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9月30日的太阳不会照耀到2010年的窗台上,坐在2010年9月30日离我家乡三千里之外的阳光里回溯往事,回到遥远的1990年9月30日,抚摸那些已经发黄的陈旧细节,温暖而忧伤!

1990年9月30日上午10点多,入狱整整11个月后,我走出宝鸡市看守所,恢复身体的自由。

那些天总是做相同的梦,上厕所,却总拉不干净。党家村农民李永庆被折腾神经了,带着小镣在号子里不停地走,嘴里喃喃着“共产党爷爷给我发月饼”。还有一系列很怪异的事情出现:睡觉时候窑洞顶上的风洞里落下来一只肉呼呼的虫子在脸上;甘肃岷县毒贩子老侯梦里在喊“不要杀我”;石坝河农民老张的儿子给他送来一块力士香皂。下午到小放风院放风,接水时候,我的塑料盆里总会出现一团浸泡了很久的卫生纸,在盆子的水波里弥散。即使死死盯着,一眨眼,卫生纸还会出现。贾管在一次收风时候对我说:“我帮你看了,你也就是五年的刑。”特务黄建国的判决下来,很快就要去渭南锅炉厂服刑。

上午在小放风院放风,秋日暖阳照耀在小放风院里一个个秃脑壳和灰暗、苍白、营养不良的脸上,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那些天城市限水,看守所的水龙头经常水若游丝,断断续续。刚给身上打满力士香皂,水停了。小放风院的门打开,年轻的十里铺派出所实习民警高管把破烂的木门拉开一条缝,要我出去。开始,我以为高管是叫我去调查号子里折腾李永庆的事儿,指着浑身的香皂泡对高管说,等会冲干净再去。磨叽一会儿,娃娃脸的高管说:“放你了,出来吧。”看高管不像玩笑,虽然前几天贾管判我五年的言犹在耳,用一盆水冲干净身上的香皂泡沫,把盆子送给平时相处的狱友,跟高管回号子收拾东西。

褥子和被子是大学时代就跟我的,送给某位狱友。买好的月饼、方便面、午餐肉罐头送给13号的三平。用一个塑料袋装好三本狱中日记和《牛虻》、《约翰.克里斯多夫》、《唐诗三百首》等书,跟高管到了提审室。

提审室里等我的是一位平实朴素的中年男人,穿便装、提着一只小黑包。开门见山,他告诉我是替高检(办我案子的是一位高姓女检察官)来放我的。高检病了,为了能让我赶上回家过双节,便托他节前放我出去,所以也就没有通知我的家人。这位受托来放我的检察官好像姓任,说完这些,要我在一份不起诉决定书上签字。老实说,囚禁的日子,一直想出去。一旦真的可以出去了,我却心如止水般的平静,好像这是跟我无关的事情。可是,为了不辜负高检、任检们的善心好意,签名字的时候,我尽量装出激动的手有些抖。在不起诉书上签好字,我就可以离开看守所了。

向高管借了两块钱,从看守所出来,走过一条长长的水泥路,就到了宝平路边上的一路车站。上车之后到老火车站下车转二路车,很快就回到了位于益门铺神龙门里的家。离开才一年多时间,公共汽车票价涨了,两块钱只能坐一路车。跟二路车售票员说明原委,出狱第一时间就享受无票乘车待遇。

家里没有人,坐在背阴的楼口等着。先是见到住在我家楼后面的我哥的老丈母娘,才知道家里人上街给妹妹买嫁妆去了,他们不知道今天放我。过了一会儿,一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子匆匆走来问我:“你是姚远吧。”接着,让我跟他上楼。打开我家房门,这位男子对我说:“你坐吧。”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成了家里的客人。

再过了一会儿,妈妈、爸爸、妹妹、大哥、嫂子都回来了。一家人聚在一起,那位陌生的男子是我妹夫。我回来十几天后,他跟我妹妹办了婚礼。

那一天,是1990年9月30日。阳光灿烂,秋风似水,天高云淡。

已经很久没有回忆往事了。20年来,我经历了一段常人看来是匪夷所思的岁月,并且由此改变了我原来的生活轨迹,改变了我的一生。今后的日子,我会越来越少地回顾或者重温这段往事。

今年清明节啸聚一伙人去河南商丘看梨花,回郑州的路上,刘国基大哥说了这样一段话:再大的风云际会,过后都会云淡风轻,不必要沉溺在过去的辉煌荣耀里。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还有很多纠葛需要清算;而对我来说,一切都过去了,即使心里有再多凄凉辛酸,表现出来,也会越来越心平气和。

我的目光温暖而忧伤、安静而平和!

1989.真实的纪念:往事如烟 - 姚小远 - 姚小远的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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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远2010年9月30日星期四 12:16栖居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