖,如乌龟缓缓穿行。拐过几条巷口,涉过几滩污水,在某扇斑驳铁门前停下轻敲。 有白发老头儿开门迎客,让进里屋。武文建陪着笑脸,寒暄好一阵,才提出见孙家哥俩。老头儿直截了当地回绝,称只要剩一口气在,就得管住两个惹事的儿子,不能让他们再跌进去。武文建说:“这位老师专程探望,也算有心人。”老头儿说:“你昨晚来电话,我都在隔壁偷听到了,他们答应接受采访,我不答应。好不容易过上正常生活,干嘛呀。” 我急忙插话:“算了算了,老人家别动气。” 老头儿诉苦说:“两儿子六四入狱,都十多年不回头,爹妈在外面可没少遭罪。一泡尿工夫的爱国热情,别人忘了就忘了,可我们扳着指头过,顶着四周的白眼过,这不,两儿子终于回家了。” “他们有活儿干吗?” “小的1970年生,特机灵,出来东撞西撞,总算进一中外合资企业,在地下仓库开叉车,日以继夜,加班加点,很讨老板欢心。大的1966年生,笨一点,只得做百货公司的临时搬运工,送货上门,靠体力吃饭。” 我们继续闲聊,气氛缓和了许多。天色越来越灰暗,还不到五点,屋里就开灯了。老头儿一时兴起,拿出些旧日剪报,一页一页翻来看。都是六四屠杀之后的官方报纸,标题有“北京抓获400多名暴徒”、“警惕,仍有暴徒打黑枪”、“一批台湾国民党特务案被破获”、“又抓获一些暴徒和犯罪分子”、“七名罪犯伏法”、“八名暴徒被判死刑”、“两名西方记者被限期离境”等等。 “我儿子在这儿!”老头儿点着发黄的纸张叫道。我们定睛一认,果然有“孙彦如”的字样,标题是“三十六名打砸抢烧罪犯被捕”。 “老人家搜集的东西不少啊,可以开六四文史馆了。” “唉,两儿子进去之后,我每天都买各种报纸,别人是读,我是嚼,生怕漏掉什么。当时那种杀气腾腾的氛围,判多少都没关系,只要保住脑袋就阿弥陀佛了。共产党真是杀人不眨眼啊。别提了。” 天黑尽了。武文建使个眼色,我们起身告辞。阴风阵阵,害我们出门就打寒颤。于是快速奔出深巷,钻入路边一破店儿,招牌号称“傻儿火锅城”。武文建掏手机邀约另一个叫王连会的难友,顺便刺探孙家哥俩的情况,对方说马上到。 我大喜过望。不料半小时后,只有王连会来了。“旧事重提没多大意思”,他说。 我们沉默。接着要了麻辣火锅,慢慢喝酒。几杯二锅头下肚,感情立马升温,王连会接受了采访,并主动和孙家哥俩联系,得知老弟孙彦如加夜班,不得空;老哥孙彦财正忙着送货,可以晚点儿到。 结果等了七个多小时,孙彦财还没音讯。其间,打了几通电话,要不正在车上,要么正背着大冰箱,呼哧呼哧上楼:“我在六楼拐角处,还得爬十一层,才送进客户门呢!”——“没电梯吗?”——“电梯坏掉了。他妈的,还要跑好几趟呢。” 老板赶了几次客,我们赖着不动,老板就声称要加收服务费,还把周围的灯都关掉。二锅头已经下去两瓶,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武文建有点感冒,吐了,脸由紫胀转为煞白;王连会无聊地敲着碗。外头的风,哦哦哦的,犹如冤鬼低泣。 午夜两点一刻,孙彦财最终回话:“来不了,还有两台大冰柜要送,一个东一个西,两地儿相隔几十公里,估计要折腾到天亮。”——“不累吗?”——“没办法,累也得活呀!”——“让廖老师和你说句话,人家大老远从四川跑北京,不容易啊!”——“好的好的,对不住廖老师。哎呀,我顶着风呢,听得见吗……” 电话“啪嗒”断了。我们站起来,如释重负。幸好马路边有黑车,武文建冲过去侃价,一百八十块钱成交。三个昨日囚徒互道珍重。凄风苦雨,各奔前程,不知何时能再见。 当夜做一噩梦。众多警察追赶我,我逃呀逃呀,手臂变成翅膀,往天上飞呀。警察在地面开枪了,我中弹坠落,束手就擒。警察拔光我的毛,使镰刀割开脑袋。那些贴在脑袋内的带血丝的记忆,被一根根撕下来,被他们当作面条吃掉。我拼命挣扎,不料梦醒同时,越洋电话也响了。原来是我的又一位狱中邻居,六四当口才十七岁,毛孩子呢,就因“煽动罪”获刑三年。出来后四处流窜,终于逮住机会,伪造假身份,跟团旅游到泰国,擅自闯入美国大使馆要求政治避难,却因“来历不明”,被警卫撵出大门。接着流窜异乡街头,替佛寺扫地,混口饭吃。他说:我已经在这儿躲闪四年,只跟满大街的野狗最为亲密,老廖你拉兄弟一把。我答应即刻与纽约的著名反革命分子刘青和徐文立取得联系,展开营救。对方松口气,就继续在电话那端大放厥词:“风水轮流转,六四屠杀那阵儿,躲过坐牢的,都跑海外控诉共产暴政,感动得西方政府见中国人就发绿卡,估计发了数十万绿卡,掀起自1949年国民党惨败、两百多万内战难民跨海去台以来最凶猛的移民潮。而眼下,六四这张政治牌老掉牙啦,不好打啦,除非像刘晓波、丁子霖那样,特别特别有名气的。” “什么牌好打?” “生意牌好打,因为经济不景气,西方大公司都抢着和中国做生意。据说美国已经成为世界最大的中国外逃贪官聚集地,只要出钱,不管是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都可以投资移民。中国太动荡,美国不太动荡啊,中国老百姓仇富,美国老百姓不仇富啊。你肯砸大钱,法律就保护你。如果你受洗加入华人教会,日日祷告,连耶稣也站你这一边。” “是说‘富人上天堂,比骆驼过针眼还难’吗?” “那是古话。如今上天入地的门路都被中国富人买断了。走着瞧吧,这波腐败移民潮,将比六四移民潮更厉害。区别只是,六四逃得最快那批人,还算有理想有抱负的知识精英;而眼下逃得最快的,是贪官、奸商、娱乐明星、御用学者,品质低劣,有奶便是娘,简直就是出口到西方的‘人肉垃圾’。” “唉,你这样的小小六四政治犯,跑哪儿呢?” “只要没独裁,跑哪儿都一样。” “你还会为中国的民主奋斗吗?” “我会学英语,为自己的生计奋斗。” “你会消失在茫茫人流中吗?” “暂时还不会,但有一天会。你我这种坐过牢的,早晚都会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九 又过了许多年,我还在自己的祖国流离失所。苦难越来越深重,人心越来越麻木。而中国的经济越来越腾飞。有一种国际流行论调,认为经济发展可以带动政治改革,让独裁走向民主。于是,曾因为六四屠杀而制裁中国的西方各国,争先恐后地和刽子手做生意,尽管这些刽子手还在抓人和杀人,新的血污盖住了旧的血污,新的暴行肢解了旧的暴行。老百姓要在血污和暴行中苟且偷生,就只能变得更加无耻。 无耻和苦难交替循环,支配着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六四屠杀之后,又相继发生对六四难属群体、另类气功、法轮功、中国民主党、上访群体、失地农民、下岗工人、维权律师、地下教会、异议分子、四川大地震难属群体、《零八宪章》签署者、茉莉花网络革命,以及西藏、内蒙和新疆的残酷镇压——血案层层堆积,独裁变本加厉,如果第一次杀人还双手颤抖,杀的人多了,欠的债多了,就挥刀自如了——而每一次杀人,都能刺激经济大幅度增长。比如没有六四开枪,就没有邓小平南巡,让大伙儿放弃爱国去爱钱;没有黑社会式的暴力拆迁,就没有城市的疯狂扩张,以及虚胖的房地产,以及在“豆腐渣工程”中落马或外逃的成千上万的贪官和奸商。 刽子手正在获胜,因为整个国家成为他们的奴隶,任意掠夺,任意蹂躏,直到挤干骨髓。他们对西方生意人说:你们也进来吧,在这儿办工厂、开公司、修高楼、建网络吧,只要不谈人权不揭疮疤,你们干什么都可以。你们在自己国家,有法律有舆论有民意,不可能为所欲为,你们来这儿,就跟着我们同流合污吧。请尽管糟蹋这些河流、天空、粮食和地下水;请尽管雇用这些廉价劳动力,让他们没日没夜、沦为流水线上的机器。当中国多半老百姓都因为环境污染,而患上各种人体、人心、人性的癌症,就更有钱赚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场,永远潜伏着世界上最大的商机。 以自由贸易之名,不少西方财团和刽子手们勾勾搭搭,制造垃圾场,利益至上的“垃圾价值观”越来越强地影响全世界。中国老百姓都知道,他们有钱,他们有后路,他们终会抛弃千疮百孔的祖国,全部移民到西方,去享受那儿干净的土地和阳光,去享受自由、平等、博爱,甚至进入教会,让被古代独裁者钉上十字架的耶稣,替自己赎罪。 当中国老百姓一旦明白,在民主西方也找不回公义和公平,贪官和奸商作为“赢家通吃”的无耻榜样,就会被纷纷仿效;在不远的将来,地球的每个角落,都会挤满为背井离乡而不择手段的中国骗子,如铺天盖地的蝗虫,所到之处,一派狼藉。 当上帝同时眷顾刽子手和受害者,让他们不得不在教堂内握手言欢,“最后的审判”更遥遥无期了。 十 1989年出生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按佛教阴阳转世的说法,他们该是1989年死去孩子投的胎,却没留下丝毫前世的记忆。1989年锒铛入狱的街头抗暴者,成千上万吧,如今却像几把沙子,丢进茫茫人海中,从何追寻,从何打捞?逃亡到澳大利亚的六四受害者孙立勇,千辛万苦,蒐集了几百人的囚徒名单;丁子霖、蒋培坤夫妇联络了二百多位六四难属,发起“天安门母亲运动”,二十余年,也只蒐集了二百零二人的死亡名单。 而我号称“记忆工作者”,长达七年,断断续续,才有了这本寻访录——这是被强权和金钱交错磨损的“历史旧痕”,虽然垂头丧气的被访者们并不那么看重它;虽然我自己也怀疑“证词是为明天准备的”。 我已经五十三岁,精疲力竭。我已经写了三百多个底层故事。我曾经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共产党不让写什么,我偏要写什么。就如坐牢时,我睡在两个死刑犯中间,他们没日没夜、争先恐后对我倾诉。这个说他是如何如何砍翻老婆,还奸尸一小时,那个爽啊;那个说他是怎样怎样越狱,从粪坑爬出去,那个臭啊。我实在不想听,感官受不了啦,但他们说“不行,你一定得听,你是我们最后的听众,咋可以不听呢?”这一来我听了几十遍,要摆脱这两个混蛋,我只能把故事写出来——共产党不明白这种冲动,警察总是说:“老廖你那么猖狂,国家才关你四年,不算长吧,你怎么就一直过不去呢?”有一次我酒喝高了,就说:“老子就是过不去,鸡巴咋了?我是猪圈里的疯狗,你们有胆量就把我放出去咬老外。”警察也喝高了,就说“你敢骂我,造反了!”接着打起来,接着我被铐起来扔进派出所。第二天下午警察放人,埋怨说:“老廖,这十几年又不是我不放你出国,你他妈的跑北冰洋,也不干我屁事。” 那时候我年轻火旺,虽然嚷着要出国,但并不打算移民,哪怕政治庇护我也不干。我天生的野狗德性,擅长在街头巷尾的垃圾场打滚儿、晒太阳、翻垃圾、找故事。我每天晚上长跑五公里,咬牙切齿的。朋友们开玩笑说:“老廖这么刻苦锻炼,是要和共产党消耗到底了。”的确,自1994年出狱以来,专管我的警察已经换了七任。上面提到的和我喝酒的直肠子警察,早已死掉,据说因为急性胰腺炎发作,抢救不及时。我挺伤感的,他只比我大一岁,虽然关我,也几次抄我家,却并不想害我。 2004年深秋,我第二次离婚,接着,因采访送上门的法轮功分子,被秘密警察堵在家里。真是倒霉透了,当两个衣衫褴褛的妇女,满面愁容地敲门,我还以为是乞丐呢。出于人道我放她们进来,出于习惯我记录她们被关疯人院的可怕遭遇,不料一个多星期之后,警察顺藤摸瓜找来了。一阵阵山摇地动,幸好我的保险门结实,光凭拳脚是撞不开的。情急之中,我在抽屉内抓了银行卡和《身份证》,从厨房,扁着身体挤出窗户,然后顺着烟道,拽着两根生锈的铁丝,爬上顶层。当我把住水泥边沿,引体收缩,并将右腿朝上钩时,左手微微一滑。我顿时一头冷汗!这是七楼啊,万一掉下去,就成脑浆迸裂的肉饼了。 接着我乘着浓雾,连夜逃出成都,接着逃出四川,躲进云南,直到风头过去才露面。我的腿肚子连续抽筋,我弓着腰,哎哟哎哟直喊。我在想,如果真摔作肉饼,就太不值了。这些年我在赌什么?和一个流氓无赖政权赌什么?这帮鹰犬擅长作恶,也擅长变脸,不定某一天,他们移民的速度比我逃跑的速度还快。 可事到如今,没有退路了。我感谢武文建,感谢星星点点的六四受害者,无论他们有没有接受我的采访,都给我接踵而至的黯淡人生,带来意想不到的刺激。也许我长得不够正派,酒过三巡之际,曾有“暴徒”冷不防问我嫖过妓没有,我不吭声,他就劝慰说:“没关系,共产党创始人陈独秀也嫖过妓。”我说倘若被警察当场抓住,新闻就闹大了。不料他嘿嘿笑:“前怕狼后怕虎,这证明你老鸡巴了。” 我是老鸡巴了。1989年这代受害者,都在家国之痛中老去。因六四屠杀而流亡的刘宾雁、王若望、王若水、戈阳等昔日风云人物,均以八十以上的高龄,相继客死他乡。 2009年某个冬日,我在阳光灿烂的云南大理,邂逅某个六四“暴徒”,四十三岁的大个子,已经出狱五年。他说:“在里面,好歹有个‘暴徒群体’,大家相互鼓励,再苦再难,意志不能垮,要熬到六四平反那天。出来后,世道人心大变,只得各奔前程。我在北京没活路,哥们儿就引荐我到外地,先在广东东莞的地下加工厂,搞假冒食品,用地沟油炸方便面,挣了些昧心钱。不愿干下去,就跑云南,替黑社会看场子。咱膀粗腰圆,一看就在牢里混过,所以往夜总会门口一站,普通流氓还不敢惹事儿。太郁闷啦。有一回我独自喝酒,醉了,就在屋里撞墙,嚎啕大哭。回想当年,咱也是响当当一好汉,一串坦克过来,是咱领头站路中,硬生生给拦住,眼皮都没眨,还爬上去,把机枪给卸掉。可如今,咱沦落江湖,虽然吃香喝辣,但连猪都不如。” 我连说“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他说:“我曾经看破红尘,上鸡足山出家。那可是独一无二的天下名山。可没想到,佛门也搞政审,那小心翼翼的法师,按照管理规定,将入庙居士逐一上报宗教局,反复调查履历,我这‘反革命暴徒’的历史身份顿时泄露,吓得和尚们魂飞魄散。没办法,连‘四大皆空’都不成,只能继续漂泊了。” 十一 在自己的祖国继续漂泊?独裁依旧嚣张。所有的行人都在迷惘。好在我是个写书的,可以在从古至今的书里,找到肥沃的乡土。 该告别了,1989;该告别了,纠缠我这么久的六四大屠杀。我已经在梦魇里挣扎了大半生,有意义吗? 我怀揣着这些“证词”,向前走啊走啊。呐喊已经沉寂,血泪已经生锈。山道弯弯曲曲。乌云像一艘帆船,在头顶停靠。这是不是做梦?我关闭手机,还卸下电池,据说如此就能摆脱跟踪,但同时也摆脱了亲属们的牵挂。 我失踪的头天晚上,还在大理古城,与狐朋狗友喝酒。对面坐着两位八零后的美女作家,酒量比男人还高,脑子比男人还浑,居然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傻屄”,我不得不掀翻桌子。大伙儿夸我有脾气,大伙儿以为我还要在这地盘厮混很久。 永远弄不清暗中有多少线人。但见我夜夜酗酒,不务正业,也就倦怠了。就这样,我突然走掉,头也不回。 乘长途客车抵达另一城市,随便寻个小客栈,隐居两夜,确定没暴露行迹。“走啊,向前走啊!”我做梦也在喊。天还没亮,我就背包出门;天已黑尽,才抵达某边境小城。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我住进一家酒店,与接应我的边民联系。他慢吞吞地来了。我们交头接耳十几分钟,他说:“偷渡很容易,弄条船,从河面划过去就可以。警察不管的,我们按期向他们‘缴税’的。”我说:“我不想坐船,我想从桥上过去。” 他犹豫,说“有点难度,不过你可以试试”。我说“万一不行呢?”他说“试试吧。不行还是坐船。”我说“万一被扣住呢?”他说“我远远望着,见势不妙就跑来说情。” 这一夜我没有失眠。虽然朦朦胧胧中,有三次敲门声。我迷迷糊糊,起起落落,裂开门缝。第一次见一个水淋淋的女人,北京口音,说“请问老板,我能进来躲雨吗?”我说“不能”;第二次又见一个水淋淋的女人,换成云南口音,说“请问先生,我能进来躲雨吗?”我还是说“不能”;第三次却见一个干巴巴的女人,重庆口音,说“老乡让我进去嘛,按摩免费哦。”我嘿嘿一笑说“明晚再来”。 该上路了,没有明晚了。再过几小时,我将走向那座窄窄的桥。1989年的幽魂,1989年的受难弟兄,1989年的母亲和父亲,天上的,地下的,雨里的,风中飘着的,我在这边境的阴影里,向你们鞠躬了。 月夜穿过丛林, 想起我的爱人, 长眠在寂静的黄土, 远方传来枪声。 当年热血沸腾, 肩挑祖国命运, 如今空空的双拳, 岁月折断了刀刃。 月夜穿过回忆, 想起我的爱人, 生者我流浪中老去, 死者你永远年轻。 2011年11月,于美国的旅途中 (完) 转载自: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76期    2012年4月19日 Technorati Tags: 廖亦武 , 武文建 Technorati Tags: 六四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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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谴责德国授予廖亦武书业和平奖

中国星期一(25日)对德国书业协会授予中国异见作家廖亦武2012年德国书业和平奖表示谴责。 中国说,廖亦武编造故事,并在中国被判有罪。 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洪磊说,廖亦武在出国后继续编造故事,以获取同情和支持。 廖亦武在1999年为纪念六四曾写过关于89天安门血腥镇压的诗歌《大屠杀》,他为此被关了4年的监狱。 廖亦武在中国写过大批作品,也经常受到当局的骚扰和打压。 2001年,他以老威之名公开出版了《中国底层访谈录》上下卷,引起强烈反响。 廖亦武也多次在国际上获奖,但他的作品在中国被禁,他本人也被中国当局禁止离境。 但在2011年,他终于成功通过越南,逃到德国。 德国书业协会是在上星期四(6月21日)在柏林做出这个宣布的。 书业协会在声明中说,廖亦武在散文和诗篇中以强有力的语言和无畏精神,反抗政治压迫,为中国国内被剥夺权利的人发出了能听到的声音。 德国书业和平奖设立于1950年,奖金为2.5万欧元。 正式的授奖仪式将在10月14日德国法兰克福的书展上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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