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鸿海集团董事长郭台铭日前谈到台湾学生运动时对中国大陆代表团说：“民主不能当饭吃”。他表示，各种街头活动都有隐形成本，学生虚耗多少社会资源和成本。台湾需要强势领导，民主对GDP没有什么帮助，街头运动把人才资源关键效能放在无谓的虚耗。对于部分外界盼他竞选“总统”，郭台铭说，台湾最不能做的职位就是“总统”，那是害人的位置，“不要害我”。
郭先生讲话有其背景，且是在台湾对台湾人说的，原本无可厚非，但鉴于这位郭先生因为富士康跳楼事件弄得在大陆的知名度比台湾的康师傅方便面还高，这条新闻又在大陆广泛传播，我的很多读者来信询问我的看法，更有一些人以此作为否定民主的金玉良言，所以我就不得不点评两句。
我首先想对郭先生说：民主不是用来当饭吃的。正如自由、人权和尊严之类的，也不能当饭吃一样。但如果没有民主，郭先生就凭上面这段话，恐怕就没饭吃了，甚至会成为别人桌子上的一碗饭、一碟菜，被人家吃掉！
看郭先生的年纪，应该是台湾国民党威权时代过来的，虽然那比离民主更远的独裁时代要进步很多，但即便如此，如果郭先生那时候以一个台湾本地小商人的身份，妄论国家政治制度，且直接暗示“（国民）党和地区领导人”不够强势，甚至嘲讽最高的“总统”职位挺害人的，会有什么结果不用我告诉台湾同胞吧？没错，你不但可能很快没有饭吃，还可能会去吃牢饭！
民主不是用来当饭吃的，宪政民主首先保证了郭先生这样的有钱人的财产受到宪法的保护，而自由民主又同时确保郭先生可以公开发表意见、自由言说。郭先生不可能不清楚，在世界其它一些不民主的国家（例如越南和朝鲜等等），像你这样的富翁，随时随地可以以“官商勾结”、“行贿”、“黑社会”等罪名落马，没收你全部财产不说，还让你到死不得翻身。
郭先生想必知道，如果台湾今天依然没有你说的不能当饭吃的民主制度，你即便有饭吃，也绝对活得没那么有尊严，更不可能想说就说，竟然还敢回答“你想不想当总统”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两蒋时代你说说试一下，不以“煽颠”罪枪毙你才怪——民主不能当饭吃，但在一个不民主的国家，如果出现一个维护秩序、强有力压制学生运动的“强势”领导人，他可能首先对你这位“在商不言商”的生意人下手，到那时，郭先生分分钟钟成为别人桌上的一碗饭、一盘小菜，说吃掉你，你绝对连个屁都不敢放！
当然，今日不同往时，正因为有了不能当饭吃的民主，把台湾的“总统”变成了不那么强势，郭先生才可以在台湾谈论民主与“总统”之好坏，这是民主政治下的常态，我本不该大惊小怪，怎奈郭先生并不只是一位台湾人，也是一位中国人，或者在中国“闷声发大财”的台湾人。所以容我多讲两句民主，虽然不能增加你的财富，更对你看重的GDP 没啥用处，但还是希望你能看到。
民主不是用来当饭吃的，甚至并不一定能够保证GDP一直上升，但你要记住，过去百年的历史已经反复证明，民主制度才能保证经济持续向好，而不必靠迫害和逮捕来维系“稳定”与经济增长；民主不能当饭吃，但民主国家从来没有发生过饿死人的大饥荒，而非民主国家几乎没有一个幸免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历史悲剧；民主不是用来当饭吃的，民主制度不能保证执政者都做出正确的决定，但民众手里的选票却能保证任何一个错误的决定都无法延续下去，祸害国家和百姓……
希腊民主政治家伯里克利说：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是因为政权在全体公民手里，而不是在少数人手里。民主制度不能保证强有力的领导人当选，但正如波普尔所说，民主是被统治者能够有效控制统治者的一种制度。民主不是大家误传的“人民当家做主”，而是人民有权选择谁来为他们当家作主，并在他做得不好时，用选票或者其它非暴力的手段撤换他。例如，台湾人不但可以批评马英九，而且过几年就可以用选票换掉他，有权不再选他中意的国民党候选人。民主不是天堂，但却可阻止独裁者专权，防止人间地狱出现。
民主不能当饭吃，专制与一切不民主的制度难道就能当饭吃？当然，同其它制度一样，民主制度绝不是十全十美的，只不过她是人类迄今为止经历过的最不坏的一种制度而已。
这种“最不坏的制度”也存在很多坏的地方，或者说很多弊端——不少亚洲新兴民主国家和地区目前正面临这样或者那样的挑战，但是，不管民主国家面临的挑战有多么严峻，迄今为止，所有这些挑战没有一个是退回到专制时代就可以解决的，地球上没有一个国家要求从民主退回到专制。民主确实不乏失败的例子，但即便失败的民主，人们也不愿意退回到专制。民主的失败，并不意味着专制的胜利。
回到台湾郭先生谈论的台湾学生运动。台湾就面临了民主遭遇的其中一个挑战，或者说民主的一个最大的悖论：民主需要争议、争吵和抗争，但这一切又不得破坏民主宪政的制度框架，必须得合法合理。民主不需要强势领导人维稳，但又不能造成混乱。所以，民主政治要求民众既要随时警惕统治者这个“无赖”（David Hume）做出错误的决定，犯下违反程序的错误，又要求他们自己拥有较高的个人素质，尊重宪法、珍惜制度，该出手时就出手，该让步时就妥协。
如果我们对照台湾发生的学生运动来看，正好收放自如，符合上面的标准，至少比西方一些国家做得不差。要知道，真正推动了美国民主进步的一些抗争，在当时没有一个是完全“合法”的，黑人妇罗莎·帕克斯在公共汽车占据依法划给白人的座位，合法吗？
当然，我们也看到，在泰国等地，党派介入的不妥协抗争也耗费了社会资源，损害了民主制度，可民主素质相对高很多的台湾学生只不过占据了立法会，试图以此方法纠正当局的程序错误与考虑不周，实在没有郭先生说的那么严重。难道民主制度下的和平抗争一下，就损害了GDP？那么，为了国家GDP 和富人发财的血汗工厂里连续发生的青年跳楼自杀事件，不损害GDP，社会也不用付出成本，难道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民主当然不能当饭吃，民主也不是用来当饭吃的，民主只不过是把不受限制的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让贪污腐败不能如此猖獗，让青年人——包括台湾青年学生以及同那些青年学生年纪相仿的富士康工厂里的大陆青年工人们活得有人权、有尊严。民主还可以保护郭先生的财产安全与言论自由不受侵害，公开谈论台湾威权时代二二八大屠杀以及当今领导人的缺陷而不用担心被抓起来……
郭先生作为一名跨越海峡两地的成功企业家，为自己创造财富，为社会增加就业机会，贡献国家的GDP，令人尊重，但商人无国界也无地域界限，却不能没有是非概念，更不能用你特别看重的“饭”来衡量一切，包括你的自由和尊严，就不是用“饭”来计算吧？同样，民主不是用“饭”来衡量的，所以，最后我想对你说一句：请千万别把民主当饭一样吃掉了！
杨恒均 2014.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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