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词:谁都不是一座孤岛,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感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
——约翰·邓恩
敲打第一个字符时,我查看了一下那条发自20日12:34的微博——明天下午2点,我准备去现场鲜花祭奠,也希望当天国家能降半旗哀悼。有愿意一同去纪念的朋友,可在被焚大楼门口碰头,做一个简单的默哀鞠躬仪式,表达哀思。外地朋友不能到现场的可委托我献花,只要在转贴中注明:“替我献一支白菊!”我统计人数后集中采购,一定帮你们送到!——已转发10435次,评论6046条,还在继续??
实际上,在转至1654次之后,不知是新浪微博系统故障还是屏蔽,此帖曾戛然而止。
这让我很诧异,宁愿相信是系统故障,而非人工干预。1115上海胶州路火灾之后,微博上传言特别多,网络监管也加强了。但像我这样善意的帖子也屏蔽的话,总有点说不过去。再一想,可能是怕召集到现场的围友太多,秩序不好管理。如果是以这样的理由屏蔽,出发点倒也是好的。
正胡乱猜疑,家里门铃响,夫人去开门。门口站着七八个警察,有制服也有便衣,指名找“夏**”,那是我身份证上的本名。我请对方出示证件,其中两位亮了下警徽,有点香港电影里阿SIR的架势。我自然而然想到下午的献花帖,直接问:是否明天我不能去献花?对方否定,问我是否可进屋谈?我说不可以,我有洁癖,我跟你们走。
便换了衣服跟他们去警局。
做笔录时才知道,确不是为了献花。而是为了前几日一个关于火灾的征询帖。火灾当天我在现场听一位住在邻近的阿姨说,中午时分,消防车曾来扑过一次火,当时明火扑灭了,可能没仔细勘察就走了,然后下午再次烧起来,终酿大祸。此事当然非同小可,我便发帖求证。随后@扬子晚报谷岳飞跟帖:终于看见这条信息了。我第一个采访对象告知,她就住对面,12点半见消防车来过,不久又走了,估计是以为火灭掉了就闪人。把此事告诉编辑,大家异常震惊,然消防拒绝采访,这料至今不敢报。
警察询问我和谷岳飞关系。我说是陌生围友,自发跟帖。
我这边在做笔录,外界却炸开了锅,我夫人、小说家任晓雯在我走后,于19:41发帖:“警察站在过道里,有便衣,有穿警服的,其中一个晃了晃证件,说找夏**,要进门来谈。问是不是为了明天献花的事,他们说不是。@夏商说:我爱干净,不喜欢别人进门,我跟你们出去谈谈。现在他们出去了。”
警方称是上海市公安局和静安分局的网络安全警察,态度很友善,端茶递烟,我不抽烟,谢绝了。找我的意图是,我那个帖子的内容是耳闻不是目睹,但经传播后给社会的安抚稳定工作带来阻力。希望我可以删掉原帖,写一个新声明。我解释道,我原帖里并没说此事属实,说明了我是耳闻,是求证,目的是为了真相早日水落石出。警方认同这一点,表示他们也正在调查,也希望能尽快有个结果,向公众公布。我说,其实我们目的一样,就是使用的工具不一样,警方有调查取证的各种手段,而我们普通市民的消息来源很单一,通过互联网求证是最捷径的办法。
回家后,我删了原帖,重写一贴:
经与市局和静安网安同志严谨推敲,特发声明:本人先前所发“据说大火曾被静安消防扑灭,但没仔细勘探即停止,导致死灰复燃”一贴。是我现场亲耳听到的说法,非目睹。同时警方确认,此消息官方在调查中。双方一致呼吁,在此事调查期间,请广大网民不要再进行传播,警方将继续调查至水落石出。
这帖子刚显示,那边警察的电话就来了,口气里略有责怪,但还是比较克制,希望我删除“亲耳听到”字样。我很诧异对方会提出这个要求,马上又发一帖:
刚公安来电,希望我删除“现场亲耳听到”的说法,这与事实不符,我只能婉谢。但我愿意因没进一步证实而导致转帖,给有关部门造成被动表示诚挚的歉意。同时我再次希望公安能尽快拿出推翻我说法的证据,我愿意在证据面前再次发贴以正视听,消除影响。另明天献花不变,请大家遵守秩序,献花后尽快离场。
说老实话,因为刚被“喝过茶”,我的措词经过了仔细斟酌,既保留自己为人的底线,也尽量配合警方的意图。我想,这样一个明确的“道歉声明”,警方完全是可以接受的,处理此事的警察也可以给上峰交差。可未料到,五分钟后,我接到了一个怒气冲天的电话:“夏**!你什么意思?”
我大惑不解,对方说,你把前两个帖子都删掉,我读给你听该怎么写。我说那我微博加你,你私信给我,我直接上传得了。他说不行,我读,你记。我一口回绝。他根本不听我任何辩解,虽然没有问候我父母,也算出口不逊了。我当时就蒙了,听音辨人,这是刚才那几位和颜悦色的警察里的哪一位呢?难道不是警校毕业,是变脸学校毕业?对方撂电话前发了狠话,要对我进行追究法办。我又去把那帖子看了两遍,实在没看出有什么不妥,既承认了“没进一步证实”,又表示了“诚挚的歉意”,理解不了对方的肝火从何而来?利用公器对一个公民进行威胁的底气从何而来。
又发了一帖:在我写了上一封道歉帖之后,又接一电话,就没有刚才局子里的好态度了,言辞非常严厉,说我没有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已经写:“愿意因没进一步证实而导致转贴,给有关部门造成被动表示诚挚的歉意。”还是说我写的不对。对方说让我考虑后果,要追究我的什么什么责任,其口气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威胁。
这三条帖子累计转发逾3000次,@财新赵何娟@摄影师王麒@嗎糜嗎糜哄等围友发表了附议帖,表示在不同渠道也听到过类似传闻,毕竟在我被警方问话后,他们发这样敏感的帖子是需要勇气的,这让我感受到了围友的正义和担当。此是后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回到“献花帖”,我的帖子停转了,却发现同城的围友王小塞也在做类似的事。这位读起来像王小山,写起来像王小骞的小伙子是个热心人。前不久大闸蟹上市,他在阳澄湖,临回上海前发帖,有没有要带大闸蟹的?他负责送蟹到户。我就私信把住址给他,委托他带8只。两个多小时后,他果真提着一串蟹按响了我家门铃。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微博下见面,匆匆2分钟,他就离开了。但这个安瑞索思(中国)公司的广告创意人,给我留下了认真热心的好印象。虽然他微博上的签名是:“斯文中略带澎湃,邪恶中略显羞涩。外号:花爹”。其实是好孩子冒充老流氓罢了,这种故意作践自己的家伙我见多了。
王小塞的献花召集令是:无论你是带V的名人,还是不带V的草根,这一天,我们都是上海普通人。11月21日离11月15日刚好7天,这一天,我们一起哀悼大火遇难的同胞,用鲜花铺满整条马路。“为11.15胶州路教师公寓遇难者祈福”地点:上海静安区时间:11月21日。
而当时,他人已在上海著名的花卉集散地—曹杨路花市,准备预定次日要用的鲜花。并且用手机发出一条微博:
明天下午两点头七胶州路哀悼日会一直在现场,现在,我在曹杨路花鸟市场订花,外地的朋友需要代送,转发注明“替我送一支鲜花”,我会统计后免费帮你完成心愿,如果一束以上代购,8元一束(13支),我统一预订,让鲜花铺满整条马路。
我便私信他,能否帮我也代定菊花?我把1654凑成整数,黄菊和白菊各900朵。这个数字考虑到九九归一的涵义,既包含了转发的1654位围友,也包含了更多的爱心人士。小塞爽快地答应了。
事后知道,他整整忙活了一夜。加上我的1800朵菊花,最终抵达现场的鲜花超过一万朵,另加花篮若干。值得称道的是,花店老板不但给了最优惠的价格,另做了一只很大的花篮送到了现场。
——我这儿和小塞落实了花卉数量和要求,便去看书,临睡前准备关电脑,发现“献花贴”奇迹般复活了,已从1654递增到3000多转,因为有@潘石屹@洪晃@北村@恐怖大王李西闽@央视王梁等知名围友的转发,这个帖子的速度快到我看不过来。我一想坏了,这大半夜的临时加花也来不及了,23:48知会围友道:
我的献花帖在下午可能因微博技术原因,在转发至1600余次后,不再能转发,故委托正在花市采购@王小塞兄定了1800支菊花,黄白各900支。晚上却又复活,现在还在转发,只能向后面的朋友致歉了,好在数量是其次,主要是心意。另有不少留言要账号汇款,在这里统一回复,单支金额不大,不必了。
第二天起床看微博,“献花帖”已破8000转,给小塞打电话,问他挽联是否来得及改?小塞说他正在花店等花农,马上就让店主重写。我把要修改的挽联内容告诉他:一条是:沉痛哀悼火灾遇难同胞。另一条是:夏商任晓雯全家及10000名微博好友。
之所以写10000名,是预估数,事实上,到下午正式进入火灾现场,“献花帖”转发确已过了一万,说明这个预测大致是对的。
下午13:00去现场找小塞汇合。花已经运到,我把垫付的钱还给小塞。小塞的团队中包括了@凡人阿政@徐瑞延@李大龙@四裤说@时报翔哥等围友,组织工作做得很细致,给围友的花束上编上名字卡片,写了几条给力的大横幅:“逝者安息,生者坚强”、“沉痛哀悼胶州路大火的遇难同胞”??但最扎眼的还是一块用鲜花编制的巨型花匾:“上海不哭”。
当天警方封掉了周边的小路,只有一条狭长的临时通道可以进入。小塞考虑到如此数量的鲜花在祭奠现场肯定无法处理,在西康路找了个停车场摆放,通知数百名围友来拿。停车场到火灾现场步行大概15分钟,花多人少,有些围友献完又折回来,再继续排队献花,直到把万朵菊花献完。
我这边,任晓雯先到,然后@财新赵何娟@乐双生@刘海岚也连续赶来。小赵是《新世纪周刊》高级记者,是为了这个案子特地从北京来沪调查,我是第一次见这位小个子的湘妹子。潦草地寒暄后,大家各自拿了花束离开停车场。
我和@徐瑞延提着花篮往现场走,才知道这位“看房网”CEO是专程从杭州赶来,他说,这次从杭州来沪参加祭奠的人据他所知就有300多。刚巧经过一个水果店,嘶哑的音响在放悲悯的乐声,那调子似曾相识,辨识了一下,应该是《大悲咒》。
再走几步,传来真实的念佛声,问了路人,说是静安寺玉佛寺的和尚在放焰口。这两个著名寺庙都在静安区境内,前者还是该区名称的渊薮。那路人继续说,听说还有喇嘛也赶来念经了。我暗忖,如果是从西藏青海飞来的,动静可有点大。又一想,汶川舟曲遭灾的时候,上海跑去帮忙的市民也不少。这人的怜悯心泛滥起来,千山万水有时真隔不住。
18:21终于来到那栋烧空的大楼废墟跟前,满街的花束和花篮,也许上海所有的鲜花都聚集在了这里。我站定,默哀,把一万名围友的心意带到。这时,距离我写“献花帖”30个小时。我从浦东迁静安将近十年,长期在此工作生活。教师公寓是我常经过的地方,前些年想投资房产,觉得它地段闹中取静,还有过购置其物业的闪念。那天起火,听说是这栋楼,立刻就赶去了,跑到邻近的街区,说消防队正在救火,路已封锁,刚好办公室来电找我有事,只好折回去。回头看时,乌黑的烟雾弥漫天空,当时还在想,虽然吃相难看,但有消防在,估计不会有大问题,最多损失点财物吧。脑子里根本没动过死人这根弦,更没想到会死那么多人。
等返回办公室,再看微博,已经有死亡传闻。但不是很相信,网上以讹传讹太多了。一直到临下班,想想不对劲,又往那边赶,等站在那栋楼下,才知道大势已去,上海历史上最惨烈的火灾已经发生,虽然当时不知道具体的伤亡数字,但眼睁睁看着那些窗洞像炼狱般熊熊燃烧,理智告诉我,里面的人绝无逃生可能。想着那些住户,在理应最安全的钢筋水泥大厦里,正在午睡、看书、发呆、上网,却突然火焰破窗而入,来不及呼救就窒息、挣扎,鲜活的生命离开躯体,我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现在,凌晨的上海,整个城市在黑暗中安睡,我的电脑也准备合上眼帘。这场火来得那么突然,直到此刻,我仍然有点恍惚。这场火来得那么凶猛,让每个上海人都感到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哭泣。
想起白天有人在我的一条微博上留言:从“汶川不哭”到“上海不哭”一个思路,看似坚强,实则虚弱。该哭就哭,当笑则笑,才是正常的。”
我知道,有太多人对这场本该避免的火灾不满,对火灾中暴露出来的寻租腐败不满、对工程的管理不善不满,对电焊工成为替罪羊不满,对消防不利反得到表彰不满??直至对那只“上海不哭”花匾不满。
可是,“上海不哭”怎么可以这样解读?我反驳那条微博:“上海不哭”难道是字面上所说的让上海人不哭?我认为是恰恰相反,是因为已经哭了,但不要局限于哭,从哭中走出来,选择坚强!
事实上,鲜花的力量已经显现出来,就在今晚,韩正市长正式向全市人民道歉——
我和正声同志一致认为,上海建筑市场表现出的混乱现象以及监管不力,是造成“11·15”特别重大火灾事故的重要原因之一,为此,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深感内疚和自责。市委、市政府考虑,把11月15日设为上海“城市公共安全日”。
一位中央政治局委员和一位直辖市行政长官,用这种近乎谢罪的口吻向市民道歉,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是罕见的。
2010年11月22日凌晨急就于寓中
(专供11月29日《南都周刊》特稿,发表时有删节,此为完整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