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阳光时务
艾未未说:「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他的歌在精神层面非常清楚地暗示了这种状態。」左小祖咒自己却说:「我每天幸灾乐祸地生活。我光明磊落,我在太阳最光亮的地方创作。」
文/张洁平
整理/柴子文、柴路得
在京郊草场地一片灰色迷宫样的房子里,左小祖咒刚刚酒醒。见到他的第一眼很吃惊:这个人,竟然很清秀。这和他在媒体上塑造的霸气老板形象实在大相径庭。或许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急急走开,折腾一番自己,架起一副棕色蛤蟆镜,坚定地拒绝了任何和「偶像」有关的称呼。
他当然不是偶像派。不听左小的人,听到他唱歌会以为是收音机没电了,听左小的人,沉迷在他莫可名状的音调和利刃一样的歌词里不能自拔。好友们总用很糙很暴力的词形容他,比如他眾所周知的好友艾未未骂他像条「沙皮狗」、「不要脸」、「野蛮」、「混」等等;但他们同时很爱他,並且在一本正经的时候,会对他使用一些美好的词语,比如敏感、脆弱、忧伤、情怀、努力。
採访的时候,左小不肯摘下眼镜,他说这样你看不到我的眼睛,我就可以骗人了。
然后他开始了中心思想极为漂移的演讲。他说我记忆不好,说到哪里可能不记得。然后就从A扯到D,从D扯到F,从F扯到X,然后倒回ABC……吹牛的时候,他比较自如,他说我是大师啊,我的作品是世界级的,大师得让人知道,得吹牛啊,吹牛才能养家,养家才能移民,我两个孩子,我不能让他们喝毒牛奶沾地沟油啊。认真的时候,他有些靦腆,「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是一个坚决的成熟的艺术家,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不好意思,我確实是在认真地做这些事情。我的唱片质量像劳斯莱斯一样,质量是非常高的。可能今天我的头髮没有白,鬍子也没有白,你们觉得我是一个小坏蛋……我有点煽情,不好意思。」
左小祖咒1998年出版第一张专辑《走失的主人》,迄今出了十二张专辑,大部分独立製作发行,最贵的一张卖到500元,竟然还卖得出去,被称为「中国歷史上最贵的专辑唱片」。他的音乐也称得上是最直面社会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拍电影,比如《庙会之旅2》,1999年的《庙会之旅》竟然在2011年出了续集。
「谁见过唱片出续集的?这就是一部警匪片。能描述中国现状的,就只有警匪片。」左小祖咒说。他曾经想当导演,结果发现「导演是这个国家最不能做的职业。因为你只能拍古装片,拍不了今天的事。你看《老妈蹄花》多好啊,警匪片啊,真打啊。」
拍不了电影,於是他把故事们都唱进歌里。
《咖啡时光》唱给「你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给你一个说法」的杨佳;《英雄的亲戚》唱给丹丹,那时还被关在看守所的艾未未的弟弟就叫艾丹;《钉子户》写给寨桥村钱云会,「风可进,雨可进,皇上不可进」。当然还有流传出去一不小心就要遭刪贴的《我的儿子叫钱云会》。在艾未未工作室的採访视频里,钱顺南为儿子的控诉,带著天然的旋律,左小配上木吉他和口琴,重新编曲,诞生了听者称为「最黑暗的黑暗民谣」
。
音乐还可以多有力量?听听《苦鬼》,一首唱了十二年的歌。
1999年、2004年、2010年、2011年,左小祖咒把《苦鬼》唱了四个版本,音乐不断改变,歌词却只字未动。
1999年他唱:「人民被迫投降,人民越级上访」,2011年的中国现实,仍然是这样。左小真诚地说:「我希望它过时,我希望它只是个应景歌曲。」可糟糕的是,到了今天,越来越多的人爱上了这首歌。
他的朋友说:「祖咒就像《盗梦空间》的小李,把『苦鬼』这个意念敲进你的脑袋,让你从梦中醒来,依然记得这亿万民眾失业的年代。它不是梦。」
艾未未说:「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他的歌在精神层面非常清楚地暗示了这种状態。」
左小祖咒自己却说:「我每天幸灾乐祸地生活。我光明磊落,我在太阳最光亮的地方创作。」
以下是阳光时务专访左小祖咒的摘要:
问:《苦鬼》的创作过程是怎样的?
左小:97年香港回归的时候,北京通县的东方化工厂爆炸。我被怀疑是嫌疑犯。我想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事情。我被逮进去了,我被「人间蒸发」掉了大概二十多天。我在昌平收容所里面就看到很多访民,出来之后,就写了《狂犬吠墓》这个小说。这本书太长了,我就写了《苦鬼》这首歌。
问:这首歌產自你自己的看守所经歷?
左小:《苦鬼》也不完全是我在收容所里面的经歷。在收容所之前也有那样的,我看到的太多了。我给你讲一个事。有一个冬天的晚上,景泰桥底下,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我跟女朋友散步,老看到他。我很少给乞丐们钱,也不募捐,我给人家五块十块的也没什么用,这都应该是政府行为。但那天我实在是受不了,天太冷了。我就把我口袋里的钱放老人旁边。他太冷,秋冬只裹了一条被子,我就知道他是到北京上访的。老头啪一下抓住我的手,很警觉,就像钱顺南(不明真相死亡的浙江乐清村蒲岐镇寨桥村村长钱云会的父亲)一样,他们这些人都有一种强大的信念。他非常警觉地抓住我,问:「干什么!」我说,我给你钱明天起来买早饭吃。他急了抓住我的手,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的钱干嘛!」他要给我讲他的事。我落荒而逃。
我不想听这些事,很不喜欢听这些事。我是一个作家,一个歌手,我会写,但我不想听这些事,所以我的歌里看不到苦难,全是黑色幽默,黑色段子。我觉得我们生活太苦了,不好意思,我没有耐心。等他以为我走掉之后,我又偷偷把钱放在那边,拿一个砖头盖住,离他远一点。
那种场景……所以,我跟他们那些知识份子的表达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问:你还是需要和苦难保持一定距离?
左小:我不是公共知识分子,我一直在强调这个,不要把这个帽子戴到我头上来。我出版《庙会之旅》的时候,是朋克特別流行的时候,我在这个歌词里面唱的是「我不是朋克,我也不是诗人」,在《冤枉》里面写的是「不爱政治,我们只是十三节车厢里的流浪汉」。我的东西都是这样写的,我也不需要他们来告诉我写什么。
你其实不需要听他们讲什么內容。第一张专辑里写的这样一句话:停止我听你的诗歌朗诵。停止我看你导演的电影。停止我欣赏你的生殖器官。我最多是一个超现实歌手,在现实的基础上创作我的艺术。
这是我的人生態度,我一直是这样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我就是这样的,我表达了我的態度。我是一个生活家,我渴望的是生活。
问:《苦鬼》这一首歌唱了十二年,歌词只字未变,你自己是什么感受?
有很多人喜欢《苦鬼》,它是个应景歌曲,当时的社会就是那样。我有这个义务和使命让更多人知道《苦鬼》——我们那个时代是怎么过来的。我写的,就像崔健写的《一无所有》一样,啪嚓全过去了。我希望它过时,但是十二年后,我们中国的社会基本还是《苦鬼》的状態。
问:你自己也写了小说,最喜欢谁的小说?
左小:我最喜欢的作家是吴承恩,他是非常作家,魔幻大师,我现在还喜欢他。小时候看小人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太神了,觉得这是真事,后来才知道这是作家写的。我到现在还觉得了不起。
其实,《西游记》也跟今天一样,吴承恩描写一个反动派孙悟空出来,就是爱打抱不平,被镇压在底下,又被发配去取经,实际上就讲这么一个故事。我们今天不也是这样一个事吗?文化人借古讽今,拍大片吶,拍拍唐朝啊、清朝啊皇帝啊那种大片出来,因为当下的拍不了吶。我发现,导演是这个国家最不能当的职业。你只能拍古装片,拍不了今天的事。你像艾未未的《老妈蹄花》拍得多好啊,警匪片吶,那是真打啊。但就是不能拍。
问:你想过移民吗?
左小:我当然要移民了,不移民干嘛啊,我还招標呢,哪个国家需要我去。前段时间,我招標了,我决定移民嘛。我没法活了,因为你吃的东西有问题,都是农药超標,饭店里面用的是地沟油,奶粉里有三聚氰胺,这是曝光的,没曝光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我们没有吃的,不放心。
我们的房子被强拆。我刚盖的房子就要拆,说给我赔钱,我要钱干嘛,金屋银屋不如自家的狗窝,风可进雨可进皇上不可进,自古全世界都是这样的。我给你磕个头,你別拆我的房子。我到了这个岁数,人生一半,我总得为我的孩子想想吧。
问:离开中国会影响你的创作吗?
我的创作不需要依赖环境。我是大师,在哪儿都能创作。不是他们想的非要在哪里才能创作。我每天幸灾乐祸地生活,我写自己的东西出来。我光明磊落,我在太阳最光亮的地方创作。#
(摘自《阳光时务》第四期爱上噪音
黑暗不能驱逐黑暗,阳光可以;愚昧不能驱逐愚昧,时务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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