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头颅掷未成,老撑侠骨意纵横。长空万里书何字,鸦雀无声雁有声。”
“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自己应该说的话。”
作者:盛禹九
盛禹九:鸦雀无声雁有声
鸦雀无声雁有声
——追记和刘宾雁最后一次谈话
盛禹九
刘宾雁与盛禹九,2005
刘宾雁辞世五周年了。作为一个知名的作家和记者,他已经走入历史;作为一个相知多年的老友,他依然活在我的心中。近年来,宾雁的身影不时在我脑海中浮现,他的一些随意、倾心的谈话常在耳边回响,使我感到有必要记录下来留作纪念。下面记述的是我和他最后一次会晤和谈话。
那是2005年7月,我重返纽约探亲,得知宾雁的癌症扩散后,便想到要去探望。行前,宾雁特意嘱咐我:不要坐火车,要坐公交车去。因为老伴朱洪的眼力已不如前,有个汽车站(Twin river)离他家很近,朱洪开车接送比较方便。
我按照宾雁指定的路线前往。正是盛夏时节,新泽西的天空一片湛蓝,白云朵朵,阳光灿烂,随车奔驰在碧绿的原野上,周边寂静无声,微风吹拂,使人暑气全消。来到宾雁家,一进客厅,只见他穿一件深蓝色短袖衫,躺在长沙发上看报;见我来到,连忙起身打招呼。这是我第二次来到他家。一年多不见,他增添了几许白发和皱纹,声音依旧洪亮。当问到他的身体情况时,宾雁边沏茶、边对我说:“我现在吃中药,是一位老中医开的方子。目前我的自我感觉还好。”使我得到了一些放松和安慰。
“亲吻一次家乡土地,也就满足了”
2003年9月,刘宾雁托我带回一封写给中共中央当局申请回国的信。信中写道:
“我被确诊患了肠癌,国内子女急切希望我能回国治疗和休养。我本人也有意看看国内的变化,同时探望几位亲友。长姐刘放养我成人,恩重如山;1957年又受我牵累受难,现一身伤病,年迈八十,时间不多了,我亟欲一见,略尽如子之心。同业老友健在者二三人,亦期有一会之机。此外便是看病、买书,别无他计了。”
这次见到宾雁,我首先告知他:“你的信我已经托人转交到了,至今没有见到回复。”
宾雁说:“我听说了,没被批准。上面有人表态:戈扬可以考虑,刘宾雁不能回来。”
我说:“这样的结果,人们早已预料到了。它出乎少数人的政治需要,有悖于天理人情。戈扬现在躺在医院里,说话都有困难了。她没法回去,人家也不怕她回去。你的情况不一样:尽管你回国后只是看病、探亲访友,‘别无他计’,可在一些人的眼中,你仍然是一个喜欢‘干预生活’的可怕人物。你的存在就是一个象征,一种力量。听说江泽民当政时,谢晋导演在一次会上对江说,应该允许刘宾雁回来,没有道理不让他回来嘛!江泽民没有接话。他们内心虚弱,所以不能让你回国!”
“我有那么大的威慑力吗?!”
“有的。”
我俩哈哈一笑!
我开始劝刘宾雁在境外安心养老。我说:“这里有罗斯福说的‘四大自由’,可以随意写作,研究学问;这里有你不少的亲朋好友,不会感到孤单和寂寞。当你八十大寿的时候,有那么多热心人为你举办盛大的祝寿会。如果回到大陆,你能享有如此规格的待遇和荣誉吗?!”
“我很感谢那些支持和帮助我的人们。我在这里生活了近18 年,过得很充实;但不能说没有遗憾。这里流行一句话:‘失去了土地,得到了天空。’意思是:虽然离开了祖国大地,却得到了自由天空。这曾经是许多政治流亡者的一种感受和心声。实际上,并不是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有些人在国内受到迫害,无奈地来到这里,言语不通,找不到工作,连生存都困难,这 ‘自由的天空’有什么用?!其实,不止是一般人,许多民运人士来到这里,都面临着一个生存和发展的问题。有时,人们为了争夺一个小小的生存空间,彼此内斗、小动作接连不断。我写过一篇《海外民运的悲哀》,就是有感而发的。当然,就我个人来说,生存问题并不存在,可对‘失去的土地’始终牵挂萦怀。随着年龄老化,特别是患病以后,这种思念之情越来越历害。因为那块土地毕竟养育过我,那里有我众多的亲友,有我生活的足迹,值得我重访回味……一些人怕我回国后长久停留。其实,我的要求并不高,哪怕回去打个转,亲吻一次家乡的土地,也就满足了……”
刘宾雁是很平静、带着感情说这番话的。他几次仰望窗外,似在回忆,又像在等待和盼望……使我深深感受到一个白发老人、他乡游子想回归故土的急切之情。我无法帮助宾雁实现心愿,只能说几句不着边际的套话来宽慰他:
“回国的机会还会有的。索尔仁尼琴在外流亡了多少年,最后还不是回到了祖国吗?!再等等吧。”
“当右派是我最好的选择”
听罢刘宾雁的诉说,不胜感慨!记起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幸而当了右派,没有当走资派。”我问他对此如何理解?
宾雁说:“这是我1985 年悟出的一个道理。我在祝寿会上说过:我最好的选择是当右派。如果我不当右派,要么就一事无成,要么就可能在文革中死去。我有几种可能不当右派:第一种可能,1957年不戴右派帽子,但会给你记在账上,给个严重警告或留党察看之类的处分,我还是党员,还可以当记者;然后,我会继续写文章,攻击‘大跃进’,再给我记在账上,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62年再给我平反;最后,到了文化大革命,新账老账一起算,像作家海默一样,非死不可,绝对跑不掉!第二种可能,当高干,活下来,像刘白羽、林默涵、魏巍那样,很安全地活下来,结果落得什么都没有。这种可能,不值得羡慕。第三种可能,就是和‘四人帮’搞在一起。我认识张春桥,可以依附他,非常兴奋地投入,成为姚文元一类的笔杆子。可当时我的右派问题没有解决,他们肯定不会要我。因此这种可能性也不会有。以上几种情况,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当右派最好。若不是被打成右派,我至今也会像50年前一样,养尊处优,根本无法和农民对话。打成右派以后,我被打到底层,才有机会了解老百姓,才能从他们的立场看问题。尽管几十年来受了不少折磨,家人也受到连累,至今回不了故土,我无怨无悔,因为我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
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因文得祸,也因文得福。现在,你在海内外享誉很高:在国内,有人喊你‘刘青天’;在海外,有人称你是‘中国的良心’。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口碑更可贵的呢?!”
“我写过一些东西,受到社会的关注。中国的作家记者那么多,为什么独我受到关注?还不是因为在中国写社会问题的人太少了么?文革以后,假如再有5 个作家,比如王蒙、冯骥才、邓友梅……他们每人哪怕只写一篇关注社会的作品也可以,整个社会舆论的力量不就好得多吗?当然,经过了多次运动,很多人心有余悸,或者说心有预悸,不想写,不敢写。八十年代还有过‘清除精神污染’,刚一起头就被胡耀邦、赵紫阳制止了嘛,说明共产党的领导人里面还存在着正面的力量。在八十年代,在胡赵当政时期,没有一个作家因为写作被戴帽子,更没有一个作家被逮捕。没有嘛,怕什么!”
刘宾雁接着说:“哈维尔赞成一些哲学家的意见,认为知识分子的作用就是发出警告,使社会预见灾难的到来。知识分子应该和专制、腐败现象势不两立,应该是一切谎言的揭露者。1968年捷克的改革遭到镇压后,捷克的知识分子在最艰苦的条件下,成了坚持斗争的唯一社会力量,一个强大的民主传统起了重要作用。我们没有这个传统。”
我说:“李锐对我说过:中国知识分子具有天生的软弱性和依附性。中国没有西方那样强大的民主传统,却有着强大的‘三纲五常’‘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和惯性。要众多的中国知识分子发出不同的声音,形成一种独立的力量,在目前还存在着不少困难。”
“李锐是党内真正的改革派和民主派,我很敬佩他。在中共党内,像他那样具有独立人格和批判精神,和错误路线斗争到底、而又成效卓著的人是不多的;论成果的话,他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他不是专业的作家和学者,平生大部分时间公务缠身,可是居然能有20卷著作。他把中共几十年党史中的很多重要事件的真相揭示出来,特别是对最复杂、最诡秘的政治人物毛泽东的真实面目作出了深刻的分析,这是相当不容易的。”宾雁如是说。
窗体顶端
“哈哈,我崇洋媚外?!”
当回忆1958 年和宾雁在山西农村度过的那段坎坷岁月时,我谈起一件往事:当时和我们在一起“劳动”的另一位难友(《中国青年报》一个部主任,思想偏“左”,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90年代去世)曾经对我说,1954年他和刘宾雁一同采访“日内瓦印度支那会议”,听到刘宾雁对瑞士的自然风光和社会氛围的赞赏,认为刘宾雁“崇洋媚外”。我对宾雁说,“这位老兄当年对你的这个评论,目前在国内一部分人中依然存在。人们对你的实际情况并不了解,是一种误会。”
“哈哈!我崇洋媚外?!”老刘听着,一声大笑,接着说:“瑞士的自然风光秀美,社会安定,举世公认。人家重视环保,政策对头嘛! 我来到美国后,发现这里有许多好的东西,但我对这个国家并不迷信。这里的贫富差距很大,种族歧视问题依然存在。至于它对外霸权主义,特别是布什发动的伊拉克战争,许多美国人反对,我也反对。我不大理解,为什么这里有那么多的中国人,包括许多民运人士,都支持布什的政策?!”
说到这里,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又补充说:“美军占领伊拉克已经一年多了,死亡1000 多人,每天花费的钱财超过一亿美元,美国人的生活水平每况愈下,福利不如欧洲,上班族工作时间长,休假比欧洲人短,现在人人自危,唯恐老板有一天把自己赶走……伊拉克人在这场战争中的死亡和伤害,恐怕超出美国人的几十倍……单凭这场得不偿失、完全可以不打的战争,布什总统就应该下台;但是很多人居然还死死地抱住布什不放!这叫人怎样解释呢?”
刘宾雁是个理想主义者,喜欢研究问题,探索社会。聂华苓说过:刘宾雁一到爱荷华,就急着要了解美国社会。他看许多报纸、杂志,还写信给他认识的一个中国人,要看那个人写的关于美国的一本书。刘宾雁说,他要研究美国社会的毛病和优点,资本主义社会究竟有什么问题?这一切,能说刘宾雁是“崇洋媚外”吗?!
记得2003年5月我访问刘宾雁后,写了篇文章——《二十年飘泊喜重逢》,里面提到一件事:“几年前,一位老友(谢昌逵)去看望刘宾雁,刘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来探监了!’”曹长青在2006年4月发表的文章中引用了我这一段话,并说:“正是由于这种对共产党割舍不断的恋情,刘宾雁才在自由的美国,感觉如同坐监狱。”其实,刘宾雁说这句话,主要反映他的一种“被流放”的心态。他思念故土,想“叶落归根”而不得,因此把所居地视同“监狱”。这倒不是“对共产党割舍不断的恋情”,恰恰相反,是对自己“被(共产党)流放”的一种愤懑和批判。
刘宾雁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而且相当执着。过去,我俩之间常有争论。这次,我向宾雁打听胡适在纽约的旧迹行踪,想去参观探访。他不以为然地说:“现在一些人‘尊胡贬鲁’,你是不是赞成他们的观点?”
我明确回答他:“我不赞成‘尊胡贬鲁’。我认为,鲁迅和胡适是我国近代文坛的两个巨人。他们对中国文化的贡献,是同时代的许多文人学者无法比拟的。但胡鲁两人的贡献,各具特点,各有千秋:鲁迅偏重于‘破’。鲁迅对旧中国政治、文化、伦理,以及‘国民性格’诸方面的剖析,相当深刻,可以说前无古人;但他在政治思想上究竟主张什么,提倡什么,不十分明确。胡适在许多方面是‘有破有立’的:他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他提倡白话文,反对专制独裁,提倡民主、法治、宪政,具有时代精神,是我们国家努力的方向。人们说:20世纪是鲁迅的世纪,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我赞成这个观点。”
说完自己的想法,等待对方发表意见。刚好朱洪走进屋来,跟宾雁商量着一件事,岔开了老刘的思路,他没有和我展开辩论。我们转入下一个话题。
“八十岁仍在寻找共产党?!”
我谈起《八十岁仍在寻找共产党》,这是一个记者采访刘宾雁后写的一篇通讯的题目。我说:“有人看了这篇采访后,感到疑惑:刘宾雁被共产党开除两次,已经被彻底抛弃了,为什么还割断不了那份感情,八十岁仍在寻找共产党?!”
刘宾雁回答说:“那是多维记者高伐林对我的一次采访。高伐林问我:在你近年所写的文章中,你最重视那一篇?我说:《寻找共产党》。其实,我这篇文章主要谈的,是中国大陆的一种社会现象;不是说我个人‘八十岁仍在寻找共产党’。高伐林误解了,他那篇文章是‘题不对文’。”
接着,宾雁介绍他文章的大致内容。他说:“我文章中讲了好几种现象:一是80 年来,我看到,一代又一代中国人曾以各种方式寻找过中国共产党,而下场各有不同。张志新是个特例:她在文革中受到残酷的迫害,还要‘找党’。那是我 1980年在她的档案里看到的。不管审讯者问她什么问题,她老是说:‘我要找党’,‘我要找党’……她直到死亡还在寻找理想中的共产党。当张志新被割断喉管以后,依旧有那么多中国人敲击党的大门,要求加入。听说现在大学生中入党又成了热门!这个党永远在‘成长,壮大’!这种现象很值得研究。”
我插话说:“今天人们找共产党,是因为这个党是执政党。过去参加共产党是要掉脑袋的;今天参加共产党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利益;或者说,利益多于荣誉。有个年轻人明确告诉我,他申请入党就是为了找出路、当官,因为在当今大陆,没有党票是当不了官的。”宾雁说:“可怪就怪在党在‘不断壮大’的过程中,又同时在不断萎缩,退化。很多人入党当了官后,放肆捞钱捞利,极少数人被‘双规’,进了牢房;大多数人‘软着陆’,丝毫无损。中共党内不乏好人,他们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但不幸的是,在共产党内,前一种人总是得势,总是吃掉后一种人。但是没有后一种人,中共能维持其统治到今天吗?!”
他继续说:“我文章讲的第三种现象是:无论从组织上或思想上说,当年的中国共产党已不复存在了。真正的共产党员,经过80 年来各种运动,不是已经出局、被残害,就是成了‘不同政见者’,被打入另册。中共对中高层离退休干部的收买政策,和整个社会的腐烂、衰颓气氛,使一些本可有所作为的人也退缩不前了。继文化大革命之后,九十年代是中共的第二次解体过程。如果中共不进行政治改革,继续腐败下去,一旦政权易手,人民要作的第一件事,仍然是‘寻找共产党’。不过这一回将不是投靠,而是算账了。”
“总之,我那篇《寻找共产党》的文章,是阐述一种社会现象,而不是表达个人心愿。这个共产党早已不是我当年参加革命时心目中的那个共产党了,已经异化了,我80岁还去追求它干吗?!当然,前面说过,共产党里面不论过去和现在都有不少好人,比如胡耀邦、赵紫阳,还有李锐……他们是体制内的改革派、民主派。如果说我现在寻找共产党,就是要寻找这样的‘共产党’。但愿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推动共产党走向光明大道。”
“张学良老练而圆滑”
众所周知,1991年张学良离开台湾去夏威夷定居前,曾在纽约有短期停留。在此期间,张学良韬晦隐居,尽量减少和外界接触;而刘宾雁却在纽约东北同乡会的安排下访问了张学良。我请宾雁谈谈那次访问的情况。
宾雁说:“我是东北人,在少帅治下生活过6年,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自由的年代。我以前没见过张学良。那次见到的张学良,已不是电影中的那个风流潇洒的少帅,而是一个面容瘦削、头发稀疏、长满老斑的90老人,但他精神健旺,头脑清晰。他当面向我们澄清了一些事实:首先,‘九一八事变’,不是蒋介石,而是张学良他自己下令‘不抵抗 ’的。张学良说:‘我当时没认清日本人的侵略意图,想尽量避免刺激日本人,不给他们藉口扩大战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我下的命令,与蒋介石无关。’其次,张学良承认他发动‘西安事变’是‘胆大妄为’,是对蒋介石的“背叛”。他说:‘如果我是蒋先生,我会枪毙张学良。因为这是背叛啊!我陪蒋先生回南京,就抱著准备死的决心。但蒋先生让我活下来,这是蒋先生的宽大。因此,我40年失去自由是应该的,没有什麽好怨的……’张学良还说:‘东北人好捅娄子,我属於这种人。人家让我捅一个娄子,我一定捅俩。’张学良一生捅了两个大娄子(‘九一八事变’和‘西安事变’),一些人说他是‘民族英雄’;另一些人说他是‘千古罪人’。张学良对我们说:‘说我是大功臣,我不领情,不为此高兴;说我是千古罪人,我也不在乎。我给自己起名字‘闲云野鹤’,就是要躲开这些事情。’”
“当问到‘西安事变’时,张学良明确告诉我们:‘我是绝不会说的,到死也不会说。’‘我不想做伤害任何人的事。’这使我们感到失望。”
我说:“张学良避谈‘西安事变’,可能有其难言之隐。有人说张学良是‘一介武夫’;实际上,张学良是个很有政治头脑的人物。他不甘心当‘东北王’,更不甘心久居人下,供人驱使。已经有材料证明:西安事变之前,张学良已和延安方面商定:“捉蒋”成功之后,东北军、西北军和红军将以兰州为中心,成立西北国防政府,并推选张学良为政府主席和抗日联军总司令。张学良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发动‘西安事变’的。也就是说,张学良很想成为全国的抗日领袖,这是他发动西安事变的初衷。他万万没有料想到,当他‘捉蒋’成功后,当即受到莫斯科的严厉谴责。《真理报》发表文章,指摘张为“日本人的内奸”;随后,延安根据莫斯科的指示,从主张公开审判蒋改为放蒋。张的政治图谋彻底失败,于是幡然醒悟,送蒋介石回南京,从此安心度过漫长的幽居岁月。‘西安事变’牵涉到国共两党的许多人,其中千秋功罪,恩怨情仇,内幕极其复杂,一时难以说清楚,只能采取回避的态度,让后人去评说。这是张学良的明智选择。”
宾雁说:“张学良不愿意细说历史,对现实的许多问题也采取回避态度;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批评共产党,无论褒贬,都尽量绕开。比如,我们访谈时有人提出:‘当年日本人侵略中国,杀死了2000 万中国人;中共40多年来,据统计大陆无辜死了6000万同胞。张乡长对此怎么看?’张学良回答说:‘一个政党在夺取政权、维持政权时总是要杀些人的。’ 这位老乡又接著问:‘**事件,中共用坦克、机枪在大街上杀死学生和平民,您知不知道呢?’张回答:‘知道一些,不太清楚。’对他弟弟张学思在文革中的惨死也不表态。总之,他对所有敏感的问题,都以‘我已远离政治,笃信基督’为由,不作回答。这反映张学良经过‘西安事变’后,已变得相当老练而圆滑。”
谈到张学良是否访问大陆的问题,刘宾雁说:“那次座中有人劝张学良回家乡走一走。张说,他近期不打算回去,不愿卷入政治之中。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等政治不再纠缠他的时候。”
我说:“即使张学良想回来看看,恐怕赵四小姐也不会赞成。赵四小姐的一家在大陆的遭遇,她应该是知道的。她的几个姐姐在文革中死得十分悲惨。她有心情和少帅一起回归故里吗?!”
“真正写作时间不超过九年”
我带来胡绩伟送给刘宾雁的10卷《胡绩伟文集》。我说:“老胡跟我说到你。他说你很有才华,当年是他决定调你去《人民日报》当记者的。还说你要是在大陆多待些年,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刘宾雁说:“其实,我这一生在大陆真正的写作时间不超过9年。那就是1956到1957算1年,然后1979到1987年1月算8年,共9年。1949年以后到1979年,唉,损失了22年;也就是说,我从32岁到54岁,最好的一个年龄段,没了。接下来,是1989年后18年的流亡,来到了美国。这里享有的自由要比大陆要多一点,但是远离祖国,失去了创作的土壤和源泉,还能写出什么呢?尽管如此,我仍然是个幸运儿,因为我没死,我的精神没有崩溃,身体没有垮掉,没有家破人亡。我在右派里面算是最幸福的一个。当然有些人,比如王蒙,比我更幸运!如果我能再活10年,我会更加珍惜时间,只要脑子还好用,就一定要多留下一点东西,不管年轻人爱不爱看。”
我问宾雁有什么写作计划。他说:“我现在不能写长篇了,只能写短篇。计划再出个集子,书名想好了,叫《走出千年泥泞》。已经写了几篇,会继续写下去,能写多少算多少。”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
“其实,你也应该多写。前不久,看到你写田家英的文章(指《伤心岂独一田生》一文),知道你和田家英还有一段来往。田家英死得很冤枉!听说他生前几次要求调离中南海,没被批准。”
“田家英是毛的秘书,掌握许多高层机密,能让他自由行动吗?!”我说。
“你那篇文章写得不错,如果再增加点细节描绘,就更生动了。我认为,每个人有着自己不同的身世、见闻和感悟,这是别人无法替代的。一滴水可见大海。一个人的经历也可反映一个时代和社会,应该写下来,留给后人。”
他还关切地问到一些作家老友的近况,其中提到邵燕祥。
吃过饭,午后1点,宾雁打哈欠了,考虑到他的休息,我很快结束谈话。告别时,没让他起身送我,看到他疲倦的面容微笑向我挥手,一阵惜别之情油然而生……
5个月后,12月5日,刘宾雁逝世。12月17日,在普林斯顿大学McCosh Hall大厅,我参加刘宾雁追思会。会场上布满鲜花、挽联及条幅,有近300个刘的生前好友和仰慕者参加,一些学者和作家讲话,还有诗歌朗诵、弦乐四重奏和《松花江上》的演唱,场面十分感人。此刻,我记起邵燕祥赠刘宾雁的一首诗:
“年少头颅掷未成,老撑侠骨意纵横。长空万里书何字,鸦雀无声雁有声。”
用这首诗评价刘宾雁的一生,不是很恰当的吗?!
墓志铭不被允许刻在墓碑上
刘宾雁生前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
“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自己应该说的话。”
刘宾雁死后回归故里,家人为他准备好了墓地,可他的墓志铭不被允许刻在墓碑上。一个政权管制了老百姓的一生,甚至还管制到死后墓地。刘宾雁在天之灵有知,肯定会提出抗议的吧!
——2010年11月20日于北京
五柳村2010年12月4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