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情更美好 - 李皖 - 李皖的博客

 2008年某夜,收到周云蓬的短信:明晚我在VOX酒吧演出,你有空来吧。我回短。发出去后意识到:这周云蓬可怎么看呐?

没问题,该怎么看怎么看。不两分钟,短信回过来。谢谢。哦,谢谢,我心里也在说同样的话。

对周云蓬,我一再地忽略他是盲人。不是我冷血,而是他就让你有这个错觉,他就有这样的本事,让你意识不到他是看不见的。

2011年1月25日,周云蓬的微博也通了。此后每天两三条,或两三天一条。2月16日的是:“今天父(傅)国涌先生来我市。晚上将做(作)一讲座。我会现场把京华(精华)言论直播到微博。当然我会挑选积集(极)健康的发。”第二天第三天,微博发了三条,关于傅国涌。

这都不像是盲人做的事。今天,周云蓬的粉丝28184人。他给自己贴的标签是:周云蓬、音乐、民谣、诗歌、音乐人。没有“盲人”这俩字儿。

倒是我们一再地盲人、盲人、盲人。像现在这篇,一提周云蓬,就从盲人开头,说不定待会儿还以盲人结尾。这真让人不好意思,人家早都把盲人放下了,我们还放不下。

周云蓬出生于1970年12月15日,9岁时致盲,祸首是青光眼。此后,他的生活跟许多盲人类似,读盲校,学盲文,听电台,拄盲杖。但有一点跟一些盲人不同,周云蓬对自己提了一句口号:“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眼睛看不见的人,上不了正常的高中。周云蓬不信邪,他报了高考补习班,每天从盲校放学后,坐一个半小时车到这里学高一到高三的内容。这一段经历,除了收获到与正常人一样的普通高中课程,更大的收获是“打下来一个跟外界沟通的心态”。盲人在盲人群中生活,比较闭塞,年深日久,就不愿意跟外界来往,很难与社会融合到一起,由此形成盲人独有的心理状态。周云蓬超越了这一局限。

1991年,周云蓬考取长春大学特教学院。学院里有按摩、音乐、中文三个专业,他选择了中文系。

1994年,大学毕业,周云蓬被分配到色拉油人当工人。厂家招他,纯粹是为了政策免税,周云蓬晾在一边儿没活干。1995年,听人说北京的画家村如何如何,他离开了工厂,揣着600块钱,住进北京圆明园画家村,以街头卖唱为生。

从1996到1998年,周云蓬开始第一次长时间的游历:北京—青岛—上海—南京—杭州—沈阳—北京;北京—长沙—三峡—长沙—株洲—昆明—北京。此后,类似游历又进行了几次,由此他的足迹踏上开封、西安、银川、兰州、西宁、敦煌、格尔木、西藏、济南、江阴、无锡、苏州、武汉、贵阳、阳朔、广州、深圳等许多地方。

这些漫漫旅途,在民谣听众的想象里,似乎就像苦行,想想也是,一个盲人啊,一个人,这么远的路。或者,比较浪漫的词,万水千山的漂泊;比较中性的词,流浪卖唱。但我们不应忽略:去这些地方,周云蓬主要的意趣是旅行的快乐。到西宁,他的主要目标就是去青海湖。盲人怎么游览青海湖?这是我们这些眼睛完好的人怎么也不能想象的。总之,周云蓬去了青海湖,他有他的方式,甚至,在用这种方式感受和体会时,周云蓬有他的长处,是我们这些明眼人反倒不及的。

2010年,周云蓬离开他客居15年的北京,与女友迁居浙江绍兴。他对优美风景和环境的感知与热爱,正与我们一样。

2004年至今,周云蓬出了三张专辑:2004年《沉默如谜的呼吸》,2007年《中国孩子》,2010年《牛羊下山》。

《沉默如谜的呼吸》第一次让人认识了这位盲歌手,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它使人印象深刻的可不是什么盲歌手,而是像一位诗人那样的纯正诗意。歌手履历中最眼跳的词,是流浪、盲人、底层一类字眼,歌曲却毫无江湖落拓之意。每一首都是诗;歌词是诗,音乐也是诗;形式上也有诗的那种创造性——意绪饱满,充满新奇和突破。诗的可贵品质是,无法用别的阐释替代,你只能一次次地与它交谈,这也是这张专辑的品质。对于它,你只有一再重复地聆听;一旦离开,即不可把握;聆听时细微而至深的触动,无从占有,也无从记忆。

《中国孩子》是2007年的小小震动,它让周云蓬的名字传到了音乐之外,引起了文化界及公众的关注。《沉默如谜的呼吸》冷冽悲悯的诗意戛然而止,这里,他把关注投入当下。民生的疾苦,不幸的新闻事件,沉重的现实,成为歌曲的主要内容;怒喝、批判和嘲讽,成为一些歌曲的语调。

但是,“中国民谣的良心”、“人民代言人”等等神圣高帽,没有箍住周云蓬。下一张专辑《牛羊下山》,再一次出乎人的意料,周云蓬突然唱起唐宋诗词来了。像一个书生,活了两千年,这些诗歌朗诵和吟唱,活在远古,也活在今日,给人的感觉,这不是什么古物,而就是音乐里这一个人的心思,既古老又当代。

这其间,周云蓬诞生了两首杰作。一首,已故音乐人张慧生谱曲海子诗《九月》,被周云蓬记忆、整理和演唱,有一种“吸纳一切苍凉并为一切悲伤的事体安魂”(胡续冬语)的强大力量。另一首,受辛妮·奥康娜一句旋律(Thank You for Hearing Me)的诱发,周云蓬谱写了《不会说话的爱情》。“日子快到头了/果子也熟透了/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从此仇深似海……”一首失恋后的沉痛之作,有着令人心碎的眷恋、美好、触痛和期待,刻骨铭心,又豁然放达。

比写作歌曲更早,周云蓬写诗。2010年,这些诗歌连同一些随笔、周云蓬的自述小传,选录在《春天责备》这本书中,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与周云蓬的民间身份的想象不同,这些诗歌、随笔有着纯正的文学品位,更接近于知识分子而不是流浪艺人。摇滚民谣界的诗才,像崔健、张楚、左小祖咒,都有一种半路杀出的、乱刀砍死老师傅的草莽野趣,周云蓬的诗却连着正统的文脉,有着极为良好的文学修养。

在诗文天赋上,周云蓬才具一般。但他有一些常人所没有的独特体会和想法,读之常有似有所悟但终究却是“未触及”的怅然。从这个角度说,他是有自己的诗意的,虽然尚未有杰作出现。

与眼盲比起来,以下这些东西,可能更能说明周云蓬其人。

周云蓬出身于铁西区。铁西区是沈阳/中国的超大型工业区,1980年代之后,则成为沈阳/中国的超大型失业区,下岗人口70多万。周云蓬是工人的儿子,天生一条脐带连着中国的底层、连着这些年中国的动荡。

周云蓬是东北人。东北人有陶醉于肉体、翻腾于泥尘中的热乎劲儿,那是一种与想开了的哲学家达到同种水平的俗世的达观。幽默,恶作剧,使点小坏,能说会逗……这些东北人擅长的,周云蓬也擅长。

周云蓬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生,热爱阅读,相信书籍会开启生命智慧。盲文读物的欠缺,让这种热爱更有一种未曾满足的焦渴。对人类知识、文化、艺术的敬仰,让他希望自己也成为诗人、作家、艺术家中的一员。

周云蓬其人其歌,是悲喜交加,又寂静。他的人生体悟,是虚无又不乏诗性。他以冷酷的眼睛看透,又以诗意的眼睛看回来,这让他崇尚那种矛盾复杂、滋味莫辨的审美。

如此体悟也造就了周云蓬的温和个性。面对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噩运和不平,他有将一切都化为淡然的胸怀;面对丑恶与黑暗的现实,他从不会沦为简单的愤怒歌手。

他是个人主义者,这种个人主义落地人间,让他又成为公民社会的赞成者。他不会用反面的集体命题与集体对抗,他清醒地意识到那是另一个陷阱,所以他的策略是疏离和分解它。他用并不激烈的姿态,呈现人生和社会的荒谬,揭穿人间的虚假和丑陋,同时不失个体生活的美好享受。

与此相关,周云蓬拒绝被标签,拒绝简单化,有一种免于恶俗,免于被名声、被公众趣味绑架的良好能力。

 

和他钦佩的作家史铁生不同。史铁生作为“职业的病人”,一生坐在轮椅上,通过残疾,打开门,窥见秘密。让我们领悟到:其实每个人都是病人,每个人的拯救之路,都只有这一条。周云蓬却略过了他的残废,不跟它玩;抬头不见低头见时,只是淡淡打个招呼,各走各的路。

这个盲人,让我们体会最深的却是他的健康。他在各个方面证明,健康是一种能力,不在于你的身体条件,而更在于内心的强大。

2010年2月23日星期三

本文纸媒版本载《中国经营报》,发表时标题改为“同情的人是可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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