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那一年,正是大跃进的年代。暑假后开学。记得天有些凉意时,一天,刚到学校,班主任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告诉同学们到操场集合,校长要讲话。我们在大操场排好队,校长迎着东方的太阳,站在全校师生面前,满脸金黄,激动的闪闪发光,说不出话来。操场一片寂静。我看到几个老师也在互相对视,无言探问着究竟。又抬眼看校长,他倒换着脚,仍不说话。于是,大家就默默等。几分钟后,校长稳住神儿,先清清嗓子,咳了一下,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他停了下,提高嗓音,手指头点着眼前什么也没有的空气,一字一字说,苏联已经实现共产主义了!
我还小,虽然知道苏联,但不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也不知道苏联实现共产主义和我有什么关系。所以,听校长很激动的说,仍不知道该怎么办。操场上的学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都没有出声。我们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听见校长宣布后,便与其它几个班的班主任热烈鼓掌,欢呼起来。于是,我们班的同学也跟着老师欢呼起来,整个操场的同学们也欢呼起来。

过了几天,班主任拿了张报纸念给我们听,大抵也是实现共产主义一类的文章,又展开手中报纸叫大家看,只见报头套红大字,周围飘着红色的气球和彩带。我们还不能识报纸上的字,老师一个一个念给我们听:热烈欢呼某市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就是说,我们也是苏联了。于是,全班同学又欢呼起来。

大概共产主义首要标志就是钢铁。于是,炼钢成了一项全民运动,也是大跃进年代摸得着看得见的实际内容,成了人人都必须参加的运动。大街上的各种标语、横额都鼓励人们去炼钢;街上贴了不少漫画,告诉人们钢铁可以造飞机,可以造军舰,可以造炮弹,可以把美国佬、蒋介石炸得人仰马翻;每天可以看到各色游行队伍,敲锣打鼓去报喜,炼了多少钢;有的报喜者,将数字写在大红纸上,一群老大妈、老奶奶举着,还抹着胭脂、口红;还有扭秧歌的,披红戴绿,边走边扭。

我们一年级的小学生也被动员起来,投入大炼钢铁的运动中。每天上半天课,下午各自结伴外出捡废铁,快放学时回学校交公。所谓捡废铁,就是在学校附近转悠着玩,到近处的同学家串门,在地上寻找一些类似金属的东西;也有几个认真的同学,悄悄溜进机关大院,在废木堆上拔掉几根生了锈的铁钉。一个月评比,我们班落后了,在年级倒数第一。班主任老师脑子好使,想出“五星少年”的竞赛活动。她用废旧纸剪了一些小五星,用墨水涂成红色,谁捡废铁多,或者捡到大块废铁,就在谁的作业本里贴一个或两个小五星。每天早上值日生发作业本,同学之间相互比较小五星。有几个同学,总是领先,我很羡慕,人家怎么就能捡那么多废铁呢?我回家向奶奶诉说苦恼,她便从家门口的炉子旁掂出一口破铁锅,叫我交到学校。第二天,我因交铁锅而荣获两枚小五星,又因从家里拿的,大公无私,属于“共产主义思想”而加获两枚。班主任号召大家向我学习,校长还专门到教室来接见我,拍了我的肩膀,女生都扭脸看我,我觉得很光荣。

全班甚至全校的同学都开始从家里搜寻铁器,拿到学校交公。学校有一间存放废铁的屋子,很快就堆满了。
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出事了。一天下午,班主任把我叫到教室外的走廊,问我,这几天去哪里捡废铁?我如实报告,何时去何处捡了多少,与何人在一起。班主任又问,去医院了没有?我说,没有,医院有什么废铁?班主任见状,对我说,没有去就好,我想你也不会去那些地方。随后告诉我,班里有一个坏孩子,大家都去捡废铁,他却去医院,把医院几个热水罐的水龙头拧下,拿到废品站卖钱,他一口气拧了四个,每个卖五毛钱,得了两块钱,被人拿住,他又交代说是我的主意,和我一块去干的。

我坚决不承认,连呼冤枉。班主任也站在我一边,安慰我,说我是好学生,正考虑发展我入队。

这是我人生道路第一次遭受不白之冤,被人陷害。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在一片大好形势下,在自己得意、光荣之际,要防止小人下绊子,打黑枪。

一天上课,班主任向全班同学通报国内大好形势。说到全市大炼钢铁时,她说我“毕业”的幼儿园,大炼钢铁已经走在全市教育系统前面。我听了很激动,不顾一切站起来,大声说,我就是那个幼儿园的。全班同学热烈鼓掌。班主任没有批评我不举手就发言,但是,她却没有给我发小五星。

放学后,我约了几个从幼儿园“毕业”的同学,一块回“母园”参观。进了幼儿园大门,只见遍地烈焰熊熊,黑烟滚滚,几座土造的高炉正呼呼燃烧。阿姨们见自己的学生回来,高兴的不得了,忙招呼我们看她们炼钢。只见几座土高炉前,阿姨们两人一组,轮番爬上高炉旁的一座高架,将一筐筐废铁倒进高炉;高炉底部有一个燃烧室,两个阿姨往里填各种柴火,树段、树枝、劈柴、杂草,火势很猛。烧火的阿姨看见我们,摘下口罩和头巾过来招呼,她俩熏的黑面、红眼,开口说话时,只看见一嘴白牙。其中一个漂亮阿姨,小朋友都叫她“小老师”,穿着花裙子,头上扎着一条花手绢,现在头发烧焦了一半,红茫茫的眼睛,不住流泪。

一个烧火的阿姨说,没有煤,到处找劈柴烧高炉,园里的树都砍光了。

“小老师”说,食堂做饭的煤都用了。

听阿姨说,我才发现,除了园子中还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柳树外,已经没有任何树木了。原先在教室前的一排小白杨,还是阿姨带着我们栽下的。栽树时,我们班的阿姨还说,等你们长大再回到幼儿园的时候,小白杨也长大了,树叶子就会哗啦啦响,那是它们鼓掌欢迎你们回来。现在,我们还没有长大,小白杨就被砍光了。

我们看了一会炼钢。阿姨们吆喝起来,出炉啦!出炉啦!一个阿姨跑到食堂,对着饭堂喊,出炉啦!几个师傅从厨房冲出来,拿着铁钩子,从土高炉后面的一个口里扒出一堆烧得黑糊糊的疙瘩。阿姨们站在一旁,兴高采烈,连漂亮的“小老师”也摘下口罩,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也在笑着。

以后我看钢铁英雄邱财康的电影,看到人家出炉的都是钢水,且钢花飞舞,煞是好看,怎么幼儿园阿姨炼出来的钢,是一堆黑糊糊的疙瘩?和人家炼钢厂的不一样呢?又想到用劈柴、树枝炼钢,那些黑疙瘩可能与火力不足有关。
批林批孔那一年(1974年),我在河南兰考县。有一次,我随县委书记张钦礼去仪封园艺场。午饭时,他对我说,赶快吃,吃完我带你出去,叫你看一景。

吃完饭,张钦礼带我走到园艺场外面的田野里,我们坐在一棵大树下,他指着远处几棵孤零零的白杨树,说,你看那杨树,远处还有几棵,之前,这些杨树是防沙防风林,八棵一横排,沿着黄河故道,连绵几百里,从山东一直伸过来,一片绿,防风固沙。

他说,大跃进时候,大炼钢铁,树都砍光了,炼钢去了。

又叹气说,饭都吃不饱,炼啥钢……

又说,焦书记在兰考时,有一次俺俩走到这儿,我叫他看这些被砍的防风林,他和我商量,咋着再种起来,可惜他走的早……

听了张钦礼的话,我想起幼儿园阿姨砍树炼钢,烧出黑疙瘩的事;想起城里欢天喜地游行,报喜、庆祝、扭秧歌;想起小学校长激动的宣布“苏联已经实现共产主义”的那个早上;紧接着就是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瓜菜代……我才隐隐感觉到,在大跃进的背后,不仅有对虚华盛世的幻觉和追求,还有一场疯狂的资源破坏。

这种破坏,是以后多少年都无法恢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