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1日本来是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首次登陆中国大陆院线的日子。他2012年的作品《被解救的姜戈》(Django Unchained )原定在这一天公映。在此之前的二十年中,这位声名显赫的美国导演没有一部作品被正式引进到中国。2002年,他的《杀死比尔》(Kill Bill)在北京拍摄了部分场景,这可能是塔伦蒂诺离中国最近的一次。

公映前,电影制片方索尼哥伦比亚公司中国区总监张苗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说,为了能够进入中国市场,塔伦蒂诺对影片进行了“不影响电影本质”的微调,比如“血液的颜色调得更暗一些,喷血的高度调低一点”。这部电影在美国被评为R级——17岁以下者必须由父母或监护陪伴才能观看。这样一部有很多血,并且血会从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溅起的电影,将以怎样的面目呈现在没有分级制、只有审查制的国家的影院中,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尽管《被解救的姜戈》在网络上早已有下载资源,在中国甚至可以通过不同途径购买到蓝光碟,但很多人仍然期待在大银幕上再次目睹这部塔伦蒂诺的新片。

Béatrice de Géa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作家、导演昆汀·塔伦蒂诺。

Andrew Cooper/Weinstein Company

克里斯托弗·沃尔兹与杰米·福克斯在《被解救的姜戈》中。

这种好奇心,在即将得到满足时突然落空了。4月11日的上午,中国各地一些影院以微博的形式发表声明,由于“技术原因”,《被解救的姜戈》临时停止放映,至于什么样的技术原因,何时恢复放映,没有更多细节。更有赶去看早场的观众在微博上透露,有的在放映一分钟后、有的在放映十几分钟后影片停映,被请出影厅;只有熬夜看零点首映的少部分中国观众看到了这一版本的《被解救的姜戈》——可见放映并未出现技术问题。

这一戏剧化转折引来猜测纷纷,有一种说法是,因为片中的一处正面裸露镜头没有被“删除”所造成,但没有哪种说法得到确认,什么时候重新公映也未有定论。确定的是,这一停映事件是中国目前混乱、模糊、随意的电影审查制度的集中体现,这种混乱不仅极大影响了电影作者的自由创作,而且严重干扰了电影市场的正常运转。在这样的体制下,总是存在着一只看不见的手,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伸出来。

有趣的是,很多影迷松了一口气,被阉割过的塔伦蒂诺电影就不再是塔伦蒂诺电影了,不在中国公映甚至可以说免除了对影片本身的伤害。因为微调之前的“血液的颜色”、“喷血的高度”,正是《被解救的姜戈》最显著的风格。

在《被解救的姜戈》中,塔伦蒂诺放弃了非线性叙事方式,也不使用章节结构,就像真的回到意大利通心粉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的时代,专注于一个快意恩仇的血腥故事。在他的各种长片里,也许这是最简单粗暴的一部:血成了最重要的角色。塔伦蒂诺在北美公映后,接受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的采访时说:这部影片提供了两种暴力,一种是两百年前奴隶在美国南方底层生活时的残酷遭遇;一种是姜戈对这种制度的复仇。暴力的双重表现使得影片具有娱乐性。但他并不希望在银幕上看到“真正的死亡”,他认为电影是关于虚构的。在《被解救的姜戈》中,确实充斥着杀人场景,但是夸张的惨叫声、刻意的血腥场面,消解了暴力的真实性。“血液的颜色”和“喷血的高度”,实际上强化了这种不真实感。

当然,这可不是一部老少咸宜的影片,狂野的暴力内容使它在美国也饱受争议(在美国,2012年12月14日康涅狄格州校园枪击案后,影片的首映也立即被推迟),但塔伦蒂诺深知观众对暴力的心理界限。他展示了对暴力娱乐性的自如掌控:酷的、令人发笑的、并且是假的。他对暴力的反讽娴熟有趣,他制造了壮观又滑稽的KKK党围杀段落;他最终亲自上场,扮演了一个愚蠢的白人押解员,最后被自己背着的炸药炸成了粉末。

比起暴力来,《被解救的姜戈》更“危险”的,可能是对“正派人”的挑衅。这体现在影片中那些白人至上主义的台词,还有让非裔美国籍的演员在镜头中假装仍在祖国的土地上被奴役的情节。好莱坞对南方奴隶制的题材一向非常谨慎,很少有人愿意去碰这种极易招惹是非的主题。塔伦蒂诺却在影片中放入了一个危险的角色——黑人老管家斯蒂芬,由他喜爱的黑人演员萨缪尔·杰克逊(Samuel L. Jackson)扮演。按照英国《卫报》影评人彼得·布拉德肖(Peter Bradshaw)的说法,这个角色是一个令人感到不安的“汤姆叔叔”,“他就像一条狡诈、恶毒的看门狗,时刻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对待黑奴比他的白人主子更加凶残。”而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Leonardo DiCaprio)扮演的庄园主更在餐桌上锯开一颗黑人的骷髅头,说着黑人低人一等的“科学阐释”。曾经因《杰基·布朗》(Jackie Brown, 1997)而批评塔伦蒂诺恶意指导黑人演员不停地说“黑鬼”一词(也是萨缪尔·杰克逊)的黑人导演斯派克·李(Spike Lee),干脆拒绝观看这部电影,以免有辱祖先。塔伦蒂诺总是喜爱对传统做出挑衅姿态,去激怒“正派人”,同时肆无忌惮地炫耀胜利——“骑在马上的黑鬼”杀光了所有的白人以及坏黑人。

《被解救的姜戈》从本质上是黑人剥削电影(blaxploitation),这是剥削电影(Exploitation film)的子类型。剥削电影流行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常以大肆渲染性爱、暴力、毒品、背叛、残害为特点。而黑人剥削电影则是以黑人演员为主,明显诉求于黑人观众,描写黑人通过机智和暴力战胜大人物的故事。塔伦蒂诺在拍摄《杰基·布朗》时,就启用了曾经是黑人剥削电影最重要的女演员帕姆·格里尔(Pam Grier)主演。塔伦蒂诺不断挖掘曾经无法登堂入室的亚文化类型,进行个人风格的拼贴后,推广到大众面前。《被解救的姜戈》是将黑人剥削电影和通心粉西部片嫁接起来,并放在美国南方的奴隶制背景下描写,政治道德上的挑战几乎登峰造极。

暴力与挑衅,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昆汀·塔伦蒂诺。这天然就与中国假模假式、一本正经的官方主流文化相悖,那个意图控制人们精神生活的看不见的大手,认为中国影迷不该、不能,甚至不配欣赏塔伦蒂诺式的暴力与挑衅,殊不知我们已经熟识他很多年。

自1990年代开始,中国的年轻人已经通过盗版录像带、盗版碟,之后是网络下载熟悉了塔伦蒂诺的电影,坐在电视机和电脑显示器前成为他的影迷。

最早的可能是1994年的《天生杀人狂》(Natural Born Killers),那时仍是录像带时代。我们还只知道这部电影导演是奥利弗·斯通(Oliver Stone),在1990年代中期斯通头上还顶着光环,在中国名声远胜塔伦蒂诺,电影中有主角疯狂相爱、疯狂杀人的反社会情节,以及MV、动画、情景喜剧、甚至广告糅杂在一起的混乱风格,在当时足以令通过租借录像带观摩该片的中国年轻人感到震惊。后来才了解这个故事来自塔伦蒂诺,剧本是奥利弗·斯通主导下重新改写的。斯通在电影中刻画了人类无理性的暴力冲动,这也令他之后长期被指控和几桩枪击案有关联;同时,斯通意图着力批判体制与媒体对暴力行为的负面影响,但无法取得《发条橙》(A Clockwork Orange)那样的效果。等看过塔伦蒂诺的电影,发现他与斯通不一样:塔伦蒂诺重视暴力的娱乐性,也了解暴力的界限,并且从不作出无的放矢的批判。

之后,是塔伦蒂诺自己的作品《低俗小说》(Pulp Fiction)的风靡。这部公映于1994年的电影,在1995年就以盗版VCD的介质被中国影迷看到,译名是烂俗的《黑色通缉令》。在此之前,首先被吸引的是黑色短发的乌玛·瑟曼(Uma Thurman)夹着香烟趴在床上的海报。现在我们知道《低俗小说》肆意借用了诸多电影文本,但对于当时毫无电影史储备——甚至连黑色电影、B级片、剥削电影、新浪潮这些名词都没有听过——的年轻影迷来说,它照样极具魅力。尤其是克里斯托弗·沃肯(Christopher Walken)戏仿自己在1978年的电影《猎鹿人》(The Deer Hunter)中的越战老兵角色,侃侃而谈如何将战友的金表放在肛门里的段落,让人觉得困惑但又有趣。

塔伦蒂诺除了对各种类型的电影进行挖掘、引用和拼贴之外,最有趣的地方或许是对类型片的变形。在《低俗小说》之后,当我们回头找来他的处女作《落水狗》(Reservoir Dogs ,1992)时,却发现这部以抢劫为主题的电影并没有任何抢劫场景,相反,以颜色为代号的劫匪们俨然成了在欧洲艺术片的主人公,坐在快餐店里喋喋不休地讨论起流行文化来。塔伦蒂诺的上一部电影《无耻混蛋》(Inglourious Basterds, 2009),则把我们带入熟悉的二战电影的背景,但给了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电影经验。他在《被解救的姜戈》里又故伎重演,一个黑人持枪纵马前去复仇时,对于多数看过西部片的观众而言会有既亲切又陌生的感受。对于塔伦蒂诺迷而言,《被解救的姜戈》比之前作,形式过于沉稳,情节缺乏华彩,换而言之,这部影片是塔伦蒂诺最主流的作品——甚至,他还罕见地给了我们几个浪漫的幻想性镜头(姜戈沿途仿佛看见自己的新娘)。

塔伦蒂诺的电影知识不是来自电影资料馆,而是来自录像店,这对于同样在音像店淘碟成长起来的中国影迷来说情感上更为亲近。他早期电影的叙事风格可以在由他编剧、托尼·斯科特(Tony Scott)导演的《真实的浪漫》(True Romance)中都可以找到(也具有某些他的自传性)。他一边照搬陈旧冷僻的电影片段,一边迫不及待地更新改写它。塔伦蒂诺的电影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关于电影的电影”,这不仅是他密集地指涉电影史,而且他热衷创造一个无所不能的“虚构的世界”——在他电影情境中什么都可以发生,在《无耻混蛋》里希勒特可以葬身电影院的火海;《被解救的姜戈》里的姜戈可以从黑奴摇身成为神枪手。

塔伦蒂诺虽然仍未进入中国的影院,但他的影子却经常出现在中国的银幕上。中国导演杨树鹏的《匹夫》、宁浩的《黄金大劫案》以及目前正在公映的管虎的《厨子戏子痞子》,都是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的商业影片,同样有着虚构的、夸张的、背离史实的暴力描写。塔伦蒂诺的狂放不羁有时会被这些电影的创作者、评论者和观众们提及。

当然,中国电视屏幕上涌现出的一批“抗日神剧”,更以各种神奇方式屠杀“日本鬼子”为乐。由于缺乏文化上的创造力,暴力美学就会成为暴力宣泄,黑色幽默就会成为怪诞搞笑。然而这些劣质的文化产品却在中国更具大众传播度的电视平台传播着。

正准备出门去影院观赏《被解救的姜戈》的观众们,只能回到家中名不正言不顺地欣赏着昆汀·塔伦蒂诺。当他的这部新作要进入中国公映的消息传来时,对影迷来说是一个不敢相信的好消息;忽然之间的临时停映,让人意外,但又像预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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