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思想》 | 评论(0) | 标签:思想, 巴西, 鲁拉, 廖美, 经济政策

文/廖美

魯拉第二任期间,巴西的经济体质获得相当改善,加上农产和原材料出口大增,经济成长显著。即使2008年全球面临金融危机,巴西也比其他国家更能在这波风暴中稳住,没有一家银行倒闭,维持低通膨,也比大部分国家提早復苏。单就国民平均所得來看,魯拉执政8年总共成长23%;而卡多索期间(即1994-2002)只成长3.5%。八年前魯拉选上总统,人们好奇等着看他如何驾驭巴西这个看似极端的国家[5]。结果是,魯拉发挥一生各阶段所磨练出來的经验,同时也激励出巴西的潜能。魯拉的成功,一方面归因于特殊的人格魅力:风趣幽默、温暖体贴、情感洋溢;一方面来自他懂得国家治理:理性冷静、坚定执着、善于沟通。魯拉战胜横亘在生命历程中的许多磨难与不平,把个人的奋斗融进多數巴西人挣扎求生的歷史中,让自己成为国家转型最有力的代表。这样的領导人,巴西人怎么会不爱?

不过,巴西依然没有真正面对社会不平等的问题。魯拉执政的表现虽为多數巴西人所肯定,但这个巴西并不是一个平等的巴西。减少贫穷虽然意谓降低不平等,不过降低的速度异常缓慢。财富集中的情形非常严重,例如最富有的5%人口拥有全巴西40% 的财富。即使魯拉政府在短期间内已经尽量帮助穷人脱离困境,平顺处理贫穷问题,不过对缩小贫富差距的成效不大,离社会平等的理想依然非常遥远。尤其经济稳定成长阶段,人人有钱赚,但原本有钱的人一定赚得更多。经济成长与所得分配因而存在着吊诡——成长与平等的分配不可能一起发生。

社会历史学家佩里‧安德森以南非种族隔离政策来模拟巴西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关系,非常精确。纵使南非的黑人在废除隔离政策后成为自己的主人,南非社会毕竟还在资本和悲惨间拉扯,富裕(白人占多数)与贫穷(黑人为基底)依然是现实里最大的鸿沟[6]。同样的,巴西穷人的处境在形式上很像「种族隔离政策」,虽然魯拉用社福政策解开他们长久被隔离的状态,不过,进一步的公平和包容,根本还没有开始着手。

巴西无法实现公平状态,有其历史渊源。据统计,巴西从非洲引进黑人为奴隶,总计有400万人,是美国输入奴隶总数的8倍。巴西的奴隶制度直到1889年才废除,也是美洲大陆最晚的。这么大量的奴隶人口,长期被压制在社会底层,而被解放的年代又相对晚近;相反的,特权阶级和既得利益则已长期生根。回顾巴西的公民参与史,即使从1930年代,巴西就已立宪通过民主选举,不过在1985年以前,文盲并没有投票的权利;这也说明长久以來,政治领域为什么不积极处理不公的问题,因为受压迫的人连意见表达的管道都被剥夺了。

如果美国是用亲属血缘來定义种族,巴西则用外表來辨别。不过,不像美国谈到种族问题的严肃凜然,巴西人采取比较打趣的姿态。巴西有句俗谚——「每个人都有一只脚在厨房」,即在说明,他们的祖先多半都是奴隶。在欧巴马以「地球上最受欢迎的政治人物」赞美魯拉的那个场合,魯拉对欧巴马的褒扬则是:「他是美国总统中第一个跟我们有相同脸孔的人。如果在巴伊亚首府萨尔瓦多遇见他,会认为他就是当地人。」巴伊亚首府萨尔瓦多是巴西历史上第一个殖民首府,也是当时奴隶交易的中心,目前在巴西拥有最多黑人人口密度。魯拉对欧巴马的赞词,在美国人看來,可能魯莽而不知轻重,似乎意味在巴伊亚首府有很多长得像欧巴马的黑人。如果不了解巴伊亚之于巴西的意义,魯拉对欧巴马的品头論足,听來的确很刺耳。然而,魯拉要說的无非是,在巴伊亚首府的黑人是温暖、自在与友善的,而欧巴马的外貌和性格,就像他们其中的一员。

弱势族群「温暖、自在与友善」的特性,或许就是巴西一再延迟处理族群不平等的内在原因。除非劣势族群集体站出來要求自己的权利,期待由上而下的改革被排上议程,其间可能是漫长的等待。

像很多发展中国家一样,巴西的现代化过程也是伤痕累累,而且通常由政治部门阻滞社会与经济的进程。因此,当社会和经济获得大幅进展,长期处于老大地位的政治部门,自然远远落在后头,不能达到负责与透明。

年轻人对政治的看法,最能反映一个国家未來政治的走向。如果把年轻人界定在15到24岁间,这个年龄层约占巴西人口的五分之一(合计3400万人),其中83% 住在都市,另外17% 住在乡村地区。巴西进行一项名为〈巴西的年轻人和民主:參与、領域和公共政策〉的研究,针对15到24岁的年轻人,于2004-2006年之间,在七个大都会和首都地区,进行有史以來最大规模的年轻人调查。调查的方法有兩种:问卷统计量化调查(共访问8000人)和小团体面对面深入座谈(计913人)[7]。量化分析发现,他们中有将近三成既没有在学也没有工作,大部分的年轻人对政治人物不信任,六成五的年轻人认为巴西政治人物没有代表公共利益,不过,有八成五的人主张应开放政府与公民对话,毕竟,政治还是保障权益不可或缺的管道[8]。

巴西大小党林立,多属柔性政党,不以意識形态为主导,而以人格特质为依归,党员转换政党的频率很高。由于没有理念对立的政党,执政者为了通过法案,最快而有效的方式就是贿賂议员。卡多索就曾为修改宪法让总统得以連任,跟国会议员买票。魯拉任内最大的丑闻,也來自对国会议员的贿賂。

至于地方级政治人物,对政党认同的错亂,更到了让人无从辨别的程度。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在2003到2010年担任马托格羅索州的州长布莱羅‧马季(Blairo Maggi):他除了是全世界出产最多數量大豆的资本家,本人属大众社会主义政党,同时也是巴西共产党的继承人;2006年总统大选,他一方面公开支持魯拉,另一方面则为同党的总统候选人阿尔克敏(Geraldo Alckmin)助选。他对政党的不在意,进一步說明在当代资本主义下,政党政治已经越來越无关紧要了。

被魯拉择选继任的羅赛芙也从自身所创的民主勞工党,转到魯拉的工人党。去年大选,魯拉为羅赛芙助选,几乎形影不離,当时大选的竞选广告就用「形影不離」的意象,向选民诉求,希望他们站在支持政策延续的立场,支持羅赛芙。广告以热情的森巴风唱着:

鲁拉总是和她在一起

我们也是

巴西已经变得比较好

我们希望它更棒

关注魯拉后的巴西,不能不了解羅赛芙的特质。虽然羅赛芙第一次的民选经验就是挑战总统大位,不过,她在魯拉执政时期,在政府部门是非常能干的执行者,先是担任能源部长(2002-2005),后來接任政务总长(2005-2010)。她个性活跃,論辩清晰,很有说服力。关于她心智的活络,可从下面的小故事看出一斑。有次,羅赛芙的一位朋友问她:「马克思主义是不是一种科学?」羅赛芙则提出另一个问题來回答:「那么,超人究竟是一只鸟,还是一架飞机?」[9]

羅赛芙一开始因为支持堕胎,加上选前爆发政府部门的贪腐事件,导致第一輪投票得票率只有46.9%,未能达到过半數的当选门槛。到了在第二輪投票,宗教议题随着堕胎问题跃上台面。根据巴西最有公信力的民调机构 Datafolha 在选前一周的调查发现,67%的巴西人不在乎总统的性别,不过却只有47% 的人愿意接受总统没有宗教信仰。

在巴西选举中,用宗教來检证候选人,并不是新议题。卡多索在1985年曾竞选圣保羅市长,在与对手的政見辩論中,就被新闻记者问到他是否信仰上帝?那时的卡多索是无神論者,他拒绝回答(因为事先曾被告知,将不会询问他关于信仰的问题)。那一次,卡多索落选了。当卡多索1994年决定竞选总统,他早早就公开自己已经是信徒。

巴西以信仰天主教为大宗。近年,福音派教会成长迅速,大约有20% 的巴西人宣称自己是靈恩派(福音派的一支),他们的政治影响力也变大,拥有巴西第二大电视台和一些出版社。巴西的福音教派跟美国有所不同,他们在经济事务上采取比较偏左进步的观点,而且分散在许多不同政党,不像美国只存在共和党中。有一个说法是,没有信仰的人在巴西是最后的少數,他们在政治场域的处境比黑人或同性戀者还要艰困。

为了拉拢福音派,羅赛芙在第二輪投票竞选期间,避谈妇女堕胎合法化,而这个议题,却是巴西妇女当前最严重的问题。根据国家补助的研究发现,五个巴西妇女中,有一个面臨非法堕胎,而其中有15% 因秘密堕胎导致死亡。总的來看,巴西每年有20万妇女因不安全的堕胎并发其他病症而住院,这个情况发生在穷人身上的机率尤其大,而他们主要是工人党的支持者。荒谬的是,选举政治潜在的妥协特性,常常以模糊立场來面对严肃议题;在此,我们又看到一个鲜明的实例。

拉丁美洲国家近20年陸续选出女性的国家領导者,从尼加拉瓜(Violeta Chamorro,1990)、智利(Michelle Bachelet,2006)、阿根廷(Fernández de Kirchner,2007),到巴西的羅赛芙(2010)。只是,羅赛芙治理的幅员广大,完全不是其他人可以比拟。巴西是仅次于印度、美国的第三大民主政体,人口數和土地面积居世界第五,目前的经济规模则居世界第八位。魯拉八年执政,让巴西走进优異又矛盾的道路。究竟,透过市场的重新建构,将产生什么样新型态的社会?在这之中,将出现什么样新的社会和政治行动者?

作为魯拉继承者的羅赛芙,短期仍然面对许多未完成的任务,包括巴西货币里阿尔高估、治安问题、青少年吸毒、教育和健保的组织不完备、失控的公共花费、过热的游资充斥和急需而落后的内需建设。此外,农业科技改良,大规模机械化耕作,使得巴西农村土地更集中;而另一方面,在都市的房地产价格则更高昂。羅赛芙的长期目标,涉及如何深化社会改革。除了持续家庭津贴计划,巴西更需要进行土地改革、翻修税法、改善年金体系和持续提高最低工资。只要触及改革,就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也都在

向社会的不同阶层挑战。

拉美社会长期以來,面臨左派与多元文化主义对壘。回溯1980年代末和1990年代初形成的「华盛顿共識」,把贸易焦点放在拉美国家和东欧刚从共产主义转型的国家,以市场为导向,企图藉由增加竞争和提供工作机会,來降低贫穷。这个自由经济目标,在拉美实行的结果,正好相反。许多国家都因为推动自由经济,让贫富差距变得更大。于是,整个拉美国家开始抗拒这个共識,查维兹于1998年当选委内瑞拉总统,就是对这个共識最鲜明的拒斥。

委内瑞拉在查维兹高度的政治动员下,变成一个相当极化的社会[10]。又因盛产石油,可透过石油的收租经济來进行分配,政府部门变得高度中心化而无效率;在公共領域,则慢慢变成查维兹一人诉诸大众的模式。

反观巴西,因为国土规模和经济潜力,巴西的外交政策无可避免要和经济发展策略挂钩。一直以來,巴西的外交政策主要是为促进经济发展而考虑,任何政策的改变,都与经济发展的想法相关[11]。尤其是与美国的关系,巴西不但从未挑战美国对拉美自由贸易的愿景、区域安全合作和民主集体防卫;相反的,还常常跟美国站在同一阵线。传统上,巴西和美国的差異不在意識形态或政治上,像查维兹般水火不容,不过也因本身幅员广大,意識到自我的重要存在,在合作过程比较可以针对合作计划提出具体的修改建议。可以說,直到魯拉当政,巴西才开始从与美国的双边关系,发展成与世界其他国家的多边关系。魯拉任内,不管在国内或国外,几乎都可以得到不同政治光谱者的支持。想必,羅赛芙也希望能够接收魯拉所得到的最大共識。

巴西国旗横越球形的长幅,上面写了一句葡语箴言Ordem eProgresso,代表「循序与进步」。兩百多年來国政的挫败经验,让巴西人喜欢自嘲国旗上的那句格言,应该是「混亂与落后」。巴西人融合欧洲、非洲、亚洲和美洲印第安人的背景与价值于一爐,这种属性非常独特,更从他们活泼跃动的文化中展现出來。不管日本人或意大利人,他们的后裔在海外最大集中的城市,都在圣保羅。进一步了解巴西极端的国民性,可从一般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窥知:「不是八就是八十」。这种极端的态度:既是慷慨的,也是自私的;深带同理心,但也非常残酷。可說瞬间摆荡在兴奋与失望间,几乎没有中间地带。

只要拜访里约热内盧,这个城市提供的,就是视觉上巴西民族性的缩影。你会看到一个贫富对比鲜明的城市。富区诸如科帕卡巴纳(Copacabana)和伊帕内玛(Ipanema)占据视野广阔的河岸与海景,穷人则住在地基非常不稳定的山坡小丘,其中条件最坏的贫民区被称为发围樂(favela)。

对于巴西,一般人的认識是足球、桑巴舞、海滩嘉年华。还有呢?喜欢音樂的知道波萨諾瓦(Bossa Nova)[12],也可以哼几句波萨諾瓦的经典歌曲〈來自伊帕内玛的女孩〉;爱好流行文学的,还知道村上春树曾为这首歌写了一个短篇,标题是〈1963/1982的伊帕内玛女孩〉。充满新希望与远景的巴西,会像伊帕内玛沙滩上的阳光,从中走來如诗般摇曳身姿的女孩吗?

当世界大部分的人只被巴西足球明星的足下球技所吸引,或赞叹巴西女郎在海滩展现的比基尼泳装,巴西没有鸣金击鼓,悄悄让自己成为输出工业和农业的重要国家。飞机和汽車都是目前出口大宗,农田和农场则喂养世界上多數的人口,圣保羅的市区集聚着南半球最大的银行、财富、贸易和产业。我们应该注意的不只是巴西目前实际的物质成就,同样也应关注他们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达到今天的成就。

成为独立国家已经超过200年,虽然从1930年代就有民主选举的形式,其间政治结构危危颤颤,又在60年代遭逢政变,直到1985年右翼军事独裁结束,巴西才脱離威权统治。因为政权形态的差異,巴西很难跟苏聯和中国的极权经验相比。纵使花了很长时间,才进入真正的民主社会,巴西每一步的政策改变,都经过冗长的論辩,直到走到投票箱前,每个人都可以修改自己的选择。虽然党派林立,但作为民主体制,巴西很能成为其他国家的模范。因为,它权力转移的过程是平和的,对律法有基本尊重,而当政府没有做到应该做的事,就会面臨汰换。

当巴西变得更繁荣、有影响力、也懂得发挥領导,它与世界其他国家的互动将越來越多,我们因此需要了解巴西人如何想问题,怎么做事情。倒是,很多巴西人的行为的确让外人摸不清:例如,为什么允许几乎是全面性摧毁亚马孙河流域的开发计划,当它的生态系统对全球暖化的冲击是这么的巨大?为什么在大城市中有那么多令人难以理解的暴力冲突?一个看起來诚挚热络的社会,为什么对基于阶级和肤色而产生的不平等视若无睹?这些问题,都需要进一步思索。而思索的起点,则來自一个关注的凝视。

廖美,紐约市立大学经济学博士候选人。目前于紐约布魯克学院商业与政府研究中心工作,专事勞动经济分析。

[5] 廖美,〈擦鞋童变巴西总统〉,《中国时报》民意论坛版,2002年10月27日。

[6] Anderson, Perry, 2011, “Lula’s Brazil”, New Left Review, Vol. 33 No.7, March.

[7] Silva, Itamar and Anna Luiza Salles Souto, 2009, Democracy, Citizenship And Youth: Towards Social 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Brazil. New York: I. B. Tauris Publishers.

[8] 前揭书,页182-183。

[9] Carvalho, Luiz Maklouf, 2009, “Mares nunca dantes navegados (Uncharted Waters),” piauí 34, July.

[10]这个极化的现象,甚至也进入学界的分野;就是,我们很容易在学界研究中,读到不是支持查维兹的研究,就是反对查维兹的研究。

[11] Mullins, Martin, 2006. In the Shadow of the Generals, chapter 4, pp. 73-99.

[12] 一种混合冷调爵士和森巴乐曲的新音乐,从1960年代初试乐风,40年来已具有浓厚的巴西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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