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就动过无数次的念头,想要写一写他。确切地说,还在我刚会看书,可以动笔写几个字的童年,就有这样的冲动了。当时的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父亲,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只可惜那年月赶上了“文革”,课都不上,作文就都免了,后来即使有作文,也都是革命的题目,不像后来的小学生,动辄就被要求写自己的父亲母亲。

   我的父亲名叫张季高。我知道,按过去的规矩,别说子女,就是平辈人也不能轻易叫人家的名字的。人的名字,是留给长辈叫的。我的父亲有字,叫鼐卿,是祖父找人给他起的。父母在世的时候,母亲高兴了,就喊鼐卿。带点杭州腔的普通话,让人听起来像是“爱卿”。刚过门的嫂子,就十分纳闷,一次忍不住问我哥:你妈怎么老叫你爸爱卿?

   我还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的名字,已经满大街被人乱叫了。“文革”时期,所有带所谓历史污点的人,在劫难逃。父亲被打倒揪斗,用教过我语文的一位老师(他是大学生)的话说,是天经地义。一个国民党反动军官,居然混进场部机关,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实,他不知道,更早些时候,父亲待的机关更大些,在位于佳木斯的东北农垦总局。

   父亲是浙江上虞人。我的曾祖,据父亲说,是个手艺人,银匠。做银狮子,一绝。闹长毛的时候,曾被掠进南京,为太平天国诸王打造银器。城破之前,幸运地逃了出来。到了祖父这一辈,就被送进钱庄做学徒。当年进钱庄学徒,是需要本钱的,钱庄票号非殷实人家的子弟不收。所以,曾祖看来还是有几个钱的。没准是拐了长毛的银器发了财,也说不定。祖父学徒的钱庄,在上海,出徒之后,就在上海钱庄里做。慢慢升上去,越做越大,做到了好几个钱庄的董事。钱多了,就想开工厂。虽然投资失败,但到了父亲出生之际,家里还相当殷实。只是,祖父把剩余的钱财交给了在上海银行做职员的大伯打理,自己回到了上虞老家做乡绅。父亲在家里是老小,从小被养在乡下的乳母家,长到六岁才回来,但毕竟还是个少爷。

   滋润的少爷日子,到了抗战爆发就结束了。侵华的日军,对江浙的扰害是最厉害的,烧杀抢掠淫,无恶不作。接二连三地逃难逃难,逼得父亲成了热血青年,一个人去投军打鬼子。当年兵荒马乱,他全然不知道,他那在日本航空士官学校学习的二哥,已经在中共地下党的运作下,投奔了延安。所以,他只是就近找到了忠义救国军。

   忠义救国军在中国大大的有名,这要归功于样板戏《沙家浜》。但是,这支由军统建立的队伍,根本不像《沙家浜》里讲的那样,是一支汉奸队伍。正相反,忠义救国军打日本人的积极性特别高,特别热血,牺牲也特别大,当然战绩也不错。后来,我在台湾找到了一些当年这支军队的资料,回来拿给父亲看,看得他老泪纵横,说他看到了好些老长官老同袍的名字,他们中的好些,当年就已经血洒疆场了。

   抗战胜利后,他们的部队合并到赫赫有名的新六军(一支远征印缅的英雄部队),父亲随军开到了东北。到了1948年辽沈战役爆发时,父亲已经是一名少校军需了,随军驻扎在沈阳。战役结束后,新六军稀里糊涂就散了,父亲跟众多同袍一样,做了俘虏。解放军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回老家去,但路上死生由命。二是到黑龙江开荒,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军垦农场,1947年建的九三农场,实际上是个俘虏营。

   父亲几乎想都没想,就按了第二个键,老老实实开荒去了。

   此后,父亲一辈子都认为自己的确是做了反动军官,对人民有罪,并用自己的一生来赎罪。当年的北大荒,地老天荒,人少狼多。监管者和改造者之间,关系比较模糊,换言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较亲。没过多久,父亲就因为玩命干活,得到了监管者的欣赏,被解放,成了农场的干部,得以发挥他的特长,善于处理数字,既可以做统计,也可以做会计。这个时候,终于接到父亲来信的母亲,也带着我的大哥和大姐,从浙江老家,火车倒到汽车,汽车倒到马车,千里迢迢来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与父亲团聚,一家人住在一个当年的日本兵营的厕所里。这个上千人的俘虏营,母亲是第一个来找丈夫的妻子。多少年之后,父亲对我说,就凭这个,他一辈子都感激母亲。

   即使成了农场干部,依旧是个干活的。当时的北大荒农场,异常的艰苦。农场所在地,都是黑龙江最荒芜的地方,千里无人烟。听妈妈讲,当年养鸡养猪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狼就住在屋子后面,稍不留神,家禽家畜就全数填了狼的肚子。夏天的蚊子小咬(一种特别小的蚊子),多到成群结队,连蚊帐都挡不住。冬天零下40度的天气,是家常便饭。只要是住平房,还经常碰到这样的事,一早上醒来,发现门已经被大雪封上了,得推开窗户,爬出去把门挖开,才能出门。

   其实,父亲也可以有别的选择。当年投奔延安的二伯父,已经做了哈尔滨飞机制造厂的厂长,他要父亲到他那里工作。但是,父亲不肯,他做过反动军官,要赎罪。他相信,只要自己肯干,老实改造,终有出头之一日。

   所以,在我和哥哥姐姐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一个公家人。没有休息日,总是在加班。家里什么事情,他都不管。那年月的北大荒,在农场的时候,每年的秋天,要把房子整修一遍,墙上抹一层沙泥,还要掏炕,把炕里的烟灰弄出来,否则就烧不热。垒炉灶,修火墙,做窗户上的棉罩。更重要的,家里从做饭到取暖的燃料,都要从山上和沟里去搞来,打柴或者打草。这样的活儿,别人家都是父亲做,只有我们家,是母亲带着哥哥姐姐做。妈妈是个标准的能干的浙江女人,干什么都一阵风。一阵风一刮,家里什么都有了。

   父亲算盘打得好,垦区之内没有对手,当年有人用机械计算器跟他比赛,结果败在他的手下。毛笔字写得好,但有用得着的,谁都可以找他。刻钢板刻得更好,但凡要出油印小报,就得找他。用复印纸誊写材料,他一次可以复制七层,别人三层就已经了不起了。这样一些技能,在今天早就没有丝毫用处了,但是在当年的北大荒,还是一些了不起的技艺。所以,父亲总是很忙,有段时间,他既是农场的统计,又是会计。同时,农场的这些烂事,又都来找他。都是替别人白干,干好了,人家可以当他的面,把功劳抢走,他笑笑,一声不响。干砸了,当面挨骂,也是笑笑,一声不响。那么些年,他替领导做的所有大事小事,功劳他一丁点份儿都没有,但有了差错,全都承担。这样的人,即使是反动军官出身,也没法让领导不喜欢。

   那个时候,北大荒这种地方,人太稀少,天荒地老的,内地的政治运动,哪怕原本热火朝天的烧死人,到了这种地方,也就是个火星了。加上父亲这种人,口讷,一口上虞土话,即使说,人家也听不明白。成年累月,就躲在角落里干活,该他干的干,不该他干的也干。所以,一场场运动过来过去,他都没什么事儿,而且一直待在计划部门,接触的都是国家经济的机密。当年东北农垦总局的领导们,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文革”前,父亲陪总局和农垦部的领导去黑龙江笔架山劳改农场视察,在那里,他居然见到了他在新六军时的老团长。身为劳改犯的团长,在地下捡烟头。父亲见了,不避嫌疑,过去把自己身上的烟还有钱都塞给了他的老长官。由于是跟着大人物来的,看守们,也没有拦着父亲。回来之后,父亲唏嘘不已,工作,更加卖力了。

   打记事起,我的家就在“城里”,先是在密山县城,然后是虎林县城,接下来在佳木斯。从九三农垦局,到了铁道部农垦局,然后是东北农垦总局。在佳木斯的时候,楼里面还有抽水马桶,虽然是几家合用,但比起下面的农场,已经相当现代化了。在总局里,吃的用的,都有下面的农场供着,相当不错。可是,父亲面对这些,总是感觉诚惶诚恐。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能待在这里,是因为自己能干,总把这些看成是领导对他的特别照顾。

   这样的好事,到了1964年,终于结束了。中国政治,阶级斗争这根弦,是越绷越紧。1962年刚刚有个缓冲,马上就开始社会主义教育,四清。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无论领导用着怎样合适,父亲在总局机关是待不下去了。正好,总局的畜牧处长,一个留学日本的专家,也在总局待不住了,自愿下到下面一个畜牧场做场长,顺便,也把父亲带了去。他没有想到,两年之后,“文革”爆发,他的生命就结束在那里,而我父亲,也一直待着那个小小的畜牧场,一直到退休。而在“文革”中,他这个反动军官,在那个人地两生的小地方,显得特别的扎眼,因此,受了不少的苦。

   “文革”中,他进了牛棚。牛棚里的遭遇,比当年在俘虏营糟一万倍。北大荒的人际环境,从来没有这样恶劣过,没来由的阶级仇恨,被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煽惑到了没来由的高度。一个小地方,一个国民党王牌军的少校,一个在忠义救国军干过的人,当然是个最凶恶的敌人。不仅父亲进了牛棚,连累母亲也进了去。我们的家,被抄了不知多少次,因为有些人总认为在这个破房子的某个地方,一定藏着电台。抄来抄去,抄不出电台,另外一些人改了主意,改打存款和金条什么的主意。要父亲交代,以争取人民的宽大。但这东西跟电台一样,真的没有。

   几年之后,父亲从牛棚里出来之后,我们才发现,他受过很重的伤,尾椎骨被打裂,没有治,自己扛过来的。手上都是嫩嫩的新肉,一问,才知道是烧砖的时候,从未及冷却的砖窑里抢砖烫伤的结果。再问,就什么都不说了。他能活着出来,现在想来,真是一个奇迹。从牛棚出来,下放到农场连队(当时已经变成生产建设兵团),还是劳动改造。父亲,依旧是那样玩命,像牛一样干活。

   其实,父亲不会干农活,不仅不会干农活,农家生活的一切,他都不会。后来听说的好些科学家不食人间烟火的轶事,在父亲身上,都演了不知多少次。后来我回父亲的老家,听老辈人讲,父亲当年,很喜欢挽起裤腿跟长工们下田,但弄了一身的泥,什么都干不了。听妈妈讲,在怀我大哥的时候,她想吃点酸的,让父亲上街去买醋,父亲拎着瓶子,转了一大圈,硬是没买到。其实,那时在镇江,中国的南方醋都,满大街都是卖醋的。在农场的时候,很难吃到大米,妈妈一次好不容易弄了点大米,父亲自告奋勇要煮饭,发现米似乎多了一点,把碗里的米又倒了回去,结果,倒进了白面的袋子。更神奇的是,这样的事,父亲一连干了两次。关于做饭,他只会把米煮熟,其他的,连面条都不会下。只要妈妈不在,他就只能把萝卜或者土豆煮熟了,蘸酱油吃。可见,他干农活,尤其是定量的农活,会干成什么样。但他一直在拼命地干,数九寒天,汗水每每湿透棉袄。回家的时候,冻得邦邦硬。后来,妈妈只好在棉袄的背面,缝上一块羊皮。

   我们家里的事儿,包括子女的教育,都是妈妈说了算。多数情况下,父亲连表示赞同的机会都没有。别人的家长学期末都会查看孩子的成绩册,但我们家没这样的事。妈妈从来都想当然地认为,我的孩子学习不会有问题。既没有批评,也没有鼓励。寒暑假的作业,从来没有大人来督促过,爱做不做。这都是妈妈的意思,但父亲对此十二分的赞同,妈妈不问我们的成绩,他也不问。所以,每到快开学那几天,都是我最紧张的时刻,天天赶做作业,累得半死。即便如此,耽误了妈妈交代的家务活,还是要挨骂。

   说良心话,我上学的时候,还是很乖的,学习也不错。比较起来,在全家五个子女之中,父亲最喜欢我。标志性事件有三个。第一个,在虎林的时候,我当时好像是5岁,父亲出差,我缠着不让走。父亲没辙儿,掏出两元钱塞给了我。我很高兴,哥哥们更高兴,那时候两元钱可以买好多好多好吃的。虽然上街买什么,其实都是哥哥们说了算,但钱毕竟得从我这里拿,让我感觉很得意。但是我不知道,这钱给了我,父亲出差到外地,就一分钱都花不了了。

第二件事,是他要教我学算盘。可能在他心目中,这点手艺,足以安身立命了。可是,每次他拎出算盘,我就逃之夭夭,根本不给他一点机会。一个和孩子很少见面的父亲,好不容易抽出时间,要教儿子算盘,这对他来说,其实相当不容易。可惜,我却无从体会他的苦心。当然,我不学,他也只好徒呼负负,无可奈何。当年的我,自我感觉是要做大事的,具体做什么大事,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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