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看到这棕色的路牌,你也感到安慰。

我到过了散发臭气的工业区,看到了戒备森严的复工的工厂,几位志得意满的投资者,还有赔钱的生意人,还有人头攒动的劳工市场,他们目光迷离、又饥渴异常,随时把我这样的陌生人当作招工的老板,团团围住你。

像很多中国的城市,温州生长得太快,一切记忆都被迅速地铲平。一样的丑陋而喧嚣的高楼、令人窒息的行政区、零乱的马路,只不过这里更富有、更炫耀,也更无序。

我第一次在KTV门口看到停放的劳斯莱斯,紧邻是一排宝马与路虎,排放序列似乎严格遵守着价格高低。人们走路快、说话快、吃饭快,他们思考的、忧虑的、言说都是生意,他们勤奋、精明,用炫耀性的消费证明自己的成就,但也显露出粗陋的品位。这城市有罗马广场、凯旋门、佛罗伦萨饭店、卢浮世家,是个山寨的欧洲一角。除去各种典当行,街上还到处是苹果的专卖店与红酒行。倘若你开上半天车,一定会了解,他们的成就还与胆大妄为紧密相关,司机们毫无心理障碍地逆行、并线、突然掉头,他们甚至把繁华马路一个车道当成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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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觉得疲倦,我不能总是亢奋着,听人们谈论投资与破产,忍受工地上的尘土。这时,我看到了那个路牌——朱自清旧居。

青砖、木窗、灰瓦,重新翻修过的两进院落,孤零零、谦逊地坐落在环绕的高楼中。1923年的春天到秋天,朱自清在温州的浙江第十中学担任国文老师,暂居在这四营堂巷。他也是一名文学新星,中国的文学传统正在发生激烈的变化,他这一代人的挑战是,如何创造一种既通俗又典雅的文体。

旧居如今是一座小型的博物馆,朱自清其实从未在这里住过。原址离此还有一百多米,它是异地重建的产物。对于地方官员来说,它象征着他们保护文化的决心与牺牲。当地一份报纸以赞叹的口吻写道:“最早的方案是建造多层商住楼的,用来建造朱自清旧居后,至少要损失2000多万元的经济效益,但它为温州增添了一个高品位的文化景观,其社会效益是难以估量的。”赞扬声中也暴露了一切,你听得到钱的声音,我们词汇是如此贫乏,一切都是“效益”。

旧居也是现代技术的产物,300多立方木料、15万块青砖、14万块瓦片,要拆卸、再原样组装。一些材料腐烂了,它也订购了很多仿制品。

跨进院落的一刻,你感到这不是旧居,还是崭新的。窗明,几净,漆亮,散发着不真实感。博物馆里陈列着朱自清的生平,其中一部分讲述他与温州的渊源。我这才意识到,中学课本里读到的名篇《绿》、《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原来是他在温州写作的。重读挂在墙上的文章片段,太多的形容词,真是甜腻。经过几十年的革命、再造,我早已不能体会这单纯的情绪。

冷清的下午,只我一个游人,隔壁有几个中年女人的私语,她们是无所事事的管理员和她的朋友们。她们的温州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本地人喜欢说,温州话是中越战争中的密码语言,它的发音奇特,难于破译。也不知她们的谈话是否与高利贷有关。据说这场金钱游戏已渗入每个家庭。在江边,一个带孙子的老人平静地一指远处的高楼:“她就是从那个地方跳的”。他说的是一位破产的债券人。金钱给予人平等,出身、阶层、教育都不在重要,你的一百块和他的一百块是一样的,金钱也抹平一切历史,把复杂的社会、文化逻辑简单化、平面化。薄薄的钞票,可以购买一切,却也没有任何厚度。

不管旧居多么缺乏质感,他仍散发出特别的魅力,它至少是安静地试图与往日发生关系。在展览牌上,我还看到朱自清为十中撰写的校歌:“雁山云影,瓯海潮淙,看钟灵毓秀,桃李葱茏。怀籀亭边勤讲诵,中山精舍坐春风。英奇匡国,作圣启蒙,上下古今一冶,东西学艺攸同。”国家与社会陷入了困境,美与豪情仍在。

从旧居出来,来到瓯江边的码头。那成片的老房子已拆除,在旧照片上,它们绵延不绝,人们穿宅入巷,做饭、生火、到江边洗菜、争吵说笑。如今,只剩下宽阔的江滨大道与连成一片的高楼,一排水泥屏风。乘上名叫吉尔达的渡船,只五分钟就到了江心屿。轮渡上有吵闹的游客,谈情的恋人,站在我身旁的老太太要去江心寺念佛。

狭长的江心屿上有黄墙的江心寺和红顶的英国领事馆旧址。还有一东一西两座塔,都建自宋代,西塔是中国式的,有白塔身与一层层的飞檐,东塔却光秃秃的,像一座灯塔,塔顶上长出一棵歪树。当英国人占领这座岛屿时,强拆了这些飞檐。在1884年的教案中,温州人焚烧了教堂,惊惧的洋人和他们的中国追随者躲避到孤岛上。我差点就忘记了,温州也是中国最早的开放口岸。

拍摄婚纱照的男女们围绕在领事馆旁。“头再向新郎歪一些”,“再亲密些”、“姿势再优雅点”,摄影师喊着。在下一个镜头的拍摄前,新娘抱着自己的裙摆走来走去,穿雁尾服的新郎等待着,面带顺从与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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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驱赶走了新人,天也暗了,江水依旧浑浊,流速加快了,涨潮的时候到了,偶尔,一艘平底货轮经过,发出汽笛声。寺庙的门关闭了,领事馆旧宅的灯亮起来,它被改造成一家叫“国际公馆”的高级餐厅。人均至少要500元,门口的侍从冷冷对对我说。

游人们坐渡轮回去了,食客们纷纷到来,他们在“国际公馆”里推杯换盏,唱卡拉OK。

我该怎么描述夜晚的江心屿?李白、杜甫、谢灵运、甚至文天祥都到此游历过。一直到朱自清一代,中国文人一直沉醉于山水与月色,在雨后的寺庙里谈禅。但我们已彻底失去了这种心境与能力。古树、流水、绝句、月光、庙宇这些意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高楼、霓虹灯、汽车、玻璃、金属、水泥、市盈率与高利贷,我还不知道,怎么在这个世界里寻找属于它的诗意?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本文编辑刘波bo.li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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