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贴士:此书稿2004年11月-2005年1月于狱中偷偷写成,后经难友设法秘密带出监狱。2010年本人出狱后取回,携带至泰国。

李方,原名李焕明,陕西安康人,1972年生。1993-1996年被以“组织和领导反革命集团罪”下狱3年,2001-2010年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下狱9年。虽经多年改造,现仍未悔改。)

2

警车驶入一个幽静的大院落,门口竖有两三块白漆木牌,其中有一面写的是:深圳市公安局六处。由于字大,虽未戴眼镜,我还是依稀看清了。原来地王大厦背后那个大院并不是市局的全部,这里看来还更有一番洞天,如同市政府,在众所周知的市府办公地之外,还存在一个更具规模的市府二办。

这处幽静大院的背后有一座矮山,凭山脊的形状,我知道这是在上梅林,以前我常来这里。在这附近,有一处著名的超大规模花园楼盘——梅林一村,它是市政府投资建设的微利房,里面住的全是“高薪养廉”体制下养尊处优的公务员,他们当中的著名代表有南山巨贪虞德海和市府巨贪王钜,前者曾有一笔500万港币的巨款居然忘了是谁送的,最后就以“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从轻发落了这笔款子,一个多么温暖的法制避风港啊,如同这美丽的梅林一村,同样是他们温暖的家园。后来的民政局长黄亦辉玩得更精彩,鲸吞6500万元,足抵三四万灾民全年的活命钱,处在灾困之中的百姓听到这个数字一定是心都碎了,即便作为“囚犯”,面对这样惊人的数字,我也不禁为母国吏治的败坏感到割心般的悲伤。

在房地产经纪公司打工时,我曾来梅林一村参观,有发展商说——如果这个花园是私企开发的商品房,每平米至少卖6000元,而“为人民服务”的公务员只需1000多元即可微利购入。我记得距梅林一村不远处有一座著名的小户型工薪楼盘——华富园,它仅是独独的一栋公寓楼,没有花园草坪,没有喷泉水池,它的销售对象是介于蓝领与白领之间的外来工薪青年,每个房间精抠细掐,小得真如蜗居,一层楼面居住二三十户,电梯紧张得如同公共汽车。而它的售价居然是5000元每平米,这个价,差不多就是体制外的普罗大众在深圳市区购买商品房的最低价了,由此可见体制外与体制内的福利之差真可谓天壤之别,冷暖如三九三伏。我曾陪一位朋友在华富园购买了一间19平米的小屋(首期款的四分之三是她老母亲多年的积蓄),凭她的收入,十年之内将很难与这间小屋说分手,那么她将来和老公、孩子就必须得在这间小屋里设法共用空间,如果她老母亲退休后从贵阳来深圳,就必须得去旅店开房过夜。

市局六处的背后是深圳市第一看守所,我被直接带进与看守所连为一体的预审室。预审室是一排长达数十米的平房,处于看守所大院内,但与关押区相隔离。预审室总计大约有二十多间,我有幸被安置在最后一间。这间预审室比旁边的要大两倍,特别宽敞,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四周墙壁似乎装着一种泡沫饰材,因为我发现墙壁上有许多碗大的坑凹,好像是人头撞击而成。房间正中有一张怪怪的椅子,我被套了进去,一上锁扣刚好将我拦腰箍住,椅脚全螺固在水泥地里,任我如何怒发冲冠也是不可能挣脱的,而且还可以将两手也套箍起来,这可真是稀奇的发明了(不过,它还有更妙的功能,只是刚开始我还未能发现)。我想这大约就是老虎椅了。老虎椅正前面是一排平桌,五六名公安已排坐在其后,并摊开了本子和笔,桌面上还散放着他们的“首饰”——手机、烟盒、打火机。门口的墙角放有一只纸箱,凭我模糊的视力可以判断是半箱纯净水。老虎椅的背后则是两间铁笼子,肯定是临时关押人犯用的。从我路过的多间预审室来看,今天是享受了豪华待遇——这是最大最阔的一间,估计是用来审讯他们认为“挺重要”的人犯的,或者是专门派给“挺重要”的主审官员使用的高级审讯室。我前两次被抓时均使用的是简易提审室,没有地毯,没有墙面装璜,犯人坐的是砌在墙角的三角形小水泥台,和这排预审室的其他房间情况类似。

从广州到深圳,这一番折腾得我相当疲惫,但公安并不管我的状态,将人一套进老虎椅,便立即展开了气势上颇显凌厉的审讯攻势。这在军事上可能叫“乘胜追击”或“连续作战”,对他们而言大概应该叫“疲劳战术”,据说相当有效,因为凡是人,没有不对疲劳投降的,只是各人能够抵抗的疲劳程度有异。试想,被突然捉拿,又经历殴打、初讯和长途铐解,此时我肯定是困顿不已,昏昏沉沉,一倒地就会睡着。但是这帮人如同阎罗殿派来的勾魂鬼,总在耳边和眼前跳来跳去,总是把我的意识拉到疲劳线上去继续疲劳,令人烦不胜烦。我知道这也是他们的“烦扰战术”,让你在不堪忍受烦扰时投降。我想,干脆权当这是养猪场吧,我就好比是坐在蚊蝇飞舞的猪粪堆里打瞌睡的人好了。睡自己的觉,让蝇子们烦扰去吧!

但是,我的强行入定根本无法奏效,因为有一个小青年(此时,随同来预审室的几位领导已“功成身退”了)觉得光靠语言刺激不够力度,竟动起了手来,不时将我歪过去的头摇一摇,时不时还要占便宜地在脸上拍打拍打。这种情况下,强行入定是不可能了,纠缠了一些时间,睡意居然渐渐消退,干脆就坐直了听他们如何讯问吧!

“你的父母辛辛苦苦把你培养长大,送你上大学,容易吗?据我们了解的你家的情况,山区、农民家庭,考个大学稀奇得宝贝似的,可你这么些年来不务正业,尽干这些犯法坐牢的事情,你父母不伤心?你孝敬过他们几个钱?咹,你还有没有人性?”

那个小青年终于失去了耐性,使出了他们认为是最致命的语言攻击武器。按理说,他的这些话也是我常常在内心自我叩问的话,我确实非常抱愧于自己的父母,这是我内心深处久有的伤痕。亲情是至高圣洁的东西,但此时我明白他并非是在对我进行道德评判和良心谴责,他只是在套用侦讯教科书上的“亲情武器”打击我的心理防线,以求套取他需要的口供。说白了,他是在利用别人至高圣洁的亲情来完成自己服务于暴政的差事。这是共产党人惯有的修为——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因此,他越是作道德说教,我越是鄙视他的人格,我不会在这种语言面前有任何羞愧,因为亲情在我心中始终都是至高圣洁的,没有能够孝事父母,我自有道德谴责,我会在自己的道德谴责里惭愧和遗憾。但是我不会让他利用我的感情,我冷笑着淡淡地看着他的道德表演,等他讲到无词无语时,我开口轻轻为他作了一个总结——“这和本案没有关系。”然后歪过头又想打瞌睡。

小青年暴跳起来,用力打我的脸,终于使我无法打瞌睡。我便要求解开双手,以便喝水。对我的喝水要求,他们显得相当大方慷慨,毕竟这费用是公家的,不是他自己的,于是水一支支地给,饭也是餐餐周到。喝多了水就多尿,我每隔一两小时就要求上厕所,除了排尿外,另一个目的是想活动活动身子,因为半天过后我终于发现了这老虎椅更妙的功效——令人既无法趴下睡觉,亦无法靠着打盹,它固定在腰腹周围,却不提供任何有利于上半身的支撑,从而有效促进了受用者的疲劳进程。当他们终于不堪其烦时,竟示意我就在预审室山墙外的草坪上解决,那么绿油油的青草,而且恰又在高墙岗哨的监视之下,我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便民措施。见我不肯,那公安竟哈哈大笑,扯开拉链先自个在草地上撒开了,看那模样,既是方便自己,又是在为我示范,并且末了还鼓励性地朝我努了努嘴。我只好背过身如法炮制了,墙上哨楼里的大兵始终假装没看见(此时我已索回了眼镜戴在了头上),看来公安们应该是经常这么干的,并且靠近山墙的草也长得特别茂盛,理应是得了充分的尿素的缘故。至于岗楼上的大兵,既然警匪都可以一家,兵警就更有理由是一家,何必多嘴多舌。

“你怎么会想起来反对共产党?我们是这样强大,你真是可笑至极,拿鸡蛋碰石头还是想做当代唐•吉诃德?我们有六千万党员、七千万团员,加起来刚好全国每10个人里有一个。军队,400万!连美国、前苏联都撼不动,那蒋介石不比你厉害得多吧,有800万军队哪,怎么着,不都消灭了吗?再想想你弄那玩意儿有什么用?你的传单大多数被清洁工扫到垃圾桶里去了,确实有几个人拣起来看了,但是人家没看完就也丢到垃圾桶里去了。我们调查了几个看过的市民,大多数人表示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实际上就是说,人家不明白在深圳怎么会有你这种人?你想想,深圳是邓小平创下的特区,深圳在他的手中变得这么富,深圳人对他感激都来不及呢,你倒借用邓小平之口来煽动人家反对共产党?真是找错了地方。还有,你另一份传单以深圳市民的口气来发号召,可是你是深圳市民吗?虽然你在这里打了几年工,但你还不是深圳户口啊。小伙子,现实点吧,我们国家是会变,而且不断在变,但不会像你主张的这么过激,人家那么多人都忍受得了,怎么就你受不了呢?说有意见,我也有意见啊,可我怎么就不会走到这一地步呢?”

傍晚时分,又换了一帮人来审我,要问的问题看样子是编好了顺序的,各人负责一部分,在程序走不下去时,他们会插科打诨给受讯人来一番“头脑风暴”式的口水,这口水当中,酸甜苦辣百味俱全,一会儿是百分之百的好心好意,一会儿是百分之二百的侮辱与讽刺,甚至是咒骂,如同匠人打铁,一会儿在火上烧红,一会儿用钢锤狠砸,一会儿又用凉水淬火。这些倒都为难不了我,我不会顺他的思路去想问题,也就是说别让他的语言操纵了你的思维,要在他的口水里保持精神独立和神志清醒,辱不怒,奉不喜,因为他的手段全是教科书上照搬来的,你要上了他的路子,就会令他自以为学有所长,“知识真是力量啊”。

像他刚才说的这一段话早已有人说过千万遍了,我无须与他认真思辨,仍是采用省力的方法简单总结:“既然您讲800万国民党军队都败了,贵党才400万军队,怎么就不会败呢?你们党员团员加起来差不多有1亿半,但哪个敢说他是因为信仰共产主义而追随?你敢说你是吗?基本上全是利益追随,只要是利益追随,树倒猢狲散,多有何益。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你们的垮台是雪崩式的。再说回来了,前苏联是超级大国啊,军队强大得举世无敌,可变起来的时候,军队、党员、团员全都不管用了。这些道理,《毛泽东选集》里也讲得有呢,您说您上过中央党校,相信不陌生吧?”

我还是觉得自己说多了,如果与他展开辩论,我将更快走向疲劳,这会正中他的下怀,我在心里暗暗约束自己:以后管他说什么,尽量不理他,听了就当没听见。“狗不理”的策略应当是最省力的。

“共产党究竟什么地方让你恨了?她不伟大吗?我们用7%的土地养活了世界22%的人口,你有这个本事吗?”这话我听李鹏讲了无数遍,在他任总理和委员长的年代里,每逢会见外宾都必说这句台词。实际上他的潜台词是:是我们共产党用7%的土地养活了世界22%的人口。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感到非常不舒服,辛勤劳作在这7%土地上的全是我们的农民,哪个共产党员去亲自种地养活农民了,人民自己养活自己难道也成了共产党的功劳?事实上是:占世界22%的中国人民用7%的土地养活了全球最庞大最腐败的专制政党!背过这个事实,贪天之功以为己力真是可耻,实际上,只要他们不捣乱,中国人民就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把自己养活得很好。李鹏常挂在嘴上的另一句话是:我们解决了12亿人口的温饱问题。每次听到这句话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对!是在你们不捣乱的前提下,人民自己解决了自己的温饱问题!第二反应是:他以为人民是动物啊,解决了温饱就是一切,这仍是“民以食为天”的古代思维。执政是要追求人的全面发展,温饱只是最底线,而关键还是在于民权的发展,他的执政理念还停留在“动物生存”的水平,还在以解决温饱为荣呢!温饱其实早在汉唐盛世、康乾盛世就曾经实现过的,二十一世纪的执政者还在以此为荣,这便是可笑和可耻了,实际上更是无能。

但我只是在心里这么想着,口上并不与他分辩,由他说去吧。我开始练习和适应老虎椅上的睡法与睡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