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惜字纸
刘亚伟
老伴过生日,收到一份特别的礼物——她出生那天的一页日历。是岳父从一个旧皮箱里找出来的:“这是你爷爷留下的,你自己收着吧。”
一张很薄很小的纸片。我从老伴手里接过来仔细端详,是那种民间最常见最普通的款式。老伴出生在上个世纪60年代这个国家最困难的时期,所以日历的纸质很差,上面除了应该有的记载着年月日的印刷字体,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是给新生的孙女刚刚起好的名字。
“是你爷爷的笔迹。”岳父说。
一片日历竟然保存了几十年,这里面蕴藏着长辈对后人多么深沉的一份爱和祝福啊。
敬惜字纸,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好习惯,识字的或不识字的,大都如此,代表着古人对文明文化的敬重,还带有行善积德的意味。不仅对书籍画页,只要写有字的废纸就不可随意丢弃践踏,或与其他废物混杂,而需丢入字纸篓,专门收集后焚烧成灰,收集起来,然后举行专门的仪式,将字灰送至大江大海,称为“送字灰”或“送字纸”。相应地,亦出现了专为焚烧字纸的“惜字塔”,以及专门收集字纸旧书加以焚化的“惜字会”。清朝甚至有《惜字律》,劝人敬惜字纸。各类佛经以至笔记小说都有劝谕惜字纸的故事。
古人敬惜字纸,是因为他们相信字纸是有灵的。文字的最初发明大概和古老的巫术有关,比如甲骨文就是最古老的占卜文字。巫术中有一种
“符咒”,一般是由巫师代神书写的,看上去似懂非懂的图画文字,据说具有某种魔力,将它贴在家中可以辟邪,戴在身上可以防身。传说中那位造字的仓颉先生,其身份大概就是一位大巫。典籍记载,仓颉生着龙一样的脸,有个很大的嘴,还长着4只可以发光的眼,他造字时“天雨粟,鬼夜哭”。二十四节气中有“谷雨”一节,大概和仓颉造字有关。“天雨粟”就是天上下了一场谷子雨。天上为什么要下起小米,鬼为什么又要在晚上哭泣呢?因为有了文字以后,“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所以仓颉造字的举动惊天地,泣鬼神。
文字的产生,使人类创造的一切文明、文化的积累传承成为可能,人类正是踏着文字的阶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敬惜字纸,就是敬畏上苍的恩惠,就是珍惜自己的历史。
与敬惜字纸相对的,是焚书坑儒、文字狱、抓思想犯之类的反文化现象。季羡林先生在《牛棚杂忆》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1965年,他奉命参加社教工作队到昌平南口村搞社教,工作队中有一位是公安总队的陈同志,老公安,年纪还不大,但已有十年的党龄,有着丰富的公安经验。
“我们……几乎是无话不谈。但是,有一件小事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收到无论什么信,看完之后,总是以火焚之。这同我的习惯正相反。我有一个好坏难明的习惯:我不但保留了所有的来信,而且连一张小小的收条等等微末不足道的东西,都精心保留起来。我这个习惯的心理基础是什么呢?我说不清楚,从来也没有去研究过。看了陈的行径,我自然大惑不解。特别是过旧历年的时候,公安总队给他寄来了一张铅印的贺年卡片。这本是官样文章,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但是陈连这样一张贺年卡片也不放过,而且一定要用火烧掉,不是撕掉。我实在沉不住气了,便开始了这样的谈话:
你为什么要烧掉呢?
不留痕迹。
撕掉丢在茅坑里不就行了吗?
不行!仍然可能留下痕迹。
你过分小心了。
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深知其中的利害。一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到点子上。一碰上,你就吃不了的兜着走。”
这番话让季羡林大吃一惊,这真是闻所未闻。他自己心里估量:我也会碰到点子上的。我身上毛病不少,小辫子也有的是。有人来抓,并不困难。但是,我自信,我从不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也没有加入任何反动组织,“反革命”这一顶帽子无论如何也是扣不到我头上来的。岂知这位陈姓老警察的话真是经验之谈,是从无数事实中提炼出来的真理。过了没有多久,文革开始,季羡林就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
老伴的爷爷是个老文化人,上个世纪30年代曾做过东海日报的总编辑和一所乡村师范的校长,身后不仅留下了大量的图书,还留下了一皮箱日记,几麻袋与家人友人往来的信件。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不仅家中图书大部被抄走,成了惊弓之鸟的爷爷,吩咐奶奶连夜把他那些与友人往来的信件用水泡过,之后再用洗衣服的搓板细细搓烂、倒掉。
前不久,报载有人在广东新会圭峰山意外发现了一块刻有“字塚”的石碑,附近另一块石碑上刻着“咸丰七年字纸灰七埕”(埕是南方的一种酒瓮)。根据碑文内容,可以断定字冢碑下所埋下的是7埕被烧成灰烬的字纸。这两块150多年前的石碑,印证了敬惜字纸的文化传统的确存在。
社会发展到今天,字纸的回收已经变成了环保的话题,但对于我们优秀的文化传统,对于自然资源,依然用得上敬惜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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