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权主义

法广 | : 理想是怎样失去的? —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一书读后

理想是怎样失去的? 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一书读后 由高华撰写、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一书,无疑是近年来中国思想界、史学界对中国近代历史尤其是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史反思的一项重大成果。此书是一部研究延安整风的历史专著,同时标题就点出该书主旨在于回答中国革命的领袖毛泽东及毛泽东思想的绝对权威是如何在中国首先是中国共产党内获得认可和确立的这样一个关乎中国历史命运的全局性问题。正如该书封底的提要所指出的:“延安整风运动是深刻影响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进程的重大历史事件,这是由毛泽东亲自领导的中共党内第一次大规模政治运动,也是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的滥觞。” 很显然,研究延安整风就是研究中共的政治运动,就是对中共政治运动的探源,就是对中共运作机制的深层解析。如果说,在读高华此书之前,许多学者已经指出过延安整风作为运动模式对中共的重要影响的话,读罢高华此书,读者可以得出结论:延安整风对于中共不仅重要,它实则是中共历史的决定性的转折点。没有延安整风就不会有毛主义的中共,甚至很可能不会有中共的建国。延安整风不仅将中共锻造成为一个统一号令、统一纪律、统一思想的铁的团体,也为中共建国提供了一整套统治方式和动员程序。从中共建国以后多如牛毛的各色政治运动来看,没有这套方式和程序,就不会有中共的执政甚而中共的生存。因之,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了解延安整风,就不可以真正了解中共的政治运动;不对延安整风作出深入剖析和翔实研究,就无法理解中共政治运动的机制和规律,而不理解中共政治运动,也就无法理解中共的历史、中共的性质。进一步说,不了解中共的性质,自然就不能把握中共和中国的发展和演变,也就无从对中共和中国的未来保持清醒的头脑。 高华此书分上下两编:上编探寻整风运动的起源,下编研究整风运动的进程。整风运动发端于1942年,但其根源却可追溯至1927年始的中共在江西创立根据地的苏维埃运动。全书共分十五章,作者为了追寻整风的源头,用了五章来梳理整风运动的“史前史”,将研究的触角一直伸向中共的创始时期。这一追寻十分必要,因为舍此就不可以明晰整风运动何以会发生,毛泽东何以能够利用如此残酷的手段将自己所同志置于死地而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异议。同时通过对整风运动的“寻根”,细心的读者也可以发现,在中共运作的初期就已经隐含着对自己同志残酷斗争的传统。这一传统自然同中国初期的战争状态相联系,但根源仍然是共产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 高华以十章的篇幅论述了延安整风的全过程。整风运动开始于1942年2月到1945年4月中共七大召开,历时三年之多,经历了整风、审干、肃反三个互相衔接又层层推进的阶段。延安整风是中共历史上的重大政治事件,但长期以来由于政治原因,史料奇缺,中共官方党史不仅千篇一律颂扬整风运动的伟大功绩和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而且对整风中的一些重大史实也隐而不报,如将整风后期残酷打击革命同志的长达半年之久的“抢救”运动说成是整风的插曲并将责任推到康生身上。八十年代以来,一部分文献资料得以出版,尤其是随着大批中共冤案的平反,数量可观的较为真实的个人回忆录得以问世,才使得延安整风的真相有可能重现于世。高华此书正是在占有和辩识这些史料的基础上完成的。笔者虽不能说高华穷尽了现有的公开出版的材料,但至少是迄今为止占有资料最为详尽的关于延安整风的著述,所以该书提要可以毫不夸张地宣称该书“是目前海内外唯一一本全面研究延安整风运动的历史著作。” 高华此书首先是一部坚实的实证史学著作,他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来收集、考辩各种残缺不全的档案材料和零散的个人回忆,他善于从大量点滴事实中捕着其间的内在联系,他的每一重要论据都有来源引证。用高华自己在本书前言中的话说,此书志在于“拂去历史的尘埃,将延安整风运动的真貌显现出来,在官修的历史之外,提供另一种历史叙述和解释”。这种严肃、实证的学风为此书奠定了信史的基础而这也正是其力量所在。 仅仅将延安整风的历史清疏整理,基本还其本来面目,已经是一项巨大的学术成就,但高华此著的意义又远在一部实证史学著作之上。因为此书企图寻找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因果转换,个人行为与时代大势之间的交叉互动,思想体系、意识形态与政治斗争、权势更迭之间的有机联系。 通过对整风运动的溯源,对毛泽东审时度势,在理论、韬略、权谋之间纵横捭阖的高度理性策划的内在机理的梳理,对共产国际与中共领导层的微妙关系的分析,作者较好地揭示了以中共领导的中国共产主义革命之所以走上以大规模群众运动作为夺取政权、保持政权的基本手段的深刻的国际根源和中国本土文化根源,也提出了一些发人深思的独到观点。 此书虽然是一部严肃的史学专著,但却具相当的可读性。仅以人物为例,作者善于通过特定的事例,以简练的笔法勾画出历史人物的鲜明的个性,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项英的刚直不阿,周恩来的忍让练达,任弼时的圆通持重,王明的书生幼稚,张闻天的正直谦让,康生的奸滑阴毒,彭德怀的耿直豁达,等等一代共产党先驱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毛泽东自然是此书的中心的中心,高华笔下的毛泽东老辣跋扈、纵横捭阖、收放自如,具有鲜明的个性。尤其是同王明高谈阔论、不知深浅的政治行为相比,发人深思。王明食洋不化,他对共产主义教条大概是信的,毛泽东是枭雄,他相信权力,相信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力量。王明是斯大林的学生,他学而且信;毛泽东也学斯大林,但学而不信。信的最终斗不过不信的,这是毛泽东留给中国的遗产。 高华此书是一部罕见的历史巨著,笔者无法全面评述,仅就读完此书后的几点较深的感想在此谈谈看法。 一、毛泽东思想是战争与落后的产物 。 延安整风是中共决定性的历史转折。这一转折意味着中共的“脱布化”,中共的民族化。这一转变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从思想上是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的中国化,是共产主义中国形态的确立,是泊来主义与中国土壤的有机结合,中国式的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成为中国革命的指导思想;从组织上,是中国共产党的毛泽东化,中共脱出由斯大林掌控的共产国际的指挥,获得相对独立地位。实际上毛泽东思想在中共七大的正式提出一方面意味着毛泽东的一系列思想、语汇、战略、策略等成为中共的指导思想和行动方针,另一方面意味着毛泽东本人成为中共至高无上的领袖和导师。然而,毛泽东思想并非中国近代几代人向西方寻求救国之道的集大成者,也非中国儒家传统的近代开新者。毛的成功是近代中国时势造成的。毛本人在中共内部权力斗争中最终占了上风,除了他本人的天赋、谋略、意志等因素外,最重要的因素应该归功于中国的战乱和落后。没有长期的战乱,毛就不可能利用其军事才能压倒众多的知识分子出身的中共前领袖,没有落后的农民国的现实,毛就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将其融合中国传统和斯大林极权主义的专制主义强加于四十年代初仍然充满理想色彩的中国共产党。 高华此书对这一点有十分充分的展现。该书注意到延安高干供应制的建立对中共党内知识分子出身的人的打击和对农民出身的军人干部的迎和,并指出毛自觉地利用农民的情感控制军队而将中共的军队改造成一支具有农民起义色彩的红军。延安的如王实味指出的“食分五等,衣着三色”的有中国专制主义特色的等级差序制度实际就是将“论功行赏”的农民造反原则制度化。这种等级制同当时革命队伍中的大量残存的农民意识自然一拍即合,也成为毛泽东在运用权谋排挤“留苏派”的思想与社会基础。 同这种根深蒂固的农民意识相一致的是毛泽东对知识、知识分子尤其是西方知识、留苏派知识分子,党内“教条主义”份子的切齿痛恨。他曾指斥留苏派为“连猪都不如的蠢货”批评他们“言必称希腊”,指斥知识“教条”“比屎还没有用”。毛本人在延安曾下功夫读马列的书,但那仅仅是为了从王明、张闻天等人那里夺回意识形态的阐释权。即使是如此,他读的最通的书,也就是最合其意的书是那本由斯大林亲自修订的“联共(布)党史。原因无他,此书为毛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党内斗争的指南。 二、延安整风是对五四精神的背弃 。 如果说毛泽东思想的胜利实际上是共产主义泊来意识形态与中国专制传统的双重胜利的话,这个胜利就不仅仅意味着“留苏教条派”的出局,同时更意味着五四精神的失败。从更本质的意义上讲,延安精神的确立正是五四精神被淘汰的产物。高华此书在这一点上有着十分深刻的洞见。作者明确将“全力肃清五四自由:民主、个性解放思想在党内知识分子中的影响,确立‘领袖至上’、‘集体至上’、‘个人渺小’的新观念”(P304)作为毛泽东思想革命四原则中的第二条。高华的这一结论,是在对延安整风历史细节充分研究之后提出的,如对王实味个案的详尽分析。王实味由于在整风初期鸣放期间发表了“野百合花”一文,批判延安“食分五等,衣着三色”的等级制而被残酷斗争终被枪决,他是整风运动因言获罪的死囚,是毛泽东思想确立的祭品。 王实味虽然接受马列主义投奔延安,但他为纯真理想所驱使,思想深处仍受五四民主、科学所激励。他正是以平等、博爱为参照,来批评延安的等级制度的。他不仅站在平等的立场上批评等级制,而且直接溯源到等级制的专制主义的传统,这正是五四精神的强烈闪光。只要这种精神还在闪光,专制就不能得逞,个体就没有泯灭,领袖就不可能至上。从这个意义上,毛泽东动用整个党的机器的力量对一个年青的“小人物”王实味口诛笔伐,甚至肉体剿灭就是理之当然了。只要王实味所代表的反叛、批判、自由、独立的五四精神还在,就不可能有毛泽东意识形态的一统天下,就不可能有毛泽东个人独裁的党天下。这一认识不仅是对延安整风性质所作出的准确结论,而且应该成为我们今天反思中国近现代史的一个新起点。 三、知识分子的“原罪” 。 以意识形态作为巩固和强化个人权力的手段并非毛泽东的发明,但将意识形态教化推广至全党每一个干部党员,以大规模的群众动员的方式,要求“人人过关”个个检讨而达至革面洗心、重作“新人”的目的应该说是毛泽东对斯大林“大清洗”的创造性发展。延安整风作为这种意识形态教化运动在中国的落户,应该具有中国的某些特色,高华在本书中对这一运动进行了一定的论述分析。 延安整风虽然是以中共全党为对象的,但由于意识形态是其主要武器,因而党内知识分子首当其冲。同时由于毛泽东发动整风的首要政治目标是彻底摧毁王明、张闻天等留苏派的所谓教条主义的影响,因而知识尤其是书本知识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批判对象。从这里开始,毛泽东也许是无意中找到了一个屡试不爽的发动意识形态教化运动的操纵杆。这个操纵杆可以概括为某种可同基督教“原罪”相类比的“知识原罪”概念。可以说,延安整风之后,任何知识,尤其是同人文、社会相关的知识,只要未经过毛泽东意识形态的过滤,就是罪孽,就需要被批判,而掌握这种知识的知识分子就应该接受改造,就需要赎罪。同基督教一样,赎罪需要经过一定的仪式,而大规模的群众斗争式的“灵魂革命”就是赎买“知识原罪”的中国仪式。从这个角度来看延安整风它乃是中国革命史上第一次具有某种宗教意义的洗礼仪式。这一仪式在中共历史上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从今以后,不经过这一仪式,就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共产党人。 正如基督教的最后拯救只可能是彼岸世界的事,“知识原罪”的赎买也不可能在人世完成。人世间充满了各种罪恶的诱惑,不断的思想改造,不停的“灵魂革命”于是就成为共产主义的常态。高华在本书中对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个案和细节的描述,充分揭示出这种类宗教“炼狱”仪式的功能及其心理依据。高华指出“随着‘发掘本心’的逐步深入,学习者普遍产生了负罪意识(原罪意识-本文作者按),知识分子党员更自惭形秽,认为自己确实如毛泽东所言,除了读过一些如同‘狗屎’般无用的书之外,对共产党和人民毫无价值,……简直是罪孽深重!”(P424) 没有基督教的教义训导,教徒们并不知道他们生而有罪,“原罪”一旦深入人心,忏悔就必不可少。在这里,基督教同毛泽东的意识形态教化不同的是,基督徒将自身的拯救托付给了虚无缥缈的上帝,而共产党人的信仰对象则是同他们一样的世俗肉身的革命领袖。这一区别预示着共产主义信仰不可避免的危机,但在这一危机总爆发之前,“知识原罪”便成为套在中国知识分子头上的紧箍咒。 在基督教尤其是天主教那里,忏悔是个体通过神父的中介面对上帝,个体向上帝敞开自己有罪的灵魂,以企求宽恕。这种宗教仪式到了斯大林那里发展到公共忏悔,大清洗时的几大著名公开审判就是这种公共忏悔的具体运用。毛泽东没有受到基督教的熏陶,但斯大林则出生于一个具有虔诚信仰的东正教家庭。高华强调延安整风中的中国内圣之学的痕迹,笔者则更倾向于毛泽东的延安整风的模式借鉴主要来源于苏联。中国儒学的“吾日三省吾身”是一种“慎独”功夫,同基督教的个体忏悔有相通之处,但却不是将个人隐私(家丑)张扬于大庭广众。 将这种“涤荡灵魂”的公共忏悔仪式推广至全党范围,表明毛泽东深得斯大林真传。高华以翔实的材料和充分的分析令人信服地展示了整风运动的结果:一方面是毛泽东个人独裁和毛泽东思想独尊在全党范围的确立,另一方面则是党内知识分子包括党内高级干部在内的其他个体的个人尊严、独立全部荡涤一尽,成为革命机器中没有自我意识的“齿轮与螺丝钉”。伴随着这一革命“新人”的出现,个人的灵魂受到空前煎熬,“新人”感到人性扭曲。高华以丁玲为例来说明这一现象也是十分典型的。不过读完此书,掩卷之时,联系到中共建国以后的现实,读者也许会问:当年受到残酷斗争、非人打击的受害者,为什么对延安整风尤其是整风后期的“抢救”运动三缄其口?当初被整的人何以在今后的运动中又对其他人大打出手,成为残酷的整人者?难道他们尝到了被整的甜头?或者他们从此积累了某种革命的资本?对于这一问题,结合东欧苏联与中国历次运动的实践,答案是肯定的:被整者同时也是既得利益者,因为只要他们挺过这一关,他们仍然可以在这个机器中占有一席之地。而本人当众承认错误,责骂自己,对党表明心迹也使自己捆绑在这架扭曲灵魂的战车之上,万难脱逃。 四、制度与独裁 。 高华在本书第六章中用了不少篇幅来描述四十年代初延安的社会生态构成,很显然,延安当时的社会不仅是一个高度组织化的社会,而且是一个意识形态化的社会,一个以共产主义作为信仰与行动指南的极权主义的小社会。不过,这是一个初始的极权主义社会,是一个具有真诚信仰、富有朝气的极权社会。王实味、丁玲、萧军等具有自由化倾向的知识份子及更多的向往平等、自由的知识青年大量来到延安,使得延安充满了热情浪漫的气息。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延安整风这样的革命洗礼,没有严格的纪律和强有力的领导权威,延安这个小社会可能仅仅是偶尔汇聚的浮云,而难以成为中共今后夺取全中国的革命中坚。毛泽东的出现与红太阳的升起是这一社会能够持久并产生战斗力的必要条件。然而,这一将中共锻造成统一步调,统一行动的运动同时也是一个剥夺个人意志,消灭个体尊严的过程。 延安整风其实包含着共产主义极权的一个根本趋向。一方面,延安整风是中共由草创走向成熟,是意识形态由思想变为制度,是马列主义由理论教条变为实践纲领的定型阶段;另一方面,延安整风也是毛泽东个人专断的确立,是理想主义让位于政治权谋,是乌托邦走向强制的决定性转折。中共本来没有建立一套有效保证集体决策的制度化机制,延安整风则使个人独裁制度化了。延安整风前的毛泽东虽然同中共中央的关系存在一定的冲突与紧张,但他却必须利用制度规定对付他的政敌,直到他成为中共最高领导人他才可以甩开制度的束缚。延安中共制度完善之时,正是毛泽东个人登上权力顶峰,将制度踩在脚下之日。这是一个悖论,一个好的制度应该是一个合理性的制度,应该防止个人独裁。然而,延安整风所建立的制度却是一个助长专断的制度。自延安整风始,政治运动将成为共产党的传统,成为推动革命向更高阶段发展的制度手段,然而,正是这种“七八年再来一次”的运动使得毛泽东可以甩开一切制度规定和集体决策框架而另起炉灶。高华对延安整风中中央总学委的论述很具启发意义。由于运动的特殊要求,临时组织就可以压倒常设组织,凌驾于党的法定最高决策机构之上,于是临时制度就可以抛开正规制度,而最终使个人专断成为制度。延安总学委的核心是毛泽东与康生,而实际上由毛泽东一人支配。文革时期的中央文革小组正是这种以临时机构取代正式机构的做法的重演。 五、功利主义原则与人道主义原则 在共产主义的体系之下,个人独裁压倒制度建置有其必然性,功利主义原则至上是其根本原因之一。长期的战乱,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华民族难于从长远思考。尽快获得独立、摆脱落后使得功利主义成为时代的要求。权力本是为人服务的,功利主义则使权力成为目的。权力本是手段,但功利使权力成为目的本身。这种手段与目的的互换,使得权力成为革命的起点和终点。从功利出发,毛泽东就可以以大局的原则、胜利的原则否决其他的原则,甚至将争取胜利的原则变成压倒一切的原则。高华在此书中详尽的展现了任弼时、周恩来、张闻天等人在同毛泽东发生分歧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忍让妥协精神。在相当多的时候,这种妥协都是以党的利益、大局为重的名义作出的。在那种艰苦转战的年代,为达目的,没有妥协是不可想像的。以全局利益、集体利益、人民利益为由,要求个人服从集体,小我服从大我,是理性的一部分。然而,小的妥协导致大的妥协,个体的妥协为个人独裁打开了大门。这种理性原则,目的原则使得最终失去原则,这种不计价值的目的理性,导致价值理性的颠倒和伦理原则的丧失。以这种理性之名,可以实施强制,可以建造专制。 如果我们认为共产主义起始时,其时的先驱充满着人道主义的理想热情的话,那么,共产主义由理想变成制度的过程就是功利主义原则压倒人道主义原则的过程。共产主义的美好乌托邦经由功利主义这座桥梁走向了极权专制。当毛泽东个人独裁的红太阳升起之时,就是美丽的乌托邦革命理想终结之时。高华此书似有强调毛泽东本人在延安整风惨案中的个人责任的倾向,但这个制度本身没有制约机制似乎是更为根本的原因。不仅延安整风之后党内冤案错案如影随形最终无法避免,而且按高华在本书中的勾勒,1931年邓发在闽西的肃反扩大化,张国涛、夏曦在鄂豫皖的肃反扩大化都可以佐证:残杀和打击同党是攫取和巩固权力的必要和有效手段。不仅如此,这种马基雅为里式的功利主义的权力崇拜还在阶级斗争的理论中获得了科学与道德的论证。 民主理论与实践告诉我们,权力的合法性来自个体,它也只有在服务于个体时才是合理的,人,作为个体的人,永远是权力的目的。而要达到这一境界,只有设立权力制衡和政党轮换的民主框架才是可能的。作为革命党的共产党不能完成这一使命,作为制度的共产主义也无法克服其本身的制度缺陷。完成这一使命必须求助于更高的制度和立法框架。 最后,在笔者看来,本书也有某些可完善之处,如对延安时期的大背景交待较少。在当时的战争状况下,毛泽东之所以专横跋扈、致同志于死地,除了他的权谋暴烈之外,应该还有当时中国革命节节成功的大背景,这一背景是毛泽东整风成功的不可或缺的条件。这一条件使得毛更可以同当年的列宁相比,而不是斯大林纯然的屠杀政敌。不过,建国之后的毛泽东,则渐渐向斯大林的路上滑行,以自己的权势的加强来掩盖自己执政的错误,而不是利用革命实践的成功来巩固自己的权势。 另外一点需要指出的是,本书作者对延安整风惊心动魄的描述的逻辑上的结论是中共这架机器从整风开始就已经是已夺取政权作为目的的,意识形态仅仅是夺取政权的工具。相信读者应该获得如此的结论。不过,高华自己却没有完全走向这个方向,发人深思。笔者以为,共产主义革命作为中国近一个世纪的革命历程,自有其深刻的历史与社会的原因,甚至也应该对此给予充分的同情理解。然而,这种同情理解的目的是加深对中国革命的理性认识,从而更加坚决地、义无反顾地抛弃它。 此文首刊于《二十一世纪》2001年6月号 (有少量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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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自由平等均富和民主宪政的新时代

  迎接自由平等均富和民主宪政的新时代   作者: 李伟东       终于到了2012,一个被寓言为灾难和毁灭的年份,但是,我知道,我们所有中华人都知道,地球仍有至少40亿年的寿命,太阳每天照样会升起‘唯一面临灾难和毁灭的是2011已在全世界溃败的被人类所厌恶的极权主义。对中国来说,2000年的秦制正在终结,一个漫长的王朝周期终于见底,大变局已经来临。不管它的垂死挣扎将造成多大的灾难和迂回曲折,但是,别了,秦!别了,专制!中华正在凤凰涅槃,一个古老、善良、亲和、坚韧的民族,正在向人类的共同文明回归,其势不可阻挡,我们正在迎来自由平等均富和民主宪政的新时代,最多还需十年,2012,将成为这个大变局的开端之年。     一切悲观的、无所作为的、犬儒主义的哀怨,都是没有深刻感知时代的脉搏,都是被一只庞大的纸老虎吓住了。     刚刚过去的2011,给我们充分传递了大变革的历史信息,只要你不把头埋在沙子里,你就会感知到时代的脉动:     首先,极权专制在全世界的溃败,绝非哪个大国独自意愿所造成,而是因为极权专制的物质技术基础——信息垄断,正在前所未有地被抽空,信息技术、电脑、互联网、微博,等等,这些十年来大行其道的新鲜玩意儿—看似只为生活便捷而生的东东,却意外地使依赖信息垄断而存在的极权专制极其迅速地丧失了物质技术基础。如果一个统治集团主要靠谎言生存,那它在如此迅猛的信息冲击下,崩溃的命运将不可避免。当一个时代的主要工具系统升级换代后,不管统治集团及其治下臣民有多大的惰性,历史都将无情地超越了!     其次,中华刚刚经历了辛亥革命以来的一百年,在这个古老民族应对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一百年中,我们经历了数次血与火的革命和程度不同的改良和改革,但是。百年后,我们都惊讶地发现,辛亥的主要目标——宪政,并未完成。亚洲第一个民主国家已蜕变成山寨版的了,民主只剩一块挂在口头上的招牌。到底是目标错了还是路径错了?这个民族的知识精英为此进行了长达数年的激辩,一方认为,根本就是目标错了,民主就是一个坏东西,而且容易被“带路党”引狼入室欺负我们,中国就是要有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和特色模式,而且一定会成功。而另一方则认为,民主是人类的共同追求,是普世的价值观,不是谁要强加给我们,而是我们的内生需求,是无数先贤烈士的夙愿,也是国共两党的共同追求——而且是被民众和国际社会当时认为更民主的一方取得了胜利。后来的问题是路径错了,唯一真实存在过的带路党——【苏俄带路党】,将我们引入了假民主真专制的斯大林主义,使中俄两大东方专制传统形成合流,为害数十年,至今不能自拔。这两种意见无论在任何层面上看,后者都是当今的主流,都代表了一百年来中国知识精英和民众的真实心声,而且是当今执政者早就发出过的“历史的先声”。那么,一百年过去了,人们有理由要求实现百年的宪政梦,要求执政者兑现那些“历史的先声”,这正是过去的一年,我们深刻感知到的澎湃思潮和历史之心的涌动。     再次,我们正在经历一个符合历史规律的人均4000美元后的民权高涨时代。过去的一年,各种维权事件此起彼伏,其激烈程度30年所未有,其得到的舆论关注度也是30年所未有,而年终乌坎事件的转折性化解为这一年惨烈的维权抗争迎来了初现的曙光(尽管前景仍然不太明朗)。中国正在经历民族、民生、民权之三民主义的后两个混合阶段(也是训政到宪政的过渡阶段),而民生的巨大二元结构和两极分化,累加上人均4000美元后的民权普遍觉醒,正在指向一个不言而喻的大目标:民主。人们越来越坚信:只有民主才能根本解决民生加民权的混合问题。而乌坎恰恰提供了这个逻辑的鲜活样本,我们看到,正是基层民主遭到践踏才有那些偷卖土地和贪污腐败问题,而正是基层民主的觉醒,才使这一问题得到关注和初步的化解。民主意识在基层的普遍觉醒时代正在到来,这也正是乌坎超越小岗的历史意义,同时也说明,民众的文化素质并不是民主的障碍,极权主义才是真正的障碍。民权抗争——为实现民主权利而抗争,正在成为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     第四,人们对腐败的忍耐已到极点,任何说辞都无法继续让人们相信腐败是中国成功模式的意外和在目前体制下可以克服的了,尽管反腐败力度还在加大也颇有成果,但腐败分子的前赴后继、窝案连连及数额的几何增长,都使人们相信,腐败是制度性的,是权贵与资本结合带来的,是在当前政治体制不改情况下无法克服的顽疾。只有在党政分开、政企分开、官员财产公开、司法独立、新闻自由和民主选举的前提下,才有根本廉政的可能性,这一点至少为国际经验所证实,也是大多数中国人特别是知识精英的共识。因此,争民主并非书生们的文艺性渴望,而是避免这个社会被腐败吞噬的必须,也是人们求得劳动和收益公平化的必由之路。国民党在大陆被腐败葬送的历史教训,正在乘十倍地再现在眼前,这种在全球独一无二的腐败烈度正在使60多年前的历史重演。用民主的方式反腐败已经成为共识。     第五,教育、司法、医疗、食品安全、儿童安全、数亿农民工的年度迁徙、数千万三无农民(无土地、无社保、无工作)的生活绝境、高强度的环境污染,自治性公民社会的难产,等等,正在使这个社会碎片化并走向溃败。而这一切均与不民主这个根本问题相关联,换言之,也只有民主和公民社会的自治化及司法独立和新闻自由才能根本解决这一窘境。这个共识你会在每天的民众议论中感受到,任何矫情的模式和阶段论说辞,都早已被看穿是不肯放弃集团私利的遮羞布,或者是“用美国即将打来、只有牺牲民众眼前利益才能战胜强敌”的唬人说辞来掩盖对掠夺民众利益的私分。     第六,“中国文化、民族特性、工业化阶段、民众文化素质等等都不适宜搞民主”这类说辞,正在被同宗同族的台湾之民主和均富实践所打破,台湾经验或台湾道路正在被越来越多的国人所理解和看重,并为中华民族有此一脉幸存并按民主道路探索前行而感到鼓舞。任何一种在人类普世文明面前的特殊论矫情,正在成为笑柄。大陆今日之工商文明对民主的渴求,越来越难以阻挡。而民主对未来两岸统一路径的支撑意义也越来越凸显出来。     第七,中国经济在世界上越来越牛,在五大洲开疆拓土,风头正劲。但与世界主要国家的制度冲突却明显加深,真朋友越来越少,危机感越来越强。我说过,中国人民与世界并无矛盾,经济增长和发展方面既使有冲突,也是可以靠国际经济秩序内的谈判来解决,我们已成世界老二,谈判权重明显增强,世界也已经越过了蛮不讲理弱肉强食的阶段,发展利益的互相碰撞再次诉诸战争甚至世界大战的可能性很小,这也符合执政党多年的判断,即世界处于和平发展阶段。那有什么理由继续强调制度的特殊性对这一发展利益的保障作用呢?而我们与世界的冲突恰恰主要是制度冲突,固守极权专制主义将越来越成为世界唾弃的目标。固守极权专制只符合某利益集团的特殊利益,与人民的利益负相关。减少一种冲突,只保留发展利益的博弈主动权,对民族的生存空间是莫大的扩展。仅举一例,如果我们能减少世界防范我们的理由,让大多数国家都对我们的国民给予免签待遇(哪怕达到台湾目前的水平),那将带来多大的经济利益?所以,中山先生的世界大势说才再次成为国民的期待。       综上,如果你还没有感受到来自普遍民心的、来自百年历史积淀的和来自世界大势的民主浪潮,那说明,要么你闭目塞听,要么你有与人民不一样的利益。     值得称道的是,2011的觉醒不仅来自民间,执政集团内部的 “红二代”(自诩没有参与腐败并为执政党和国家民族未来担忧的一大批红色子弟)与“官二代”的明显切割,以及“新民主主义”和“党内民主”“宪政民主”的呼吁,都代表党内良知的觉醒,和在未来几年开启政治体制改革的可能性。但是,大家都知道,历史给我们的和平转轨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管能不能在执政集团控制下和平稳妥地实现宪政民主,历史都将以无法阻挡的势头越过这个历史阶段,即所谓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们期待改革,力求避免动荡和革命,但是要快。此所谓改革正与革命赛跑,历史不会给出漫长的拖延时间。一个自由平等均富和民主宪政的新时代是无法阻挡的,她已经孕育成熟了,助产士不是你就一定会是别人。她再不会胎死腹中了。不能顺产就只能剖腹产了。     令人担心的是,历史也有可能在最后时刻出现逆流。我们也都看到了,有一种思潮,正用阶级斗争和毛主义来解释今天的两极分化和权贵资本主义,认为党内真的出了资产阶级,试图再次发动文革(即中国语境下的左翼革命)来解决问题。但是,这样的革命必然走向新的高度独裁甚至是法西斯主义,并与全世界为敌,使中国再次陷入内乱和世界孤立,这是被刚刚过去四十多年年的历史证明了的,而且我至今看不出他们主张二次文革与第一次有什么不同。     当然,也有另一种右翼的革命思潮正在形成,这来自对执政集团的彻底绝望。这股思潮在未来几年将越演越烈,它对改革思潮正形成巨大的压力,认为改革早就死了。但是,我觉得历史也许还会给改革一次机会,就看有心人能不能抓住了。     2012,新的一天,新的一年。不管能否在这一年启动政改,有四股民间的力量都将成为民权运动的主要来源,他们是:三无及即将三无的农民,复转军人、宗教团体、没有稳定工作和收入来源的大批大学毕业生。他们的命运将在根本上决定2012及更长的未来。     2012,我们充满担忧和希望。祈祷上苍,赐我族平安,顺利完成凤凰涅槃。     2012,大幕已经开启,我们不是观众,我们是承担各自角色的演员。没有剧本,精彩与否,全在于我们的理智和智慧。     祝大家新年快乐!幸福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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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时报 | 假如碰到123岁的希特勒

这个世界颇为奇怪,似乎不可以谈罪孽之外的希特勒,也不可以谈毛泽东的罪恶。 雕塑《123岁的希特勒》,是艺术家金锋人物系列主题的延伸。两年前,他推出《70岁的雷锋》:老年雷锋翻看自己的日记,好似在看想象奇绝的悬疑小说。金锋长于设想人物的命运,他忍不住要去揣测:如果他们活着,将会怎样? 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希特勒,对我们其实是陌生的,谁会像端详心上人一样端详一张恶魔的脸?如今,我们终于可以打量他了。我承认自己被他那装满忧虑的眼神击中了,他还在为世界的命运而操心。牙齿稀稀落落,岁月拿走了属于自己的装饰,这些曾经锐利无比的牙齿,如今恐怕只能勉强咬碎酥脆的食物了,连一颗坚果也夹不住了。嘴巴半开,露出深不见底的黑洞,有多少人害怕从这个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他能让你升天也能让你下地狱。数千万人的命运系于此处的蠕动。大耳朵耷拉着,很像一个摆设,他已经过了听风就是雨的年龄,他不相信外面的声音,他内心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 二战结束已经一个甲子多了,在我们的意识里,希特勒早已灰飞烟灭,成为笑谈。在内心里,有多少人羡慕他的雄才大略,欣赏其纵横驰骋,扫平一个个国家的奇迹,但因为政治正确的约束而不得不压抑着仰慕。 金锋在巧妙地提醒我们:独裁者离开我们并不远。如果他活着,明年就123岁了。我们身边不乏长命老者,他们大都居住在深山老林,与天地自然相交接,过着逍遥而自在的日子。在他们绵长的生命面前,时间似乎不堪一击。 他就在我们身边。他从隐居之地回来了。 他死了,在某种意义上如此。雕塑基座四周用汉字刻有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能看到这本禁书的人不会有几个,几乎很难从互联网上寻到完整的版本。他早期的一些水彩画留下来,评价不高,价格昂贵。那仿佛是人们对作为艺术家的希特勒的特别怜爱。展览主题是:如果希特勒是个画家,我们该有多幸福!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德国复兴,日耳曼神圣,犹太人该死,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他在德国建立的一整套制度,除了戈培尔创造性的宣传管制略有耳闻外,我们真的不知道第三帝国是什么样的?一些私下里可以看到的记录片告诉我们,那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强盛之所,人民被国家机器吸附在上,自觉成为一个个肩负神圣使命的发条,浑身散发出活力和创造力,奇迹不断,举国生活在一个亢奋异常的情绪里;人民在依稀看见国家的强盛,感觉作为世界主人的幸福;国家至上,他们甘愿国家主宰一切。毫无疑问,任何怀疑第三帝国和元首的人都是敌人。 谁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希特勒。 极权主义的幽灵并未因希特勒斯大林毛泽东之死而散去。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发现,身边的情况似乎跟希特勒时期相仿,有人在金锋作品后面留言:希特勒就活在我们周围!活在大陆的人能体会到强烈的等级差别,他们逐渐明白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怎样才能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那就是:非党意味着被排斥,入党做官才能分享权力和获得各种不言而喻的好处,而且拥有终生的法律赦免权。赤裸裸的豁免权凌驾于法律之上,许多情况下,仅仅视权力斗争的需要而决定是否按法律处置。与此同时,几乎废除了法律的合法存在,在一个全能的“政法委”管制下,公检法被强行拧成一股镇压不满的蛮横力量。访民群体,他们好像第三帝国的犹太人,可以被权力随意处置而不受惩罚。被分享并运用到极致的权力,撕碎了写在宪法和法律文书上的任何条文,无所依靠的人们依赖关系或丛林法则而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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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泳 | 哈维尔:持不同生活见解者

哈维尔:持不同生活见解者   胡泳   崔卫平谈她初次接触哈维尔时的状况说:“进入东欧这个领域,完全出于个人精神上的困惑迷茫,它从八十年代末期,持续了好几年,非常痛苦。我原先的表达系统突然失灵,一下子找不到任何语言来表达自己的体验。 …… 属于经验和语言的分裂,就是说从既有的经验里找不到任何语言来表述那种情绪,但当时我还不能完全清楚地意识到问题在哪儿,就是感到一种极为庞大的晦涩,感到一切都需要重新表述。”   崔说得很直白,她是由“一种生存经验的沉重”而发现并追随哈维尔的。崔是学文学出身,喜欢的是奥斯汀、惠特曼、 T.S. 艾略特等,然而她发现这些文本都无法使她在危机之后避免失语状态。那时的崔卫平根本不关心政治,她遇到的问题是,离开政治,她无法完成对当下中国经验的表述。 90 年代的时候,西方也发现了哈维尔,例如,以研究民主理论著称的政治哲学家约翰·基恩,继 1995 年写作了托马斯·潘恩的传记《潘恩:一种政治生活》之后,在 1999 年写了一部哈维尔的传记《哈维尔:六幕政治悲剧》。基恩喜欢哈维尔不是没有理由的,作为市民社会(现更多地被称为公民社会)的积极鼓吹者,他对 柏林墙倒塌、苏东巨变当中市民社会所起的作用兴趣浓厚,他认为,市民社会的兴起,可以重划社会与国家的界限,扩大社会平等和自由,对国家机构进行重构和民主化。另外,作为在民主国家生活的理论家,他也对极权主义的演变非常关心,哈维尔笔下所描述的“后极权主义”,被他称作“晚期社会主义”( late-socialism )。 我比崔卫平年轻十岁,但也经历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痛苦,只不过我在九十年代中期发现了互联网,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技术乐观主义者,相信技术的力量可以推动很多改变。但就像文学必将遭遇政治一样,技术也会遭遇政治。 2007 年,我在美国伯克利做访问,撰写《众声喧哗》这本书,研究 随着一个相对独立的社会开始形成,特别是经由新媒体技术的作用,中国的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出现分化的问题。我开始系统地阅读哈贝马斯,追溯马克思与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论述,旋即发现, 哈贝马斯的巨著《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写于 1962 年,但迟至 1989 年才被翻成英文,恰好赶上苏东引发的西方新一波市民社会研究热。公共领域在国家控制与市场化之间提供了第三个视角,迅速成为典范,哈贝马斯自己也在 1992 年承认,“这本书的中心问题现在被放在‘市民社会的重新发现’的红字标题下讨论”。 研究市民社会问题,绕不开苏东经验,一个常被提到的认识是,尽管苏东国家普遍经历了极权主义统治,但它们的市民社会始终存在并顽强抗争,这才埋下了日后巨变的种子。 一个国家不管多么强大,要想扼杀所有的社会力量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在纳粹德国失败之后作为极权体制原型的苏联的斯大林主义统治,于斯大林去世之后在赫鲁晓夫的主导下开始调整自身,上个世纪 四十至五十 年代盛行的极权主义理论也随之发生了修订。 我大量阅读这方面的文献,终于发现, 东欧的政治活动家和知识分子曾经有过那么多关于市民社会的思考,思考对象主要集中于极权制度下人的生存困境。由此我开始发现哈维尔、库隆、米奇尼克,在十年之后走上了和崔卫平相同的探索道路。 我们的发现同西方人的发现有何不同?前提仅仅在于,我们有经验——有时时受到逼迫而无法“ 生活在真实中”的经验,有自愿组织总是在成形前就被摧毁的经验 。 也因此,我们比西方学人更能感受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迫在眉睫性。 哈维尔讲过在上个世纪 70 年代的布拉格接待西方“看客”的故事:他们如此热切地想要表示对一个真正的“异议分子”的支持。虽然这种友好姿态让哈维尔心存感激,但他也说到,当西方人问“我们能为你做什么?”的时候,他心里备受挫折。对哈维尔来说,这样问意味着只有异议者而不是提问者的命运受到威胁。哈维尔写道:“难道对我的逮捕不是对来访者的一种攻击吗?……难道对布拉格的一个人的毁灭不是对所有人的毁灭?” 哈维尔“生活在真实中”是对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基本要求,它是对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制度的抵抗,也是对日常政治的半真半假的不妥协。哈维尔从来不是一个异议分子,如 崔卫平所说:他,和追随他的我们,都是“持不同生活见解者”。我们要的是“好生活”,惟其如此,才努力建立一个“好社会”。如北岛诗云:“我是人 / 我需要爱 / 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 / 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 / 在摇篮的晃动中 / 等待着儿子第一声呼唤 / 在草地和落叶上 / 在每一道真挚的目光上 / 我写下生活的诗 / 这普普通通的愿望 /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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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维尔:知识分子的责任

过去和现在都有大批知识分子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他们意识到那更广阔的背景,以更富全球性的角度来看事物,承认全球性的神秘本质,并谦逊地听从于它。这些知识分子对世界所怀的日益强烈的责任感并没有使他们认同于某个意识形态,而是使他认同于人类、人类的尊严和人类前景。这些知识分子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他们服膺宽容,与邪恶和暴力作斗争,推广人权,提倡他们的不可分割性。一句话,他们代表着“社会良心 ”。     译者:黄灿然   不久前一位很有学问的老人到布拉格探访我,我怀着钦佩之情倾听他的谈话。不久,我就听说他逝世了,他的名字叫做卡尔·波珀( KarlPopper )。他是一位环游世界的旅行者,曾经在新西兰这个国家目睹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 — 由纳粹狂暴的部族意识形态引发的战争。他在这里思虑世界的状态,并在这时写下他最重要的几本书。他显然受到新西兰群岛不同文化的人民和睦相处的影响,并自问,为什么开放社会这一理念如此难以战胜源源不绝的部族主义,由此他开始探究开放社会所有敌人的精神背景和他们的思想形态。   一   波珀那些受到丰富证据支持的基本批评的中的一个目标,是一种他称为“全面社会工程”的现象,他用这个术语来描述这样一些企图,即:要在某种预先设想的意识形态的基础上完全彻底地在全球范围使世界变得更美好。这种意识形态自称弄通了历史发展的所有规律,并概括地、综合地、全面地描绘了一种最终可以实现所有这些规律的事态。波珀明确地指出,这种人类思考形态和行为只能导致极权主义。   基于我个人的经验,我可以证实波珀爵士的看法是正确的;我可以向你们提供数以千计的证据,证明生命的所有天然的现象如何遭到扼杀,而扼杀者却是以一种宣称世界会更美好的抽象、空谈的理论的名义来进行这种扼杀的。这不仅仅像我们所称的侵犯人权那么简单。这种强制执行的观点导致了整个社会的道德、政治和经济的毁灭。   波珀不赞成这种全面工程,他提出另一种渐进式的方法,旨在逐步改善人类共处的各种制度、机制和技术,以及在维持不断的和经验保持联系及不断丰富经验的情况下来改善这些制度、机制和技术。必须按照任何被证明的良好的、实际的、有必要的和有意义的东西来进行改善,不可妄自假设我们已经弄通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并自以为可以因此弄通所有有待弄通的事物以及懂得如何去改善它们。   在我国,对过去悲惨经历的一种可理解的反应是我们有时会碰到的这种意见,即如果可能,人都应该避免试图改变或改良这个世界,避免提出长远观念、战略计划或看法。这一切都被视为全面社会工程军械库的一部分。这种意见显然是大错特错的。矛盾的是,这种意见与波珀在那些自信已掌握历史规律并自认运用这种历史规律的人身上看到的宿命论有很多共通之处。这种宿命论以一种奇特理念的形式出现,这种理念认为,社会无非是一种机器,只要使它适当地启动,它就可永远自行运转。   我反对全面社会工程;然而,我拒绝给婴儿灌满洗澡水,并且我绝不认为人们都应该放弃不断寻找改善他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途径。这是必须做的,即使他们仅能达到某一方面的改善,即使他们总要停下来看看到底是否适合作出这种改善,即使他们必须随时准备一旦经生活证明是错的,就应该予以修正。   最近我向一位哲学家朋友表达了这一观点。他先是有点疑惑,接着便试图说服我相信一种我从未否认的观点,即世界在其本质上一种全面的实体,其中一切都是互相关连的,我们在这一个地方做任何事都会在另一个地方发生预想不到的影响,尽管我们可能看不到全部,就连新近的后现代科学也为此提供了丰富的证据。   这位朋友这席话迫使我补充我所说的话甚至波珀所写的书。确实,社会、世界、宇宙自身是一种无限神秘的现象,由数以亿计的神秘内在联系维系着。明白这一切并谦虚地加以接受是一回事,但自以为是地相信人类或人类精神或理性可以完整地掌握和描述世界并从这种描述中得出改善的看法 — 这却是另一回事了。意识到所有活动都有其内在的联系是一回事,相信我们已完全弄通它却绝对是另一回事。   换句话说,像波珀那样,我相信政治家或科学家或企业家或任何人都不应陷入这种徒劳的信仰,认为他们以一次行动就能够全面地掌握世界。在寻求改善世界时,人们必须万分谨慎和理智,要一步一步来,要时时注意每项改变实际上会产生的后果。然而,同时我也相信 — 这与波珀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有点不一样 — 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也应该意识到他们所能知道的所有全球性的互相联系,同时心中牢记这点,即在他们的知识之外,还有一种无限广阔的互相联系。我在所谓的高层政治领域的短暂逗留使我一再相信有必要采取这种态度。如果我们能够由头到尾,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更清楚地审视自己,看清楚超越于我们暂时性的或集团性的利益之上那种更广阔的内在联系,现在威胁世界的大部分危险以及它所面临的很多问题,都可以相对有效地得到解决。当然,这种意识绝不可变成自以为是的乌托邦信念,以为只有我们才拥有了解这些内在联系的整个真理。相反,这种意识应源自对这些内在联系及其神秘秩序的深刻而谦虚的尊敬。   二   我国当前正在进行一场有关知识分子角色的辩论:有关他们如何重要或如何危险,有关他们的独立性的程度,有关他们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介入政治。在某些时刻,这场辩论变得混乱,部分是因为“知识分子”这个词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这场辩论与我刚谈到的问题有密切关系。   容我用几分钟时间尝试给知识分子下定义。在我看来,一个知识分子是这样一个人:他或她一生概括地说都致力于思索这个世界的事物和事物更广泛的背景。当然,知识分子并非唯一做这种事的人,但他们是以专业态度 — 我可否用这个词 — 来做的。就是说,他们的主要职责是研究、阅读、教授、写作、出版、向公众发表演说。通常 — 尽管并非永远 — 这使他们更能够接受较为普遍的问题;通常 — 尽管并非永远 — 这导致他们对世界事态和世界前途抱有更广阔的责任感。   如果我们接受对知识分子的这种定义,那么我们就不会惊奇于很多知识分子做下了很多伤害世界的事。对整个世界怀有一种兴趣并对它怀有一种日益强烈的责任感,知识分子经常受到诱惑,企图掌握整个世界,想全面地解释世界,并对世界的各种问题提供普遍的解决办法。没有耐心和出现精神短路是知识分子倾向于提出全面意识形态和屈服于极具诱惑性的全面社会工程威力的一般理由。难道大批独裁者甚至一些恐怖分子最初不都是知识分子吗?更不用说很多尽管并不制造或引进独裁,但由于比别人更容易幻想有一把消除人类苦难的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钥匙而一再无法站起来反对独裁的知识分子了。“知识分子的出卖”这句说正是用来形容这种现象的。我国发生的很多反知识分子现象永远是针对这类知识分子的。这就是他们这种想法的来源,即认为知识分子是人类中很危险的物种。那些持这种看法的人所犯的错误与那些从截然反对社会主义计划走向反对观念性思考的人所犯的错误是相同的。   如果以为所有知识分子都服从于乌托邦主义或全面工程,那将是愚不可及的。过去和现在都有大批知识分子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他们意识到那更广阔的背景,以更富全球性的角度来看事物,承认全球性的神秘本质,并谦逊地听从于它。这些知识分子对世界所怀的日益强烈的责任感并没有使他们认同于某个意识形态,而是使他认同于人类、人类的尊严和人类前景。这些知识分子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他们服膺宽容,与邪恶和暴力作斗争,推广人权,提倡他们的不可分割性。一句话,他们代表着“社会良心”。当地球彼端一个不知名的国家的人民遭到灭绝,或当儿童挨饿,他们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也不会对全球暖化或眼看着下一代将过着难以忍受的生活而漠不关心。他们关心远方的原始森林的命运,关心人类是否会在不久的将来摧毁所有无法再造的资源,或广告、消费主义和电视上的血腥暴力故事这种全球性的独裁最终是否会导致人类走向彻底的白痴状态。   那么,知识分子与政治的关系又如何?这里也有很多误解。我的看法很简单:看到乌托邦主义的知识分子,我们应抵制他们的迷人呼叫。如果他们进入政坛,我们要更少地相信他们。另一种知识分子 — 那些更留心与世界所有事物关系的人,那些以人性看待世界并且怀有日益强烈的责任感的人,那些为所有美好事物而奋斗的人 — 对这类知识分子我们应屏息聆听,无论他们是作为独立的批评家拿着一面很有必要的镜子审视政治和权力,还是直接介入政治。   这两种角色彼此很不一样。我的朋友蒂莫思·加尔顿·阿什在这方面的见解是很对的,我曾与他就这个问题讨论了好几年。但是,尽管这种看法是很清楚的,我们却不能因此以为这类知识分子只可在大学或媒体立足而禁止他们涉足政治领域。相反,我深信越多这种人直接介入政治,我们的世界就会越美好。就其本质而言,政治诱使那些置身其中的人把注意力集中在与下次选举有直接关系的短期问题上,而不是数百年后要发生的事情。它迫使他们追求集团利益而不是作为整体的人类社会的利益,讲一些人们喜欢听而不是人们不大愿意听的话,甚至小心翼翼地对待真理本身。但这不是拒绝知识分子在政治中占一席之地的理由。这反而是一项挑战,即要尽可能多地把他们吸引到政治上来。毕竟,在决定全球性互相联系的文明的命运时,有谁比那些最强烈地意识到这种互相联系的人,那些最关心这种互相联系的人、那些对整个世界怀着最负责态度的人更有资格呢?( 1995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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