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杜维明在广州中山大学的演讲http://h2w.iask.cn/h5.php?u=http://www.opentimes.cn/bencandy.php?fid=300&aid=664&gsid=3_58a744f52dbc569dd3e83bb8538686cdf0f616&urlId=1f07c2c351abe873&start=1604&psize=25600

“我们越知道得多,我们越知道自己应该知道而不知道的更多;我们理智的光芒越向前推,黑暗之幕可能越来越大。我曾经参加了由美国民间组织“生命与心灵”(Life
and
Mind)安排的由量子论、相对论、天文学、生命科学、光学等方面的五位顶尖的科学家组成的团队,我是文化顾问,跟一位喇嘛进行五天的对谈。对我而言,这种交流是极有启发意义的科学与宗教的对话,不要认为宗教就是黑暗、迷信,科学就是理性。21世纪最重要的对话之一,就是科学跟宗教的对话。宗教里面确实有一些是邪教,招摇撞骗,但是伟大的宗教,比如说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包括藏传佛教),都可以和科学对话。与这些沟通相比,以前启蒙所代表的观念,比如认为理智的光芒可以照亮宇宙的每一个角落,不仅是相当肤浅的,而且是错误的。因为对于知识,人类越发现得多,越感觉不够。”

真正的宗教信仰者,多半在知性和理性上是过关的,然后向上追求更高的,也就是田立克(Paul
Tillich)讲的“终极关怀”,他们有终极的关怀。那么,为什么凡俗的人文主义出了问题?有很多理由。重要的理由之一是,它没有正视今天人类为了存活和发展必须考虑的两大课题:自然、精神性。西方的启蒙运动,从17、18世纪的伏尔泰、狄德罗这些人物开始,基本上都反对中世纪、反基督教的权威,他们要去神圣化。另外,从培根以来,发展出了经验科学,以知识为权力、为能量,即人了解世界、了解自然的能力。这种能力容易成为征服自然、宰制自然、利用自然。这中间有一个观念现在很常见,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人化自然。有一种解释说,它等于荀子所说的人定胜天,制天而用之,另一种解释认为是说人与自然的和谐。这两种都可以理解,但这种观念背后,带着一种浮士德精神,即为了追求知识,可以放弃自己的灵魂,跟魔鬼打交道。也就是说,只要追求真理、追求新的经验,就是人之为人的最高理想。这种思想是有侵略性的,所以就形成了两种结果,一个是边缘化精神世界,另一个是宰制自然,即反精神性(despirited)、反自然(denatured)。

儒家则不是这样的。儒家认为人性的最高体现,也就是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希望与自然保持和谐。这当然不是西方凡俗的人文主义思想,而且,与我讲的精神转向一致,目前西方哲学家也开始对凡俗世界(the
secular worl)进行深刻的反思。最有名的一本书,当然是泰勒(Charles Taylor)近来发表的《凡俗的时代》(A
Secular
Age)。他仔细分析了为什么今天人类会走到现在这个凡俗时代。这种分析的背景,是以前韦伯所讲的“去魅”,即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个“魅”的世界。但泰勒说,现在我们应该重新了解世界的神圣,应该把这个世界当作神圣的,而不是凡俗的,自然不是我们可以利用的。由此可见,泰勒就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哲学思想,现在从事这种哲学工作的人越来越多。

传统的儒家哲学,具有一个特殊的精神取向。当然它不可能对现代意义上的凡俗人文主义有所批判,实际上这条思路也根本没有进入它的问题意识之中。但是,它的选择确实不是一种凡俗的人文主义,而是一种精神性的人文主义。当然,这是我们现在的说法,传统中国没有这种观念。但作为一种修身哲学,即心性之学,或者身心性命之学,中国哲学包含了很多精神性的内容。如果我们去读经典,细读、精读,我们可也可以体会其中的意蕴。比如孔子在讲个人的人格发展时,说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六十而耳顺是经过知天命之后的发展,耳顺就是发展了一种“听德”,变成一个真正能够听到各种外部声音而不做主观判断的过程,这是人格发展到很高的水平。到了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自然感受和最高道德律令完全结合在一起,也就是个体自由和最高理性的融合,实际要的就是应该要的。现实中,我们每个人所做的和应该做的之间,都有一定距离,怎么样把这个距离拉近,是很难的。可以说,从心所欲不逾矩是自然体现的价值与道德律令的要求融合为一,这中间有很多精神性的内容可以展开。 ”

“我在哈佛,不仅是从1981年,我的整个学术研究基本上在哈佛。我是从东海大学到哈佛的,东海大学是台湾的小大学中的小大学,开始的时候招生只有六百人。我是第三届,那时候中文系里面分三部分,词章、义理、考据。我是做义理的,就是中国哲学,每一届只有7个学生,教授有十几位。到哈佛之后,从那么小的以博雅教育为主的学校,到了以研究为重点的国际名校,一般讲起来一定有一种文化的震撼。当时我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假如我到了哈佛,发现在台湾从中学开始学的这一套,也就是儒家传统已经过时了,那么,我绝对不会抱残守缺,要面对新的挑战,接受新的思潮。当时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哈佛的教授虽然影响都非常大,但是我觉得他们非常谦虚,常把学生看作同伴,就是比学生年纪大一些而已。我举个例子,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现代化理论最重要的学者,他当时在讲关于韦伯的课。他提到说韦伯关于儒家的价值取向,有这样一个界定:儒家是入世的,完全认同现实,所以儒家“转世”的能力是不够的。也就是说,清教伦理是超越的外在,世界是身外物,所以可以转化;儒家认同这个世界的,接受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律,所以是保守的。教授都有office
hour,每个星期有一个小时,不用预约,如果人多就排队。我就在这个时间排队见到他。我说我不能接受这样一种观点,这个观点是从韦伯来的,但韦伯这个讲法很不妥。儒家在这个世界之中,但并不认同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因此要转化这个世界。要把现实和理想分开,它在这个世界之中,但它的理想与这个世界有很大距离。所以,它有转化的力量,而且它的力量绝对不比清教转化的力量要弱,虽然它们转化的方法不同。他点点头,说要考虑考虑。第二天上课,他说,我在正式讨论今天的主题之前,我要修正一点上节课的观点。昨天有位杜维明同学和我谈关于儒家的问题,我经过考虑认为:韦伯把儒家当作完全认同这个世界,所以没有转化的能力,可能有问题。但这位同学是否愿意接受这样一个观点:就是儒家是要跟社会和谐的(harmonize
with the
world),所以它跟世界之间的张力没有那么强。
我说我可以接受。这种现象,在中国大学即使可能,例子也是非常少有的。

帕森斯还介绍我认识他的好朋友罗伯特·贝拉,我跟贝拉成为至交,如果没有贝拉的话,我也不会对宗教理论和宗教社会学如此投入。贝拉则介绍我认识比较文化学的重要学者西蒙·埃森斯塔(S.
Eisenstadt),埃森斯塔一半时间在哈佛,一半时间在希伯来大学。我去看他,我还没有发问,埃森斯塔就问我,这个观点怎么样解释,那个观点怎么样解释,我跟他谈了好一阵子。他桌子旁边,有很厚的索引(index)卡片,我一边讲他一边记。一个小时之后,他记了二三十张卡片,但我却什么都没学到,因为都是他在问我。后来我们也成为至交。这种类型的教授还有很多。有些声名极大的教授,但接触的时候,他的关注只在于知识、真理,这让我很感动。当然,哈佛也有很多笨教授,有很多完全不受尊重,但是气焰很盛,是一群无知而傲慢的人。所以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斯(J.
K.
Galbraith),也是我的邻居,讲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他说哈佛有两种教授,一种教授拖着学校走,不管他们在什么地方,对他所处的环境都有贡献;另一类是学校拖着他们走,一离开哈佛他们就一无是处。可惜,一无是处的教授比较多了一点。

贝拉离开哈佛之后到了柏克莱,他对哈佛有个评价说:层次极高的平庸之辈。哈佛确实有不少高层次的平庸之辈,而柏克莱则是完全讲创造性的。创造性非常难,在柏克莱大学,创造性的压力太大,有些教授并无创意,只是出怪。但是,哈佛选教授确实很严格,每个领域只选一个教授,以前校长要花半天时间,亲自参加每一位选教授的流程,先是系里面提出一个六七人的名单,然后有大概三十份不同的外面的评价。候选人的排名是按字母,系里认定的候选人是保密的。从世界各地请来专家,作为校长的咨询,系里的教授则只是接受提问,比如为什么要选这个教授。然后,校长中饭的时候就问所有校内外参加甄选的权威,参考他们的意见,最后校长一人独断。但是校长只行使否决权,如果否决了,系里要经过同样的程序再提名。所以,哈佛对教授的选择非常慎重,它一定要选权威。但我们知道,权威的资深教授的创造力大概已减退了。柏克莱则不同,他会选两名,一个是权威,另外一个是冒险。就是说这个人可能十年以后成为权威,但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

我觉得我这一生,算是运气好吧,不管是在哈佛还是普林斯顿、柏克莱,碰到的学生、教授和同事,可以说都是第一流的。不过,我觉得同样重要的是学校的管理。管理靠行政系统,这三个大学在行政系统工作的人员,都是真正为学校服务的,很多行政系统的主管,都是教授。他拿不到长期聘约,但是愿意留在学校,就做行政。他们的效率非常高,比如说我要借钱,院长说可以借钱,早上答应的,大概几个小时之内,就会把钱取来,效率很高,有服务的精神。但是,我们现在大陆碰到的,有不少是官僚,重视自己权力。校长等领导很希望把学校搞好,但行政系统跟不上。我上次抱怨,我们学校那么好的教授给人家挖走了,怎么办?对方回答说,杜教授,我们有一千个教授,跑了一两个算什么。如果哈佛有这样一个重要教授被人家挖走的话,整个学校都会在一个震荡的状态:我们出了什么问题?要怎么样改进?而且,虽然学校内部的竞争非常激烈,但这个竞争是良性循环的。学生与学生之间的竞争也很激烈,在研讨会上,大家可能吵得天翻地覆,但私底下大家喝啤酒,还是好朋友。教授也是一样,这个学风我觉得是最值得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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