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如果你认为公共参与是必要的,那么,你要明白,你参与公共生活的动机也许会使得我们所谓的公共生活产生变质、碎裂,甚至扭曲,这个我们稍后会讲。
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书时,认为只参与社会运动而不做理论研究是很肤浅的,比如我的同学周保松、卢思骋就是这样(笑),我曾以为搞学运就像做大学生运动会。
现在香港关心的是政治人物家中有没有僭建,说到僭建,我年轻时看到香港很多穷人的家很小,有些人没有地方住,我很同情他们。而当时有一群新社运分子,比如卢思骋,就在关怀他们。
我在念大学时,疑惑为什么有些人在社会上辛苦的工作,而政府拿他们交的税供我念书,交税的这些人可能曾经是我的同班同学,坐在我的旁边。出于正义感、同情心、悲悯,我开始觉得,关注他们,参与社会运动,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汉娜•阿伦特对于公共生活有精彩的论述。她认为人绝对要有公共生活,且是非常古典希腊式公共生活。雅典人对公共生活非常重视,谈论政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你在公共生活中证明你是谁。参与公共生活,展现自己做事的立场风格方法 就好像在登场演戏。公共美德不是私人美德,赞美别人很可爱是私人美德,而公共美德,或者说政治美德,则是在公共生活领域的美德,比如宽容、守诺言、以理服人、彼此欣赏、友谊。当你将私人美德带入到公共美德之中,则可能会出问题。比如说,你同情某些人不幸的遭遇,带着这样的动机参与公共生活,想在公共领域展现你的同情心,这个同情心会变质,从compassion变成pity(怜悯)。同情心与怜悯不同,比如说,你看到一个乞丐,你感受到他的苦痛,这是同情心;而如果你看到乞丐,给他钱,并告诉你的孩子“你看,他好惨,你不努力学习将来就会像他那样”,这是怜悯。
把私人美德带入公共美德,是很危险的。为什么这会有危险呢?阿伦特认为这有两种危险。在把这种情绪带到公共领域,试图翻译成公共语言中,会产生问题。私人生活中的语言带着某种道德感情,是无法用公共生活中的论述去阐述的。非常具体,个别。但公共领域中,大众是陌生的。把私人美德带入公共美德中,不仅会出现在革命中,也会出现在中港澳台的公共讨论当中。比如,你会听到,“你这么说话,你还有良心吗?”“你是真心的爱护人民、国家吗?”“如果你真的爱台湾,你怎么会推出这样的政策”。这在阿伦特看来,就会出现问题。
我们时常会见到这样的论述,“你不爱人民。”“你这个人没有良心。”“他有骨气”“你真的爱台湾,怎么会出这样的政策?”两岸三地都讲了太多爱。而在公共生活中,讲爱,是很难讲的。
我觉得最近几年,互联网时代,微博、Facebook(FB)这些工具,会带来一些问题、变化。比如用惯FB的人,可能不大去FB新闻,而他看到的新闻,是由朋友发布或分享的,慢慢地,他和朋友的价值观、想法越来越相似,在政治讨论中,可能越来越不能接受意见相左者。比如说,一个人在Facebook中说他不喜欢孔庆东,他的朋友可能会点like键,可能会留言说“孔庆东是狗”,慢慢地,语言越来越激进,而越激进的言语越有主导力。FB是公共领域吗?社交媒体让我们在表面上是公共,实际上是私人领域谈论政治。所以我们并没有公共领域的辩论,而这更进一步割裂了公共生活,很难有共同的基础,我们甚至连资讯的来源都不一样。
很多年前我们幻想,互联网会让我们对世界有更多了解,有更多沟通,会有更广阔公共空间。但实际上并不是。互联网在割裂,分散我们的公共生活。我很担心社交媒体和私人感情带去公共生活这两种现象合在一起,会对公共讨论产生负面影响,使它更混乱无序。
=====================交流讨论环节=====================
营员:我不认为堕胎是道德议题,你怎么看女人决定自己堕胎的权力?
梁文道:你不能忽略堕胎是否是那个女人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权;但你同样不能忽略堕胎是一个道德议题,比如一个快成型的婴儿是否拥有生存的权力,当有权力诉求时,它就会变成一个道德议题。
营员:如果我们把公共生活理解为一个个鲜活的人的生活,那么可否避免你刚才提到的关注对象的泛化?
梁文道:重点不在于你怎么理解一个社群,重点在于你带什么样的情感进入这个世界。因为感情首先是针对某个具体对象,而你一旦将这种个人情感带入到公共道德中,就会出现问题。
营员:我怀疑阿伦特的理论,因为我觉得每个人的私人道德是不同,有钱人和穷人的道德可能不同,如果一个人的私人道德刚好是另外一个人的公共道德时,那怎么办?在一场讨论中,怎么明确区分私人道德和公共道德?
梁文道:为什么在阿伦特看来,你的私人道德是我的公共道德这种事是不存在的?因为她看重的是要让公共实践舞台存在,公共领域中需要的是什么。公共领域需要的美德是virtue,virtue所指的美德是要素(element),不仅仅是好的要素。
营员:“参与公共生活中的动机”是不是也属于公共美德的一部分?如何看待功利参与?
梁文道:不是说我们不要关注个人动机,你可以和朋友谈你的动机,只是,在公共参与中,我们不能拿动机去判断一件事情是否成功,动机不能作为公共讨论的要素。
周保松:我有两个问题。第一,参与公共可能需要付出代价,对个人来说,公共参与为什么是必要的?为什么我们不做一个free rider,去享受别人公共参与后的成果?
关于部落化和碎裂化,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人总是生活在公共空间,不用那么悲观,另一种公共生活正在形成,我们都在学习,学习辩论、讨论。人总是有偏向的,就算没有网络,你买报纸都有倾向。人总是下意识去寻找自己认同的内容。我们作为个体,面对这种状态,能否对抗这种倾向。
梁文道:对于第二个问题,必须承认和志趣相投的朋友讨论很爽。人要常有自我怀疑的精神,比如说,你所知道的事情是不是就是真的了,这并不简单。而要多方面听取意见,尝试理解意见不同者的想法,则是更难。而至于微博,或许和保松相比我总是比较悲观。
民主政治的前提是每个人拥有民主生活的权力,好的生活内在包含了你需要民主政治。如果没有公共生活,还能不能叫好生活?没错,你可以做free rider,不过在我看来,这样的生活是不完满,同时,我甚至怀疑有没有单纯的完全没有公共生活的free rider存在。
希腊人所理解的乡下人,是只知道一种生活方式的人。在城市中,我们遭遇陌生,发现与自己不同的人。阿伦特提到的公共,就是陌生人的存在。当你呆在Facebook的熟人世界中,那时候你就是活在互联网时代的乡下人,因为你不遭遇陌生人,没有遭遇陌生的勇气、渴望和努力。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