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门祖孙三代中,都出了“反对派”:梁启超想通过改良拯救中国,梁思成要通过保护北京城拯救中国文化,都失败了;轮到梁从诫,想通过保护中国生态拯救地球。他的抱负其实比前两辈人都大,奔走守护十八年,辞世之际,大陆生态环境已到了空前危急的程度;一地烂污中,横陈着无数GDP数字和官员们“不容置疑”的政绩……。
作者:章立凡
2010年11月2日上午,前往世纪坛医院送别梁从诫先生。越靠近目的地越难走,交通台的广播说,复兴路一带已实施临时交通管制。此前章诒和曾告诉我,梁家只想办一个小范围的告别;消息在虚拟世界以几何级数传开以后,居然引发了现实中的某种紧张。
一个家族的背影
医院终于到了,进门后直奔告别室小院。送别者有秩序地排队静候,满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字体的挽联挽幛,在寒风中飘荡,绝大部分是“自然之友”等环保NGO及志愿者敬献的,他们要通过这种集体表达方式,向这位中国民间环保事业的开创者致以最后的敬意。
我与内子手持菊花走近告别室,梁先生的公子梁鉴很快发现了我们,随后又见到了梁夫人方晶女士和小女梁帆,章诒和、蒋彦永、牟广丰等友人也陆续到达。据广丰说,正在帮梁家寻觅一片林地树葬,以了却逝者守护大自然的心愿。我提起香山梁启超先生墓园,里面不是还葬有梁氏家族的后人吗?他说墓园已经交公,现在无法安葬族人了。
10点整,告别的时刻来临,先是梁氏族人入内告别,很快轮到我们。
鲜花丛中,梁先生的遗容比生前清癯,头颅微微后仰,嘴好像没有完全闭上,就定格在灵魂离去的时刻了。三鞠躬后,依次将菊花献上;环绕一周行将走出时,我停步回望逝者,觉得他仿佛挣扎着,要为保护地球母亲发出最后吼声……
其实这只是我的想象,梁先生在去世前好几年,就无法正常思考了。我们和梁先生等几家朋友,每年照例有几次聚会,直到有一回发现他反应迟钝,往后的聚会就无形中停止了。后来得知,他得了阿尔兹海默氏症。
从告别室出来,听蒋大夫追述了梁先生辞世的经过,相对唏嘘而别。途中取出仪式上分发的纪念折端详,上有生平简述、生活照、亲友的送别寄语,以及梁太夫人林徽因女士在他出生后写的一首小诗,母亲深情地对儿子吟唱:“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绿地封面上是梁先生的遗照,一副孩童般的笑靥,用调皮的眸子凝视着我,也回望着人世间。
梁从诫的逝世,唤起了人们对一个近代名门的历史记忆:梁启超,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梁思庄……这些在中国知识界大名鼎鼎的人物,到他这辈已是第三代了。梁从诫留下的“三代人都是失败者” 这句话,此刻正被热议且令人永远痛心,他自己也曾总结说,悲剧的成因是由于“选择空间越来越小”。
消逝的空间
梁启超先生是近代伟大的思想家,同时也是政治家和学术宗师。他出生于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末期,受过完备的儒家传统教育,在中西文明对撞的历史环境中成长。清王朝前期曾有严酷的文字狱历史,但自从传统的农业文明在强势的工业文明冲击下落败,国人逐渐睁开眼睛看世界。尤其是甲午战败之后,办报、结社、讲学成为社会风气,戊戌政变后虽一度处于低潮,但在国难深重的背景下,改革专制制度、实行宪政逐渐成为朝野共识。
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以后,颁布了《结社集会律》和《报律》,后来在舆论的强烈批评下,修改了其中某些限制人民自由的条款。《报律》令国人办报有较为宽松的社会政治环境,注册登记手续极为简单,言论相当自由,举凡时政、制度、法律、政策、腐败、社会黑幕等等,包括圣旨在内,皆可公开批评。《结社集会律》打破有清以来严禁结社集会的罗网,只要不是以武力推翻清政府的革命党和会党,一切公开的政党和团体均有合法存在的权利。
梁启超在上海创办的政闻社,尽管因清廷对康、梁的通缉令而无法登记,但仍可凭借报刊的平台发表大量言论,并与革命派展开论战。民国成立以后,他不像康有为那样敌视民国,坚持保皇复辟,而是组织进步党继续参政,在议会政治中与国民党分庭抗礼。袁世凯称帝时,他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策动蔡锷发动反袁起义,保卫了共和政体。
或许正是由于经常处于反对派的地位,梁启超才能保持逆向思维,并在思想学术领域大放异彩。他深刻认识到“今日世界之竞争,不在国家而在国民”,以“作育新民”为己任,大量介绍西方政治学说;以极富感染力之文笔,发表《少年中国说》、《新民说》、《新大陆游记》等政论、散文,率先批判消极落后的“国民性”,提出政治、宗教、民族、生计的四大自由,提倡“新文明再造”。晚年脱离政治后所撰《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学术名著,将中国历史置于人类文明史的视野中研判,从方法到观点,开新史学之一代先河,对后世影响甚巨。
应该看到,当年的立宪派与革命派之争,其终极目标都是宪政,惟方法手段有别。梁启超与革命党人虽政见分歧,私谊仍在,保持了君子风度。孙中山逝世时,他还亲往吊唁。党派利益的极端化,是引入苏俄政治模式之后的事,变成了两党之间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党派政治的一元化意识形态,令从清末到新文化运动所开辟的多元文化空间逐渐缩小。
生于1901年的梁思成,属于新文化运动背景下造就的一代学人。多元文化空间中百家争鸣的学术气候,涌现出胡适、梁漱溟、钱穆、冯友兰等一批学术大师,梁思成也是其中之一。身为建筑学家,他不像父亲那样在政治和学术两个空间中自由行走。而是在专业领域内,将自己的才华发挥到极致,至少前半生是如此。整个国民党统治时期,即便有“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那样的独裁,有《图书杂志查禁解禁暂行办法》、《战时新闻检查办法》等钳制言论自由的法规,但学者们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仍享有较大的学术自由空间,即便是李达这样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也还是有著书执教的环境。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都不是热衷政治的人。北平围城期间,他们被未来领袖保护故都古迹的诚意深深打动;然后与无数善良的爱国知识分子一样,对新时代满怀憧憬,热心地设计了新国家的国徽。江山定鼎之后,意识形态彻底定于一尊,不容任何异见,即便是专业人士的学术见解,也会作极度政治化的解读。梁氏夫妇在内战中保护了北京城,进入和平年代,却为了同样的原因遭遇厄运,眼睁睁地看着古城墙被一步步毁掉,同时被摧毁的,还有自己的学术生命。如果能学某文化大佬摧眉折腰,或许能坐享安贵尊荣到老;但梁启超的后人不是这种人,既然别无选择,就只有坚守学术良心。
无异见则无大师
纪念折的寄语中说:“梁先生,您在六十岁时放弃学术研究,选择了民间环保之路,无论从个人角度还是从国家角度来说,都可谓从零开始……。”
这句话的背后,其实是一个人的生命被白白浪费了几十年。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在错误的时间降生在错误的空间。1932年生于北京的他,曾就读于北京大学历史系,如果没有各种政治运动及其后的选择,他应该是我的同行。在有限的生命被浪费之后,他没有继续历史研究,却选择了历史使命,在新一轮改革潮中成为民间环保的先驱。
我1979年在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打工时,梁从诫正主持《百科知识》杂志。在同事口碑中,他是一个对工作要求相当苛刻的人。如今回想,他应该是继承了母亲林徽因的完美主义个性,对他人、对自己、对环境都是如此。他曾不顾情面地指责破坏生态人文环境的大小官员,曾骑着老旧自行车去政协开会,曾回收使用别人丢弃的的家具和文具……,有次他留给我一张名片,还特地说明是用再生纸印的。
有朋友调侃说,梁从诫是位没有著作的大师。我凭吊他留下的博客,人去楼未空,里面的文章寥寥可数,其观点中不乏异见,但也确是真知灼见。梁先生是梁门理念的践行者,从争取结社自由而言,他创立了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个民间环保组织;从争取言论自由而言,他不断推广自己的理念,将中国民间的环保声音变成了政协提案(尽管效用有限),传达到各种国际性会议和组织。他以花甲之年从零开始的生命行走,浇铸了一本大书。
梁先生当了四届全国政协委员,自称是“爱国的反对派”,也曾对我谈及政协官员对他的“善意警告”。在“政治养老院”中,他只是思想解放年代的孑遗标本,“歌德派”稳居主流,理性的“爱国反对派”越来越少。耐人寻味的是,随着民族主义声浪的勃起,社会上“爱国愤青”越来越多……
梁门祖孙三代中,都出了“反对派”:梁启超想通过改良拯救中国,梁思成要通过保护北京城拯救中国文化,都失败了;轮到梁从诫,想通过保护中国生态拯救地球。他的抱负其实比前两辈人都大,奔走守护十八年,辞世之际,大陆生态环境已到了空前危急的程度;一地烂污中,横陈着无数GDP数字和官员们“不容置疑”的政绩……。
望着梁门三代人寂寞的背影,感叹大师辈出的时代已成历史。科学发展的原动力,是对人类有限知识的怀疑与拷问;所谓大师,就是一批有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他们对人类文明进程中的各种问题发出质疑,不断提出新解读、新主张、新方案。一个失去了文化多元性且不容异见的社会,不会有思考与进取,不会有文明的创造力,也不会产生大师。
2010年11月23日 风雨读书楼
《文史参考》2010年第23期(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