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去看望我尊敬的老师艾若先生,他告诉我有一本书可以读,书名是《往事并不如烟》,作者是章诒和,当年头号大右派章伯钧的小女儿。艾若先生说,他一下买了好几本,送给朋友。当天下午我即去三联书店买了一本,一口气读完,读的过程中,几次落泪。在这本书里,得知了过去不了解的一些人的生活。也引起了一些思考,尤其是对自己生存状态的思考。作者写的是一些被打击、受磨难的人,他们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但是我从中却看到了“怎样才是人的生活”,“我们应当如何做一个人”。

作者说:“我拿起笔,也是在为自己寻找继续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将枯萎的心。而提笔的那一刻,才知道语言的无用,文字的无力。他们似乎永远无法叙述出一个人内心的爱与乐,苦与仇。”诚哉斯言,感同身受。

艾若先生是我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在鲁迅文学院读研究生时的老师,他当时任鲁迅文学院的教务长,兼我们的班主任,另一位班主任是北师大的童庆炳先生。艾若先生是一位善良慈爱的老人,和我们看到知道的他父亲周扬完全不一样。

“最糟糕的是制度”,他是那么激烈地抨击反对这个社会制度,这个他的父亲为之奋斗了一生,捍卫它,又为它所抛弃的制度。

他那么慈爱的笑容里,那么高雅的谈吐中,时而冒出来的对制度的评价的词语是那么激烈,那么尖锐。就在那一刻,他忘记了用慈爱和高雅掩饰内心的痛苦,是的,他肯定非常痛苦。

人们谈到他时,总忘不了他是周扬的儿子,那身影太巨大,他努力了多少年总也走不出那个身影,直到现在,他还在努力着。

和我同去的那个女作家莽撞地向他发问:“也许我不该这么问,请您原谅我,您父亲曾在这个制度中位居那样的高位,应该说,您也曾是既得利益者中的一个,您为什么也反对这个制度呢?”

老人没说话。

此刻我真切地感觉到老人的心里波浪滔天,虽然老人脸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但是我能肯定,老人此刻一定又被一阵黑色的大浪淹没了,他悲愤莫名,为自己生而为革命家的后代。

他无法责怪人们对他父亲充满痛苦和指责的记忆,在很长的一个时期里,他父亲曾是党在文艺界的化身。通过他父亲,党把自己的意志落实在文艺领域里,变成了无数人的苦难命运,因此一个时期过去之后,他父亲也必然成了党错误文艺政策的承担者,虽然他父亲最后已经被党抛弃。现在,他又在承担着人们对父亲的责难,虽然他父亲已经去世许多年,他也成了80多岁的老人。

“最糟糕的是制度”,也许有人会认为他是在辩白,为他父亲的辩白。但是我认为这是艾若先生深刻思考之后的理性认识。他父亲一生的悲剧,他自己和他的家人的遭际,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民的悲苦命运,都促使他去思考。因为我知道,那场风波之后,艾若先生一直在为一件事而奔走呼喊——在中国推动宪政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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