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摄影:南都记者 陈晓勤
摘要:德国汉学家顾彬6月24日上午在中山大学中文堂开了一场讲座,名为《中国作家在德国的文学活动》。讲座前,顾彬接受了南都记者的专访。
沃尔夫冈·顾彬(WolfgangKubin)
德国著名的汉学家之一,中文名顾彬,1945年生于德国下萨克森州策勒市。1974至1975年顾彬在北京语言学院学习。1981年,到北京大学开始研究工作,1985年与北京图书馆参考研究部的张穗子结婚。现任波恩大学汉学系主任教授,1989年起主编介绍亚洲文化的杂志《东方向》及介绍中国人文科学的杂志《袖珍汉学》。主要作品和译著有《中国诗歌史》、《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鲁迅选集》六卷本等。
德国汉学家顾彬6月24日上午在中山大学中文堂开了一场讲座,名为《中国作家在德国的文学活动》。讲座前,顾彬接受了南都记者的专访。
现年66岁的顾彬,头发花白,带着德国学者典型的严肃与忧郁的气质。难以想象,频频向中国当代文学“开炮”的,正是眼前这位儒雅学者。数年前他那句“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被媒体炒作而引起轩然大波,这位爱喝白酒的老外也成为中国公众视野中知名度最高的汉学家。此次讲座期间,顾彬不断澄清当时的表达:“我只是说美女作家的作品是垃圾。”
顾彬说,多年来,他埋头于中国文学翻译与创作。但聊到中国小说家时他皱起眉头,说余华和莫言的作品“很无聊”。谈到中国诗歌眉头才松开:“中国当代诗人,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学的水平。”顾彬说在目前的德国汉学界,“没人研究、翻译中国当代文学”,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关注度极低,像他这样热衷翻译、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的汉学家是绝无仅有。
只有诗歌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学
南方都市报:前几年媒体报道你的言论说“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尽管你已经澄清这是断章取义,但听说你每次接受采访,记者都会让你解释这个问题?
顾彬:是的。其实我没有说过这句话,我当时是指中国的棉棉、虹影等一批女作家的作品是垃圾。如果这批女作家的作品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学,这样,可以说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但是,中国当代诗人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部分,他们有很好的作品,但是大家不想听这个,因为现在不是诗歌的时代。人家一般来说都不看诗歌,诗歌意味着在边缘,不在读者的眼中,诗歌不再代表文学,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德国,代表文学的都是小说。
南都:其实你刚才所说的棉棉、虹影等女作家,不能代表中国的女作家。
顾彬:我同意。但是谁能够代表中国当代文学?不论我们从哪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结论都是小说家、特别是写长篇小说的小说家才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学。这完全是一个错误。因为文学不光有长篇小说,还有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散文、话剧。但是中国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好的话剧。无论是美国还是德国,都没有人对中国当代的话剧感兴趣。如果只有长篇小说才是文学,话剧、散文、诗歌都不再能代表文学的话,那文学是什么呢?从这个角度说,这说明文学已经死了。
南都:在你眼里,中国有没有好作家?
顾彬:我说过,有不少诗人。中国当代诗人,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学的水平。至于小说家,可能很有意思,但基本上大家不是从风格看他们的文学作品,而是从内容来看他们的作品,不评论小说家的“笔”好不好。
南都:那他们应该注重什么?比如莫言,他在中国文学圈也是很有影响力,但你以前说过,他的小说过于注重内容,过度重视故事性,缺乏思想性。
顾彬:是的,回答这个问前,关键是看我们(对文学)的标准是什么。如果我们的标准是美国,那可以说中国有好的小说家,比如说莫言、余华、格非等。但是如果我们从德国、欧洲来看的话则不一样。虽然一般笼统地说“西方”,但德国不能代表美国,美国也不能代表德国。如果我从德国当代小说来看中国当代小说的话,那么中国当代没有什么好的小说。但(中国小说家)是否会承认我们的标准,是一个问题。我们的标准是,一个好的小说家,他不一定在给我们讲什么好的故事,故事我们听够了,我们希望一个作家能集中在他的语言,他能够创造自己的语言,他通过他的语言介绍给我们一个我们没有认识到的世界。但基本上,余华和莫言给我们介绍的,以德国人的阅读来看,是一个已经认识到的世界,我觉得很无聊。
南都:“一个已经认识到的世界”,该如何理解?
顾彬:从语言来看,没有什么新的东西。比如说余华的《兄弟》,是中国当代最无聊的长篇小说,读不下去。有不少小说是这样,看十页、二十页,就看不下去了。
德国汉学界轻视中国当代文学
南都:北岛欣赏一个叫阿乙的作家,他说“阿乙是近年来最优秀的汉语小说家之一”,你如何评价他的作品?
顾彬:昨天(6月23日)我跟北岛在香港见面,他应该告诉我,但他没有告诉我。我估计中国会有一批不错的作家,但我猜是一个人,不是几个人。此外,不能够仔细地问我当代作家的小说,因为中国当代的作家太多了,我需要有人给我介绍介绍,听说现在作协有40万个作家,百分之一是4000个作家,我一个人能研究、翻译4000个人的作品吗?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此外,我的专业不是中国当代文学。
南都:你一般会通过什么渠道去挖掘作家?
顾彬:我听中国作家给我介绍,也听从中国来的学生介绍,或者听中国学者介绍,比如说我老跟复旦大学的陈思和喝酒,我也跟欧阳江河、西川在一起。每次我在中国,我问他们我应该注意谁、翻译谁、介绍谁的作品。我已经翻译、介绍过至少一百个作家,也可能几百个。我在德国已经发表了上百个译本,我也记不清楚,我每年出当代作家的作品,刚出版了欧阳江河、王家新的诗集,准备出北岛散文集,然后我要译杨炼的诗集。
南都:你刚才提到专业不是中国当代文学,那你的专业是什么?
顾彬:我的爱好在古代。目前,我在翻译中国古代哲学家,刚在德国翻译出版《孔子》、《老子》,现在我在翻译《孟子》。如果没有诗歌、没有北岛的散文的话,我看中国当代文学,特别是小说,我感到无聊。不光是我一个人,基本上所有的德国人都是这样。在德国,余华、格非和苏童的小说,属于通俗文学。实际上,无论他们在中国发表什么,在德国,好的报纸不会发表他们书的书评,基本上他们书在德国不是给学者、文人、作家看。
南都:那是给什么人群看的?
顾彬:基本上是汉学界以外的人、爱好者。非常不公平的是什么呢?连汉学界的人也不看我的翻译,根本不看,因为他们轻视当代作家,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开什么文学活动,介绍某一个中国当代作家,汉学界的人肯定不会来,来的都是汉学界外的人、对文学感兴趣的人。
南都:目前德国汉学界研究中国文学的情况是怎么样?
顾彬:德国每所大学会有几个汉学教授,其中三所大学,那里的教授应该专门介绍中国现代当代文学,但是他们基本不搞翻译,另外不一定介绍中国当代作家。比如,有一个很有代表性的汉学教授,他的任务是在某一个大学专门介绍现代当代文学,但他说过我不想跟中国当代作家见面,这是浪费时间,完全看不起当代作家;另外一个大学的教授,离波恩大学很近,有一次我给他介绍一位当代作家,说“我们在波恩给他开个朗诵会,你能够接待他吗?”他说“我不研究他,不想接待他”;还有一个教授,专门研究现当代文学,他刚在德国发表了一本有关莫言的书,他重视莫言,但他从政治来看莫言,不是从文学来看他。
这三位教授,他们原来应该介绍现代当代文学,但他们对中国当代作家一来不欢迎,二来基本不接待,三是觉得不一定要写他们(指中国小说家)。如果问这三位教授,“你们觉得他们怎么样”的话,他们基本上会说不怎么样。中国作家们可能对我很陌生,觉得我不太友好,这样看的话,他们完全误解。虽然我对当代文学很有看法,但是还是跟作者谈一谈他们的作品,无论哪个作家来德国的话,就在波恩大学跟他见面,我期不期望他们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见面谈一谈,余华他们都来过波恩,我们都在那里给他们办朗诵会。
文学就是语言,内容很无聊
南都:说回诗歌的问题。你觉得中国当代诗人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学的水平。为什么?
顾彬:他们的诗歌在德国卖得很好。卖得很好是什么意思呢?出版社发表以后,一百本或者一千本,很快就卖光了,读者也不少,给他们开朗诵会,来了不少人。比方说今年1月份给欧阳江河、3月份给王泽清在德国安排了好多场朗诵会,我们跑了好多的地方。除了一两个地方外,基本上都是几十个人来听,他们两个人在德国算是非常成功,包括奥地利,我们到了莱比锡书展。
南都:你刚说到目前翻译介绍欧阳江河的诗歌?他刚获了“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人奖。
顾彬:是的,他告诉过我,王泽清跟我说也想获得这个奖啊(笑)。我在奥地利出了欧阳江河的诗集,算是非常成功。从我们德国来看,文学应该是一种挑战,欧阳江河在这个方面很有代表性,他的诗歌非常非常难。如果有人,无论他是中国人,还是德国人,说欧阳江河中文版或德文版的诗集,太复杂,看不懂,我完全同意。(我觉得)很难理解,很难翻译。但因为是挑战,应该多看、多思考。但莫言他们这一批人,特别是所谓的美女作家,看一次什么都明白,不要看第二次,不是什么挑战。可能你看余华的《兄弟》是一个挑战,因为余华老给你介绍某一个人的屁股,但是如果对屁股不感兴趣,我无所谓。我考虑到的是他们的语言水平是什么?他们的风格是什么?他们掌握中文吗?他们基本上不掌握中文,是中文掌握他们。所以他们说的话,不是他们自己创造,而欧阳江河用的语言,是他自己创造的。
南都:你强调文学的语言?
顾彬:是的,文学是语言,语言是文学,一个作家唯一的对象是语言。内容是最无聊的一个东西,现在我要了解现实的话,我不一定要看文学,可以看新闻,看报纸。
南都:中国诗歌越来越边缘化,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
顾彬:因为好的诗人会注意到语言的问题,对他们来说内容是次要的,语言是最重要的。诗人一般不会考虑到市场,他会考虑到艺术,所以他会为艺术而服务。好的作家应该在边缘,好的作家如果现在有人看的话,明天没有人看。
南都:在你眼中,好的作家都要经过一段寂寞?
顾彬:对。有的作家今天成功,明天不成功,很多当代作家骗自己,他们觉得自己的书在市场上卖得很好,他就是好作家,这是开玩笑,好的作家我们今天不一定都知道,可能他们死了以后我们才发现。
南都:你办了两份杂志,一本叫《袖珍汉学》,专门介绍民国文学;另一本是亚洲文化杂志《东方向》,介绍中国当代文学。对于推动汉语文学,做了哪些工作?
顾彬:其实两本杂志都介绍当代作家,不管我喜不喜欢中国作家,如果别人的文章写得好,写得有意思,我就发表。比方说,维也纳大学一批研究生写中国当代文学的文章,他们会写莫言、余华等等,我都发表。有关中国当代小说家的资料,我们的杂志发表了不少。
南都:除了翻译、办杂志外,你自身的创作情况怎么样?
顾彬:我每天写诗,还写散文,当我在翻译的时候,我没办法写自己的作品,我老为中国当代的作家牺牲自己的创作,但当代作家根本没有考虑到,他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应该翻译他们的作品。
目前我准备第二本散文集,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在德国卖得不错,我的诗歌卖不出去,我第五、第六本诗集早就写完了,但很有发表的困难,我可以开诗歌朗诵会,这没问题,但人家不想买我的诗歌,他们想听我的诗歌,想听我的声音,不想看我的东西。
© Sunkist Chan for 新闻理想档案馆, 2011/07/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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