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英文系教授。
良心(conscience)一词是从拉丁文conscientia一词而来,原来的意思是人与人之间“默契的知识”。与他人的联系其实早已包含在“良心”最早的意思里了。良心不只是一种直觉的情感或情绪,而且更是一种基于道德知识的,针对具体事情和境遇的实践性判断和行为。良心的价值不只在于它是一种知识,而且在于它能成为行动。行动是良心的表达,也是良心的活跃状态。不能表达良心,人便渐渐变得没了良心。在有的环境里,良心被降低到了不能够活跃的状态,许多人碰到与善恶、是非有关的事情,不敢管也不愿管,甚至连议论都不敢或懒得麻烦,他们独自躲在一旁,失去了彼此的道德联系。
人们常常把良心与勇气联系在一起,而这二者之间的纽带便是道德知识,所谓“知耻近乎勇”或“知耻后勇”。从良心情境来看,勇气有不同的表现方式。其中,行善需要勇气,而拒绝作恶则可能需要更大的勇气,人们往往把这两种勇气都称为良心,当这两种勇气普遍消失的时候,社会就变成了一个没有良心的地方。更可怕的是,人们开始怀疑讨论良心问题究竟是否还有任何现实意义。人们会问,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良心”这个东西?当大多数人从怀疑转变为否定和拒绝良心的时候,社会便陷入了犬儒主义。
现代犬儒主义是一种精致的道德虚无主义,一种集体的假面游戏。犬儒主义能机敏地“看穿”道德面目后面的自私、贪婪、嗜权、阴谋和欺骗,擅长于察觉现实与假面的距离、冲突和矛盾。但是,由于它的道德虚无主义,它并不拒绝假面,而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自己也加入假面的游戏。正因如此,他的看穿并不能成为一种有道德抵制作用的知识。
犬儒主义首先是对“人”失去了信心和希望,它断言,人的一切善行和利他行为后面都一定有利己功利和不可告人的动机。它因此根本不相信人能有引导自己善行和利他行为的良心。基耶斯说,这种犬儒主义在前苏联和东欧特别普遍,“人们不断地被待以谎言,长期受压制(无法及时揭穿谎言),谎言多种多样,后果非常严重,令人痛苦。除了对家人之外,人们的犬儒主义已经成为第二天性。”对人性的彻底失望是从对政治人物、先进分子、社会精英的失望开始的,他们的道貌岸然和道德说教掩盖着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贪婪、残忍、欲念、欺骗和伪善。于是许多人会就此认为,所谓的爱、同情和良心都不过是空洞的说辞,在真实的生活世界里,良心不过是人类虚妄的迷思梦想,只有彻底受金钱和权力支配的贪婪和自私才是人性最真实的本质。
犬儒主义对“制度”也同样失去了信心和希望。人们期待完美的制度,当一种制度不断产生腐败的时候,绝大多数人便会对整个制度产生失望和不信任。而极少数人这时则又会以攻击其他制度的方式来为这个制度辩护。这种辩护未必奏效,但却在一般民众心里撒下了怀疑和否定所有制度的犬儒主义种子。既然天下没有完美的制度,既然所有的制度本质上都是维护少数人特殊利益的烟幕弹,那么,区别民主与专制、宪政与极权、公民选举与臣民服从顶多不过是口头空谈,完全没有实质意义。
今天,我们期待的政治改革和社会道德提升,无非是从两个方向来设想求变的可能和希望:一个是以好制度对抗失德的社会,另一个是以个人或社会的道德提升来倒逼制度改革。无论是坚持制度还是道德优先,改革的希望都离不开正义和公正的政治、社会价值。一旦让犬儒主义瓦解了我们对人性、制度和正义价值的信心和希望,任何良性社会、政治变革的可能也就不复存在。
犬儒主义是一种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的无目的生活方式,它否定希望的价值,也毒杀了希望本身。与犬儒主义相反,希望是一种对事物变化的积极思考方式,在困难和停滞的时刻越是要保持希望。当今中国的犬儒主义是一种放弃求变希望,自我劝说顺从、服从和随遇而安的理性生活方式。对于良心行为的行动主体,多面合围的犬儒主义形成了一个丝鹅绒的牢笼,文明、和谐、安逸。它看上去不过是一种理性而聪明的生活方式。犬儒主义是一种以自我调适来应对政治、社会和生活危机的处世方式,它不把这些危机看成是必须解决的“问题”,而是只要自己想办法就可以安然应付的“不方便”。在这样的生活里,不合时宜的求变希望和行为会违背“难得糊涂”的生存智慧和“不作死就不会死”的真理原则。
这是一种社会契约被私欲、顺从、沉默和逃避重新规划过的犬儒式生活,它利用私欲、酬劳顺从、犒赏沉默、鼓励逃避。思想和观念的管制成为学者、教授、专家、艺术家、新闻工作者和政治人员共同参与的合作结果。曾有网上评论曰:“遇上雾霾,我们默默地买口罩戴上,遇上有毒食品,我们默默地去学习各种鉴别技术,遇见水污染,我们默默地去超市抢购瓶装水。我们默默地忍受、顺从,但这一切没有因为我们的忍耐而变得更好,于是我们慢慢地,一起滑向深渊。”社会中多一个像点评者这样的明白人,自然就多了一份打破犬儒主义的力量,也多了一份为政治、社会改革有所共同良心行动的希望。
来源:《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