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潔平

在從2009年一直到2011年的數次抗爭,烏坎村逐漸將民主政治的訴求,提升到比土地訴求更高的位置。

去烏坎小學投票之前,22歲的薛健婉先去爸爸的靈堂上了一炷香。

「今天是烏坎特別重要的一天,我爸爸一直盼望看到的。」靈堂空寂,她一個人長久地跪在父親的遺像前,泣不成聲。遺像上方,四個墨色大字依舊高懸:「沉冤待雪」。

四周格外安靜。不光是薛錦波靈堂,連廟宇、戲台這些往常人來人往的地方,這一天都冷冷清清。村民們都去烏坎小學投票了——2月1日,歷經四個月抗爭,烏坎迎來歷史上第一次真正的民主投票,一人一票,選舉村委會選舉委員會。雖然只是村委會選舉的前期,村民們都熱情高漲,8222名持有「推選證」的合資格選民中,有6192人投票,投票率高達75.3%。

薛健婉隨身帶著爸爸的照片走進烏坎小學:「爸爸沒有見過,也該帶爸爸來看一看。」

 

第一次投票

 

82歲的林曲婆婆和姐妹手攙著手走進烏坎小學。她們用家鄉話快活地說:「活了一輩子,還從沒見過『選舉長什麼樣』。」9點開始投票,她們9點半就來到烏坎小學會場。

現場的大學生志願者把她們領到六村投票點。工作人員核對了林曲的「推選證」——推選證由村黨總支部和村重新選舉籌備小組核發,在選舉前幾天由籌備小組的工作人員和志願者,挨家挨戶發到每個村民手中。林曲婆婆是1月30日領到的。推選證為她換來了一張選票,票上有十一個空格,可以填寫不多於十一名選民心儀的選委會成員名字。

她不會寫字,工作人員領她到「公共代寫人」服務點。35名烏坎小學的老師是這一天的「公共代寫人」,他們為不識字的村民提供代寫選票的服務。

六年級語文老師歐愛陸接過林曲遞來的選票。林婆婆早有想法,連著報上兩個人的名字。停頓了一下,回身大喊姐妹:「那個人,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和姐妹商量著,最終請歐愛陸幫忙寫下了五個名字。然後自己把選票投進了六村投票箱。

「我知道今天不是選幹部,是選出選幹部的公證人,鄰居跟我講了。」林曲婆婆說,她一輩子種田不識字,兒女都在外地工作。之前幾個月,村裏為了土地抗爭,她也在遊行隊伍裏走過。她沒有說自己選了誰,只說:「我們烏坎不容易。要選忠的,不要奸的。」

從早上9點到下午4點,一整天的投票結束,歐愛陸代寫了三十多張選票。她對《陽光時務》記者說:「多數是老人,有人知道要選誰,告訴我;也有人不知道,問我應該填誰,我就跟他解釋,這個是選什麼,讓他自己考慮願意選哪個。」

這一次選舉名義上採取「海選」方式進行。但在發放選民證的同時,工作人員會同時發放一張「自薦與他薦報名者名單」。這個名單根據報名與推薦的情況一直在修改,直到1月31日選舉前最後一次籌備小組會議,才最終敲定35人。按照籌備小組的說法,這個名單只是給村民提供「參考」,以免海選範圍過大, 票源過於分散。但大多數村民將之理解為「候選人名單」,認為應該從這35人之中選出11人的選舉委員會。

這份名單由「自薦」和「他薦」結合的方式產生。為了避免操縱選舉的嫌疑,自薦參加選委會競選的村民,需要簽字聲明,不參選村委會;與此同時,這些選民還必須每人徵集50名選民的聯名支持,即與「他薦」結合。

在烏坎村中調研一個多月的北京學者熊偉,用自己多年研究基層民主與選舉的經驗,給烏坎選舉的籌備提供了很多建議,「自薦與他薦結合」就來自他的提議。「全國都在盯著烏坎,烏坎的經驗非常難得,在選舉程序的設計上一定要儘量做到完整,沒有漏洞。」熊偉說。

七個小時的投票有序進行,汕尾市公安人員、政府工作人員在現場維持秩序。十餘名武警在學校門口把守,大門關閉,只開一道小門,村民須出示推選證方可進入,工作人員須要出示工作證,記者則須要當場登記辦理採訪證,方可自由進出。幾名武警衣襟上別著攝像頭,進出人員均有記錄。

兩次小型混亂均因採訪引起。

一次是香港《蘋果日報》和《東方日報》記者一度被拒絕發放採訪證,引起周圍村民不滿。村民向武警激烈抗議,兩報記者得以進入會場。選舉籌備小組成員孫文良得知事件後也表示不解:「怎麼有人進得來,有人進不來?我們又不是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另一次是走進投票會場的薛健婉。當她拿著推選證出現在烏坎小學時,立刻被二十幾家媒體包圍。面對攝像機鏡頭,薛健婉聲淚俱下,她說自己今天是幫爸爸來投這一票。從寫票間到投票箱,媒體緊緊擁圍,主持人林祖鑾不得不再三請大家遠離秘密寫票室,維持選舉秩序。

每一個鏡頭都理解這個姑娘來投票的意義是什麼。每一個村民凝視她的眼神也明明白白。負責核查推選證的工作人員洪瑞卿感傷地說:「要是沒有錦波叔,烏坎不會有今天……」

 

從抗爭到選舉

 

2011年12月11日,烏坎村村民代表薛錦波因參與組織抗爭被汕尾市官方抓捕,第三天即猝死在汕尾市看守所。他的死亡將這個村莊持續三個月的抗爭,推向千鈞一髮的轉折點。民情洶湧的十天之後,12月21日,廣東省派下工作組與烏坎村民對話,省委副書記朱明國受省委書記汪洋委託,表態「將以最大決心、最大誠意、最大努力解決群眾的合理訴求」。

朱明國帶著工作組進駐烏坎村,當面答應了村民領袖林祖鑾提出的三點要求:釋放其他被關押者、歸還薛錦波屍體並徹查死因、承認在抗爭運動中成立的基層自治組織 「臨時理事會」合法。其時,烏坎的道路終於從陰霾重重中透出一線陽光。林祖鑾稱這個結果是「階段性勝利」。但他自己和周圍積極抗爭、參與談判的核心隊伍,緊鎖的眉頭仍然沒有舒展過半分。

或者說,直到2月1日選舉順利進行的前一刻,他們的心仍然懸在半空。

在朱明國釋出極大善意,烏坎和上級政府相互撤下戒備之後,仍然有參與過抗爭、或被境外媒體報道過的烏坎人,在廣州、深圳的小生意頻頻遭遇騷擾。曾給烏坎村民印製標語橫幅的東海鎮上打印小店被罰款了20萬元,店主關門「避風頭」,再不敢歸來。細小的威脅仍在發生。烏坎人對「秋後算帳」的恐懼沒有散去。村民蔡開濂說:「烏坎現在還沒到高興的時候。好比種子種下去,剛剛開花,還不能高興,果實還沒有長出來,還沒有抓在手裏。」

他們要的果實,是土地,是公道,而實現的方法,按照林祖鑾的說法:只有靠自己。

廣東省派下四個工作小組進駐烏坎,針對此前村民的訴求,分別清查村裏的集體土地問題、財務問題、村幹部違法違紀問題、村委換屆選舉問題。12月31日,清查的第一階段報告出來,並呈交給烏坎村臨時理事會。在調查報告中,工作組承認,烏坎村民之前所反映的豐田畜產公司、億達洲集團、村委會賣地和宅基地分配的問題確實存在;財務上查實了原烏坎村黨支部書記薛昌、原村委會主任陳舜意等人侵佔村集體資產的違紀行為,村幹部收受賄賂的行為。薛昌和陳舜意已經被「雙規」調查。

負責調查此前村委選舉問題的小組長王葉敏則通報:烏坎村原有的村民選舉委員會是通過原村委會、村支部幹部、會計、企業代表等50多人參加的會議產生,而並非通過「召開村民會議、村民代表會議或者各村民小組會議」的方式推選產生,屬於違規且無效的選舉。

村民們認同大多數調查結論,但對土地問題仍不放心。於是臨時理事會牽頭,帶著村裏年輕人以Google Earth為基礎製作的烏坎村地圖、粗繩,邀請了村裏幾個七、八十歲的老人,環繞村走了一遍,按照老人記憶中田耕時期的樣貌,重新確認了村界,並用土辦法自 己測算失地面積,得出的數據和省工作組算出的數據差距很大。

他們知道清查土地並非一天兩天,而土地涉及的利益集團也並不那麼容易撼動。怎樣才能長期保護烏坎村自己的利益?從2009年一群年輕人去省裏上訪,他們就意識到,要有自己的利益代言人,落實真正的「基層民主」才是長久之計。在從2009年一直到2011年的數次抗爭,烏坎村逐漸將這一條政治訴求提升到比土地訴求更高的位置。

即便省裏已經給出充分的回饋,他們也仍然在爭取。

2012年1月10日,烏坎村民向省工作組提交公開信,希望可以「一人一票民主評議烏坎村黨總支部成員」。他們擔心上級指派下來的領導,會像薛昌一樣,再次「違法亂紀、貪污腐化」。

這個提議並沒有被批准,但是結果讓村民喜出望外。

1月15日,烏坎村舉行黨員大會,正式成立並運行村黨總支部,林祖鑾被任命為村黨總支書記、村委會重新選舉籌備小組組長,負責領導村委會重新選舉工作,原村委黨支部自行解散。

 

籌備選舉

 

林祖鑾曾是陸豐市電視新聞裏的「通緝犯」。從通緝對象變成黨總支書記,這中間的轉身令外界驚歎。社會學家孫立平指出,廣東處置烏坎事件,提示了「一種新的、開明的解決社會矛盾的模式」,即「同時實現民眾利益表達和維護社會穩定的雙重目標」。

廣東省當局去年8月8日在省委書記汪洋提出的「社會建設」要求下,成立「社會工作委員會」這個高級別機構,主任由省委副書記朱明國擔任,機構意在取代過去的「硬性維穩」模式,處理社會事件時可以由高層牽頭,迅速協調各部門,理性應對。而烏坎事件,就是社工委成立之後,朱明國擔綱處理的第一起引發重大關注的大型群體性事件。消息人士告訴《陽光時務》,廣東社工委高層官員,也希望借烏坎案例,落實《村委會組織法》,探索真正的村民自治經驗。

來自省內的開明力量,是不是林祖鑾成為黨總支書記的推手,不得而知。但烏坎村確實感到了從廣東省一直到東海鎮四級政府,幫助烏坎開展基層選舉的誠意。

省民政廳、組織部、汕尾市民政局、陸豐市、東海鎮政府、黨委共同牽頭,起草了一份《烏坎村委會重新選舉工作建議方案》,給林祖鑾等人參考。

據村裏的選舉籌備小組副組長楊色茂說,參與這次烏坎選舉籌備的,省市鎮各級官員和工作人員,共有約30人,「有些是領導,有些是直接參與工作。」

「本來我們有些不放心的地方,畢竟我們是自治,他們來這裏是幫忙的。」楊色茂坦承最初接到《方案》時有不安:「民間對選舉通常不大了解,人力物力等條件也不允許,常規的情況下都是上級領導、指導,甚至包辦。」而從抗爭走到選舉,他們本能地擔心上級干預選舉。

籌備小組的成員人手一本《村委會換屆選舉法律法規文件彙編》,開始和政府提供的《方案》比對學習,住在村裏調研、常年研究基層選舉的學者熊偉,也成了他們最有力的外部智囊。

對政府的建議稿,村民提出了非常多修改。比如,建議稿中提出用「戶代表」來推選選舉委員會,而楊色茂等人討論反對,認為在農村戶代表通常是男性戶主,「作為真正的民主選舉,戶代表不能更強地代表民意。」楊色茂說,「為了更加民主公正,我們推翻了這個方案,要求一人一票,全民推選」,而「省政府立即採納了我們的建議。」

村民極力堅持的另一個修改是,建議方案中,對村選委會的選舉過程,是讓黨總支提出候選人建議名單並公示,讓村民根據建議名單來投票。儘管這種做法是廣東省的常規,但遭到林祖鑾等人的反對,「為什麼要由黨總支出一個候選人名單?那對沒有進入名單的人,不是不公平嗎?那不是變成黨在操縱選舉嗎?」林祖鑾說。經過和政府的反覆商討,「三四輪爭取」,到最後,政府也沒有同意村民提出的「自薦與他薦結合確定候選人」,而是要求公告以「海選」方式進行選舉。村民仍然堅持自薦與他薦方式的嘗試,鼓勵村民自己報名,尤其是村裏有威望的中年人,參選村選委會。楊色茂說:「自薦可以體現民主精神,他薦可以控制候選人數量,降低選舉成本。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很好。」

一直從旁給出建議的學者熊偉認為,在村民與上級政府關於選舉議程設定的爭論中,兩方都在學習基層民主的真意:「政府需要學習尊重村民自治,明白『指導』和『領導』的區別,村民也在學著保障自己的民主權利。」

對上級政府官員來說,這恐怕是最受村民挑剔的一次選舉籌備了,大到選舉模式、投票方式,小到選民登記、選票樣式,他們一個一個字地看方案,挑問題。

楊色茂說:「開始我對省工作組和各級政府還抱著一種懷疑和警惕的態度,我認為他們不會支持我們搞一次公平公正公開的選舉。但是通過這段時間一起工作,我發現他們還是挺熱情的。鎮裏的幹部,有時候在村委會幹到11點半才回家,和我們一起吃快餐。這樣做不錯。」

籌備小組的成員,從春節開始,馬不停蹄地忙到了2月1日。

緊張的時候,他們一度覺得選舉就要搞不成了。就在選舉前兩天,村裏很多人都還不知道,2月1日要選的是什麼。很多人以為要選村委會,準備投票給林祖鑾。關於選舉的宣傳材料貼滿了全村,什麼是「自薦他薦」,什麼是「選委會」,熊偉參謀的不少標準文案,村民們看不懂。工作人員在挨家挨戶發放推選證的時候,奮力解釋各種基礎知識。

「阿姨,2月1日是選公證人啊,監督選舉村委會的人。」

「2月1日選上的人,就不能做村委會幹部了哦。」

直到1月31日深夜,村裏的小學生們還被集合起來,給最後一批選票蓋章。

 

選舉結果

 

2月1日,國旗如計劃中地在選舉會場烏坎小學升起。9點開始,人們一個喊著一個,陸陸續續來到會場,見識他們以前「只在電視裏見過別的國家才有的選舉」。

整整七個小時過去,截至當天下午4點,主持人林祖鑾宣布投票結束。封票箱之後,4點30分,工作人員當眾燒毀了多餘的選票。4點45分,烏坎下屬七個自然村的投票點紛紛報上票數統計,總監票員楊色茂匯總,並交由林祖鑾公布臨時計票結果。

這是烏坎村歷史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一人一票」,儘管是選舉「選舉委員會」,但村民們都為這「第一次」興奮無比。

深夜11點,6個小時的唱票結束。全日總投票人數為6192人,佔全村合資格選民8222人的75.3%。選委會的11人名單出爐,其中村民張水妹得到2069票,居得票數榜首,洪天彬1812票第二名。接下來依次是盧本秋、吳炳枝、孫煥松、蔡義濤、楊銀橋、楊金朝、李炎森、莊漢深、吳真共11人。其中唯一一名女性吳真在得知結果後電話通知籌備小組,要求退出選委會。得票數為第十二名的楊色茂自動替補,成為選委會成員。

選舉結果出來後,十一名當選人當即開會,內部無記名投票,推選楊色茂為選委會主任、張水妹、洪天彬、孫煥松為副主任。他們將從2月2日開始主持、籌備隨後2月11日的村民代表選舉、3月1日的村委會選舉工作,3月1日選舉完畢時,選委會將自動解散。

選委會的最終名單,符合許多人的期待,卻也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楊色茂是最出人意料的一位。烏坎抗爭時期,他是臨時理事會的會長,一直是競選新一屆村委會的熱門人選。意外當選選委會,他卻堅持「不退出」,「我本來也不想做官,能這樣為村民做點事,很好。」

幾位最高票的當選者,張水妹是張建城、張建興的父親,洪天彬是洪銳潮、洪瑞卿的父親,這四個年輕人都是在此前烏坎抗爭的三個月中,站在最前線的核心團隊,而張建城、洪銳潮也在12月9日和薛錦波一起被抓。選舉開始前,就有不少村民跟記者表示,這次選出選委會,想選那些為烏坎出力最多的年輕人的家長,「因為他們深明大義,支持兒女抗爭」,而對年輕人的支持,「要留給村委會選舉」。

張水妹是通過自薦方式參選的「候選人」。他說「不想當幹部,就是想為烏坎做點事情」。

洪天彬則是被好友拉去參選的,好友幫他收集了幾十個推薦人名單。「我們必須要站在一起,怕把辛辛苦苦的果實給那些只在乎自己利益的人給奪去。我起來做這個選舉委員會也是這樣想。」洪天彬說,他很珍惜烏坎的果實,「烏坎這小地方,影響也不大。但是如果烏坎做得好,可能影響全國其他地方。」

烏坎人喜歡說「忠奸」,在洪天彬看來,「奸和忠就是一念之差。就是特定的環境導致的。如果林祖鑾是民選的,往後有人民代表監督他,貪的可能性就小。因為環境在變好。」

2012年2月1日深夜,林祖鑾在燈火通明的烏坎小學會場宣布最終的選委會人員名單。他嘶啞的嗓音剛剛落下,遠處傳來了零點的鐘聲。彷彿一個寓言,烏坎,新的一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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