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人就是无法感同身受地,坦荡豪情地唱出“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这样的词呢?我们的青春记忆,乃至今天对生活的印象,基本都是疲软的。超越于个体之上的宏大组织,时代也好,国家也好,对我们早已失去了感召力。我们从那里找不到任何的信念依托。我们的语言里充满着调侃戏谑,也就是,解构的东西。

 

 

正能量与意识形态

 

文/阿氓(广西师范大学)

 
 

 

1

事儿要从我白衣飘飘的大学年代说起。那正是喜欢摇滚和颓废的时代。有一首歌,从当时喜欢到现在。喜欢的表现是可以单曲重复地听一晚上。那就是唐朝乐队的《国际歌》。那旋律与伴奏,那种声音,仿佛有一种穿透黑夜的力量。有意味的是,支撑着这种能量的,恰恰是虚无。是崔健歌唱过的“一无所有”,在支撑着“一定会实现”的这种呐喊。而它还真能支撑得起来——而这正是摇滚版的国际歌能够穿透黑夜的力量之所在。

当初听到这个版本的国际歌的时候,眼前是豁然一亮的。这个旋律我中学时候就熟悉,和国际歌相比,义勇军进行曲就是浮云有木有。在听到唐朝的摇滚版之前,国际歌没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可言,但终究这是一首非常根正苗红的正能量之歌,不管是歌词还是旋律,都散发着一种振奋人心的东西。我被它感动,与英特纳雄奈尔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意义没有关系,与其说是被这种理想感动,不如说是被“一定会实现”这种信念激发出了共鸣。比如,我要考上好大学这样的梦想“一定会实现”。

大学时候听摇滚版听到如痴如醉,从来顾不上反思这茬。但有过一次稍感不适的经历。那天文学社一干人等毕业聚餐喝酒至兴奋微醺,夜色中开去京师广场,坐在旗杆下面鬼扯。月明风清,甚是爽快。这时的意境极其适合唐朝的国际歌,但几个人手机里都没有。干脆一起嚎算了。记得当时在座的除了文学院的以外还有个数学院的和计算机院的,文学院的自然对这歌耳熟能详,俩理科生一个能跟着哼,一个就只能听着。我们嚎完了“一定会实现”以后,当听众的理科生吐槽了一句:这精神头不错,可以直接批准入党了。我骤感不适。这和入党有一毛钱关系?完全是背道而驰啊。

我是后来听莎莎说才知道,原来入党仪式上有一起唱国际歌的环节。当然了,唱的是磨磨唧唧的经典合唱版。

2

话题既然是从音乐开始,不妨以音乐延续。我另一首非常喜欢的曲子是《珊瑚颂》,是歌剧《红珊瑚》的选段。珊瑚颂这曲子听了很久之后,才知道歌剧红珊瑚,去查了一下,方知红珊瑚的情节走向是如此让人厌倦到作呕。还是劳苦大众水深火热中寻求解放参加革命的套路。忽略这个背景,《珊瑚颂》从歌词到旋律还是很招我喜欢。

“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云来遮,雾来盖,云里雾里放光彩。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

这是红果果的正能量。它把在逆境之中坚持奋斗坚定追求这种普世价值,以具有质朴之美的词语体现了出来。其实这种正能量也存在于比如《风雨彩虹铿锵玫瑰》、《阳光总在风雨后》、《风雨中的美丽》这种意象里。但后面这些例子,都不如《珊瑚颂》强劲。交响乐宏大的配乐,饱满的女高音,旋律中低回与舒展的对比,都使得这种正能量被讴歌得淋漓尽致,绕梁三日。若不知《红珊瑚》,你很难从《珊瑚颂》中读出意识形态色彩来。

还有一首曲子,意识形态的色彩更明显——《映山红》。

“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呦,盼春风。若能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民歌中惯用的比兴手法,使红军在这里披上了救世主一般的霞光。这歌我也是很喜欢放耳机里听的。除了宋祖英的声音实在完美以外,真觉得这歌有鼓舞人心的作用。或者用小清新的讲法,就是“治愈”。但很显然,我并不是在期盼着红军来解救。

如果说珊瑚颂歌唱的是逆境中的、黑暗中的希望,和坚持的信念的话,在映山红中,这种希望与坚持的信念便被施加了一个具体的对象:红军。之所以日子这样艰苦还有盼头,那是因为红军会来。红军来了,则满山花开——像不像风雨之后的彩虹更美丽的替换?

当我们在苦逼考研的时候,在住地下室,为某个梦想苦逼坚持的时候,总有个美好的未来,所谓理想者,在支持着我们对这种苦逼状态的忍耐与坚持。这是古往今来一切伟大事业能够成就的精神动力,也是凡人的日子中常见的情节。甚至包括减肥,都伴随着这样的心理程序——在减肥中,“红军”就是那个拥有了理想身材的自己。我们改出一个减肥版的映山红便是这样子:

不吃不喝哟,盼掉肉;精疲力尽哟,求掉肉,若是肉肉都掉光哟,满街都是哟,回头率。

3

“正能量”这个词流行很久了。从某个意义上说,这是意识形态萎缩的某种体现。是政府公信力下降,人们在对幸福生活的讴歌、在对理想生活的无数次渲染中感到了乏味和疲倦。比如那句经典的“我想生活在新闻联播里”。

人性天然是没有什么正能量可言的。草履虫都知道趋利避害——这是物种得以延续的基础本能。所以,当人们遭遇挫折、失败、不如意的时候,自发地只会激起负能量。这种负能量使生物避开使它痛苦的区域,去寻找舒适的区域呆着。而如果任由这种负能量发挥作用,人会在通往loser的大道上一路狂奔。

以前有首歌,叫《二十年后再相会》。有时候听到电视机里,或者爸妈哼出来,我莫名地相当受感动。里面有一句歌词是“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还有一首歌,叫《金梭和银梭》,唱的是珍惜时光好好把握,都是正能量。而我听到这些昂扬的、光明灿烂的歌词和曲调的时候,那种感动更准确地说是感伤。我从上一辈人的这种歌唱里仿佛能看到他们当年意气风发的青春,对未来对自己都有无限的希望,对生活充满热情。但是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人就是无法感同身受地,坦荡豪情地唱出“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这样的词呢?我们的青春记忆,乃至今天对生活的印象,基本都是疲软的。超越于个体之上的宏大组织,时代也好,国家也好,对我们早已失去了感召力。我们从那里找不到任何的信念依托。我们的语言里充满着调侃戏谑,也就是,解构的东西。

有一期非诚勿扰里,男嘉宾是做社工的。孟非花了几分钟念他的各项荣誉,这个十佳,那个杰出,这个优秀,那个先进,平时我们会觉得这些东西假大空啦~掺水了吧~敲门砖而已咯~有关系有背景吧之类,而因为当时看过了男嘉宾的VCR的缘故吧,孟非都说念完以后,内心一股熊熊的火焰在燃烧。很多女嘉宾都感动得流泪了。即使灭灯了也表示要加入他们的队伍。这样类似的带来正能量的男嘉宾还有很多,一个糕点哥的经历就非常励志,还有从汽车修理工做起,后来当兵,最后当经理了的。一个女嘉宾就说,谢谢你为我们带来了这样的正能量。很多女嘉宾为之落泪。

当意识形态无法支撑这个正能量体系的时候,这些平凡的小人物他们不平凡的经历,暴露了我们正能量的“饥渴”。

 

 
4

摇滚版的《国际歌》之所以拥有穿透黑暗的力量,在我的理解看来,就是它通过摇滚这样一种属于青年亚文化的方式,对抗乃至肢解了这首歌里本身包含的,或者说被赋予的意识形态色彩。当你听唐朝的这首歌的时候,脑海中完全不会浮现马恩的脸,什么共产主义啊,全人类的解放啊,全世界的工人阶级们,联合起来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之类,完全都没有存在,虽然歌词就是白纸黑字地“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在这首歌里,歌词的意义仅仅在于便于传唱和抒情。你不会去仔细思考到底是什么“一定会实现”,只会有一种血脉贲张的力量在涌动,让你无比振奋地感到“我能做到”,所有梦想都会实现。

或者, 简而言之,它肢解了意识形态而仅仅留下了赤裸的正能量。但这种只存在正能量,而没有意识形态的情况是很少的。甚至,严格地说,唐朝的国际歌里也依然是有意识形态存在的。

单独的个体很容易体会到渺小与脆弱的,感到自身存在的琐碎与虚无。为了克服这种感觉,人们需要从“我是某个比我更强大更重要的事业上的一部分”这样的召唤力确认自身的存在价值和意义所在。如果觉得自己是社会主义建设大军中的一员,觉得自己在为全人类的幸福感而努力,那么,扫大街的清洁工也会觉得每天都振奋不已,觉得自己从事的事业光荣无限,而不是被惩罚的西西弗斯。在这个意义上,意识形态与正能量奇妙地媾和了。

就像我之前举的那些个例子,意识形态把珊瑚、红梅(如歌曲《红梅赞》)这些形象在潜移默化中等同于了统治者或其力量代表(如红军),借助于光辉灿烂的正能量的包装,顺利地实现了对群众的召唤。这种召唤实际上是通过正能量而实现的。这件事本身无可厚非,如果它指向的是一个具体实在之物,而不是捏造的乌托邦的话,不管是对整个社会的发展,还是对个人的进步,都有很好的促进作用。可怕在于,用灯泡代替太阳,使人们称为那个被香蕉指引的乌龟,最后只得如夸父,渴死路上。

所以依托在那些男嘉宾真实的个人经历上的正能量使人们感动落泪,引起共鸣,并产生了强大的感召力,而新闻联播就只能让我们笑笑。

5

最后要说的是,正能量就真的那么好吗?当我们缺少正能量的时候,是否就一定要焦虑不安?

没有任何一种主流意识形态不在积极宣扬正能量。希特勒对德国人民的许愿听上去也是很美好的。洛基让人们下跪的时候,说的话也是貌似很有其道理的。强大、光明、正义这些极易使人心向往之的东西,也许正是更大的深渊或阴谋所系。

事实上,也许最为强大的正能量,并不在于对强大、光明、正义、美好、积极向上的热切靠拢,而在于对弱小、疲惫、孤独、停滞、悲伤、痛苦这些负能量的淡定。本来就有能量守恒定律,况且光明与阴暗就是相伴相生。当你大踏步迈向正能量的时候,也许身后负能量的深渊正在积累。总有一天会产生吞噬的作用。

也许,父辈们虽然贫穷却依然充满希望的青春透支了我们这一辈的正能量,也许,整个国家都在忙着向繁荣富强,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这样的正能量靠拢,而终于在每个个体身上投下了深刻的负能量的阴影,使我们终于体会到了与父辈们截然不同的青春。

其实我挺愿意被一个光明灿烂的正能量童话欺骗一生。一辈子都能乐观坚定地相信,我们都正在意气风发地走向新时代。像我高中的时候,就真心坚定地认为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可惜,至少这辈子,做不到了。

而负能量,我们对它的正视,固然是痛苦与黑暗的,可也是觉醒的最初表现吧。不知道痛苦是不健全的人性,犹如《风景》里面的那个老爹,他身上就没有任何负能量可言。这种负能量带来的觉醒,也同时催发了新的正能量的增长点,我相信那来自于个体,甚至不是某个完整的个体,而仅仅是来自具体的事件、场景,一句话,一缕阳光,甚至更为琐碎的,那些带着治愈色彩的动作、眼神的正能量——这些正能量因其生发点之小,因而转瞬即逝,却因其生发点之具体真实,使得那些短暂的被正能量鼓舞的时刻,内心能感受到真正的温暖。而这才是人生实相——若以河譬,负能量就是那奔流不息的滔滔流水,正能量就是偶尔激起的浪花。

其实就一句话,如果正能量太多太密集,那肯定不是人生常态。肯定有问题。正能量本身不是健康的存在,犹如没有任何阴影的光明一样,都是鬼扯。总之,淡定才是王道。

(标题为编辑所拟,原标题为:聊几首歌,说说正能量与意识形态)

 

 

(采编:孙梦予;责编:徐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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