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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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柴静:日暮乡关何处是

柴静:日暮乡关何处是 进入专题 : 野夫    ● 柴静       1          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          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象警察,一半象土匪”。          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          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          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诺大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平时一个人,偶尔有朋友来此落脚,席地卷个铺盖,谁也不用照顾谁。          他无家可归。          70年前,他的家族在鄂西清江百丈绝壁上,土家族祖父靠背盐酿酒攒下薄田,当上土司。土改时被怀疑藏枪,鞭打后投梁自尽,暴尸野外,被扔在天坑。随后大伯暴死,二伯流放,两位伯母一夜间用同一根绳索吊死在同一横梁。          父亲没有保护家庭,他的职责是抓捕诛杀其他地主的儿子,一生不提家事一直到死。母亲在暮年出走,留字条说“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他沿江驾船搜寻,寻找江上肿胀发臭的浮尸,挨个翻找无果。          1995年,他出狱后,身边已再无亲人,妻女也离他而去。                    2          十几年前他北上,身无长物,朋友到车站送他一只钢锅,让他好埋灶作饭。他说如果你非要送,我就把这锅在铁轨上砸了,天下之大,总有我吃饭之处。          日后他当教师、宣传干事、警察,卖衣服,油炸早点,开挖沙的厂,都赔得血本无归。后来做过牟其中的秘书—现在牟还关在他当年服刑的地方。一直到他做了书商,做的很得意。我问他为什么不干下去,他说受不了向人催帐的生活,“人到四十,还为一万块钱天天打电话,象黑社会一样—–败坏人的心情。 ”          他把人家欠的一百多万一笔勾掉,离京南下。          偶尔落脚在这两千多米的苍山上,四下没有村落,到暮晚时山黑云暗,一两盏灯更有凄清之感。他说过有时夜里骤雨突来,“林涛如怒,滚滚若万马下山。村居阒寂似旷古墓园,唯听那山海之间狂泻而至的激愤,一如群猿啸哀,嫠妇夜哭。这样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销此九曲孤耿。”          这样的夜里他开始写作。写失踪了十年,“不知暴尸在哪片月光下”的母亲,写二伯服刑29年后,“老得忘了自己的罪名,已失去了土地,也没有了房子,只好寄身于一个岩洞,放羊维持风烛残年直到死去”。写一生闭口不谈家事的父亲内心的功罪,写狱中被绑赴刑场的弑兄者……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对此耿耿于怀,才为逝者作史。他的故乡是武陵,史书说的南蛮旧地,巫风很盛,在遥远年代,土家族死在他乡的人,是千里赶尸也要接回家山的,不想成为无归宿的游魂。他说“我祖父的横死也不足以令苍天开眼,是我的私人叙述才让他的死找到了意义。 ”          这本来就是中国民间修史者的传统—–不愤不启,不诽不发。          他用的笔名,出自唐代诗人刘叉的《偶书》:“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3          四年前,我还不认识他,有天工作完,街边店里吃点东西,带了他的书随翻随看。          他写外婆故乡在江汉平原,他出生后才到深山来,开荒种地,养活一家。幼年造反派来家训斥父亲,他不懂事,在旁嬉闹,太压抑的父亲发泄愤怒,用木棍毒打他,没人敢拦阻狂怒的父亲,外婆哭着用身体包围着他,左手无名指被误伤一棍,打得骨折,一直隐忍着没有医治,至死手指一直弯曲。          外婆眷恋家乡,他稍长大些,老人就返回了平原,他十二岁时患重病,写信给外婆,恳求她回来,一进门扑在怀里“我不断地叫着婆婆婆婆,仿佛垂死的孩子看见唯一的亲人。”          等到他成年,外婆觉得责任终于了结,与家族另一老人回到平原荒村住下,纺布缝衣为生,无人可以劝解。只有他去进门跪地抱着她腿,要她回来—-明知这对她不公平,但他就是“不能忍心”。          外婆在山中去世,他不相信死亡不可逆转,每晚去坟头点上坟灯,怕外婆不能认得回家的路,次次在坟头痛哭时,他都要把耳朵贴近新土去听,孩子般地幻想听见外婆在棺木里呻吟,立刻就去十指刨开泥石,救出她来。          十年后,他掘开坟墓,开棺捡拾遗骨,偿还她的旧愿—-背着她回到千里之外的平原。          我坐在人声鼎沸的地方,看到这里,把筷子搁在碗上,起身走出去了,怕当众放声哭了出来。          近代中国,身世畸零者并不少见,但野夫的笔端是让人害怕的感情,连看的人都被深情和痛苦吓怕,不敢深入到这样的感受中去.他半生所受的苦,多半都来自这样的激情驱使,情感越深,创痛越烈。写时也呕心沥血,他说有时写完在沙发上要躺整整一天,象一生气力已经用尽。          这样的写作,如同土家祖先的巫术,是要让死者复活,象是一次招魂。                    4          到了中午,大理的牛鬼蛇神都来了,野哥一一介绍“这帮老混混”,大家拱个手,报个名号,也不寒暄,邻居候哥搜些活鸡腊肉,在后院摘点黄瓜茄子,加上通红四川辣子和野花椒,炒了十几个铝盆,桂花树下男男女女端着碗站着吃江湖饭,满头汗。          吃饭完,袅袅一根烟,聊旧体诗。          八十年代的江湖,流氓们都还读书。看着某人不顺眼,上去一脚踹翻,地下这位爬起来说“兄台身手这么好,一定写得一手好诗吧”。          就这一点,今天的小混混就没法比。          候哥给大家泡茶,院子里很多高山榕,底下长了野茶。紫荆已经长到了二楼高,开着红色的骨朵。桌上有盆箭兰,玉绿色的十几卷,混着茶香。野哥讲花草的名目,我们觉得好听,他说“看《本草纲目》,是可以看出性感的。”          鄂西是楚辞的故乡,民歌和韵文一直是平民之趣。烧搪瓷盆的手艺人刘镇西,工具箱里也放着《楚辞》,初见面拉野夫去家,喊了几声老婆,没人答应,就去敲隔壁的门借斧头,嘴里念念有词“幸有嘉宾至,何妨破门入”,手起斧落,门锁砍成两截。          真妩媚。          野夫写苏家桥,写刘镇西,写投河自沉的李如波,都是几千字写完一个人生平,象《史记》中的列传。他的文字锻造,也来自古文。写文章时,看得出遍遍锤打,壳落白出。有时有些地方显得过于锤炼了,但写得好处,真是“天地为之久低昂”。          野哥说起时脸上有几分傲色“旧体诗我还是得意的”,诗人里他最喜欢聂绀驽“诗酒猖狂,半生冤祸”。          猖狂是真猖狂,夏日深夜,一轮好月,他与苏家桥一行人喝到酣处,学魏晋中人裸体上街散心头热,路遇一些机关门前挂着的木牌,就去摘下,抬着一路狂奔,找个一角落扔下。有次扔完才发现,木牌上赫然大书“人民法院”。觉得这个还是不惹为好,又只好嘿咻嘿咻地抬回去挂上。          当年他要出山去海南,苏家桥从深山送到恩施,过家门不入,货车送到武汉,怕他孤乘无趣,再火车送到湛江,颠沛到海安,最后干脆一帆渡海,万里相送到海南,第二天再独回。          简直是《世说新语》里的中国。          我原以为写得太传奇,认识他们才觉得只是写实。晚上野夫带我们出去吃饭,叮嘱一句,“不一定能吃上,看运气”,小馆子老板是个香港人,六十多岁,须发皆白,向外贲张。打量人,看得顺眼就做饭,不顺眼轰出去。当天运气好,做完了一桌子十几个人的菜,过来和野夫喝了一杯,扬长而去。说挣够了今天的酒钱,自去喝酒,不必再开张。          这个年头处处都是精致的俗人—-不是因为不雅,而是因为无力,没有骨头。还好“礼失,求诸野”,遗失的道统自有民间传承,江湖还深埋了畸人隐者,诗酒一代。                    5          下午无事,野哥带我们几个女生逛小铺子,我们挑来捡去耳环项链围巾,他两米外斜站,不上前,也不远离,衔一只烟悠然看过往行人,等我们挑完,他已经把帐结过。          长日无事,坐条挨街的板凳,他给我们讲故事,说少年时暗恋一个女孩,被拒绝,情书也被公开,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银自杀。获救后立下誓愿“要让她爱上自己,再抛弃她”。          他读大学回乡后,与之接近,少女恋慕了他,他终是不忍心,向对方袒露实情,说“我不想报复你”,对方惨淡一笑“你以为没上床就不算报复吗?”          他离家远走,再回来她成了一个在当地声誉放浪的女人,表姐让他去劝解,他讷讷而言,她笑:“变成好女人……?”抬眼钉住他,“变了又怎样,你娶我么?”          他无话。          他兜里是第二天的火车票,她伸手取来撕了,买了机票,说“换你明天一天的时间给我”。日后她中年重病,肾坏死,不再求治,他从北京请国内最好的医生入山给她手术。          他人生里的事多半这样,情多累人。自嘲说自己是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身上会发生这么多戏剧的事情?他说当编剧时,才领会到人生如戏,“一切皆在情理中,一切皆在意料外”。          生活是内心情理交织冲突的结果,他天性爱憎好恶比常人剧烈,人和文字都使到十二分气力,不留余地,蛮力拽动情与仇,乐与怒,。          20岁那年,他黄昏酒醉回家,看到路灯下一个佝偻男人,认出是那个打过他爸,把机枪架在他家门口的造反派。现在他长大了,那人已快暮年,他发疯般扑上去,把对方摁倒在地拳脚相加。“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何突遭暴打。我一拳一拳地打着,直到耗尽全身力气,直到他头破血流。”          十几年里,他一直为童年的恐惧羞愧,而羞愧渐渐熬成仇恨。这性如烈火的男子,认为轻仇的人,必然寡恩。          酒醒之后,他却不能不面对内疚之感,暗中观察那人,才发现这个仇人可怜之极。他是煤矿工人,出身贫苦,家庭负担沉重。每天下井采煤如同下到幽深地狱。这样的人积怨已久,被号召去夺权造反,必然敢摧毁一切。日后这人被煤矿开除,成了苦力。一次下坡刹不住脚,被装满石头的板车轧断腿,从此残废,整个家庭垮掉,女儿不得不去卖淫。          他写:“命运惩罚他,比惩罚我的父辈更加惨烈。”          他写作并非为复仇,也非控诉,他想找到人何以成为他人地狱的原因。他写到自己六岁时,老师集合他们排队,把用竹子做成的大扫帚拆开,每个孩子发一个竹条子,围着一根水泥管子,上面站着一个偷了三尺布的农民,穿着破烂,裤脚卷在膝盖上面,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老师一声令下:打!所有的孩子一起挥动竹条抽打那个农民膝盖以下的部分,这个农民在水泥管上疼得来回跑,所到之处围满了孩子,所到之处都会有竹条,这个人蹦跳惨叫,汗如雨下,腿胀得紫肿,惨叫中突然晕厥,摔了下来。          四十多岁时,他写到这里,流下泪来,说“这就是文学。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要是不把这样一些东西记录下来,我会一生都为我曾经挥过竹条子而愧疚。”          写作是一种反抗,对抗外界的恶,也对抗自己内心的黑暗。多年来,他为青春时代的狂怒心存内疚,他说“在这个时代,当你还没有完成安徒生笔下一个孩子的真诚教育之时,也就是你还不敢做一个真人的时候,你绝不可能是大善的,更不可能是美的。”                    6          野夫常以村夫自许,我却觉得他雅致。平常里他从不与人争锋,席间不抢话,不讥笑人,不争口舌,有他的地方笑声最多,有人说话不得体,他也呵呵相乐,一派烂漫仁厚。有次在北京某个场合我俩撞上,举座都是富贵人,三个小时里,他一句话没说,不参与,也没有不耐烦,自斟自饮,怡然自得。          我不喝酒,但有他在座,就陪他一杯,朋友间说起如果遇到事有谁可以相托,推举的数人里,多有野夫。          只一次见过他另一面,大理夜长人多,左中右都有,谈话容易不洽,干脆集体玩“杀人”游戏,我当法官,发完纸牌后说“杀手睁眼”,野夫睁开眼,不动身,也不伸指,只以眼光向我示意某人,就闭上。再睁眼时,众人惊呼被杀死者,相互猜忌。他点一枝烟靠椅微笑,有猜到他的,他就一副老警察面目,为之分析案情,一一拆挡,全身而退,瞒过众人,最后一轮他胜出时翻开红心杀手牌,姑娘们还惊呼不信。          这场游戏,我这旁观者看来尤为触动,众人闭目他睁眼的瞬间,那双细长眼睛晶光四射,是泡过凶险,世事老辣的眼。他在狱中,曾与几个刑事重犯同住,同一个枕头上睡的,枪毙的有6个。他有次扫地时曾有一个犯人骂骂咧咧,他放下扫帚,盯着走到近前,那人立刻闭嘴。下铺有人悠悠说了一句,“你也不看这是什么人,他连国家都敢惹,你能踩平么?”                    7          没听野夫说过苦,他只说重复的做一个梦,站在深秋的蓝天下,赤身裸体,抢着收集阳光过冬--那时的冬天太冷了。残阳越过高墙,把影子放大贴在对面墙上,有电网的投影恰好横过他的脖子。          这梦听了真让人难受,是冷透的人世。          但他爱这世界,有次聊天,他劝我多参加社会活动,说有地方约他演讲,他一定会去,“能影响一个是一个”,他是那种寒风里有人往车窗里递广告,一定会摇窗接下的人。          在微博上他很活跃,经常会有许多陌生的朋友@他,说家里发生什么事,希望他帮忙转发、评论一下,他说常常不忍心忽视这些留言,也许转发无济于事,也不足以帮他,但是转发一定会让更多的人明白是非。          微博也是江湖,他说能看见一部分人的恐怖内心,感到透心的冰凉,说“有时也想把微博戒球了”,但又放不下,嬉笑怒骂,一派朴诚烂漫,把剑而立,战个三百回合。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太浪费时间了,他说在故乡鄂西,秋天野猪成灾,每年允许适当的狩猎,分外痛快淋漓。“我来到世间,是来访求朋友的,有的人来到这个世间,是来增加敌人的,我们在大地上,怀善还是怀恶,并不难区别”          但遇到年青人时,他会劝解,有次他说,有个骂他的人是一个大学生,子侄辈的年岁,他顺着去对方微博里看看,觉得是个贫寒激愤的青年,就发私信与他讲了一夜道理,直到年青男孩心服。          他对这个时代总有一份“不忍心”,说“我们每个文化人都要分担这个时代的疼痛甚至剧痛”          在大理,他带我们进山,无为寺在宋朝是大理国的皇寺,早已荒废。二十几年前有个僧人一点点旧址重修。他带我们去见这大和尚,大脑袋粗眉毛,胳膊上缠着铜佛珠,是武僧,“夜不倒单”——每天晚上不躺下睡觉,打坐度过。          三千多米处都是深林,小寺里没电,不卖门票,不卖香火,也没有小贩。案子上堆的香,你自己拿去烧。随便。树下面放着茶叶、水壶、茶具,自己泡茶喝,喝完了你走,也没人来问。有个小和尚在场子上一边扎着马步,一边眼见着一个小朋友飞奔打闹着耍,眼神儿急死了。          大雨过后,急晴中的这座山,树叶上金光闪闪的流水滔滔流下来,有远古的本来面目。我们跟大和尚说这说那,把人家武僧当禅师了,有人问,人怎么能放下眷恋?大和尚只好说,喝茶,喝茶。          野夫看我们这么笨拙地打机锋,笑着开口解困,问寺里还有什么米,什么油,要不要送些过来。          他喜爱山林,好与僧道谈,但他是士,从来不“隐”,不求解脱,不好大言,不求世外的智慧,各种人生对他都是文学,只是要了解“方丈何以是此人”。          旧朱红的寺门,粗糙皴裂的木门槛,两边楹联是野夫写的,“心法即佛法,度一切有情”                    8          临走前一晚,大家去一个老哥家,喀啦啦扶起卷闸门,有几人正窝脚在塌上闲谈,当中一位长得奇突矮肥,野哥说,别人找他演电影,演一个被啤酒瓶子砸的泼皮,他不满意那个道具,要求用真瓶子砸,头破血流,满意地被送去医院。我打量一会儿,觉得他是腼腆不说话的人,野哥指我身边的一张桌子,说昨天那张被他喝大后踩碎了。          坐定后七八个人闲扯,拿着吉它唱歌,一路嬉皮笑脸,笑得人仰马翻。野哥对矮胖子说,你吹个箫吧。          胖子也不说话,拿只皮口袋,从里头拔出只黑箫。          有人“扑”把烛火吹熄,黑着灯,只有远远一点微光,荒村野街,远处有女子鞋跟在青石板上走的声音。他起声非常低,曲调简单,几乎就只是口唇的气息,也象是远处大风的喘息。          我一开始无感无触,只是拿围巾按着脸听着。          就这一点曲调,循环往复,有时候要爆发出来,又狠狠地压住了,有时候急起来,在快要破的时候又沉下去,沉很久,都听不见了,又从远远的一声闷住的呜咽再起。这箫声里不是谁的命运,是千百年来的孤愤,千百年来的无奈。          座下小儿女都掉了泪,只有野哥躲去一边角落,半坐在地上,完全隐在黑暗里。          他吹到后半段,愤怒没有了,一腔的话已经说完,但又不能就此不说,忽然停住,他唱:“……月夜穿?回??,想起我的?廴耍??呶伊骼酥欣先ィ?勒吣阌肋h年?……”          当夜我喝过几杯,围巾都湿透了。          9          四五天后,我们三人离开大理,纷纷的雨,野哥来把行李放在破富康上,一直送上了大巴,他下了车没走,不站在路边,也不招呼说话,就坐那辆锈迹斑斑的富康车前座上,车门开着,一只脚踩在地上,抽烟。          我们车经过,他扬眼微笑,摆了下手。大巴开出去好远了,人和车还坐在那里。走前他说过一句“你们一走,我今晚就是五保户了”。          事后几年,见面只是偶尔,但我看他的微博,常常凌晨两三点还在,敌人也都消失的深夜,无法以酒引睡时,他有时喃喃自语“中宵酒醒,常觉无路可走。坎难人生,此时应该言说,否则,将在这巨大的黑暗里窒息。”          他的一生,多为激情支配的选择,最痛苦的是内心与外物不调和。不过,如顾随说,真正的诗人,往往就来自与世界的矛盾,苦中用力最大,出来的也才是真正的力,“风与水搏,海水壁立,如银墙然。”          是矛盾,是力,也是趣。          人到壮年,再想改变自己性情已不可能,也无必要。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只要有笔墨在,还能言说,《诗经》以来“吊民伐罪”的传统,总能在此中存续。          我在微博上只看不说,野夫并不知我存在,在那样的夜里,我每默默注视    进入专题: 野夫    文章分享到 : 新浪微博 QQ空间 人人网 抽屉网 腾讯微博 豆瓣 百度搜藏 更多 本文责编: lizhen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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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日暮乡关何处是

野夫和他的新书《乡关何处》    1   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   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象警察,一半象土匪”。   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   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   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诺大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平时一个人,偶尔有朋友来此落脚,席地卷个铺盖,谁也不用照顾谁。   他无家可归。   70年前,他的家族在鄂西清江百丈绝壁上,土家族祖父靠背盐酿酒攒下薄田,当上土司。土改时被怀疑藏枪,鞭打后投梁自尽,暴尸野外,被扔在天坑。随后大伯暴死,二伯流放,两位伯母一夜间用同一根绳索吊死在同一横梁。   父亲没有保护家庭,他的职责是抓捕诛杀其他地主的儿子,一生不提家事一直到死。母亲在暮年出走,留字条说“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他沿江驾船搜寻,寻找江上肿胀发臭的浮尸,挨个翻找无果。   1995年,他出狱后,身边已再无亲人,妻女也离他而去。   2   十几年前他离乡寻找出路,身无长物,朋友到车站送他一只钢锅,让他好埋灶作饭。他说如果你非要送,我就把这锅在铁轨上砸了,天下之大,总有我吃饭之处。   81年湖北民院毕业后,他当过教师、宣传干事、警察,后来做小生意卖衣服,油炸早点,开挖沙的厂,都赔得血本无归。这次北上,作了牟其中的秘书—现在牟还关在他当年服刑的地方。很快又转行当编辑,再做书商,做的很得意。我问他为什么不干下去,他说受不了向人催帐的生活,“人到四十,还为一万块钱天天打电话,象黑社会一样—–败坏人的心情。 ”   他把人家欠的一百多万一笔勾掉,离京南下。   偶尔落脚在这两千多米的苍山上,四下没有村落,到暮晚时山黑云暗,一两盏灯更有凄清之感。他说过有时夜里骤雨突来,“林涛如怒,滚滚若万马下山。村居阒寂似旷古墓园,唯听那山海之间狂泻而至的激愤,一如群猿啸哀,嫠妇夜哭。这样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销此九曲孤耿。”   这样的夜里他开始写作。写失踪了十年,“不知暴尸在哪片月光下”的母亲,写二伯服刑29年后,“老得忘了自己的罪名,已失去了土地,也没有了房子,只好寄身于一个岩洞,放羊维持风烛残年直到死去”。写一生闭口不谈家事的父亲内心的功罪,写狱中被绑赴刑场的弑兄者……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对此耿耿于怀,才为逝者作史。他的故乡是武陵,史书说的南蛮旧地,巫风很盛,在遥远年代,土家族死在他乡的人,是千里赶尸也要接回家山的,不想成为无归宿的游魂。他说“我祖父的横死也不足以令苍天开眼,是我的私人叙述才让他的死找到了意义。 ”   这本来就是中国民间修史者的传统—–不愤不启,不诽不发。   他用的笔名,出自唐代诗人刘叉的《偶书》:“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3   四年前,我还不认识他,有天工作完,街边店里吃点东西,带了他的书随翻随看。   他写外婆故乡在江汉平原,他出生后才到深山来,开荒种地,养活一家。幼年造反派来家训斥父亲,他不懂事,在旁嬉闹,太压抑的父亲发泄愤怒,用木棍毒打他,没人敢拦阻狂怒的父亲,外婆哭着用身体包围着他,左手无名指被误伤一棍,打得骨折,一直隐忍着没有医治,至死手指一直弯曲。   外婆眷恋家乡,他稍长大些,老人就返回了平原,他十二岁时患重病,写信给外婆,恳求她回来,一进门扑在怀里“我不断地叫着婆婆婆婆,仿佛垂死的孩子看见唯一的亲人。”   等到他成年,外婆觉得责任终于了结,与家族另一老人回到平原荒村住下,纺布缝衣为生,无人可以劝解。只有他去进门跪地抱着她腿,要她回来—-明知这对她不公平,但他就是“不能忍心”。   外婆在山中去世,他不相信死亡不可逆转,每晚去坟头点上坟灯,怕外婆不能认得回家的路,次次在坟头痛哭时,他都要把耳朵贴近新土去听,孩子般地幻想听见外婆在棺木里呻吟,立刻就去十指刨开泥石,救出她来。   十年后,他掘开坟墓,开棺捡拾遗骨,偿还她的旧愿—-背着她回到千里之外的平原。   我坐在人声鼎沸的地方,看到这里,把筷子搁在碗上,起身走出去了,怕当众放声哭了出来。   近代中国,身世畸零者并不少见,但野夫的笔端是让人害怕的感情,连看的人都被深情和痛苦吓怕,不敢深入到这样的感受中去.他半生所受的苦,多半都来自这样的激情驱使,情感越深,创痛越烈。写时也呕心沥血,他说有时写完在沙发上要躺整整一天,象一生气力已经用尽。   这样的写作,如同土家祖先的巫术,是要让死者复活,象是一次招魂。   4   到了中午,大理的牛鬼蛇神都来了,野哥一一介绍“这帮老混混”,大家拱个手,报个名号,也不寒暄,邻居候哥搜些活鸡腊肉,在后院摘点黄瓜茄子,加上通红四川辣子和野花椒,炒了十几个铝盆,桂花树下男男女女端着碗站着吃江湖饭,满头汗。   吃饭完,袅袅一根烟,聊旧体诗。   八十年代的江湖,流氓们都还读书。看着某人不顺眼,上去一脚踹翻,地下这位爬起来说“兄台身手这么好,一定写得一手好诗吧”。   就这一点,今天的小混混就没法比。   候哥给大家泡茶,院子里很多高山榕,底下长了野茶。紫荆已经长到了二楼高,开着红色的骨朵。桌上有盆箭兰,玉绿色的十几卷,混着茶香。野哥讲花草的名目,我们觉得好听,他说“看《本草纲目》,是可以看出性感的。”   鄂西是楚辞的故乡,民歌和韵文一直是平民之趣。烧搪瓷盆的手艺人刘镇西,工具箱里也放着《楚辞》,初见面拉野夫去家,喊了几声老婆,没人答应,就去敲隔壁的门借斧头,嘴里念念有词“幸有嘉宾至,何妨破门入”,手起斧落,门锁砍成两截。   真妩媚。   野夫写苏家桥,写刘镇西,写投河自沉的李如波,都是几千字写完一个人生平,象《史记》中的列传。他的文字锻造,也来自古文。写文章时,看得出遍遍锤打,壳落白出。有时有些地方显得过于锤炼了,但写得好处,真是“天地为之久低昂”。   野哥说起时脸上有几分傲色“旧体诗我还是得意的”,诗人里他最喜欢聂绀驽“诗酒猖狂,半生冤祸”。   猖狂是真猖狂,夏日深夜,一轮好月,他与苏家桥一行人喝到酣处,学魏晋中人裸体上街散心头热,路遇一些机关门前挂着的木牌,就去摘下,抬着一路狂奔,找个一角落扔下。有次扔完才发现,木牌上赫然大书“人民法院”。觉得这个还是不惹为好,又只好嘿咻嘿咻地抬回去挂上。   当年他要出山去海南,苏家桥从深山送到恩施,过家门不入,货车送到武汉,怕他孤乘无趣,再火车送到湛江,颠沛到海安,最后干脆一帆渡海,万里相送到海南,第二天再独回。   简直是《世说新语》里的中国。   我原以为写得太传奇,认识他们才觉得只是写实。晚上野夫带我们出去吃饭,叮嘱一句,“不一定能吃上,看运气”,小馆子老板是个香港人,六十多岁,须发皆白,向外贲张。打量人,看得顺眼就做饭,不顺眼轰出去。当天运气好,做完了一桌子十几个人的菜,过来和野夫喝了一杯,扬长而去。说挣够了今天的酒钱,自去喝酒,不必再开张。   这个年头处处都是精致的俗人—-不是因为不雅,而是因为无力,没有骨头。还好“礼失,求诸野”,遗失的道统自有民间传承,江湖还深埋了畸人隐者,诗酒一代。   5   下午无事,野哥带我们几个女生逛小铺子,我们挑来捡去耳环项链围巾,他两米外斜站,不上前,也不远离,衔一只烟悠然看过往行人,等我们挑完,他已经把帐结过。   长日无事,坐条挨街的板凳,他给我们讲故事,说少年时暗恋一个女孩,被拒绝,情书也被公开,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银自杀。获救后立下誓愿“要让她爱上自己,再抛弃她”。   他读大学回乡后,与之接近,少女恋慕了他,他终是不忍心,向对方袒露实情,说“我不想报复你”,对方惨淡一笑“你以为没上床就不算报复吗?”   他离家远走,再回来她成了一个在当地声誉放浪的女人,表姐让他去劝解,他讷讷而言,她笑:“变成好女人……?”抬眼钉住他,“变了又怎样,你娶我么?”   他无话。   他兜里是第二天的火车票,她伸手取来撕了,买了机票,说“换你明天一天的时间给我”。日后她中年重病,肾坏死,不再求治,他从北京请国内最好的医生入山给她手术。   他人生里的事多半这样,情多累人。自嘲说自己是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身上会发生这么多戏剧的事情?他说当编剧时,才领会到人生如戏,“一切皆在情理中,一切皆在意料外”。   生活是内心情理交织冲突的结果,他天性爱憎好恶比常人剧烈,人和文字都使到十二分气力,不留余地,蛮力拽动情与仇,乐与怒,。   20岁那年,他黄昏酒醉回家,看到路灯下一个佝偻男人,认出是那个打过他爸,把机枪架在他家门口的造反派。现在他长大了,那人已快暮年,他发疯般扑上去,把对方摁倒在地拳脚相加。“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何突遭暴打。我一拳一拳地打着,直到耗尽全身力气,直到他头破血流。”   十几年里,他一直为童年的恐惧羞愧,而羞愧渐渐熬成仇恨。这性如烈火的男子,认为轻仇的人,必然寡恩。   酒醒之后,他却不能不面对内疚之感,暗中观察那人,才发现这个仇人可怜之极。他是煤矿工人,出身贫苦,家庭负担沉重。每天下井采煤如同下到幽深地狱。这样的人积怨已久,被号召去夺权造反,必然敢摧毁一切。日后这人被煤矿开除,成了苦力。一次下坡刹不住脚,被装满石头的板车轧断腿,从此残废,整个家庭垮掉,女儿不得不去卖淫。   他写:“命运惩罚他,比惩罚我的父辈更加惨烈。”   他写作并非为复仇,也非控诉,他想找到人何以成为他人地狱的原因。他写到自己六岁时,老师集合他们排队,把用竹子做成的大扫帚拆开,每个孩子发一个竹条子,围着一根水泥管子,上面站着一个偷了三尺布的农民,穿着破烂,裤脚卷在膝盖上面,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老师一声令下:打!所有的孩子一起挥动竹条抽打那个农民膝盖以下的部分,这个农民在水泥管上疼得来回跑,所到之处围满了孩子,所到之处都会有竹条,这个人蹦跳惨叫,汗如雨下,腿胀得紫肿,惨叫中突然晕厥,摔了下来。   四十多岁时,他写到这里,流下泪来,说“这就是文学。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要是不把这样一些东西记录下来,我会一生都为我曾经挥过竹条子而愧疚。”   写作是一种反抗,对抗外界的恶,也对抗自己内心的黑暗。多年来,他为青春时代的狂怒心存内疚,他说“在这个时代,当你还没有完成安徒生笔下一个孩子的真诚教育之时,也就是你还不敢做一个真人的时候,你绝不可能是大善的,更不可能是美的。”   6   野夫常以村夫自许,我却觉得他雅致。平常里他从不与人争锋,席间不抢话,不讥笑人,不争口舌,有他的地方笑声最多,有人说话不得体,他也呵呵相乐,一派烂漫仁厚。有次在北京某个场合我俩撞上,举座都是富贵人,三个小时里,他一句话没说,不参与,也没有不耐烦,自斟自饮,怡然自得。   我不喝酒,但有他在座,就陪他一杯,朋友间说起如果遇到事有谁可以相托,推举的数人里,多有野夫。   只一次见过他另一面,大理夜长人多,左中右都有,谈话容易不洽,干脆集体玩“杀人”游戏,我当法官,发完纸牌后说“杀手睁眼”,野夫睁开眼,不动身,也不伸指,只以眼光向我示意某人,就闭上。再睁眼时,众人惊呼被杀死者,相互猜忌。他点一枝烟靠椅微笑,有猜到他的,他就一副老警察面目,为之分析案情,一一拆挡,全身而退,瞒过众人,最后一轮他胜出时翻开红心杀手牌,姑娘们还惊呼不信。   这场游戏,我这旁观者看来尤为触动,众人闭目他睁眼的瞬间,那双细长眼睛晶光四射,是泡过凶险,世事老辣的眼。他在狱中,曾与几个刑事重犯同住,同一个枕头上睡的,枪毙的有6个。他有次扫地时曾有一个犯人骂骂咧咧,他放下扫帚,盯着走到近前,那人立刻闭嘴。下铺有人悠悠说了一句,“你也不看这是什么人,他连国家都敢惹,你能踩平么?”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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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有信心让明天更好

只有一个国家能够拥有那些寻求真理的人,能够独立思考的人,能够记录真实的人,能够不计利害为这些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够捍卫自己宪法权力的人,能够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然不言放弃的人。我们才能说我们为祖国骄傲,我们才能说,我们有信心让明天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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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 | 火落在脚背上

1 祝家是老婆当家。 女儿摔跤,脸摔出了血,老祝把女儿抱起来杵在那儿,“咋办?咋办?咋办?”,老婆抄过来抱起就跑,现跑还现教他该做什么,“快点,把包拿着,赶紧下楼到医院去,”他就跟着她空手跑下楼,又被再喊他回来拿趟钱。 他去打工干活,是想挣到两百块钱买件女儿最喜欢的小红大衣,但干了四十天就回来了,因为给家里打电话,老婆接电话,女儿就在旁边说,“爸爸,我要跟爸爸说话”,拿过电话,她一下就哭了,呜咽得说不出话,老祝也憋不住了,说,“好了,好了”,挂了。 他站在工地上的公用电话边上,哭了一阵子。 他没跟老婆说,她不爱他哭,会有点发气:“他一个男子汉的,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哭,有什么意思嘛。” 5月12日下午,他俩正吵嘴,老婆躺在床上说,我把你一脚飞掉。 地震就发生了。 床是几根旧木条搭的,一摇塌了一边,成了个斜板,他拿铺盖把老婆一卷一盖,灰土俱下,他用一只手遮着她的头,说,不要怕,不要怕。 她说起来觉得亲,又觉得他憨“他心里想,手在上面就能把我保护到,觉得手能挡住预制板哦?” 2 老祝用一根钢条把堵着的桌椅木板一点点锯断,挖出一个洞,把障碍物传出去,再把身子一点一点地往里探,20多个小时里,他没喝一口水,救出了四个孩子,直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半,他才找到了女儿。女儿上二年级,被压在学校倒塌楼房的底层,喊了一声,孩子答应了,“她说爸爸,我在这儿”旁边还有一个,“他们两个在里面摆龙门阵,他们还在摆。” 横在面前一根大梁,没法再靠近了,早上九点过后,专业救援人员劝说家长离开废墟,统一施救,他说孩子喊“你要坚强一些,马上爸爸就来救你”。 他学孩子的回话,很响亮,还带着笑音,“她说,好。”,但她没扛到被救出来的时候。 女娃爱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得白血病的小女孩儿,为了帮助她,女儿上街卖报纸,买个十来份,五角钱一份拿来,她就卖一元钱。才读二年级,她个子又小,妈妈还是害怕她被人家抱着跑了,就远远跟着她屁股后面走。 妈妈说,“有一个婆婆肯定是农村里面的,背着背篓,她说的是,‘娃娃,婆婆不认识字’,她就冲婆婆笑了一下,这个婆婆就说,‘妹妹,来来来,婆婆还是买一份’,看到她这么丁点儿小,就买了一份。”,地震之前,攒了52块钱。 他想起她说“好”的时候这个笑,就难受得发狂,觉得骗了孩子。有时候半夜坐起来,在墙上纸上乱写乱划。老婆保留了一张纸,写着“爸爸从来就不打你,只是同你争电视看,你看动画片,我看打仗的,爸爸没有给你买好衣服,没有给你买好书包,也没有给你买皮鞋,爸爸没有给你买头花……” 他老惦记着那件小红大衣,觉得要是当初买了,遗憾就少一些。 他们找了一位记者,把52块钱捐出去了,写了孩子的名字。 3   两个人想再要个孩子,但女人已经快40岁了,人工试管婴儿已经很困难,每次打针都吐,“取卵泡的时候,我血压突然升高,就脑壳晕得很,简直路都走不动” 他坐在床沿上看着她,他说:“把我整惨了嘛,她一晕我心里也虚嘛,怕弄翻嘛,全身都是乌青的,那个腰、前额,又给她按摩,这儿按摩那儿按摩,我眉毛眼睛都皱一起了。” “造孽哦”他喃喃说—–要掉眼泪,怕老婆不痛快,没有。 亲戚来看她,坐在外屋,老祝闷头抽烟,说“每天抽一次血人都要受不了” 亲戚安慰他,“不要东想西想” 他说:“她一喊我就知道糟了,又难受了,你们哪有我这种心情,你们只有同情”。 他不同意老婆去做试管了,说去抱一个,不生了。 女人还是要试,一周年的时候,她在学校的遗址烧纸,嘴里轻轻说:“该回来喽” 八十公里的路,坐火车来去,为了省钱,常常是她一个人去,实在难受了,老祝才陪着,从医院到车站,火车要开了,铁轮子开始缓慢转动,把月台震动了,老祝急得连搀带扶,后来把身子往下一伏,把她的两只胳膊往肩膀上一甩,“背着她在跑,火车就要开了,火车不会等人了。” 4 他们第一次试管失败后,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有一对高姓夫妇,一起住院,对方提前得到了消息,说怀上了。当天就可以出院。 老祝送了一包烟,老高很高兴:‘好,‘龙凤呈祥’,双胞胎” 老高坐的车开了,他还弯着腰跟着车不断招手,走了几个小碎步,车加足烟开走了了,一只夹烟的手从车窗伸出摆了一下。 回病房的路上,他买份报纸,说晚上消磨时间。 进了病房坐在老婆床对面,啪,把收音机打开了,躲着镜头,只看到他侧脸腮帮子咬紧的线条,老婆躺在床上,说“你哭啥子哭,奇怪的” 他不吭声,老婆又说:“人家走人家的,你才笑人的” 收音机里放着女声喜洋洋的民歌合唱。他弯过背,擦摸着自己头,从额头抹下来,想控制身体的颤抖。又转过脸,小孩子一样的神色,对老婆说“我们也去查一下子撒,没得就回去球” 老婆骇笑:‘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真是笑死人了……人家为什么要在这里陪着你?” 他把桌上一瓶糖饮料打开盖递过来:“说得清清楚楚的,一起” “拿开拿开”老婆挥手轰他,恼得把头转过去,不看他。 他讪讪地把饮料拿到眼前看了一下“打过广告的,安逸。” “懒得跟你说”她气得直瞪他。一看她把脸转回来,他立刻又把饮料递了上去,她火大地拧过脸“还男子汉” 他还有点抽噎着,喝了一口,又伸直胳膊递过来“有茶味道。”。 几天之后,他们去取检查结果,女人递着笑问:“我失败了吧?”护士说是。拿过结果,走到外屋递给男人,男人干笑了两声,女人问“……你笑啥子笑?” 她不知道自己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 回到家,她把女儿的衣物撒在江里,任水飘了,雪青的浪,一卷就没了。只留了一件自己织的小绒线衣,是娃娃以前最喜欢穿的,短得盖不住里头的衬衣了,也还穿着。 江边石桥上,半天过一个人,谁也不问,谁家都是这样。桥边老人,垫着蓝布围裙,拿只小斧头,低头钉东西,叮叮铛铛,传得很远。 5 老婆跟女伴气鼓鼓地说“祝老三要跟我离婚” “啊,他敢?”女伴回身把他叫进来。老祝不承认。 三人一起吃饭,老婆脸上带着几分讥诮,说:“要不你去找个女人生一个,我来养—–这不是你那天睡在床上说的吗?” 他逗她“算了,你这后妈,哪天发火把孩子摔了,娃娃受气” 三人说起,孩子所在班级中,有三对夫妇,地震后没有要孩子,也就分开了。女人脸上有恼恨的神色,说“男人啊……真是。” 又叹口气,“以后老了,就像我们两个一样,大眼瞪小眼,说着说着就没有说的了,就你把我盯着,我把你盯着,很尴尬了,有一个娃娃,至少吵的时候你可以混混时间,这样混着也恼火。” “说实话,从你心里面担心过你们俩之间么?”我问。 她话很硬劲“担心什么?要在一起就在一起,不在一起捆都捆不到一起,是不是?感情出现问题了是没法在一起的,那闹起来有什么意思,是不是嘛。” 老祝侧过脸看着她,带点怜悯的温柔,“那是开玩笑的,真正开玩笑的,那天我们两个吵嘴,地震一来,大难临头,吵嘴马上烟消云散,马上哄着她。”女人也笑了。 6 打算就这么按日子的惯性往下过了,女人却自然怀孕了。 前一天两个人因为卸石头的事吵了架,不说话了。她早上买了试纸,拿丈夫的小酒杯试了试,看见两道杠,有点不相信,跟姐姐说:‘是不是跟酒化学反应了?”,对方搡她一把,笑。 给老祝发了个短信,老祝的反应是“地震的吵嘴,把我女子吵没了,这次吵嘴,可能是要把她吵回来了,冥冥之中这是,硬是!。” 第二天晚上他摆了一桌大酒招待人,喝多了,说“我造原子弹成功了……” 亲戚们笑他,他又说一句:“我满心感激我女儿愿意回来” 7 她早几个月知道了性别,不敢跟丈夫说,也抱着个幻想—-万一医生看错了?心事很沉,“听说有些女人生完在手术台上当时就哭了,生反了的,大哭,就在手术台上,为什么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娃娃永远失去了” 生的时候,老祝一直在产房外抽烟,听到哭声拉着护士。“我说是儿吗女?她说你猜,我想到要糟,我说是女儿吗?她说女儿你把这个送给我,”他的心情就象上次看检查结果的时候一样,“盼了这么久,结果又没有,表面上又不能表露出来,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内心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说,“算了,算了。” 女人在手术台上第一个问题是,“像谁?” 旁边拍摄的导演跑过去看,“像你” 孩子哭了,导演又跑过去了,回来说“哭的时候像祝哥。” 她笑出了声。 护士把哭的娃娃抱过来,往她脸上一挨,就不哭了。 她说到这儿,把怀里七个月的娃娃搂过来,又在脸上挨一下,老祝坐边上惘惘地看着, 我笑:“儿子不也是你的儿子吗?” 他说:“这种现实我只能慢慢接受,现在接受了。” 老婆转头,很温和对他说:“你不能说,要不然他长大了知道,他不喜欢你。” 他倒笑了:“什么不喜欢嘛,那是摆龙门阵。” 8 四十平米的房子,他在家里拿木头,搭了一个阁楼,女儿的照片,唱过的卡拉OK音响,都放在上面。“像我们以前那个吃酒碗,拿点喜糖给她摆在那里。一边摆一个娃娃守着,陪着她耍。” 晚上老婆儿子睡下面,他在阁楼上打个铺盖,陪着女儿。“这是人之常情,也不是怨恨哪个,只能说想她,想去想来觉得还是自己,还是怪我,还是怪我。我有一个念头…就情不自禁把她的照片拿来贴着我的脸。” 女人什么都知道,两个人上街,她抱着娃,正对着脸,一会儿亲一下。有一对母女从他们身边挤过去了,老祝怔怔地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女人扫了一眼,什么也不说。 采访时,娃娃小,有时哭闹,妈妈喂奶拍打都没用,就得爹出面,捉住两条穿棉裤的小腿搓揉,嘴里逗着他,“按摩按摩按摩”。小娃娃咯咯笑。 小娃娃最爱上阁楼,一说上楼耍就高兴,父亲在楼上一手揽着他,一手拿着姐姐照片,教他说话“姐姐……这是姐姐”。 他还是见什么要用嘴拱一拱的年纪,整个小脸全扑相框上,亲得全是口水。 老祝心里是个安慰“他喜欢姐姐” 又叹了一声“她不来了,把他派来了,代表她。” 9 采访的当天,娃娃刚满七个月,他妈43了,跟我说:‘不要太晚要孩子,太累,磨得人恼火,睡觉要抱着睡,一直抱着睡,放下去他一会儿就醒了”她瞄着他,母子脸都红通通的,又笑起来了,“但是磨嘛,他总慢慢要长大嘛,你总有一个盼头,有一个希望嘛,” 老祝说,像我们这么大的人,人家抱的是孙儿,我们现在抱的是幺儿:“等他20岁我都60多岁了,他读书读得出来读不出来,我说不定都等不到了。读不出来就喊他学厨师,这个职业以后也饿不了了。” 为了这个孩子,他们要使命挣钱,向二姐借三千块钱开的包子铺,不到两个月,地震来了。现在这个铺子也还没盖起来。 女儿去世得到了八万四的补偿,一分钱也没有动,做试管手术要花路费,都没敢动。向亲戚借了一千块,还了很长时间。老祝穿的还是4年前抗震救灾时人捐的衣服,女人身上这件是向妹妹借的。“那个是我们娃娃的命换来的钱,这是供弟弟的钱,转到他身上,动了他,我们再老了,拿什么钱来供他弟弟。” 老祝从老婆手里接过儿子,抱在胸前看着,说“他这个人来之不易”,娃娃在他膝盖上屈着腿往起蹦,他说:“反正你要珍惜,绝对不能以后到社会上去流浪,去混,起码要跟他说清楚你要好好做人,读书读得读不得都没有什么。” 女人歪过头,拉住儿子的小手,摇一摇 “像有些丁点小就到社会上去混,好怄人,反正健健康康的长大就对,什么都不要求。” 夫妇俩给儿子取了名字,叫祝叶安澜,祝叶是两人的姓,“安澜,是希望他一生不管碰到什么波澜,也会安抚下来”。 10 娃娃什么都要吃,我的笔,我的耳机线,全都抓住往嘴里放。他妈从衣服里头掏出个小锁片,他就叼住,吃半天。 我捧着锁片看看,又轻又薄,象是铝的,只是镀了一层金颜色。 他妈说,是“亲家”送的。 跟女儿同一个学校的家长,都互相叫亲家,没有生娃的家,也互相这么叫,“都是幺儿幺女,都是这样的,管他的,我没有,这儿总还有一个幺儿幺女在这里,就是这样子。”娃脚上鞋,身上衣服,都是亲家给的。大家都没什么钱,旧的衣服换着穿。 她说地震后当时对亲情都很淡了,靠着这一个班的家长互相支撑,才活下来“觉得亲戚你再怎么安慰,没有我们这个切身体会,什么原因呢?你看我们四川人说的是,火落到你这个脚背上你才知道痛,那个痛的滋味你才很清楚。你看到人家落在火上,知道人家痛,但是你不知道这个痛的滋味是什么?我们这个家长就很清楚自己的痛在哪里,就很清楚,同命运的人,我们就是这样子想的。” 地震后的这些家庭,生下的孩子年岁相差不大。 老祝说:“到时候每年清明就该他去了,去山上,跟他们同学一起去。” 女人说:“现在这些亲家的娃娃又是同学了,又该他们约着去看哥哥姐姐了,就这样子,看他们以后怎么对待他们哥哥姐姐,看他们怎么想,他应该要知道他是怎么才来的,不是因为他的哥哥姐姐出了事,不可能有他们,哥哥姐姐拿命换来了你们的生命诞生,是不是嘛,就这样子。” 祝叶安澜,是5月20号的生日,很快就满一周岁了。一年一年,风吹一阵,雨落几场,等草木从裂缝里长出来,盖满了群山,就长大了。 (本期编导陈琛,主编范铭,我很喜欢他们这期解说词的写作,平易而近自然。前期纪实拍摄:席伟,采访拍摄:邹庚涛,孟亮。导视刘东啸,特别致谢纪录片《活着》导演范俭。也感谢教给我怎么把视频自动播放解除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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