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家辉说中国梦与美国梦没有什么不同,呵呵,网友们嘲笑他太不懂中国,因为美国梦好歹是可能实现也实现过的梦,而中国梦就纯粹是个梦。我读了,捧腹大笑,然后想到可能确实有必要思考中国梦这一命题反映出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的何种状况。首先,它是一个口号,是新的领导人向公众提出的口号,同时也是新的领导人对新政的一种愿景(a vision)——这个英语单词,我不喜欢台湾的翻译,我更喜欢翻译为“憧憬”。口号是诉求的政治表达。好的表达被各派政治力量理解(解读)之后,赋予对各自有意义的解释,可动员政治资源。邓小平“猫论”是典型的政治表达,既可动员中国政治文化传统里的实用主义资源,又可避免意识形态的敏感论争,几度遭到批判,最终导致党内共识——“改革开放”。那么,中国梦呢?首先,中国梦不能是美国梦,这一点很重要。其次,中国梦是否能动员足够多的政治资源?一方面敏感依赖于各级党组织的阐释,另一方面依赖于社会情境的演化。由于社会演化充满不确定性,任何政治表达都可能有正反两方面的效果。所以,好的表达,通常具有一定程度的模糊性,我的朋友丁利说是“策略性模糊”,哈耶克说是“涌现秩序”的一部分。关于涌现秩序的模糊性或表达困境,容我另文阐述(据思享家网友说太艰深)。不论如何,中国梦足够模糊,或许太模糊以致在具体情境中由不同行为主体提供的解释相互冲突到失去意义。所以,我预期新的领导人将不得不亲自解释这一表达的涵义,例如,讲述一个关于中国梦的故事。邓小平的“猫论”,涵义很清楚,或许太不模糊以致几度遭受批判。我不讲故事,我只谈感受、表达、理解。根据我的感受,中国梦首先要让我们有安全感——水的、空气的、食品的、衣物的、住房的、交通的、教育的、医疗的、……。人类当然不能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感,但多少要使我们的杏仁核系统足够宁静从而我们的注意力可以转移到更高远的方面,例如,从物质生活方面转移到精神生活方面。中国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三重转型期,没有什么问题是可以首先提出来求解而不牵涉到其它全部问题的,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例如,安全感的问题直接导致环境资源的耗尽问题,于是引出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之间的权衡问题,又引出收入分配太不公平的问题,又引出教育失败和企业伦理等方面的问题,……。最后,总归要追问精神生活的问题。我读了三联生活周刊的封面报道,根据网友的观点汇集为中国梦的十五个关键词。从这些报道和关键词可以看到的,是中国梦与美国已经实现的梦,当真只有很小差别,甚至可以说,这些“梦”原本是参考美国现实生活而有的憧憬。十五个关键词,就是十五个表层特征或指标,相当于中医说的“表征”,而不是中医说的“症结”。中国梦的实质,是症结,只有在症结上,中国梦不是美国梦。我转录三联生活周刊2012年12月10日封面故事列出的十五个关键词:1)法治政府,2)社会公平,3)公民社会,4)知情权与表达权,5)基尼系数,6)收入倍增,7)养老金替代率,8)财产性收入,9)房价收入比,10)失业率,11)个人卫生支出,12)教育均衡化,13)空气质量,14)生态制造,15)文化软实力。可见,照此憧憬的中国梦仍是美国梦或美国梦的低级版本。中国梦,梁漱溟一百年前已有一番憧憬:这一个千年是西方的,下一个千年是中国的,再下一个千年是印度的。理由:人类追求物质生活丰饶之梦,西方人走在世界前列;人类追求人与人深层情感关系之梦,中国人(不是现在)走在世界前列;人类追求信仰与灵魂归宿之梦,印度人走在世界前列。罗素崇拜中国文化与中国精神,他发表的言论更像是拯救西方的憧憬,我在其它文章里介绍过。荣格深谙西方心理深层结构,对于治疗西方人的心理疾患,他也有过一番憧憬,大意是将来人类的心理健康一定基于东西方文化深层结构的融汇贯通,他并且手绘一幅太极阴阳鱼图。哈贝马斯2001年发表一本小册子(是他在法兰克福大学的就职演说之扩充本)《未来的人性》(“The Future of Human Nature”),开篇不久就追问:为何哲学不能被深层心理分析取代?读下去,以及读他的其它作品,不难推测他对精神分析(荣格的而不是弗洛伊德的)情有独钟,列为唯一的批判科学。最近十几年,阿玛蒂亚.森越来越频繁地提到印度的传统智慧,意在提醒西方读者什么呢?骆家辉的见解当然正确,中国梦和美国梦都是人类的梦——每一个人追求幸福之梦。关键在于,幸福生活有三大维度,物质的、社会的、精神的。你追求的是哪一维度的幸福生活?你追求物质生活的丰裕,无穷无尽,西方百年来的心理疾患是前车之鉴。你追求人与人之间深层情感交流?目前是什么妨碍我们有深层情感交流?我写过一篇文章——“消费主义时代的情感”。读了那篇文章,你多半会同意我的见解:只要你仍沉沦于消费主义的时代,你不可能有深层情感生活。都市冷漠,这是你的命运,你来到北京,与每一个人形同陌路,萍水相逢,相互消费而已。可是物质生活绝不因你缺乏深层情感而停止压迫你,焦虑和紧张伴随你的多数有梦或无梦的睡眠,你越来越常感受到崩溃边缘的狂躁。最令人绝望的是,你无路可走,你去友谊医院或其它任何医院的精神门诊?你必须明白你始终不能成为那里的精神病患者,因为你是去被另一些人消费的。你无路可走无人可求,你和如你一般沉沦于消费主义时代的那些人共谋,将你们每一个人抛入孤独到崩溃的世界。中国梦不能而且不应就是美国梦。那么,何为中国梦?新一代领导人集体参观中国历史博物馆,各种报道,主题大致只有一个:几百年来无数志士仁人寻求中国富强之路——中国梦?中国的富强,是物质生活的,难道仅仅是坚船利炮吗?富强仅仅是由坚船利炮维持的吗?那时的历史情境,那时的志士仁人,我们理解,一百五十多年,李泽厚说是“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梁漱溟说是“欲解人生问题而屡屡被拖入中国问题求解之中”。今天我们回顾历史,严复憧憬的富强,仍以西方富强为摹本。同样,今天缺乏反思的自由市场经济学家憧憬的富强,仍以西方消费主义时代为摹本。梁漱溟自称不是学问家而是实践家,有更深的涵义,参阅他写的“礼记大学篇伍严两家解说合印叙”。不过,他不自称学问家的浅层涵义,由许多自称学问家的学者认可,他们(不仅有偏激者如陈独秀而且有温和者如胡适)都否定梁漱溟的思路——他的思路今天被误解为是“文化保守主义”的思路,其实,他只是在求解自己感受到的人生问题。不要贴标签,如果你认真求解你的人生问题,你会意识到为任何见解贴标签,仍是一种消费主义习惯。克里希那穆提不断问你:看到了吗?我不肯定你和我正在看同样的东西,不要使用文字和概念。我反复询问“阿伦特为何重要”(参阅我写的书评),她为什么对我们而言是重要的?因为,我们通常只是用文字和概念来代替新鲜的生活,而她总是试图用新鲜的生活体验来重新阐释我们习惯了的文字和概念。我们让文字和概念代替我们的生活,于是,我们说这是一包奶粉,其实,这是一包有毒的奶粉。我们说那是一块猪肉,其实那是一块病死的猪的肉。生活是新鲜的,而概念是陈旧的。我们沉沦于消费主义时代于是我们的生活成为官僚化的生活,它不再新鲜,它呈现在我们的长期记忆里就是一堆概念,并且政客们常常操纵这些概念让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生活得多么美好。不谈政客们,就看看先富起来的那些人的儿女们是怎样生活的。在他们的长期记忆里,至少这是他们能够回忆的,爱情就是以各式各样惊人方式赠送的价格惊人的礼物(豪宅、华车、名表、……)。事实上,我们的语言早已枯竭。我观察到,许多年轻人已经不再会用语言表达深层情感交流。许多年前,在写给《读书》的一篇文章里,我预言诗歌和顶针将被人们遗忘。今天,我们不再有诗。虽然,某一日我见到了顶针——是劣质的,一小块扭曲的铝片,根本不能用,是如同“奶粉”和“猪肉”那样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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