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际,物华浓盛,小区里新装了几十个探头。探头者,监控摄像头,CCTV也。此为现代产物,部分代替细作的肢体,为细作之技术张本。它们形状各异,大小不一,鬼鬼祟祟,鹰视狼顾。它们横立杆头,危栏送目,风雨无阻,昼夜兼程。它们俯视下界众生,扫描飞禽走兽,虽则默然无声,但却如雷贯耳。大家的吃喝拉撒,每个人的行藏出处,男男女女的来往过从,乃至于莺飞草长、日升月落、凤凰台上忆吹箫,全都在镜头后面那双眼睛的照看之下,而且,是全天候、整体性、巨细无遗的悉心照看。
我家独蒙厚泽,待遇优渥。柴门往外,扇面形散开,五十米半径内,居然新装了九个探头。它们参差错落,指东打西,齐齐聚焦门口,密密围拢寒舍。其中两个,镜头下方自置光源,每到傍晚便华灯初上,一夜通明,直射来者去客。灯光照耀,念奴娇,满庭芳,雨中花慢,踏莎行乐,前程似锦。晚近几年,吾国新景,大街小巷探头多,多如旧日城乡茅厕的苍蝇,多如昔年东莞的女人,当然更多过春天政治发情期大会堂里的行尸走肉。可这两个劳什子却是头回见,而且徘徊街巷,别处未之见也。安装的工人师傅一边懒洋洋挖坑埋柱,引线调光,一边打趣调笑:这玩意儿,除了盯人,新产品,还能听声,呃,就是采集声音,今后跟婆娘床头说话小声点儿啊。
是啊,“随款步、花密藏春,听私语、柳疏嫌月。”既然遁迹无望,呢喃有声,那就干脆,得儿,捧流霞,溢玉质,任性叫嚷,放声喧腾,把个牙床折腾散架算了。
小区在六环外,状如一片桑叶,围墙外就是田野。天远地僻,常住不过二三十户,拢共大约四五十人。寒舍位处叶梢,接近叶尖,形如农舍,性比兽窝,恰堪人居。一条小径左拐右拐后通向柴门,再往前十米就是尽头,走投无路,近似于古人口中之“瘦影横斜,断桥路小,如今梦断孤山了”。因而,出门必须左转十来米,再右转三十米,然后始能走上小区的主干道,进而,有望出小区,进城乡,上山下河,且看清阴垂柳沿岸连绵云山外。主干道在此横切,形成一个丁字口,形势险恶,万夫不当。由此,格局出矣,气象生焉,豪迈涌兮:出门左转,迎面十来米处,危杆耸立,黑黢黢的探头冲著你。其实是两个探头,它们背靠背,监控东西,不正向扫描小道,却歪著脖子直射柴门。跟它打个照面,道过早安晚安,有时加送一头草泥马,立马右转,前方三十米处,又是一个黑头危立。同样是背靠背的两兄弟,掌管南北。这两处切近体己,均自带照明,用的是高科技新玩意儿。丁字口交通要道,除此之外,偏往东南方,地势稍高,另立一杆,再装两个探头,兼顾东南与西北。如此,五米方圆,共置四个探头,前后左右,合拢照看宇宙苍生。往丁字一横的左边走,东向斜抵扇轴,每距二十来米,各有一个探头。往丁字一横的右边走,西向不远分叉,路分两条,再有两个探头,分别照看来去。因有一个探头眺望西南,将寒舍撇开不管不顾,故尔至此共计九个探头,十面埋伏,百般体贴,千般殷勤,万分周到,全方位伺候。
扫花游,声声慢,流觞事远绕梁断,洒家有福,旖欤盛哉!
我早晚散步,免不了抬头望它们一眼,彼此探头探脑,后来慢慢地也懒得望了。有时十天半月不出门,竟把它们忘了,待出门转身抬头就瞅见个黑黢黢的铁家伙正对著自己,还有点儿一惊一乍的,顷刻又想起这是平安工程,哟,莫惊,莫诧。
平安工程,公家出钱,主要是安装监控系统。统一部署,用的是纳税人的血汗。设计探头的科技公司,生产设备的上下游厂家,安装系统的包工头,一条龙,食物链,都赚得盆满钵满。神州大地,遍布城乡,数以亿计的探头,一笔大买卖嘛。据说政府采购,工程分片发包,包而复包,层层叠叠,姐夫郎舅,油水也挺大,不知真假。马路上一杆横立,而探头数十,仿佛倦鸟栖枝,遂为寻常景象。总之,人人参与,个个赚钱,公私聚力,上下合谋,同分一杯羹,而都层层加码,最后让每个人都时时处处、春夏秋冬生活在镜头之下。
我家门前探头多,而一想到探头后面有双眼睛阴鸷森森地整天价儿在盯著你,在照看你,心里甭提多舒服。有时候不免瞎想,那可能是双倦怠浑浊的眼睛,因整天盯著荧屏而充满血丝,也充满怨愤。也可能明眸清澈,如同他或者她那稚气未脱的脸庞,自认为明白这份工作的意义,为身为一颗螺丝钉纳入这部庞大机器而自豪。更有可能的是一副飘忽的眼神,一颗恍惚的心神,一腔麻木不仁的精神,它们聚集堆砌于一具痴肥的肉身。但无论是哪种情形,那里有一部机器在运作,那里有一双人眼在盯梢,则必定无疑也。
在《光明共和国》这部小说中,当代西班牙新锐作家安德烈斯·巴尔瓦曾经写下这样一句话,诗意盎然,哲理悠然,蕴藉轩然:“看倦了同一种风景后,大地开始行走,于是诞生了河流。”如此,则镜头里的风景,总有看倦了的那一天,或者,被看倦了的那一天,而太原仓窄,临潼关隘,等待它的必是大河奔流,洪水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