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去世前,刘宾雁曾申请回到故土,可是这个国家的当权者不允许。他去世之后,留给世人的一句话:长眠于此的是一位中国人,曾做了该做的事,说了该说的话。这个无比强大、GDP赶英超美的国家惧怕一个文人,一个作家,一个已经年老体迈的老人,可见这个老人的力量。

作者:谭翊飞

DSCN0883这是2010年12月22日,冬至日。一位老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土地。

老人的儿子刘大洪说,冬至是一年中寒夜最长的一天。让我们纪念他,让他的信念温暖我们的信念。

60年前,这个老人还是一个生活在“旧社会”的热血青年,他对社会的腐败不满,寻求救国救民之道。他加入了地下党,信仰马克思主义,他坚信这是救国 救民的唯一道路。这天的葬礼上,那个年月的革命的战友带来了一瓶好酒来到墓地,她一边洒一边哭,她代表天津耀华中学地下党党员来看望这位战友。她的酒泼洒 打湿地上的挽联,她老伴捋了捋挽联,捡起一把土压住。然后,接过老伴手中的酒瓶洒了洒。

在一旁的老者梗咽流泪,甚至站不直身子,但却抿着嘴不哭出声来。

刘宾雁,这个走过80年岁月,又有五年漂泊在外的中国老人终于回来,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和土地上。在这片土地上,无论在什么时代,他都发出了最强音。

中国的良心

清晨的天山陵园,刮起了大风,每个人都裹紧了大衣。黑色的衣服上别上了白色的小花。刘大洪双手捧着父亲的骨灰,慢慢地、慢慢地走向这片几平方米的归属地。

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看着骨灰放入墓地,灵魂在异乡漂泊了五年,终于回到了故土。墓室合拢后,老伴朱洪为丈夫擦拭墓碑,一边擦一边哭,她自始至终没有说 一句话。我看到,她眼中含着热泪。在这个寒冬的早晨,他瘦弱的一只手一直没有再带上手套,露在寒风中。她的背部已有些佝偻,嘴巴有些不由自主地哆嗦。

刘宾雁的一位亲属也含泪回忆起这位老人和他老伴的善良和正直。他们不仅仅养育了自己的子女,还在极其困难的生活条件下抚养亲属的孩子长大。一位老者向朱洪致敬。

葬礼现场,一位老人回忆说,他有一次和刘宾雁一起去逛公园,刘被民众认出来,大家都围住他,要他对大家讲话。这时候,他才知道刘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可是,他到美国去看望刘的时候,刘对他说,我在这里是坐监牢啊。

从《本报内部消息》、《人妖之间》到《第二种忠诚》,无论他面对的是一个极度疯狂的政权,还是一个看似正常却处处隐藏危机的时代,他的作品总是像一 把利剑,直指时代的弊病,照亮人们的精神世界。而他自己则或被劳动改造,或被开除党籍公职,或被不允许回国。他的作品成了1980年代人们的共同记忆,他 被称之为“中国的良心”。

1987年,刘宾雁已是中国作协副主席,在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中,他被以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的理由开除了党籍和公职。次年,他出国讲学,从此再也不能回来。

老人长达80年的人生,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从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后来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他永远站在良心和人民一边,永远不懈地域黑暗斗争,为受压迫和受欺凌的人呐喊。

即使身在国外,他也从未离开对这个国家的关注,他同样是一名记者,通过广播影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警示着片土地上的当权者前方的风险。虽然他的名字已经不被允许出现在这片广袤土地的公开出版物上。

2005年去世前,刘宾雁曾申请回到故土,可是这个国家的当权者不允许。他去世之后,留给世人的一句话:长眠于此的是一位中国人,曾做了该做的事,说了该说的话。这个无比强大、GDP赶英超美的国家惧怕一个文人,一个作家,一个已经年老体迈的老人,可见这个老人的力量。

未竞之业

百年中国,至今日,前途亦未明晰多少。刘大洪在葬礼上说说,30多年前,父亲曾经向全社会敲响过警惕贪腐的钟声;十几年前,父亲远隔大洋,在流亡地又不止一次地警示中国拉美化的危险。这些警告都不幸言中,在这个国家的现实生活中被不断验证。

在不断被验证的现实中,每个人的焦虑都随之而来,中国将走向何方,这个问题变得愈来愈严重而且现实。

在现场送挽联的人之中,有的生活在国内,也有生活在海外。这些人以各自的方式在战斗,为这个国家和这片土地上人们的自由而努力。刘宾雁以自己八十又五年的岁月在诠释着一个人的尊严和力量,他生活在了差异极大的时代、地域,时代风云变幻,地域转换挪腾,他则从未改变。

王康说,他以一生的天真、激情和勇气,以“亦狂亦侠亦温柔”的东方风格,以生命的悲剧性终场,见证并注释了中国这一当代世界之谜,却是我们时代最丰厚的精神遗产。刘宾雁之于中国正如但丁之于意大利,弥尔顿之于英吉利,雨果之于法兰西,索尔仁尼琴之于俄罗斯。

中华民族本应为有这样的伟大人物而骄傲,可泱泱大国却连这个老人最后一个微薄的心愿也不能满足,他留给世人最后一句话不能被刻在墓碑上,为了这句话,当局审查了两年。这句话如此温和,甚至一点力量也没有。

即使在葬礼现场,那天清晨,静谧的墓园多了许多保安及不明身份人群,甚至连墓园的清洁工也全数出动,带上红袖章,注视着这一切。为了一句墓志铭,审查了数年。为了一个葬礼,他们限定了参加人数不超过30人。一个老人的入土为安,竟然带来这么多的纠结,实在匪夷所思。

后来的新闻人们。胡舒立一直搀扶在朱洪一旁,送老人离开后,身穿一身黑色西服,别一朵白花,在墓前留影。卢跃刚一直站在那里,一直在沉思,长发在风 中飘扬也没有去捋,只有在葬礼差不多结束的一刻抱着老人的木刻画照了一张相。马云龙专门从云南赶来北京参加这次活动,他带了一个专业相机,红圈镜头,从骨 灰墓园门口到下葬,他一直在拍照,记录着弥足珍贵的一刻。

自由和良知的火焰代代相传,这是新闻人的职责,永不会熄灭。刘宾雁不会孤单,他的路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走,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