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圖顯示一九七八年到一九九三年人民日報上「敵對勢力」的頻率變化。圖上的傳播高峰,是本文分析的重點。
上世紀八十年代,鄧小平如一個巨大鐘擺,有時擺向右邊,強調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甚至提出「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有時擺向左邊,嚴厲批評「資產階級自由化」,重申「四項基本原則」(即: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堅持社會主義道路)。鐘擺向左,人民日報上「敵對勢力」一詞就抬頭。
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一日,人民日報頭版轉載光明日報特約評論員文章《人民民主專政實質上是無產階級專政》,稱「革命的根本問題是國家政權問題。⋯⋯無產階級只有依靠自己掌握、領導的國家政權,憑借這個政權的力量,才能鎮壓被推翻的剝削階級和一切 敵對勢力 的反抗」。同年四月二十七日,人民日報第四版轉載《解放軍報》評論員文章《以四項基本原則為武器克服錯誤思想影響》,強調對「反黨反社會主義的 敵對勢力 」保持警惕。
「敵對勢力」的語義,這時回歸了史達林主義時代。所謂「敵對」,指反對共產黨,挑戰共產黨的權力。一九八二年九月,中共召開十二大。十二大是胡耀邦、趙紫陽等改革派登場的大會,但意識形態領導權仍被胡喬木等左的力量把握。大會通過的新黨章中,出現了「敵對勢力」一詞,其第三十五條規定, 黨的各級領導幹部必須具備的基本條件包括:
(一)有一定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理論政策水準,能夠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同破壞社會主義的 敵對勢力 作鬥爭,同黨內外各種錯誤傾向作鬥爭。 (人民日報,一九八二年九月九日第一版)
同年年底,中國全國人大通過新憲法(史稱「八二憲法」),憲法序言稱:
在我國,剝削階級作為階級已經消滅,但是階級鬥爭還將在一定範圍內長期存在。中國人民對敵視和破壞我國社會主義制度的國內外的 敵對勢力 和敵對分子,必須進行鬥爭。 (人民日報,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五日第一版)
一九八〇年到一九八八年,人民日報上總共有七十二篇文章使用「敵對勢力」,次數不多。頻率較高的年份,除了一九八一年(十條)、一九八二年(十八條)、一九八三年(十六條),還有一九八七年(十條),是年,中共總書記胡耀邦因學潮下臺。這是六四的預演。一九八九年,人民日報上使用「敵對勢力」的文章達一一四條,其中一〇八條出現在六月之後。
槍聲後的深紅話語潮
當坦克碾過長安大街,中國大陸風向丕變。筆者當時是解放軍報記者。報社有位同事,文革時曾當紅,他說,倉庫裡還有不少文革時學習毛主席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教材,現在,可以拿出來用了!
六四次日,人民日報發表《中共中央、國務院 告全體共產黨員和全國人民書》,文中「敵對勢力」一詞極為刺眼。
該文稱:
這次反革命暴亂的策劃者和組織者,主要是極少數長期頑固堅持資產階級自由化立場、搞政治陰謀的人,同海外、國外 敵對勢力 相勾結的人,向非法組織提供黨和國家核心機密的人。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十日,國務委員、北京市市長 陳希同向人大常委會作了《關於制止動亂和平息反革命暴亂的情況報告》(人民日報,一九八九年七月七日,第二版)。
陳希同報告點了大批「動亂的組織者策劃者」的名,譴責他們「得到海外 敵對勢力 和一些組織與個人的財力物力支援」。這些人,亦被稱為「境外 敵對勢力 」,人民日報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發表「本報評論員」文章《決不容許境外敵對勢力向內地伸手》, 點了一批「營救民運人士」的港人名字 。
一九八九年五月,中共總書記趙紫陽遭罷黜,江澤民上任。九月二十九日,他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四十週年大會上發表講話。在這個講話中,江澤民七次使用「敵對勢力」一詞,包括「國際敵對勢力」、「國外敵對勢力」、「外國敵對勢力」、「國際、國內敵對勢力」和三次「國內外敵對勢力」(人民日報,一九八九年九月三十日,第一版)。
一九九〇年六月四日,六四週年。人民日報特別選擇這個日子,在頭版發表社論:
社論如此論述天安門事件:
那場風波是國際大氣候和國內小氣候造成的,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和四項基本原則的尖銳對立,是滲透與反滲透、顛覆與反顛覆、和平演變與反和平演變的激烈鬥爭。國內外敵對勢力製造這場風波的目的,就是要推翻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顛覆社會主義制度,使中國變成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附庸。
一九八九、一九九〇、一九九一,「敵對勢力」在人民日報的使用篇數,是該報歷史上的三個最高位,分別為:一一四、一七五、一九八。三年全部四九七篇,形成傳播高峰。
運用布爾邏輯(boolean logic)方法,筆者對這批文章進行了檢析。
用「邏輯或」(A or B)方法,發現使用「國外敵對勢力」、或「國際敵對勢力」、或「境外敵對勢力」、或「外國敵對勢力」、或「西方敵對勢力」的,共二一九篇(另有少量文章使用「境外勢力」,在人民日報第一次出現是在一九九一年五月三十一日第五版)。使用「國內敵對勢力」、或「國內外敵對勢力」、或「境內外敵對勢力」的,共一六二篇。這一數據,顯示六四後中共整肅內部力度很強。
用「邏輯與」(A and B)方法,筆者分析了八九.六四語境下「敵對勢力」的語義構成。發現關聯度最高的政治詞語是「和平演變」(有三二四篇同時使用「敵對勢力」與「和平演變」),以下分別是:
「敵對勢力+自由化」(二九二);
「敵對勢力+動亂」(一九二);
「敵對勢力+顛覆」(一八三);
「敵對勢力+暴亂」(一七六);
「敵對勢力+毛澤東思想」(一四七);
「敵對勢力+滲透」(一二六);
「敵對勢力+專政」(一一四);
「敵對勢力+階級鬥爭」(九十八)。
這組關鍵詞,構成一個「語族」,它們同屬專政話語體系。數據證明,天安門事件後,政治話語大規模重組,極左力量捲土重來。 在鎮壓暴亂、反對動亂、抵禦滲透、防止顛覆、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反和平演變的口號下,毛澤東思想、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專政等深紅色詞語高調重歸。這套專政話語,不僅是對知識分子、青年學生的高壓恫嚇,從政治大博弈的棋局觀之,也是對鄧小平的規行矩步。中共黨內的頑固派,頻頻用「敵對勢力」之類的誇張敵情,對鄧規制之,刺激之,激怒之,慾使鄧的鐘擺固定在極左一側。蘇共垮臺後,中共黨內形成「反戈爾巴喬夫機制」,「敵對勢力」一類話語,是給一切可能改革的人的緊箍咒。
一九八九之後,政治改革旗幟倒下,經濟改革風雨飄搖。鄧小平當然咽不下這種苦果。一九九二年,他暮年一博,南巡號召改革(當然是經濟改革)。「敵對勢力」一詞的傳播頻率,應聲跌落。
*作者為知名報導文學作家及記者,現任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畫主任。(編按:本系列第5篇定下周四8月29日刊出。請繼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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