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的总理衙门,是个奇怪的机构。从编制上讲,它是个临时机构,但自成立以来,管的事却越来越多,六部的所有事务,只要跟洋人、洋物沾边,它就得管。所以,作为行政中枢的军机大臣,要是不兼总理衙门大臣,就等于被架空了一样。自然,这个衙门管事的也多,总理衙门大臣少说也有六七个,多的时候,能有十好几个。跟军机处一样,一般都有一个亲王兼任的大臣,王大臣作为惯例性的首领。

这样的衙门,说起来是办洋务,跟洋人打交道的,但却没有沾染半点洋人的习气,跟所有的中国衙门一样,拖沓,推诿,讲形式,讲排场。有人吃饭,没人干活。每个跟总理衙门打过交道的外国使节,都对这个机构没有好感。其实,对待洋人,衙门里的人还是足够客气,只要人家上门办事,肯定预备果酒。无论皮里阳秋的英国人,还是总是板着脸的德国人还是经常咆哮的法国人,衙门的大臣都笑脸相迎。当然,都是皮笑肉不笑,这种本事,衙门里的人,早就练出来了。只是,轮到办正事了,就难了。

在英国公使威妥玛的眼里,中国的总理衙门的大臣,都是些机械的木头人,一举一动,全听王大臣的,王大臣说,大家就跟着说,不说,就全体沉默,王大臣说什么,大家就跟着说什么,一如群犬之吠影吠声。1896年上任的德国公使海靖,第一次进总理衙门,印象就大坏。说恭亲王加上七个上了年纪的中国人(总理衙门大臣),个个面目僵硬得吓人,就像戴了面具一样。这次会晤之后,海靖得出一个结论,说跟这些人根本没法谈正经事,但是他们能够听明白权力的声音,但也仅于此而已。

按我们的标准,海靖是个对中国人极不友好的帝国主义分子,但是出身普鲁士贵族的他,洞察力却不一般。事实上,不仅总理衙门如此,其他的衙门也一样,中国衙门里的人,的确只能听得懂权力的声音。换言之,跟权力相比,规矩甚至法律都是排在第二、第三位的。想要办好事,进行改革,单单制定一个法律,多半没戏,非得铁腕人物凭借生杀予夺之权,亲自推行才行。不雷厉风行地亲自推动,底下给你做点官样文章,应应景已经就相当不错了。更常见的是做坏事,以权谋私,也是认权不认人。古往今来,下级到上级衙门办事,上级到下面视察,或者出行路过,历朝历代都有规矩,该怎样办事,经什么手续,接待有何种标准,都清清楚楚,但从来没有人照章办事。真要是公事公办,下级到上级办事,肯定办不成。上级到下属地方办事,下级按规矩接待,多半乌纱帽不保。弹劾你的时候,没人会提接待这个茬儿,说的都是特别堂皇的理由。甚至见领导,进家门还得给门子门包,不给,就不给通报。晚清庆亲王奕劻贪,舆论反映不好,他自己亲自写了条子,贴在大门上:不收门包。但是门子照收不误。来人如果指着这个条子说事,门子会说,我们老爷不能不这么写,您的钱还是不能省。

只要对方来头大,下级官员就难以抵御他们不法和非分的索要,更无法抵制来自上级的不合规矩的指示。办事如此,徇私如此,办案也是如此。中国最多的冤案,都是权力干扰的结果,有时审理者明明知道里面有冤屈,但上级要求如此办,也就只能如此办。要想伸冤平反,也只能等到更大的人物出面,凭借手里的权力才可以做得到。不是没有人不想按规矩办事,甚至也想抵制来自权力的不法的声音,但是这样的抵制,结果大多不佳。丢乌纱帽事小,丢脑袋,甚至牵连家人事大。像海瑞那样,办了总督的公子,总督却拿他没办法。一来是当时的总督胡宗宪还算是个明白人,比较不错的官儿。二来海瑞也办的明白,打着维护总督清誉的旗号办的这个事。如果换了别个,有一百个官帽子也丢了。

只能听懂权力的声音的官场,实际上是一个人治的场。有权的人,无论做好事还是坏事,都只能凭借权力的杠杆,官大一级压死人,一级压一级。规矩法律都是虚的,只有触犯了权力,才是这个场中最危险的事,别的,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官场的人,只在意权力。

来源:张鸣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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