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传统与尊传统的共同点

  

   上个月刚过了五四运动九十周年纪念,什么传统问题,什么东方西方问题,又是一个讨论的热潮,但是那个讨论其实没有展开。实际上从现在看起来,五四已经过去九十年了,我觉得进行总结是非常必要的。关于五四也好,关于晚清这一段历史也好,我看现在基本上是两种声音占主流,一种声音还是像过去那样认为五四反传统是反得对的,当然比较激进的人认为反得还不够,我们现在还要继续面临传统的罪孽,我们要把五四的反传统继续下去。这里头讲的传统,一般都是讲的儒家,反传统对不对,就看你讲的传统到底是什么,就像所谓现代化对不对,就看你对现代化的定义是怎样的?另外一种声音反过来认为五四是很糟糕的,因为它把我们的传统颠覆了,我们的传统是很不错的。而且现在看起来,很多人说西方不行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轮到我们牛了。这些人当然对五四这种“反儒”的倾向,或者是“西化”的倾向很不感冒。

   这两类人的观点好像是针尖对麦芒,但是有一点确实是两者共同的,就是他们认为西儒不两立,有些人说学习西方,就应该肃清儒家的流毒;但是有一些人就相反,认为现在应该弘扬儒学,抵制西化。

   我们今天要反思这个事。我们恰恰就是要讨论截然相反的两种理论的共同的基础,就是“西儒对立”的说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东西到底成立不成立?当初西学引进中国的时候,谁最欢迎它,谁最反对它?西学在近代引进中国,到底要解决什么问题?关于这一点,我觉得今天看起来是非常有必要重新思考的。

   这里我首先要讲什么是儒家。就像什么是西学一样,或者什么是马克思主义一样,这是不太容易说清楚的问题。早就有人说过,西方号称基督教文明,但基督徒之间的区别,往往要比基督徒与非基督徒的区别都大。其实儒学也一样,在中国自董仲舒以来,就没有人说自己是反儒的。但是,在都号称是儒学的人那里,好多差异,恐怕要比儒与非儒都要厉害。

  

   二、索绪尔的“差异原则”下的古儒

  

   我相信当代语言哲学大师索绪尔讲的一个话。他说语言,当然也包括文字,只是一种象征符号,就是所谓的能指,他是用来表达一种意含的,被他表达的意含,也就是所指。这个能指是一种符号,它要表达一种什么东西,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可以有非常大的空间,用索绪尔的话来讲,就是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服从所谓的“任意原则”。所谓任意原则就是从理论上讲,一套符号你可以任意解释,你可以用儒家的语言去宣传民主,也可以用儒家的语言去宣传专制;可以用儒家的语言去宣传革命,也可以用儒家的语言去宣传反革命,这两者的空间非常之大,它几乎是任意的。

   可是如果这样一来,就有了一个问题,我们讲话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讲的话完全没有确定的意思,这个背后的意思可以随便颠来倒去。那么我们讲那个话到底能表达什么?索绪尔讲到,讲话其实还是有意思的,他说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是任意原则,但是不同的象征符号之间存在着互相抵触。互相排斥的这种关系,是使我们的语言具有确定含义的条件,也就是能指与能指之间的关系服从所谓的“差异原则”,或者说又叫做排斥原则。讲得简单点,就是无论我们宣传一种什么样的理论,这些理论用索绪尔的话来讲,往往都是用一些Good

   words,就是好话来构成的,不管是仁义道德也好,自由平等也好,公平正义也好,共同富裕也好,什么三个代表,什么和谐等等,都是好话。大概从来没有一个人说我的主张就是要欺男霸女、坑蒙拐骗、杀人放火,没有人这样讲的。但是,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取决于他要用这些他所主张的Good

   words来排斥一些什么。讲得简单一点,就是每个人宣传一种东西,其实都有一种针对性,就是它到底要用这个东西来打谁,用我的话来讲,他的假想敌是谁,他要用这个东西来排斥什么。他主张什么,是通过他排斥什么来体现的。

   讲得简单一点,比如说一个儒者,在那里大讲仁义道德,他讲的仁义道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就取决于他想针对的那种他认为是不仁不义不道不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比如有人说,西方社会是一个万恶之源,那里的人都自私自利,尔虞我诈等等,那么,他就有了一个排斥的对象,有了一个差异的指标。同时他的仁义道德就有了一种确定的含义,也就是跟西方的那一套不同的,或者说仁义道德就是要拒绝那一套东西。

   同样地,在中国古代的历史上,长期以来,儒家的这套话语也有它的针对性。针对什么呢?大家知道,儒家的基本概念就是王道,他的对立面就是所谓的霸道。我们知道儒家的产生是在春秋战国之交,正是中国的社会大变革时代。春秋战国以前是周,以后就是秦;春秋战国之际,是所谓的周秦之变,就是周制在衰落,秦制在兴起。秦以后,大家知道那就是法家的那一套,就是毛泽东讲的“百代皆行秦政制”。

   春秋战国时期儒家的出现,本身就是代表了在周秦之变这个历史背景下,主张周制、反对秦制那些人的价值观。大家知道孔孟都是张口闭口要恢复周公的那一套:三代盛世,周公圣人。以后就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礼坏乐崩,越来越糟糕,一直糟糕到秦,那已经糟糕到无以复加了,然后就发生焚书坑儒。儒和法的斗争,当然最后是法家胜利了,建立了秦制。儒家对此是痛心疾首。后来虽然到了汉武帝时代,统治者在对儒家改造的基础上,开始了所谓的“独尊儒术”。秦汉以后,统治者就不怎么讲法家了,开始讲儒家,但是实际上他们做的还是法家,历史上有人把这种现象叫做“儒表法里”,或者叫做“阳儒阴法”。讲的简单点,就是儒家的那一套能说不能做,法家的那一套能做不能说,就是有很多东西是只做不说的,有很多东西是只说不做的。在这种背景下,儒家好象成了一种主流的意识形态,但是在“儒表法里”的这种背景下,其实儒家只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往往是很难落实的。

   那么,不较真也罢了,如果你要较真,那肯定就不会满意。因此,我国古代传统的儒家——当然我这里讲的传统的儒家,是真正有点追求的;那些想通过读几本儒家的书,通过科举考试弄一个官来做做,这种人就不算——真正有追求的儒家,往往是牢骚很多的,往往是对现实极度不满的,不管是批评儒家的人,还是弘扬儒家的人,恐怕对这一点都不能否认。比如说我们以前五四的时候,很多人骂儒家,就说儒家是主张复古倒退,主张复辟,是历史倒退论者,他们老是说“今不如昔”。大家知道当时的鲁迅先生是很反儒的,他就创作了一个文学典型,叫做九斤老太,来形容儒家的那种观念。儒家老认为什么东西都是三代是盛世,夏商周最好,秦以后就堕落了,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据说九斤老太就是这样,甚至连刚出生的孩子都一代比一代轻了,九斤老太经常讲,我们那个时候孩子生下来有九斤重,现在只有六、七斤重了,反正是现在什么都不如以前了。

   那么,批评儒家的人说,这是主张复古倒退,主张开历史倒车,儒家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可是肯定儒家的人,比如说钱穆先生、余英时先生,他们也看到了这一点,也觉得儒家经常是不满现实的。但是他们说,这体现的是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良知,认为知识分子就是应当承担一种社会批判功能,儒家的这种言论恰恰就是最可贵的,要的就是对现实不满。

   但是那个时候的儒家对现实不满,是对什么不满呢?难道是对西学不满吗?明清以前有什么西学呢?当然不是的,那么明清以前的儒家,他们对什么不满呢?当然就是对霸道不满,对秦制不满,在他们看来,三代是盛世,以后就礼坏乐崩,越来越不像话,儒家的理想就是克己复礼,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回到三代去,重建三代的盛世,他们最不满意的就是法家搞的那一套。

  

   三、“反法之儒”学西方并不是因为战败

  

   在我看来,根据索绪尔的这种分析,儒与非儒并不重要,在今天的中国,是赞成还是反对儒家,其实并不是个什么重要的问题,真正大的区别,在于那是“反西之儒”,还是“反法之儒”。这两者的区别是非常之大的,如果一个人把儒定义为“反法之儒”,在这个意义上反对儒家,而另外一个人把儒定义为“反西之儒”,在这个意义上去弘扬儒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相反的,但是实际上很可能就是一回事。就今天而言,“反西之儒”与“反法之儒”的区别,要远远大于儒与非儒的区别。

   尽管中国的古儒历来有反对法家的传统,然而在晚清中国为什么会出现一个西学大举进入?人们对中国本土那一套产生严重的怀疑,对西方来的那一套都表现了非常高的热情,这个现象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呢?最早导致这种现象的中国的思想流派是什么呢?这里就是我要讲的“反法之儒”。关于这里,我要提到我以前也谈到的一个问题,晚清中国人对我们自己那一套的反感,和对西方那一套的热情,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现象呢?

   现在有些人说之所以发生这个现象,是因为中国人被西方打败了。鸦片战争被西方打败,于是我们就发现人家船坚炮利,于是我们就对西方的“器物”产生了兴趣,于是有了洋务运动,发展军火工业。但是,后来我们有了洋枪洋炮,有了军舰,甲午战争又被打败了,于是我们就理解到,好像我们的“制度”有问题,于是就有了戊戌变法、辛亥革命,都要改变中国的制度。但是辛亥革命以后,中国仍然被西方欺负,于是我们又感到我们的文化不行,或者说我们的国民性不行,于是有了五四,就开始从文化上,或者从国民性上去学习西方。

   这样解释,其实都是建立在西方把我们打败了的基础上,我们感到西方是强者,所以我们要学强者。可是这样的说法,我觉得有一个非常大的问题,那就是在我国秦以来两千多年的历史上,难道以前我们没有被别人打败过吗?这里我讲的“我们”是特指中原的农耕文化政治实体,当然这现在是一个争议很大的话题,那个女真人算不算“我们”?如果女真人也算我们,那岳飞是不是算分裂分子,反对统一?我觉得应该实事求是地讲,历史上我们讲的华夏,主要指的是中原王朝,主要指的是中原的农耕文化,周边的那些少数民族,当时都是属于外敌。满清在入关以前,当然也算外敌。他们是什么少数民族,那是今天的说法。那个时候人们从来不会这么想的,否则岳飞怎么还会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吃人家的肉,喝人家的血,你说这是同胞?说那个女真同胞也是我们中国人,那个时候哪有这种观念?

农耕文明的中国汉族,在历史上并不是经常打胜仗的;历史上被打败,应该说是常有的事。而且,如果真要讲被打败,晚清的中国算什么被打败,就算鸦片战争我们败了,甲午战争我们也败了,那“我大清”不还是照样在吗?那些“夷狄”不也就拿掉了我们的一些边疆吗?虽然“夷狄”也曾经在这一段时间两度闯入北京,在我们党校附近点了一把火,烧了一点什么东西,但是很快他们就走了。不管他们是畏惧于“汉官威仪”,还是害怕所谓的“人民反抗”,总而言之,他们都没有把“我大清”给灭掉。可是我们国家历史上汉族王朝被灭掉的难道少吗?不往前说,就看清以前的明,不就是被满清灭掉的吗?清朝人说,你们明不是我们灭的,你们明是自己族灭的,是李自成灭的;明不亡于清,而是亡于流寇。这是清朝为了标榜自己不是欺负人制造的一种说法,其实这个说法,我觉得没有多大意义,其实就算是李自成灭了明,那么清把李自成打败了,不也是把汉人打败了吗?李自成建立的顺朝不也是个汉族王朝吗?更何况大家都知道,其实李自成在打下北京的第二年就死了,那个时候南明,也就是崇祯所属的那个集团,还控制着绝大部分的中国,那么南明总不是被李自成灭掉的吧。大家知道李自成死了以后,余部都投向南明了,(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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