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個注重歷史紀錄的國度,不論最早的傳說史料或最早的文字史料,都和饑荒有着擺脫不了的密切關聯。

在上古傳說中,神農的興起是因為大饑荒,他「斫木為耜,煣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靠發展農業實現了「食足」,安撫了人心;堯舜禹三代「黎民祖饑」(老百姓被饑荒所困擾),他們分別採用「播時百榖」(發展耕種)和治水的方法度過了災年。據說是殷商貴族箕子傳授給周武王的《洪範》大典中有所謂「八政」,即八種最優先需要考慮的政務,「食」就是這「八政」之首,可見饑荒問題對於中國影響之久遠。

商周以降,中國進入文字時代。從西元前 841年起,至今共 2853年,官修的歷史從未中斷過哪怕一年。

這些官修歷史所記所載,莫非「興亡」二字;而把這「興亡」二字放大了端詳,又可發現其中俯拾皆是的「饑荒」字樣。

第一個集權王朝——秦朝的滅亡和饑荒有關,《漢書》上說「人相食,死者過半」,倘不是饑饉遍地,餓殍滿野,陳勝、吳廣兩個「匹夫」揭竿斬木,登高一呼,是不會有「戍卒叫、函谷舉」的毀滅性效應的;不可一世的王莽新朝的滅亡同樣和饑荒有關,大饑荒不但遍及魚米之鄉的湖廣、山東,連首都長安也到處都是饑民;東漢的滅亡和饑荒有關,在因連年戰禍導致人口劇减過半的情况下,曹魏、蜀漢還要先後下達嚴厲的禁酒令以節約糧食,曾經富庶的淮南,百姓一度以桑葚甚至蝗蟲為食;西晋的滅亡和「五胡亂華」同饑荒有關,正是大饑荒導致民族大遷徙,正是民族大遷徙導致原本安定的蜀中亂作一團;隋朝的滅亡和饑荒有關,如不是饑荒,隋煬帝也不會死守着江都的糧倉不肯返回長安、洛陽最終坐以待斃,如不是饑荒,李密打開堆滿糧米的興洛倉後,他的瓦崗軍也不會在十天內從七千人膨脹到二十萬;唐朝、明朝,其廢墟的餘燼裏同樣書寫着「饑荒」二字,不是饑荒,落地秀才、私鹽販子黃巢就不會屢敗屢起,轉戰千里而歸者如市,不是饑荒,明朝當局就不至於裁撤郵驛,讓原本的郵驛小公務員李自成變成劇寇,這個劇寇在被剿滅殆盡、竄入中原後,也不至於在饑民中一呼百應,轉瞬間成了無法撲滅的熊熊烈火。

到了近代,饑荒更成了許多家族、許多普通人耳中的故事,腦中的記憶以及父老相傳的種種軼聞掌故:1920年大饑荒,災情遍及河北、山西、陝西、山東、河南 5省 317縣,死亡、流離無數;1928年北方八省大饑荒,持續3年,死亡、逃荒據稱以千萬計;1931年長江流域大水災,饑饉而死者「以百萬計」;1934年大旱,「餓死號稱六百萬」;1942年河南大荒,受災、遭難人數至今仍是個謎團;抗戰後的南方大饑荒,原本盛產稻米的湖廣等地,饑民不得不以草根、樹皮,甚至觀音土為食;1960年的「三年自然災害」,到底餓死多少人,人們至今還在爭論不息……

這爭論,那爭論,歸根結底其實就一個問題:大饑荒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

這個問題,官書也好,文人私著或民間口碑也罷,似乎大相徑庭。

有些人說是天災,如神農、堯舜禹遭饑荒,那是大旱、大澇什麼引起的;唐太宗時山東饑荒,那是因為鬧蝗蟲;1942年河南饑荒,那是因為抗戰軍興;1960年大饑荒,那是因為「三年自然灾害」……這些人大抵是饑荒時當政者的部下、擁護者、利益關聯者或讃美者。在他們筆下,饑荒那自然非但是純粹而又純粹的「自然災害」,更是他們所極力歌頌的傳主們「人定勝天」、「賢明治理」的陪襯。在許多官樣文章中,這些本應充滿血淚的歷史,卻充斥着對「英明領導戰勝饑荒」的歌功頌德之聲。

有人則說是人禍,或是「德政不修」,或是「天人感應」,總之是天作孽尤可為,自作孽不可活。像秦末、隋末大饑荒、大動亂,是因為秦始皇、隋煬帝的聚斂;王莽、西晉的大饑荒,是因為皇帝的昏聵、弱智;1942 年的河南大饑,「水旱蝗湯」歸根結底,都應歸咎於「萬惡的舊社會」和「國民黨反動派」;「三年自然災害」又哪裏是「自然的災害」,而根本就是天災人禍,人禍為主。耐人尋味的是,這樣的紀錄,所針對的往往是所謂「暴君」、「勝朝」,總之是不好的朝代、不好的統治者——或至少是記述者認為不好的朝代和統治者。

每本書、每個人,不論其如何標榜「中立」、「公正」,都注定必然是有態度、有思想、有立場、有愛憎的。他們必然會在描述饑荒時或有意、或無意地使用一些曲筆,為尊者諱,為喜者隱,同時將盡可能多的髒水潑向心目中的「惡政」和「惡人」:袁術治下的淮南和曹操治下的淮南都鬧過嚴重饑荒,可《三國志》和《後漢書》敍述前者以「曝光」為主,敍述後者卻將重點放在「抗震救災」(興辦屯田)上;隋煬帝末年和唐太宗初年山東、河南都災害連年、饑荒遍野,當權者也都窮兵黷武,甚至用武的物件也是清一色的高麗,可新舊《唐書》筆下的隋末只見饑荒,不見救荒,而筆下的唐初卻只看見唐太宗吞吃蝗蟲,一不留神便會忽略掉「原來貞觀之治時也鬧蝗蟲」這個「饑荒關鍵字」。

至於近、現、當代的饑荒紀錄,由於年代未遠,傳說猶新,甚至故老尚在,這樣的曲筆、隱筆就更成為有意探究真相者最頭疼的大敵。

如談及「1942」大饑荒,「水旱蝗湯」四個字是無論如何繞不過去的,但有些人只談「水旱蝗」而絕口不去談「湯」,更不會去談「湯」後面的責任人,以及他所服務的那個政府,而另一些人則只談「湯」、甚至只談「湯的上級」和「湯的政府」,仿佛水、旱、蝗等等,都是「湯」、上級和政府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給招惹來的;又如談及「1960」大饑荒,有些人只談「自然災害」,談水災是如何凶猛,旱情是如何險惡,蝗蟲和瘟疫是如何可怕,而「自然災害」前的「躍進」、「衛星」和「大食堂」,「自然災害」中的欺上瞞下、封鎖災情,一些地方禁止逃荒,甚至災年也不肯停止的大規模糧食出口等,則仿佛從不存在。至於死了多少人,毀了多少家庭和村莊,造成了多少人間慘劇,則更是你說多、我說少,粗看言之鑿鑿,細看卻一頭霧水的糊塗帳。

人不僅是有思想、有感情、有傾向的,更是有家人、有利益,有社會關係的,對於距今不遠的人和事,敘述者、回憶者就更難拋開所有這一切,心平氣和、理智客觀地去滿足歷史愛好者和後來人的好奇心,道理很簡單,對於後人,饑荒不過是一段文字,一串叙述,而對於他們,則是逝者之殤,存者之慟,如何能够釋然?

古人說「斷代為史」,乃是因為惟有遠離某個時代、某段歷史,才能疏遠、切斷敍述者和所敍述人、時、事的利益關聯,盡可能减少情感和傾向因素對敍述、評價的干擾;但另一方面,當事人、或當事人親友、鄰里、後代的敍述,又恰是最細節、最生動、最鮮活、最翔實的一手史料素材,是任何硏究者、關注者所不願、更不應捨棄的。

那麼應該怎麼辦?

首先,歷史本就不是僅由大人物所創造的,自然更不能僅讓他們壟斷歷史的書寫權。歷史是人寫的,只有讓更多的人參與「寫史」,我們的歷史,才能更豐滿、更真實、更有血肉,才能看到更多側面、細節,更多普通人的甘苦喜樂,生死掙扎。

這些小人物筆下的歷史未必驚天動地,因眼界、文化所限,有時不免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他們所說所記的,或許「小清新」不多,鮮血淋漓、白骨森森的場面卻不少,水、旱、蝗、兵、匪、患、漕、糧、役,這些在「官史」中不過冷冰冰資料、條文的東西,在「小人物民間史」中,卻往往是由一聲聲嘆息、一滴滴血淚凝成,讓人不忍直面。然而不去直面這樣的歷史,我們所看到的「歷史真相」,充其量不過是「真相之豹」的幾個斑點,而從這樣狹隘「歷史真相」中所總結出的所謂「歷史經驗」,也只能是片面的歷史經驗。

其次,必須認識到這些「私史」的局限性。同樣的饑荒,一名官員子弟和一名災民的回憶會大相徑庭;對同樣一次饑荒同樣痛苦的回憶,一名鄉紳的痛苦,也絕不會和一名流民的痛苦有太多共通之處。如果這些「私史」經過二手加工,則更可能因加工者本身的問題,摻雜較多主觀性、抒情性、文藝性的東西,這些都或多或少影響了這類「底層歷史」、「民間歷史」的含金量。

或許不妨不把這類嘗試看作什麼歷史,而僅僅看作「敍述」——現在的問題,一是多數人的敍述權被少數人所壟斷,二是一旦某人難得獲得敍述的一點點空間,就迫不及待地試圖將之解讀為歷史、信史,甚至「唯一真實的歷史」,社會需要更多人、更多側面的敍述,才能讓回憶變得豐滿。

當然,這種「相容並包」是有底線的,對於那種因愛憎、利益和取向罔顧無數鐵證,說白成黑,指有為無的筆和握筆者,都應堅决唾棄——不論其打着「史論」、「政論」或「商業創作」的幌子,不論其喊着多麽慷慨動聽的政治口號。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墙外新闻实时更新 欢迎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