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日,武汉汉阳江滩公园,一对夫妇在晚饭前来江滩小憩。图源:人民视觉

 

张慧(化名)的左臂肘部静脉处,有一串针眼,一个挨着一个。那是做血清抗体检测时留下的痕迹。

张慧今年52岁,是武汉市硚口区居民,1月25日出现新冠感染状况,无法住院,只能居家服药,扛到退烧时,被街道送进医院,2月20日出院。

上述针眼记录了张慧融入社会的艰难。在康复过程中,她嗅觉消失,全身暴汗,腹胀,睡眠困难,但与这些生理因素相比,对她打击最大的是社会的歧视——邻居、好友的嫌弃,单位“简单粗暴”的对待,多次奔走于医院做血清抗体检查,至7月初才复工。短短数月,她由一个性格开朗,做事风风火火的人,变成“重度抑郁”。

张慧的“贝克抑郁自评量表”检查结果。受访者供图

张慧的遭遇并非孤例。新冠疫情以来,社会上对新冠患者谈之色变,他们虽康复归来,周边人仍视若洪水猛兽。

对于新冠康复患者来说,劫后余生,已属不易。生理之痛,隔离和治疗期间带来的心理阴影,后续症状的折磨,此起彼伏;而社会对他们的恐惧与歧视,更使他们陷入被孤立的困境。

与生理后遗症相比,新冠康复患者被歧视现象是一种社会病毒,是真正的社会后遗症。这种困境需要政府机构、医疗单位、社会大众等共同破解。

国家卫健委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七版)》中提出,要开展新冠肺炎相关科普知识的宣传,引导大众正确了解新冠肺炎的特点,减少对新冠肺炎康复患者及家属的歧视和排挤,保证康复患者复工权益。

国家卫健委新冠肺炎医疗救治组专家、北京朝阳医院副院长童朝晖曾在北京市新冠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介绍,康复后的新冠患者没有传染性,家人、亲友、同事、邻居都不应该有任何歧视和恐惧的心理。

“每个被感染者都是无辜的”。而歧视是另一种病毒,伤人于无形,损及社会稳定。作为普通人,我们对新冠肺炎保持警惕,同时需要以同理心看待新冠康复患者,他们是幸存者,不是行走的病毒。

 

01、不敢在小区“乱动”了

 

张慧是在1月25日,大年初一开始发烧的,烧得昏天黑地,体温最高时超过40ºC。吃了退烧药,过了几个小时,就又烧起来。

1月27日,在医生朋友的帮助下,她开始服用阿比多尔、奥司他韦、盐酸莫西沙星,烧到38ºC以上时,再加布洛芬退烧,大量饮水,一日三餐喝老公煨的鸡汤,昏昏沉沉地睡,醒了又开始吃药。扛到2月2日,终于退烧了。2月14日又开始发烧,继续吃药,2月16日退烧。

2020年1月31日,武汉市协和医院,发热门诊门前排队看病的市民。图源:人民视觉

2月18日她被街道送进医院,入院诊断为新冠肺炎,但肺炎已大部分吸收,再次核酸检测为阴性,2月20日出院。

生病期间,很多朋友在微信、微博上鼓励她。出院后,张慧很感动,她想做点事情回报社会。

3月,小区在团购菜。张慧想做个志愿者,为社区出力。

团购豆皮那天,张慧在微信群里说,我把我们单元的菜送上去,免得大家都下楼。很多邻居感谢她,但隔壁有一位邻居,让她别下楼拿菜了,“就呆在家里,别出来了”。

张慧当时没太介意,她甚至都忘了自己生过病。她回复说,不要紧,我已经下楼了。

豆皮多了不好拿,张慧找人借了一个泡沫盒子,端着豆皮一家家送上去,当天送了12家,30多盒豆皮。

送到隔壁邻居家时,敲门,邻居不出来,说就放在门口吧。张慧站在那里,突然就明白了。邻居是小区业委会成员,小区里有5个人生病,他是知道的。

邻居的反应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张慧很难受,再也没有了做事情的热情。“一开始我还是蛮热心的,我遭受的第一个打击来自邻居,对我打击非常大”。之后,她就窝在家里,不敢在小区“乱动”了。

02、恐惧从哪里来

 

在张慧被邻居嫌弃的3月初,武汉市新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已由3月1日的193例,降至3月10日的13例。新冠疫情已逐渐得到控制。张慧不理解邻居为什么还这样害怕自己。

自1月疫情爆发时起,新冠肺炎就以其超强传染性,引起武汉乃至全国的恐慌,很多人把新冠患者视若病毒,避之唯恐不及。对于新冠患者来说,“没得病还有朋友,得病了啥都没了”。在湖北以外地区,甚至身份证42开头的人,挂鄂牌的车,都成为嫌弃的对象。

2020年1月25日下午,武汉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通告(第9号)宣布从2020年1月26日0时始,中心城区区域实行机动车禁行管理。通告发布后,许多市民驾车涌向超市采购生活必须物资。图源:人民视觉

荆州人赵东(化名)在武汉市华南海鲜市场打工,在海鲜市场关闭的1月1日,他感觉浑身有点疼,之后胸闷,发烧,先后在两家诊所打针,不见效果。1月7日,他回到老家就诊,被医院确诊为新冠肺炎。确诊后,陪同他看病的两个家人就不见了,医生再找也找不到了。

3月起,随着新冠患者大量出院,“无症状感染”与“复阳”问题浮出水面,进一步引起民众恐慌,传言四起。

诸多传言中,或借用在美国开诊所的哥伦比亚大学博士与医生的讨论,称新冠病毒特性与乙肝一样,有些人有抗体,有些人没抗体。有抗体的发烧咳嗽就过去了,没抗体有免疫力的会感染无症状,没抗体也没免疫力的就会发作;没抗体的,一旦感染,需要终身服药……

或借助同济医院医生、协和医院院长、欧洲病毒学专家的语气,称新冠病毒不可能彻底消灭,会永远寄生于病人体内。现在最好的药也只是压制住病毒,加上病人自身抗体而形成表面上的“健康”,正常人与之接触,随时都有可能被传染。

各种传言横飞,“如果身边有朋友或同事得过这种病,在今后两年时段里,是绝对不能接触的,包括吃饭、办公、谈话或打牌等等”,再被简约为“两年内不接触感疫者”。传言以聊天截图的形式,在微信、微博上流传。

面对传言,医学界和媒体相继进行驳斥。

据澎湃新闻报道,针对“一旦感染,病毒会长期伴随病人”的说法,3月19日,钟南山在和《钟南山传》作者叶依谈话时,表示现在无证据证明新冠病毒慢性长期存在。

3月29日,澎湃新闻编发“普外科曾医生”文章,从理论上分析新冠病毒和艾滋、乙肝病毒的不同,长时间在体里潜伏的可能性非常小。

文章称,乙肝病毒(HBV)是DNA病毒,感染人类细胞后,会进入细胞核,可以整合进入人类的DNA,或在细胞核里形成超螺旋的共价、闭合、环状DNA分子;艾滋病病毒是逆转录RNA病毒,感染人类细胞后,需要将RNA逆转录成DNA,然后进入细胞核,整合到人类的DNA中。这两种病毒都会长期潜伏在人体里,很难根治。

而新冠病毒是正链RNA病毒,进入人体细胞后,在细胞质里就能合成信使RNA(mRNA),然后合成蛋白质,组装成为新的病毒,然后从细胞释放,感染下一细胞。新冠病毒与乙肝和艾滋病毒不同,不会进入细胞核,不会整合进入DNA,不太可能长期潜伏在人体。

针对新冠患者的传染性问题,《财经》报道称,4月初,《自然》杂志在线发表论文《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住院患者病毒学评估》,德国科学家克里斯钦·特劳森团队的研究表明,新冠肺炎症状出现8天后便不再能分离活病毒。

另据第一财经5月26日报道,新加坡医学科学院国家传染病中心(NCID)和传染病医师分会近日联合发表声明,称一项来自73名患者的研究数据表明,新冠患者在患病第11天后,已无法分离或培养出病毒,尽管病毒RNA在体内可能持续存在,但这种RNA检测出的病毒不具有活力,此类患者不具有传染性。

张慧后来回忆称,当时传言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主要还是不知道这是啥病,邻居朋友也是受传言影响,害怕了,我现在也能稍微理解他们了”。

 

03、社区里的“名人”

 

3月初,当张慧遭受邻居嫌弃时,王颖(化名)还在酒店里隔离。

王颖是孝感人,在武汉上大学。孝感是武汉之外,湖北省疫情最重的地级市,截至3月14日孝感解封时,全市报告新冠肺炎确诊病例3518例。

王颖是1月25日,大年初一晚上开始发烧的。1月27日,核酸检测阳性。刚住院时,爸爸让王颖别告诉外人她生病了。王颖觉得爸爸想多了,全国上下都团结一心,怎么会歧视病人呢?在医院里,她觉得,病友和医生都挺好的,朋友和同学对自己也很关心。她真正对歧视有所感知,是在3月7日。

2020年3月26日,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西院ICU重症病房,一位年轻的护士静静地守候着患者。图源:人民视觉

那天,她已出院,住在隔离酒店。一些已经回到家的病友在群里吐槽,说自己成了社区“名人”。

有人说起社区送自己去医院时,“拿喇叭喊滴,我都成名人了,送快递的都晓得我”;有人说,自己是某某社区的,隔壁社区的书记还打电话问情况。有人说,昨天单元楼的隔离栏才拆了,之前,隔离栏四周牵着隔离带,隔离带四周挂满宣传单,每张宣传单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更有人感慨,邻居也不理自己了,以前都是好兄弟姐妹。出院后居家隔离,他在阳台上跟邻居打招呼,结果,在隔壁阳台上的邻居,赶紧关门回房间,在楼下散步的也急匆匆回家。

王颖很是不平,她在群里说,“如果有人歧视你们,你们就要投诉,不能让这种错误做法一直存在”。她觉得,歧视新冠康复患者的,应该只是少数人。

武汉市江汉区居民马明(化名)也在隔离期间感受到了异样。

马明42岁,1月28日出现畏寒症状。2月6日,临床诊断为新冠肺炎,2月7日住院。据一位关心马明的长辈透露,3月中旬,在马明隔离期间,有个远房亲戚,天天给他打电话,关心得不得了。后来,马明回到家,有亲友想邀请他聚会。马明从电话中,知道他们有些忌讳,也知道了远方亲戚当初打电话,是想打探他的情况。马明心里难受,就没有去做客。

 

04、和传言的战斗

 

3月中旬,在酒店隔离的第12天,王颖复阳,再次住院。复阳对王颖心理打击很大,也让她感到歧视离自己越来越近。

3月底,堂妹在微信上说,她和妈妈在家做了零食,兴致很高地给朋友送去。妈妈也是新冠康复患者。结果,朋友说家人不让和堂妹玩,也不能吃她们家送的东西。堂妹很伤心,不敢告诉妈妈;妈妈则还是戴着口罩,辛辛苦苦做着零食。

闺蜜也生气地告诉王颖,亲戚让她以后不要跟王颖接触,免得传染上了,又传给她。

王颖心里难受,在微博上说,确诊患者都有严格的隔离政策,复阳也是在隔离时检测出来的,没有任何接触外界的机会。虽然核酸检测准确度不高,但国家会长期追踪,痊愈回家后也还会居家隔离。拜托对痊愈患者善良一些吧,要活下来都已经很辛苦,怎么能再往他们身上扔泥巴呢?

细一想,她就伤心。“我们生病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也许只是戴着口罩像往常一样坐了地铁,只是像往常一样和好友去吃了一顿饭,还是避无可避地被厄运砸中了”。

3月底,王颖注意到,关于新冠肺炎的传言一下子多了,说患者会有严重后遗症,两年内还有传染性。一些公号也在发类似内容。

针对新冠患者复阳问题,上述传言称,就是病人没有产生抗体,病毒在治疗以后进入短暂休眠期,一旦出院停止抗病毒治疗,病毒卷土重来,有了耐药性,再上药就没用了。

传言四起之际,病友群里深受打击。在王颖印象中,多数病友比较生气,也有少数人怀疑自己到底痊愈没有。

王颖意识到,那些传言是病友们被歧视的原因。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转发辟谣的微博,联合起来举报相关微信公众号,“举报了好多次,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此外,王颖注意到,媒体上也有一些关于复阳的报道,医学专家们则在驳斥传言。

 

2020年5月20日,武汉中建康城小区有序开展居民核酸检测。5月14日起,武汉在全市范围内开展全员新冠病毒核酸筛查“十天大会战”。图源:人民视觉

4月2日,上海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在与海外华侨华人、留学人员防疫连线时说,复阳背后有复杂的科学机制,但复阳不具备显著的临床意义,在流行病学史里不会引起大面积爆发,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例人传人,因为病毒是“死的”,如果重新去培养也是培养不出来的。

澎湃新闻3月29日刊发的 “普外科曾医生”文章称,复阳的患者,很有可能是“假治愈”,并不是复发,也不是再次感染。这些患者的下呼吸道或肺里,可能还有少量病毒,并未完全清除。

4月初,国务院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指导组专家、中日友好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一部主任林江涛在接受《财经》采访时称,所谓“复阳”,大概分三种情况:一、患者出院时核酸检测虽为阴性,实则假阴实阳。二、医生临床判断错误,病人并未治愈。核酸检测是“基因片段”检测,检测出来的也只是病毒的“片段”,在临床症状消失的情况下,病毒被清除或杀灭之际,残存的“片段”不代表一定存在活病毒,虽然由于病毒“尸体”和残兵败将还在,核酸检测就有可能呈阳性,但没必要谈阳色变。

第三种情况,是患者治愈后,过了一段时间,再次感染活病毒。从疾病规律来说,短期内患者不会再复发、再感染。医生判断准确且符合治愈标准的“复阳”患者,短时间内不具传染性。

林江涛说,出院患者核酸检测阳性,不是新冠病毒感染特有的。和临床症状消失的时间相比,很多病毒核酸检测转阴的过程,往往需要更长时间。个别新冠肺炎患者,治愈长达五六周后,大便、尿检测中依旧呈现核酸检测阳性,属于正常现象。

钟南山院士也指出,前期在P3实验室对“复阳”人员样本进行病毒培养,没有培养出活病毒。根据香港玛嘉烈医院的曾德贤团队进行的小范围研究,十几例大便核酸检测“复阳”患者,经过P3实验室进行病毒培养后,没有一个培养出活病毒。

针对无症状感染,林江涛称,所谓无症状感染者包括隐性感染者和潜伏期患者,隐性感染者既不传染,又形成群体免疫,是防止新冠肺炎传播的天然屏障。潜伏期患者仅是少数,他们没有症状,病毒在体内,排不出来,引起传播的机会较确诊病例相对少一些。

而由于新冠肺炎属于新发疾病,现代医学对它的认知还在进行中,一些新冠患者出现的复杂症状,尚需进一步研究。医学专家们的发言,并未完全清除上述传言的影响,新冠康复患者所受的歧视也并未消除。

 

05、隐形的压力

 

与1月底的王颖一样,武汉退休医生傅医生在2月住院时,“根本就没想过,出院后别人会忌讳你,怕你”。在酒店隔离时,高中同学给她敲了警钟,叮嘱她出去以后,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得过这个病。同学说,她有一个乡下朋友,康复出院后,他们家族聚会,好多人要求他查这查那,没看到他的检查结果,根本不让他参加聚会。

3月中旬,傅医生回到家。真正面对社会,面对亲朋好友时,她感到,“不知从哪里来的,有一种隐形的压力”。

刚回家时,她写了一首诗,大意是“我上了诺亚方舟,我没死成”,准备发在朋友圈,但又觉得这首诗太尖锐,太针砭时弊,就没发。后来她庆幸,“知道的人多了,不是好事”。

2020年4月1日,武汉香江东路,市民用梯子翻墙进出社区。图源:人民视觉

回家后,傅医生感到怪怪的。在她病重期间,姐姐妹妹哥哥们,在家里哭得一塌糊涂。后来知道她好了,都高兴得不得了,约她清明一块回老家,给爸妈扫墓。傅医生也很高兴,说这个病外面有各种说法,但我精神蛮好,核酸查了8次都是阴性,好得比较利索。

清明到了,姐妹们和傅医生视频,说老家的农民很厉害,把村里的路挖成了壕沟,根本就过不了。傅医生隐约觉得有点怪,问怎么办呢?那就不回去呗。姐妹们说,对对,那就不回去。但后来,傅医生听说,姐姐妹妹悄悄地回老家了。

亲姐妹都这样,傅医生敏感起来。出院后,她没有主动邀约过朋友。她从通话里感到,以前热心的朋友、好姐妹,都有一些疏远,这些和她生病有关。从此,她跟周边的人,闭口不谈生病的事。别人谈到这个话题,她也只是附和一下。

张慧也是在4月,遭受第二次心理打击。

4月初,武汉小区逐渐放开。张慧第一次出门访友,因为父亲年前的丧事,她要去答谢一些亲友。

张慧有一个好友,在她生病期间,一直在电话里安慰她,后来也是天天用微信和她交流。几个月没看见朋友了,张慧很想她,好不容易小区放开了,张慧就像从牢笼里出来一样,怀着兴奋和感激的心情,去见朋友。

微信里,她对朋友说,我来给你送东西。朋友说,你别来,你别来。张慧没有想太多,说已到你家楼下了。朋友下了楼,离她好远,说你把东西放在那里,我还有点事情,我要走了。

多日后,张慧想起这一幕,忍不住抽泣起来。“从我内心来说,我好不容易想见她一面,没想到,见了我的面,她怕成这样子……我后来也理解她了,她有孩子,怕传染。”

这以后,张慧非常难受,哪里也不敢去了。老公有时让她下楼,在小区里走一走,她也不愿去。

王颖也是在4月回家后,真正感受到歧视的可怕。

回家时,王颖让爸妈开车去接她,怕社区派车送回来,小区的邻居知道了会害怕。“不过也是白搭,一开始也没告诉别人,不清楚小区里怎么早就知道了”。

4月6日回到家后,她发现房间里的电脑,住院前忘了关,时间还停留在1月27日。王颖感觉像做梦一样,没想到自己真的回家了,还能有机会往未来走,而无数人留在了这停滞的两个月里。庆幸之际,她又替没能熬过来的人难受。

难受的不止这一件事。王颖发现,回家后,邻居们对她的态度变了。院子里以前关系不错的人,见了面也当没看见。而且,邻居们对她家防范很重,“只要我们出门,楼下就会很用力地把门窗关上,面对我家这边的窗户都是紧闭的”。

妈妈以前很喜欢跳舞,经常带着小区的邻居们跳。这次妈妈也感染了,2月中下旬出院,回家两个多月以后,想去跳舞。刚跳了一会儿,隔壁楼的邻居就把周边的人一个个拉走了,说妈妈生过病,还对舞蹈老师说,别让她去跳舞了,大家会害怕。妈妈回来没敢告诉王颖,过了好几天才跟她说起。后来,妈妈实在想跳舞,就去了一个挺远的地方跳,结果那天又碰到那个邻居了。后来,她再也没出去跳过舞。

5月的一天,王颖帮妈妈拿快递。平时,大家都把快递放在门房。王家偶尔没人在家或没接到电话时,快递员会把快递放在门房。家人去拿快递时也很客气,有时还会给门房大妈带点水果。这次,王颖去门房时,看到妈妈的快递被扔在外面。还没走近,门房大妈就很嫌恶地让她走远点,以后不要再来,还说是院子里的人反映的。王颖没忍住,和大妈理论起来。周围人劝她,说大妈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让她算了。这以后,王颖好多天都没出门。

 

06、“这一年流的泪比小半辈子都多”

 

回家后的前几个月,王颖每天都是哭到睡着,“这一年流的泪比小半辈子都多”。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也不是怪别人歧视,只是觉得很难过。

她后来说,“现在提到对新冠患者的歧视,大部分人都会说,这不是歧视,大家只是害怕,时间过去了就好了。害怕,我们都可以理解,我们自己也很小心,不主动接触别人。但歧视就是歧视,和单纯的害怕不一样,因为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好像可以说一句时间长了就好了,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每分每秒都很难熬。”

几个月下来,王颖家没来过外人。“禁不起折腾了,之前住院心理压力够大了,亲戚生病一个,就觉得会不会是自己传染的?”

亲戚中确实有不少感染的,而王颖最先确诊。亲戚们对她说:“我们不会怪你,你也不是故意的”。王颖听了很不舒服,“这句话的前提,就是认定了是我传染的,是我犯错了”。

刚生病时,王颖很坚定地觉得,生病了只是运气不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己已经很小心地防护了。但慢慢地,她自己也动摇了,很害怕别人知道自己生过病。

有时出门,旁边路过一个人,对方没避开;或者走进一家店,老板没赶她出去, 她就觉得这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生过病,如果知道了,肯定不会这样。

王颖和妈妈尽量不和别人接触,只敢跟亲戚来往,没生过病的亲戚也不敢接触。“万一别人有什么问题,又觉得是我们传染的”。

有时,王颖也跟朋友同学聊聊微信,基本上没有说来看她的。有几次,王颖都忘记自己生过病了,家里有好吃的,想跟她们分享。一提这个,其他人都不说话,她就知道意思了,后来再也不提。

王颖出门次数越来越少。妈妈加了病友群,病友多是老年人,她们会约着一起玩,也算有个慰藉。之前,爸妈也会拉着王颖出门散步,现在她在家学习,基本上就不出去了。

她待在家里。有时听到附近的小学放运动员进行曲,感觉外面的生活终于要恢复正常了,而她“身体好了,心却一直病着”。

看到跟新冠有关的新闻,她就本能地想回避。也不能跟爸妈说,不想他们担心,也不想和朋友说,说多了别人也不理解,听着也烦。

有时又觉得,如果一直逃避,对不起国家和医护人员的付出。她想直面跟疫情有关的消息,但一看到又觉得痛苦,此生都不想再记起。

她又时常自责,悔恨自己不够警惕。2019年12月以后,她两次因事去武汉。“如果没有这两次去武汉,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不会害家人受苦被歧视”。2019年12月31日,她听到一些传闻,“学校不允许传谣”,她还是去了武汉,戴着防晒口罩。1月20日又去了一次,想想一直以为是那天感染的,但当天也一直戴着医用口罩。“有时候后悔,也不知道该后悔哪一次”。

4月以后,张慧整天待在家里,不想说话,不想跟朋友见面,不想参加亲戚聚会。

老公的侄子要结婚了,打电话邀请她,她说算了,这种情况我就不来了。按照武汉规矩,张慧是做娘娘的,不到场,这个事情做不了。“遇到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多说一句?说没事的,你来吧。但现在对方一句话都没有,只是说,好好好,那就算了”。接完电话,张慧对老公说,你觉得我能去吗?我要是去了,他是招待好,还是不招待好?

张慧甚至不想去院子里散步。小区刚放开时,她还每天下楼,走个两三圈,但现在没兴致。虽然小区的人,多数不知道她生过病。小区的微信群里有时说,哪个单元有人生病。旁边也有人说,哎呀,你管哪个单元,现在武汉市都那个了。张慧看到,觉得心理压力小了一点。

张慧以前喜欢看电视剧,特别喜欢烧脑剧,但现在什么也看不进去,只能听听小岳岳的相声,“听着听着就没那么愁了”。

心情激动时,或者想事情愁苦时,她能感觉到心在抽搐,一紧一紧的,“心脏在揪你,那种揪的力量,让你很难受”,她就赶紧跟自己说,“平下来,平下来,不要再想了”。

有时,张慧想找人倾诉下,把眼泪流出来,放松一下。但她在家里一滴泪也没流过,最痛苦时也哭不出来。她有时害怕,自己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再这样下去,会发疯吗?

她有时安慰自己,当初发烧,烧得浑浑噩噩,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时,自己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端午节,老公拉着她出去玩。一家四口去了仙岛湖。景点在黄石市的山区,大街上没人戴口罩,当地人说这里很安全。“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别人都不知道你的病”。一家人奔走于青山绿水间,呼吸着新鲜空气,张慧这才觉得放松了一点。

鄂东某县人李亮(化名)2月初出院后,家里同样没有亲友上门过。6月底,李亮的牙齿底下长了囊肿,需要去武汉做手术。一家四口人,老婆早年离婚走了,父亲已七旬,一只眼睛看不见,有高血压,几年前因车祸摔断腿,现在腿里还有钢板;妈妈要照顾爸爸,孩子上小学,没人能陪他去武汉。

妈妈让他打电话问一下,看看堂哥或小姨家的老表,能不能请假过去照顾一下。李亮说,算了,这么久都没联系,我打电话过去,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来吧?

李亮一个人去了武汉市中南医院。手术前,医生说手术需要全麻,有风险,需要家属签字。李亮说了自己的情况,说了好几遍,医生才同意,让他自己签字。医生为他做了手术,拔了三颗牙,切除了牙齿底下的囊肿。

 

07、在家歇着的病友

 

对于新冠康复患者来说,复工是融入社会的重要一步,然而复工并不易。

春天时,李亮所在的鄂东农村,到了插秧时节。妈妈60多岁了,很能吃苦,往年春天农忙时,就会帮助别人干农活,插秧一天能挣八九十块钱。但今年,村子里没人找她插秧。虽然她没得过新冠肺炎,仅是患者家属。

王颖的妈妈在私企工作,老板算是朋友,她后来复工了,但老板让她在家办公,免得其他同事害怕。

2020年3月25日上午,武汉,13栋的康复隔离人员在结束早上的八段锦练习后在走廊里休息。图源:人民视觉

爸爸在北京工作,到8月初,还没能回京。爸爸是1月开车回到孝感的,在妻女确诊住院后,他作为疑似病例,住院10天,幸未确诊。即便如此,孝感解封以后,爸爸说他一下载京心相助,北京那边就打电话问情况。

6月5日,北京把突发公卫事件应急响应级别调至三级,解除湖北人员进京民航、铁路购票和公路进京证限制,单位说让他7月回去,不料6月中旬,北京新发地疫情发作,单位又没消息了。

在王颖印象中,爸爸有时在家呆着,有时和朋友出去,不太愿意和家人说复工的事。为此,爸妈吵了几次架。妈妈觉得,爸爸得找下单位,问下具体复工时间。爸爸不能工作,家里收入就低很多,每月要还房贷三四千元,还有老人要养,妈妈压力很大。

王颖留意过几个病友群,每个群有200多人,群里除了医生护士恢复工作了,大部分病友好像都还在家歇着,“就是单位害怕,同事害怕啥的”。

武汉江汉区人马明一直没有复工。疫情前,他一度想盘下一家餐饮店,康复出院后,他精神受到打击,曾经两个月睡不着觉;另外,他不知道,新冠康复患者从事餐饮业有没有限制。他在家休养,以前的店关了,百业萧条之下,也找不到合适的经营项目。

荆州人赵东,康复出院几个月后,又回到武汉。他离开了海鲜市场行业,换了一个领域打工。在他上班的地方,只有老板晓得他生过病,“我得这个病,尽量不能让别人晓得。别人知道的话,会恐慌。”他说。

 

08、艰难的复工

 

张慧的复工更是一波三折。

3月初,单位为复工做准备,问她的病情,张慧说可以复工了,单位让她去做血清抗体检查,做核酸检测。

新冠病毒特异性血清抗体检测主要检测人体对新冠病毒的免疫反应。在3月3日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七版)》,血清学检查被加入临床表现中,“IgM抗体多在发病3-5天后开始出现阳性,IgG抗体滴度恢复期较急性期有4倍及以上增高”。在确诊病例的诊断标准中,加入“IgM抗体和IgG抗体阳性,IgG抗体由阴性转为阳性,或恢复期较急性期有4倍及以上升高”。

IgM和IgG是病毒入侵人体后,人体免疫系统产生的免疫球蛋白。通常病毒入侵人体后最早产生的是IgM抗体,多在发病3-5天后开始出现阳性反应。当产生IgM的B细胞进入淋巴结,在生发中心接受辅助性T细胞和抗原提呈细胞的刺激,进一步成熟分化为浆细胞,会大量产生IgG,且持续时间较长。因此,往往IgM抗体阳性表示近期感染,IgG抗体阳性表示感染时间较长或既往感染。

3月5日,张慧去普爱医院检查,IgM抗体阴性,IgG抗体阳性,一切正常。

4月3日,单位开始复工,问张慧情况怎么样。她说没问题,就是有点小咳嗽。单位让她在家休息,等事情明朗了再说。

张慧在家休息,做做八段锦,咳嗽渐有好转,食欲也有增加,开始跟家人一起吃饭。这时,她去看望好友时,遭遇打击。纠结之际,单位问她能不能去上班,她想到好友这样嫌弃自己,同事会不会也这样?心情复杂之际,她的健康码又变黄了。

4月8日武汉解封那天,她去药店买膏贴,进小区扫码时,发现健康码变成了黄码。武汉的健康码,分为绿码、黄码、红码,黄码的制发标准是,“申请人记录为密切接触者,居家隔离且尚未复核新冠肺炎症状,或集中隔离未满14天。”自3月申请健康码以来,张慧称一直是绿码,为什么变成黄码呢?她去问社区网格员,对方也不知道。

2020年1月28日,武汉,市民走在空旷的马路上。图源:红星新闻 王效/人民视觉

黄码以后,单位说,那你更不能上班了。尽管4月11日,张慧去武汉市普爱医院检查,核酸检测阴性,双肺感染性病灶基本吸收。

5月初,单位让张慧再去检查。在张慧印象中,她痛苦的经历就此开始了。之后,她不停地奔走于各家医院,去做血清抗体检查。因为人胖,血管不好找,护士找到一处,下次检查时,其他人就顺着往下扎针,一个针眼跟着一个针眼。她去检查时,别人都笑,说你做了多少次了?而她的检查结果,IgM抗体一次阴性,一次阳性,她感觉自己要疯了。

5月8日,张慧在普爱医院检查,IgM弱阳性,IgG阳性。第二天,又去东西湖人民医院检查,IgM 阳性,IgG阳性。两次IgM阳性,单位彻底不让她上班了。尽管她在5月11日,在普爱医院核酸检测阴性。

5月中下旬,张慧两次去武汉市中医医院检查,医生开出中药,说两服药下去,抗体应该可以转阴。

5月28日,张慧又去普爱医院检查,核酸检测阴性,但IgM还是弱阳性,IgG阳性。

6月时,单位只给她发1000多块钱。张慧在单位工作多年,业绩一直名列前茅,单位如此处理,让她觉得太简单粗暴了。她很是寒心,打了市长热线,欲讨说法。单位称上级单位在4月中旬对复工有文件要求,如果员工的抗体检测结果IgM为阳性,应居家隔离,复查结果仍为阳性的,不安排到岗工作。

6月8日,张慧又去协和西院做检查,终于IgM阴性,IgG弱阳性。但她仍不能上班,单位说必须要有两家医院的IgM阴性才行。

6月28日,张慧又去普爱医院检查,IgM又变回弱阳性,IgG阳性。6月30日,她去武汉市第一医院检查,终于,IgM为阴性,IgG阳性。

“前后没有两天,IgM一个阳性,一个阴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慧说。7月1日,她又去普爱西院检查核酸,阴性。

 

09、被疫情改变的生活

 

7月初,张慧终于上班了。单位让她做二线工作,说她也快退休了,给她找个清闲的事情做。疫情前,张慧是单位一家网点的负责人。那个职位早有人顶替了她。

张慧提职的事也黄了。本来上级单位今年有个提职政策,这种提职三四年才搞一次。张慧所负责网点的业绩,在单位100多家网点中名列前茅,提职在她看来,“顺理成章”。但单位说,疫情期间,张慧没有作为“下沉干部”参加抗疫,提职跟她没关系了。

张慧感到被单位抛弃了。2月初,在她生病最困难时,住不进医院,她向单位求助,单位让她找社区,社区让她找街道,街道让她打市长热线,直到2月18日,她已退烧时,才被街道送进医院。

连遭打击之下,张慧性格大变。从前,她自尊心强,作为网点的负责人,跟客户打交道,跟各个部门打交道,雷厉风行,做什么事情都很要强。而现在,她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感觉没意思,不想动,不想思考,甚至不敢跟同事们交流,“怕他们害怕”。

7月中旬,她去了一家医院做检查,在“贝克抑郁自评量表”检查中,得分17,被列为“重度”。

她一天天地上班,慢慢地感到精神好了一些。同事们对她不戒备了,不怎么戴口罩了,不怎么管她生病的事了。她放松了不少,但在办公室里,还是不敢摘下口罩,吃中饭时,一个人找个地儿吃,还是害怕听见别人谈疫情。

晚上,她还是睡不安宁,做各种梦,但又想不起是啥梦,起床后各种疲惫;每天出很多汗,食欲不好,也不知道饿,除了早上吃点主食,中午就喝点粥,晚上吃两个小土豆。

她想快点融入人群,又怕再次受到伤害。到了8月初,她还没与外面的朋友吃过饭,见过面。

在孝感,王颖也是基本上不出门,“在家忙自己的事,不用想那么多”,但歧视的阴影并未从身边消散。

8月初的一天,堂妹告诉王颖,她回家时,院子里有一家人,看见她,就用手捂住口鼻,跑走了。而堂妹并不是患者,仅仅是家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