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中国留学生进入全世界最神秘、最封闭的国家,和他们的异国同学分享“最幸福的”生活。
或多或少带给朝鲜学生们一些外部世界的气息之余,每个留朝的中国学生也都学到了不少自己从未掌握的知识,体验到从未经历的生活。
朝鲜娱乐活动有限,中国大使馆工作人员组织本国留学生到平壤“凯旋门”进行拨河比赛。 (贾志杭/供图)
2011年10月15日,留学生结业典礼后和朝鲜老师合影。贾志杭觉得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些老师了。 (贾志杭/供图)
两所姓“金”的名校
“在梦里,伟大领袖给了我最好的指引,我们的研究难题就要攻克啦!”
“你知道吗?我梦见了!”
“梦见什么?”
“我梦见了伟大领袖金将军!”
北大韩语系毕业生白潇祎回想起自己5年多以前留学朝鲜的生活,记忆最深刻的场景就是朝鲜同宿生吉雪景有一天早晨起床,激动地讲述自己的“幸福梦境”。
白潇祎知道这位室友一向热爱金正日将军,但六七点钟,还带着刚刚起床时的朦胧睡意,听到这样的梦让她感觉相当震撼。吉雪景说:“在梦里,伟大领袖给了我最好的指引,我们的研究难题就要攻克啦!”白潇祎永远也忘不了吉雪景谈到这个梦时的样子,“那感觉简直好像见到了黑夜里的一盏明灯!”
几个月后,2006年10月,朝鲜在咸镜北道的丰溪里地区完成了第一次核试验,举世震惊。中国驻朝使馆召集中国留学生们反复开会安抚,但也要求大家在宿舍里贮藏水和泡面,以备形势紧张不时之需。
白潇祎的惊恐更多了一层,因为她还清晰地记得同宿生吉雪景的“伟大领袖梦”。吉雪景的父亲是朝鲜的一名科学家,她自己也从事核物理相关领域的研究。“但她才20岁,难道跟核试验也有什么关系?应该不会吧?”
整个朝鲜有两所大学接待中国留学生:金日成综合大学和金亨稷师范大学。金亨稷是金日成父亲的名字。每批中国留学生的宿舍里,都会被安排数量不等的朝鲜同宿生与他们做室友。
此前一年多,白潇祎和另外五十余名中国学生一起来到平壤,参加国家留学基金委朝鲜公派留学项目。留学基金委的项目基本上是8-10个月,但中国留学生想跟本地人交朋友并不容易。白潇祎记得,有一次坐地铁时看到一位老奶奶背着很重的包,她和另外一名中国留学生就主动上去提出帮忙。没想到的是,老奶奶一副害怕的样子,立即吓跑了。
中国学生的活动是完全自由的。“出去完全没有人陪同。他们知道你不会做什么坏事,也不敢做。赵嵩(化名)非常有把握地表示。
赵嵩是北京某高校韩语系学生,他于2011年4月到10月在朝鲜留学。他说:“同宿生这些朝鲜学生都不是普通人,多数家庭根红苗正。”
多数中国留学生只跟同宿生聊聊语言问题,赵嵩则不一样,他有时也会有意地试图探讨些更深入的话题,比如对外部世界的看法。但他身边的朝鲜同学往往会自动回避掉这样的谈话。
回避的方式有点好笑。“他们经常说,要出去打个电话,但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回国以后,白潇祎几次试图给吉雪景、莲花等同宿生写信,有时也托来年去参加项目的学弟、学妹们带信过去。但从来没有收到过她们的回信,“人都像是消失了一样”。
礼物:Lady Gaga
现在的朝鲜校园里,男女生走路可以牵手了,以前牵手都不行。
飞机降落后,在去往学校的路上,白潇祎就不争气地开始掉眼泪。在她眼里,整个平壤似乎蒙着一层灰罩,没有一栋建筑是鲜亮的。
到了学校之后,慢慢的,白潇祎开始觉得这里的人还不错。“他们人都挺朴实的,而且没什么心眼。”她甚至发现,一名叫“莲花”的同宿生特别美,“像韩国电影明星”。
赵嵩的感触是,朝鲜人的生活并不压抑。身边很多朝鲜人的性格都开朗昂扬,“好像什么事儿都难不倒他们,国家给分配东西吃,活得无忧无虑”。
“物质的”中国学生一律配带了电脑、数码相机,有的人还带了电子书,这些都是让多数朝鲜学生羡慕的。有的中国留学生甚至从国内背了大包的零食、奶粉和火腿肠。
中国学生的记忆里,多数朝鲜同宿生骄傲、自尊,但也彬彬有礼。“零食送给他们吃,他们会开心地吃一点,”白潇祎说,“不会多拿,不会主动问你要,更不会趁你不在的时候吃”,赵嵩说。他的同学经常会自豪地对他讲,多亏伟大领袖金将军,给了朝鲜人民幸福的生活。
领袖创造了一切的幸福和美好,但如果还有不够好的地方,比如物资匮乏,朝鲜学生会郑重地告诉中国人,那归根到底一定是因为“美帝国主义的伤害”。平壤街头,“打倒美帝”、“一心团结,保卫祖国”的标语依然随处可见。
为了跟朝鲜师生搞好关系,中国留学生们往往会准备一些礼物。白潇祎给女生准备了一些小丝巾。她的一个同学给关系亲近的老师送了一条电热毯,她记得,拿到电热毯时,那位老师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赵嵩则找到了更新奇的礼物:Katy Perry和Lady Gaga——前者是美国以动感和热辣著称的摇滚女孩,后者则是当今欧美乐坛最具影响力的流行天后。他甚至向朝鲜同宿生们推荐美剧《天桥风云》(Project Runway)。这是美国一个关于时装设计的真人秀节目,由超级名模海蒂·克鲁姆担任主持人。“我告诉他们,西方的时尚就是这样的。他们很惊奇地说,这有什么好,还不如我们穿的好看呢!”回忆到这里,赵嵩笑了起来。
一届传一届的“前辈”留学生们还教授给了赵嵩跟男同宿生打成一片的“独门秘笈”。
除了《阿凡达》这样的美国大片、张东健主演的韩剧,他还按照学长们的提示,在电脑硬盘里存放了不少日本AV。“他们当然不会直接索要,但会比较明确地暗示说,‘把你所有的电影都给我,所有的!’”
赵嵩觉得尤其有趣的是,这些平日里严肃正经的男生,此时都变得像小孩子一般,“挺幼稚的”。他把这种直白的需求归因于性压抑,“现在男女生走路可以牵手了,以前牵手都不行。婚前性行为应该是基本没有的,各种商场、市场,也都没有见到卖安全套的。”
同宿生们拷贝了赵嵩“所有的”电影之后,过些天,有的人见了他眼神有些躲闪;有的人则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有些电影不好,已经删除了。
金日成花、金正日花
音乐老师安排了中国留学生演唱歌颂领袖的“朝鲜红歌”。有的中国学生态度不够积极,这让音乐老师相当恼火。
或多或少带给朝鲜学生们一些外部世界的气息之余,每个留朝的中国学生也都学到了不少自己从未掌握的知识。
白潇祎来到朝鲜之前从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花叫做“金日成花”,还有一种花叫做“金正日花”。前者是大红色的,后者是紫红色的。“金日成花比较美一点。”她想了想说。
中国留学生被分为两个班级,与来自保加利亚、捷克、斯洛伐克、蒙古、越南等国家的留学生一起单独授课。课堂上并没有朝鲜学生。
虽然相貌本身差别不大,但要分辨朝鲜学生和中国学生相当容易。朝鲜学生都是白蓝制服,而且人人佩戴领袖徽章。“听说以前也给留学生发放徽章,但是好像有的留学生不珍惜,让朝鲜人觉得不尊重他们的领袖,后来就不发了。”宋寒冰说。
除了戴徽章,牛仔裤也是这个国家里最明显的“异域特质”。学校附近,纠察风气的警察已经练就出了老练的眼光,基本能分辨谁是外国人,对他们的“仪容仪表”不做要求。男留学生的长发、女留学生的背心,都被朝鲜人宽容了。“附近的外国人多,他们见惯不怪。”
具体的课程以语言课为主,包括听力、精读、泛读、语法、写作,还有简单的历史和朝鲜文化课。白潇祎记得历史书上写着,“人类起源于朝鲜半岛”,讲“伟大领袖诞生记”的课文则用了很大的篇幅讲述领袖诞生前的天象。“还有一次看到电视节目说,地道战和地雷战战术是伟大领袖金日成将军发明的。”
平壤的建筑多是灰蒙蒙的,但天空瓦蓝。街上贴满了标语和宣传画,除了领袖画像,士兵和医护人员的形象也很常见。街面宽敞干净,汽车并不多,人们等候公交时会很有秩序地排队。
北京语言大学韩语系的贾志杭留学朝鲜期间在金亨稷师范大学上课。他记得在2010年朝鲜国庆前,学校的音乐老师安排了中国留学生演唱歌颂领袖的“朝鲜红歌”。有的中国学生态度不够积极,这让音乐老师相当恼火。“我们的领袖曾帮助你们中国打赢了抗日战争呢!”
中国留学生的印象里,平壤市民非常喜爱野餐和郊游,还常有人带着吉他和手风琴,兴之所至时,常常载歌载舞。并且他们似乎总是在彩排,总是有一个接着一个的节日要进行表演,比如金日成的生日、金正日的生日,或者他在劳动党开始工作的日子。
2011年9月9日,贾志杭被组织前去金日成广场观摩“工农赤卫军阅兵”,接到的通知特别提示他们,要“保持必要神态”。
终于,金正日就出现在了离他五六十米远的城楼上,金正恩站在他父亲的身边。贾志杭记得,金正日频频向人群挥手、微笑。广场上,人民军的队列跳跃着走过,人群山呼海啸般地汹涌起来,看不到边际。
被窝里的韩剧
如果中国学生用自己的电脑播放带来的电影。“意志坚定”的朝鲜学生会主动走开。
课业之余,白潇祎最爱的地方是动物园和游乐场。50朝币就可以坐一次过山车。2006年朝鲜还没有实施货币改革,官方汇率中,1元人民币可以兑换12朝币,但在黑市上,1元人民币可以换到高达300多朝币。50块的过山车换成人民币只要几毛钱,“超值”。
或者她也喊上其他的中国留学生一起去高丽饭店顶层的旋转餐厅“包场”,只要150元人民币就够两个人吃一顿。
赵嵩除了去市场上逛一逛,也喜欢在学校里看看朝鲜的电视。“能收到的电视台一共有三个,专播革命思想内容的叫朝鲜中央电视台,只有周末才播的叫万寿台电视台,还有一个频道只有到了大型节假日才播放,名字……我已经忘记了。”
最吸引赵嵩的电视台是万寿台,这个台会有国际新闻播报。
每周六、日晚上8点,最棒的时间到了。这时的万寿台开始播放中国电视剧了!《潜伏》和《亮剑》吸引大量朝鲜观众的同时,也让中国留学生找到了回家的感觉。甚至偶尔还有中国的电影播放,包括《英雄》、《叶问》等等。“古代的有,近现代革命题材的有,但当代的基本就没啦。”
赵嵩还发现,街上还有那种小亭子,兜售朝鲜木兰音像出版社出版的本国或苏联老电影碟片,一般就是几百到几千朝币。条件比较好的平壤家庭都会有一台DVD。
如果中国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自己的电脑播放带来的电影。“意志坚定”的朝鲜学生会主动走开。但白潇祎发现,不少家庭条件好的同宿生会自己带来DVD机或者电脑,有人会躲在被窝里悄悄地看韩剧!
经济对中国留学生来说不是问题。在朝鲜,每名中国公派留学生可以获得中方每月250美元、朝方每月40欧元的补助。“地铁差不多是人民币两分钱一次,雪糕换成人民币也不到1元,”赵嵩说。
大家的主要花费是打电话。国际长途必须去通讯局或者高丽饭店,费用大约是每分钟13元人民币。贾志杭曾经一口气打了3个电话,结果结账时,发现电话费高达78美元!
整体上,中国留学生除了和老师、同宿生、宿舍管理员之外,与当地社会最多的接触也就是饭馆老板和市场上的小贩。赵嵩留学期间,一名金亨稷师范大学的学生在市场上拍照,拍到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可能算损害了朝鲜人民形象吧”,被保安队带走了,还没收了相机,直到使馆出面才将人带了回来。这可能算是当年最大的一起事故。
“恐怕见不到啦”
年轻人聚集的地方,爱情是不可避免的。
2006年8月1日,学校组织中国留学生参观中朝友谊塔。没有吃早饭的白潇祎站在明晃晃的大太阳下,听老师讲解中国志愿军如何英勇奋斗。听着听着,她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白潇祎已经躺在医院里了。使馆和带队的中国老师、其他留学生朋友纷纷来探望她,给她买了不少零食和水果。
在平壤,一小半西瓜也要用20-30元人民币才买得到。使馆送给白潇祎的大西瓜,差不多要100元人民币才买得到,那绝对是一个令朝鲜人惊叹的天文数字。白潇祎赶紧把西瓜切开,送给医生和护士们一起享用。
年轻人聚集的地方,爱情是不可避免的。中国学生之间的感情并不罕见,赵嵩觉得真正难得的是,同届一名来自中国南方的女孩,与一名朝鲜同宿生之间的“好感”。
这对中朝年轻人之间的“好感”和“暧昧”在留学生之间几乎是公开的。朝鲜男生也会偷偷给中国女孩买些吃的东西——这是这样的环境里最朴素和最好的表白方式。
“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们不会有结果,”赵嵩说,“他们就保持着这种关系,始终也没有越轨的行为,甚至可能一个吻都没有……也挺好的。”
白潇祎清楚地记得,她回到北京是在2006年12月29日。妈妈来接她的时候,递过来一部手机说,快给你的好朋友们发个短信,通告下你回来了吧。白潇祎开心地接了过来,“是一部松下的翻盖手机,但我想了想,我好像已经不知道怎么发短信了!”
从3月到12月,白潇祎突然发现,9个月与互联网的隔离使这个世界陌生了很多。比如,同学们都在玩一个叫“校内”的东西。走之前她也听过,但那究竟是做什么的?
贾志杭清清楚楚地记得,2011年10月19日,同学们回到了北京。飞机降落时,他和朋友们在机舱里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贾志杭回到北京后,有时安静下来,还会常常想起送别的那个夜晚。曾经对中国学生唱朝鲜红歌不积极颇为恼怒的音乐老师,出人意料地流下了眼泪。
大家安慰他说,我们还会再见的。这个看上去年纪有60岁、但实际上只有40岁的男人喝了不少的酒。他带着脸上的泪滴说:“恐怕见不到啦!”
不想回国后仅仅两个月,之前还在接受人潮欢呼的最高领导人金正日去世了。朝鲜停止了一切对外交流活动,中朝边境的旅行团也停止了运转。贾志杭觉得,那个音乐老师,可能真的见不到了。
(南方周末记者刘俊、实习生徐丽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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