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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带有性意味的、挂在公共空间里的横幅,如果看见它的人感到不适,那么它就对这些人造成了性骚扰。”
2018年的妇女节,对于大学小阳来说有点不同寻常,他因为在指出了学校某条横幅涉嫌性骚扰,被扣上“抹黑学校”的帽子,甚至因此遭到学校同学的死亡威胁。
身为一个生理男性,小阳为啥关心性别议题?不断遭受网络暴力的他,又将如何在学校的“约谈”中坚持自己的立场?在经历了种种打击之后,小阳还能继续当一个女权行动者吗?
“做行动好累啊”
在一次反性骚扰行动后,最让小阳始料不及的,并不是来自学校书记的恐吓,而是来自身边同学的死亡威胁。
那是2018年的3月7日,小阳在QQ空间上看见了一张图片——自己校园S大学的过道里,挂了这么一个“女生节横幅”。
在QQ空间里,同学们纷纷称赞这个标语有内涵。可是小阳越想越不对劲,总认为这种所谓的内涵似乎隐藏着某种针对女性的不友好。于是,他把这个图片发到了自己的LGBT社团群里供大家讨论。
社团的伙伴们几乎一致认为,这是一条带有性意味的、挂在公共空间里的横幅。如果看见它的人感到不适,那么它就对这些人造成了性骚扰。
“祝福女生有这么多种方式,可以赞美智慧,可以赞美独立,为什么偏要和女生的后代扯上关系。把女性和生育绑定,默认女生都要生孩子。这问过你们班的女生了吗?这是祝福吗?这是尊重女性的态度吗?更何况,干爹这个词在当今社会里意味着什么,这些男生难道会不懂吗?”大家讨论道。
两个小时后,小阳找到了另外三位同学,一起在横幅下举着“这是性骚扰”的牌子,拍了一张照片,用猫头P掉自己的真面目,上传在朋友圈里。
这张照片被女权主义行动者吕频、女权账号新媒体女性转到了微博。当天这些微博就收到了两三千条辱骂三个行动者的评论。这些辱骂的内容几乎都遵循着统一的套路:
你们太敏感,这根本不是性骚扰。你们上纲上线,蓄意损害学校声誉,甚至影响了学校所在的S省的声誉。
蜂拥而来的骂声,让小阳和社团的伙伴们都感到非常焦虑。他们放弃了手头上一个三八节表演的活动排练,紧急开会讨论这件事。
有的伙伴认为,为了平息同校同学们的愤怒,三个猫头人必须出来道歉。
可是小阳非常坚持地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需要道歉呢?最终,他决定写一篇文章来回应同校同学们对这个行动的质疑。因为他认为,这个事件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正好可以利用这些浪潮,来倡导宣传反性骚扰的知识。
一开始,他把文章发在了学校QQ空间的表白墙上,却惊讶地发现,很多同学表示“你们攻击学校的立场本来就是错的,所以我不要听你的解释”。
在如此封闭的空间里,人思想的闭塞仿佛也会传染。小阳觉得,必须把自己的回应文章放到更加广阔的平台上去,才能真正达到传播效果。于是,他注册了一个新的微博号,把文章贴了上去。
文章被很多具有女权思想的网友点赞转发,她们有的称赞猫头人有理有据、行动力满满,有的则半调侃半认真地夸她们是S大之光,祖国栋梁。这些网友的评论都让小阳感到安慰和鼓舞。
可是过了一会儿,S大的同学就从QQ空间转战微博了。伴随他们到场的,是更加无理由的谩骂。这次由于有了更多校外网友加入论战,越来越多S大的同学开始气急败坏地使用暴力性语言、歧视性语言一驳为快。
这些语言由引起了外校网友的不满,“护校蛆”、“爱校贼”等等骂名一个接一个地被网友发明出来,回敬S大学生的疯狂。
让小阳最感到又好笑又好气的,是下面这种同学的评论:
如果说“不孝”、“刽子手”这类看起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语没有把小阳吓跑,那么各种如下面这条评论般的死亡威胁,则让他感到恐怖:
面对这些网络暴力,一位参与行动的同学不得不采取措施保护自己。在返校的时候只带上了一件御寒大衣,TA穿着这件大衣拍了猫头人照片。在寒冷的S省,她怕被人认出并被实施暴力,只好躲在宿舍不出门,直到家人为TA邮寄来另一件大衣。
死亡威胁也许只是戾气在网络环境中的肆意宣泄,但是来自校方的恐吓,则同样让人气闷不已。3月9日晚上,小阳的辅导员跑到了他的宿舍,把他带去了学校书记面前要求“谈话”。
书记用纯熟的维稳语气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心底里光明磊落的小阳答道,是因为横幅拍照的事情吧?
书记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找到你?
小阳无法回答这种奇怪的问题。
书记接着说:
是警察要我来找你的。你的微博转发了一万多条,已经触犯了舆情二级预警。你现在的情况很危险。警察要求我来对你履行教育职责,但是如果教育失败,我就要把你交给警察来处理。
小阳觉得“舆情二级预警”的说法,用在自己这个小小的反性骚扰行动中实在太小题大做了。他耐心地向书记解释什么是性骚扰,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行动。但是书记的回应却非常油腻:
拍照,写文章都是你的自由,但是现在很多人在评论中攻击学校,也攻击同学。你控制不了,但是这个后果将会由你承担,你不可以再发新文章,不能再转发了。
书记这个要求并非这件事的终点。第二天,书记又拿着校规校纪唤来了小阳。他声称小阳的LGBT社团是一个非法社团,并说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个非法社团分裂学校、影响校园和谐的状况。书记以此要求他删微博,否则警察将会介入这件事。
小阳想了一下,说:“如果警察不喜欢我的微博,他们可以自己把它删掉,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多平常啊。”
书记连忙说:“我没有和警察直接交往,但是我可以把你的请求告诉警察。”
回到宿舍,小阳就收到了父母从老家打来的电话。父母生气地把他骂了一顿,说学校打电话来投诉,告知他们小阳在网上发布了不好的东西,连警察都来关注了。电话里,父母告诉小阳,学校声称小阳已经被境外势力利用了。
小阳想尽办法和学校斗智斗勇,比如他曾经提出自己可以删除微博,但是微博下那些来自同校同学的人身攻击和暴力评论,也应该由学校负责找到肇事者删除。
书记当即表示,人数数量太大,学校没法追踪到个人,学校有自己的做法,你就不要担心了。
但是直到今天,那些对小阳的人身攻击和死亡威胁非但没有消失,而且还被不停贴到知乎、虎扑等平台。
在小阳的LGBT社团中,有的伙伴因为不满他的出位行为,于是把他们开会的过程公放给自己的舍友听,舍友就开始在很多平台上写“揭秘小阳是一个怎样的狂妄之人”的文章。这些来自同学的精神虐待,都让他非常伤心。
其实对于爱校爱国、集体主义,小阳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从小我们受到的集体主义教育,很可能使我们在狂热的群体自豪感中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学校的名誉,和我们学生有什么关系呢?顶着这些名声光环的,似乎是学校的领导,而不是学生。
如果在集体主义浪潮中,我们失去了自己的思考能力,如果不骂所谓的“叛徒”就表示自己不爱校、不爱国,那么我们就确实被绑架了。
从小“反骨”
小阳在一个女多男少的家庭长大。家中的姐姐、妈妈、外婆,都是能力出众的优秀女性,因此,从小他就没有那种女人应该比男人弱小的思想,也认为要改变性别歧视的现状。
在高中,他选修了妇女健康与权益的课程之后,才发现当今全世界都还存在很多性别歧视的现象。他觉得,这种现象一定要被改变。
虽然他成长在相对男女平等的家庭,但是他仍然在性别气质上吃尽了苦头。他从小就具备比较多元的性别气质,同学都会排挤他,觉得他很“娘”。父母也会因此而骂他。于是他曾经尝试压抑自己的真实性格,向所谓的男子汉标准靠拢。
但是,这种装扮实在太辛苦,他很快就放弃了。在高中,他开始读李银河的《同性恋亚文化》、《女性主义》,开始坚定地认为,性少数群体不应该收到这些磨难和歧视。他暗自下决心,要做出行动来改变现状。
真正的实践发生在高中的语文课堂上。他的语文老师老师在课堂上批评和嘲笑“娘娘腔”的男人,他每次听到都觉得特别生气。
不男不女的人又没有给社会带来任何问题,没有违法违规,凭什么要被你这样攻击?
于是,在一次课前5分钟演讲活动上,他在PPT中贴出了彩虹旗,向老师同学科普了性少数群体对社会做的贡献,倡导大家停止对TA们的歧视。尽管当时有同学用“同性恋传染艾滋病”来质疑他的平等理念,但他还是尝到了踏出行动第一步的快感。
随前人脚印行动
去年4月,大三的小阳发起了这个LGBT社团。在此前,不知道公民可以自由结社的他一个人默默地、低调地在网络上发评论,讨论性别平等。但是创办社团,则让他把行动理念扩大到同学中去。
第一个行动是耀眼的。在“517国际不再恐同日”前夜,他和社团的同学们一起在校园中悄悄插了一百多面彩虹旗。这个被称为“彩虹旗占领校园”的活动是他们借鉴媒体上的高校LGBT行动而设计的。
第二天,大家起床下楼时,映入眼帘的是六种缤纷颜色组成的奇观。很多同学没有见过彩虹旗,也不知道517是一个这样的特别日子,于是都纷纷上网查资料。
在了解了一些同性恋基本知识后,很多同学都在自己的QQ空间里表达了“撑同志,反歧视”的理念。当然,也有一些同学在自己的个人公众号上表示,我们学校没有歧视同性恋,但是你们同性恋不应该这样张扬。
当小阳和他的伙伴看见了2012年由很多青年女权主义者发起的“占领男厕所”行为艺术倡导后,他们观察了自己学校的厕所,发现也有很多女同学需要排很久队才能如厕。
于是,他们开始在校园里组织厕所调查,并把调查报告发到了校长信箱和公众号上。可惜,校长虽然回复说会要求相关部门解决问题,但是就没有后续动作了。而公众号上,调研报告的阅读量只有100多。
这些行动的结果给了小阳一个启迪:要成功地改变不公平,行动就需要有更强的影响力和传播力。这个念头也许就是促使他敏锐地抓住了横幅事件的时机,发表反性骚扰文章做倡导的原因。
暴风雨中的成长
横幅事件发生后,小阳的生活遭遇了巨变。学校为了打击“扰乱学校秩序、分裂学校团结”的行动,开始对小阳进行了报复。校方宣布,小阳的LGBT社团为非法社团。
其实在一个自由结社的国家里,社团可能无所谓合法与非法。但是“非法”这个词是一个十分好用的帽子,往谁头上盖去谁就得遭殃。
为了顾及社团成员的安全,大家商量后就把社团的公众号注销了,还对外公开宣布这个社团已经解散了。一些昔日共同行动的社团成员开始责怪小阳,认为是因为他的个人行为,抹黑了学校的声誉,伤害了同学的感情,导致社团的终结。
小阳觉得这些指责让他非常哀伤。在几乎一年的社团活动中,他很注意和大家一起共同学习赋权和倡导。但是,在庞大的集体主义意识形态宣传下,赋权意识就这样轻易地被“爱校”打败了。
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曾经合作过的S社团负责人的骚扰。在校方宣布LGBT社团是非法社团后,团委找到了S社团。这个社团曾经在LGBT小组活跃的时候,借用自己的名字给小阳他们申请场地做活动。
这个历史动作,让S社团被团委宣布“勾结非法社团,被非法社团利用”,工作被暂停了一个月。此外,社联还把S社团的负责人撤职了。
这种官场一般的操作在当今大学校园并非少见。S社团的前负责人张同学被撤职后非常生气,每天都会发消息给小阳,谴责他连累自己被撤职,要求找小阳算账。因为小阳的LGBT社团以前攒下了一些钱作为活动经费,这位张同学竟然要求小阳把这些钱当作赔款赔给他。
在持续骚扰了小阳一两周后,张同学声称自己迟早可以找到小阳算账。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小阳只好给S社团写了一封致歉信。道歉后,张同学才把小阳拉黑,停止了骚扰。
种种复杂而纠结的人际关系,魔幻而恐怖的高校强权,都没有让小阳打消要继续为性别平等运动而奋力行动的理想。
书记9个小时的“谈话”没有让他恐惧,反而让他主动咨询律师,审视自己的微博有没有违反法律;同校同学的谩骂没有让他绝望,反而让他使尽浑身解数不停辩论,在微博公共空间上找到同盟的支持;张同学气愤的骚扰没有让他惊慌,反而让他能屈能伸地写下致歉信——在坚信自己没有错的情况下。
小阳强大的抗压力和冷静的应对策略绝非他天生聪明绝顶、运筹帷幄。在他身后的,是女权主义的行动者们这几年积累下来的行动理念和经验;在他跟前的,是更多女权主义同盟者的支持和声援。
就如小阳所分享那样,最让他感动的,是在被千军万马谴责、羞辱和谩骂的时候,那些转发、评论他微博的支持者的声音。
行动者的抗压能力,很多时候和支持者的发声成正比。没有同盟的支持和鼓励,也许他无法凭着自己一颗沸腾的热血之心坚持到现在。
可能这就是女权主义行动主义的魅力:勇敢、坚持、结盟和弹性。中国青年女权行动者遭遇的打击很多,但是TA们也开始惯于在打击中继续向上“顶风作案”、激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