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茨仁夏加 (原文英文,中文譯者黃瀟瀟)

萬瑪才旦的《老狗》開場,一位英俊的藏人青年騎摩托車進城,帶着一條拴在鐵鍊上的狗。這隻狗上了年紀,毛髮蓬鬆。青年身材剛健,在螢幕上顯得特別突出,但後來我們從電影中發現,他沒有生育能力(讓人想起陳沖在《天浴》中刻劃的一位文革時期的藏人)。《老狗》講述的是在進步和發展的幌子下,對身體和空間的閹割。這部電影探討中國的經濟轉型(而不是文化大革命)對西藏(或任何其他民族)文化的侵蝕及其產生的不穩定影響。電影從當代歷史中取材,故事背景是中國新富突然對西藏牧民養的藏獒表現出的狂熱興趣。就在不久前,一隻名叫「轟動」的藏獒在中國以一千萬元成交。

這種狗給牧民看守帳篷和牲畜,它們在中國已成為心所嚮往的對象、庸俗的炫富手段。藏獒熱刺激了社會力量與邊緣牧民群體的首次接觸;利潤可觀的販狗生意,以及偷盜和誘拐,已迫使藏人家庭作出抉擇,要麼在自己的狗被偷走前把它賣掉,要麼把狗留着,儘管知道它遲早還是可能被偷。

電影的開頭,業餘演員洛傑飾演的貢布去附近的鄉里,打算把自己的狗賣給當地漢商。他的摩托車在泥濘街道上軋軋響着前行。各種跡象顯示,這是正在建設中的邊陲鄉鎮:土路上蓋着厚厚的泥巴,造了一半的房屋排列在幾乎空無一人的道路兩旁。這些場景是從遠處拍攝的,給那裏的生活一種平凡感。萬瑪才旦並不將焦點聚集在鎮裏某一具體方面,也不用特寫或細節鏡頭,那樣的鏡頭可能會使我們感受到這個鎮的特點而獲得某種慰藉。電影不以特定主體為焦點,也不容許親密感,使觀者喪失參與的錯覺,把他們限制在一段距離以外來觀察:我們是真正的旁觀者。我們從遠處觀察到的是荒涼的景象、單調的日常生活,以及一個家庭每日掙扎着面對全球化和都市中心帶來的壓力。

貢布賣了狗,但他這樣做沒有得到父親同意,他為自己辯護說:「與其讓狗被偷,不如換點錢。」父親發現後親自去鎮上找狗。他已養它12年,與狗分離使他痛苦萬分。這位父親引述西藏傳統:禁止將狗作為商品或坐視狗被買賣。「你長得不像你爸,你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他,」他對狗販子說。這位狗販子的父親曾是獵人, 因養了12隻藏獒而聞名。

《老狗》中,這隻家養藏獒成為家庭和社群之間緊張與衝突的來源;在處理這隻動物時,人與人的關係開始瓦解。萬瑪才旦的腦海中可能想到了藏語詞「Chag go」,意即災難、不幸、衝突等,因為這些似乎才是那隻受人喜愛的家養藏獒所帶來的,多少有些矛盾;倒不是因為狗着了魔或者不聽話,而是因為他人的貪婪和欲望。父子之間的關係受到了干擾,現在必須時刻盯着藏獒,以免它被偷走。狗販子不斷出高價來騷擾這個家庭,而貢布在跟狗販子打架後也把自己送進了派出所。貢布曾決心把狗賣給這個狗販子。

電影《老狗》從藏人的視角看今日藏地圖景,其中貧窮牧民在國家支持的經濟發展及其對當地家庭造成的邊緣化影響之下面對日常生活。電影裏沒有發光的天空或連綿起伏的高山草原,而是通過嚴酷和受損的風景,來表現西藏高原上當代牧民的生存現實。在那種斯巴達式的家園中,我們看到用鐵絲網圈起來的土地,這裏暗示最近出台的一項有爭議的政策,旨
在結束牧場公地的使用:電影中的圍欄比喻監禁,以及國家對當地生活的侵入。在一場戲裏,一隻綿羊夾在圍欄中,掙扎着要加入草地另一邊的羊群,只有那些不了解圍欄政治的人才會把這看成是喜劇穿插。《老狗》中遍佈着充分體現入侵的主旨:柵欄既象徵私有化經濟,又象徵對土地和民眾的剝奪;試圖說服老人賣狗的販子,他說狗到了城裏的生活會更好(老人回應:「那城裏人又在害怕什麼?」);及因為貪婪和商業機會主義而遭竊的窮人的寶貴財產。電影戲劇性的結局讓觀眾沉浸在思考而不是情感中,導演並不試圖用特寫或單個圖像來刺激情緒。相反,觀眾的凝視被老人的腳步所吸引,他就那樣走開,不回頭檢視自己行為的結果。這鏡頭又延續了幾分鐘,只聽到老人的呼吸聲,看不到老人的臉,我們的注視因此無法聚焦在他身上,而只能集中在自己的思緒裏。

萬瑪才旦在這部電影中使用業餘演員,正如在他多數作品中那樣,這就給予電影一種自然的感覺,避免了做作的情感。《老狗》中的父親在鎮上走動,與他的家人互動,幾乎就像即時進行中一樣,使得儘管他象徵着「好人」的精髓,片中卻沒有延續民族電影中常見的那種「高貴的野蠻人」的刻劃。相反,我們看到電影以具有尊嚴的方式描繪着一位正派的人處理
侵入所帶來的複雜影響。《老狗》是對藏地生活的有力描繪,但這部電影同時也是關於窮人和邊緣人在全球化背景下經歷的普遍掙扎。它也關涉今日中國那些弱勢的、住在經濟繁榮圈邊緣的人們,不管他們來自哪個民族。這是一個證據描述,是對當前狀態的敘事記錄,其中沒有教訓癖也不挑起爭論,因此它將被視為對當代西藏現實的最好描述之一。

自我發現的旅程

松太加是《老狗》的攝影師,曾與萬瑪才旦在多部電影中合作,使他們兩人成為第一代藏族獨立電影人中的領軍人物。現在松太加已從攝影機旁退到導演席上,完成了導演處女作《太陽總在左邊》,這部電影在今年獲得大獎: 溫哥華電影節授予新銳導演的龍虎獎。《太陽總在左邊》被描述為公路電影及自我發現的旅程,跟《老狗》一樣,它也起用了業餘演員,並在位於西藏高原東北部的導演家鄉拍攝。電影開頭,年輕的主角尼瑪將一輛摩托車推下懸崖。影片通過一系列閃回的前後穿插講述,讓我們得知尼瑪正在進行一段充滿罪惡感的旅程。我們發現那輛摩托車就是這罪惡感的根源:尼瑪開着一台拖拉機載母親回村時,因為這輛摩托車,母親在意外中喪生。尼瑪對這場意外深感自責,他六神無主,無比困惑,身邊的世界分崩離析。電影開場時,他已經結束了一場強加給自己的贖罪之旅,過程極度痛苦。他從家鄉開始三步一個長頭,直磕到一千多英里外的拉薩。

電影展現出他從拉薩返回時的最後幾天旅程,他一路搭卡車和汽車,更多的時候只是步行,就這樣再次靠近自己的家。影片裏,他幾乎一言不發,但我們從他臉上因日曬而變化的膚色中,看出他的迷惑和艱苦。我們能感覺到,尼瑪不確定自己是否在道德上有資格回家,他甚至一度離開他剛剛坐上的汽車,只因為汽車開得太快。在路上,一位老者與他結識,老者感覺到這年青人正在苦惱中,但以為他是和妻子或者女朋友鬧矛盾。尼瑪最初拒絕老者的陪伴,但老者知道路上的艱難,也知道一個沒有經驗的旅行者可能會在陽光和土地的嚴酷中面臨死亡,所以他並不灰心,反覆勸說尼瑪,希望尼瑪明白,他的過犯已經得到足夠的抵消。

這部電影既是「善良的陌生人」的故事,又是發現的故事。正如在《老狗》中那樣,老者代表善良、過去的力量,以及用積累智慧來作為解決當前現實的手段。在《太陽總在左邊》中,多數對話都是老者在向尼瑪講述自己的生活經歷,以此來勸告和安慰尼瑪。男孩看上去沒有在聽,但我們最終發現,老人將尼瑪帶上了和解之途。

《太陽總在左邊》講述了一個簡單而又不失深度的故事,因其採用業餘演員,使全片擁有一種自然的風格。兩部影片都不依靠對話敘事,而靠風景和遠景,在螢幕上突出演員的同時,也將觀眾置於旁觀者而非參與者的角色。整齣戲在我們面前展開,卻沒有一個特別的視覺焦點,創造出萬瑪才旦曾描繪的那種卷軸畫或壁畫美學的電影版:這些畫面呈現出完整的故事,而不是一場戲或一個主體。

兩部電影裏,雄偉的雪山或連綿的高山草原產生的浪漫畫面,被冷酷無情的風景所取代,人們在其中掙扎生存,鄉鎮在其中顯得突兀而不協調。這樣的風景,就為西藏高原上正在發生的改變之現狀提供了背景。兩部電影講述日常生存的故事,這些故事既是藏族特有的,又觸及有關掙扎和贖罪的普遍主題,同時回避了矯揉的情感和浪漫主義的敘事手法。

老狗Khyi gan

 

老狗Khyi gan
導演:萬瑪才旦
年份:2011
故事:兒子想賣掉一隻年老的藏獒,身為中介的賣狗人也想將它當寵物賣掉。而老人堅決反對出賣這隻放牧人的朋友。或許是最後純種的藏獒,如何在日漸改變的藏區中生存下來?這是老人的苦惱,也是對藏文化傳承的迫切叩問。

太陽總在左邊 Dbus lam gyi nyi ma

太陽總在左邊
Dbus lam gyi nyi ma
導演:松太加
年份:2010
故事:尼瑪將母親碾壓致死,他帶着渗有她血漬的一把黃土隻身朝拜拉薩,卻並未消解無時不在的悲痛自責。返程時他遇見一位坦蕩執著又失落的老者,兩人穿行在戈壁灘,互相影響和救贖,終令尼瑪重獲生存勇氣和自我的釋然,將渗有血漬的黃土撒在釀成她慘劇的地方。

茨仁夏加
Tsering Shakya,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亞洲硏究所西藏歷史學教授,歷史學家,作家。
英文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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