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有意思吗?
几年前,一位香港朋友刚替南方报系的刊物撰稿,知道我是《南方都市报》评论版的「老人」之一,便与我交流经验:「每五、六篇稿就有一篇登不了,登得了的又多半要删改,你怎么可以忍受?写东西写到这种样子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要讲写作的「意思」,那就得看你觉得写作的目的是什么了。如果你认为写作就是表达自我,是要言能尽兴,以作者尊严为重;那么在这种环境底下就真是没什么意思了。不妨再想想那些替我们处理稿件的编辑,那些东奔西走的记者,那些在上头主管其事面对官府的高层,他们每天花的时间心力要比我们香港同行大,遇到压力要删稿撤稿时的痛苦要比我们这些人深。每日绞尽心思就是为了说多点真话,把边界推得远一些,在重重雷区之间找出可以种花的空地。做好的版面可能要在夜半起床回去重做,辛苦了几个月的深度调查可能会尽付东流。最后,有些人还是会被撤职,有些人会被恐吓(甚至恐吓到家人头上),有些人更要入狱。说不定境外还有人要讲风凉话,说他们是「喉舌」,「小骂大帮忙」(尽管说这些话的人从来没说清楚他们到底「帮了什么忙」)。你觉得这有意思吗?
老实讲,我正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我永远无法在香港看到的做传媒的「意思」。原来这个行业是有效果的,清清楚楚,每一则禁令都在提醒你一个消息一种观点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原来这个行业是有风险的,有时候你要用自己的青春、自由甚至性命去相搏。每次和同行聚会,偶而受到恭维,说我出了某一篇东西写得真好,我都会羞愧难过。因为是那些编辑在替我把关,是他们在里面付出代价。有一阵子,我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彻底搬进去住,就是因为这种不能和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惭愧。
然后在里面你就要接受扭曲的环境,挥之不去的恐惧,以及无日无之的细碎羞辱。这有意思吗?那意思就在一点一滴的观念改变,就在近日微博上头被狠狠删掉的无数鼓励,就在南方大院铁栅栏外那一束白花。
来源:蘋果日報
梁文道:当官的逻辑
关于《南方周末》的一切纷扰,至此画上句号。报纸照样出刊,撤走一个本来就由上头派驻下来监管大家的总编,其他员工不被追究。在他们最后发出的声明里面,尽管始终不提庹震的名字,但至少鲜明曝露了监管审查的存在。日后,《南方周末》的日子会变得比较好过,再也不用预先报上选题审批。根据目前的消息来看,新任广东省委书记胡春华为了人心和威信,大概会在不久之后调走惹事的庹震。就连曾经拒刊《环球日报》社论的《新京报》与《潇湘晨报》,或许也都不必担心秋后算账。
以我对国情的认知,这简直可以说是个令人喜出望外的「阶段性胜利」了。
首先,它正面展示了时代的变化。在这场89年**以后未曾见过的媒体公开大摊牌行动里头,我们可以看见各地媒体或隐或显的声援,网络上从豪商明星到一般网民的表态,乃至于直接走上街头而无所畏惧的市民百姓。即便对掌权者来说,这也是一个太过鲜明的民心风向标。
最有意思的,或许是广东省宣传部长庹震的命运。要知道近十多年来的宣传官员多半没有什么真正的政治理念,如果他们保守,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信仰很「左」,而是因为最简单的当官逻辑。活在今天,他们自己都不会太相信宣传的正面效用,所以管宣传的最高目标无非就是消极地别闹出事,出了事便乌纱不保。基于怕丢官,而非有表现的逻辑,这类无助于GDP成长的官员的终极目标就是言论维稳,尽力阻止手下管辖范围出毛病。近年来大陆新闻自由渐趋缩窄,正好和大家对宣传能积极吹出大好局面的信心下降同步。
庹震的个案说明了另一种情况,那就是维稳太过反而不稳,太怕出事却闹成大事。南周事件演变到这个地步,丢了新上台没多久的习近平的脸,责任一追究下来,还是这位宣传部长的错。一方面,上头不想风波扩大,于是不愿扩大打击范围。另一方面,这大概也给了其他地方宣传官员一个教训。我不肯定此后媒体形势会不会好转,但至少有个希望。我肯定宣传官员更不好当,要怎么把握才不会出事呢?
来源: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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