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法国现代著名作家阿尔贝·加缪在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获奖感言,原刊于法国文化界最富盛名的《读书》杂志2010年(加缪逝世五十周年)二月号加缪专刊,系有史以来第一次全文刊出此获奖感言。这虽然是一篇被延迟了半个世纪才发表的文章,今天读来,依然闪耀着不灭的时代精神,透示着强大的文字力量。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一代人、一个真正作家的良心,也可以看出阿尔贝·加缪在他最后未完的遗作《第一个人》中想要表达的人间情怀。
秉承自由精神的瑞典皇家科学院将这份殊荣授予我,万分感激之余更添万般惶愧。再理智的人,再理智的艺术家,都渴望被认可。我也不例外。但比起自己所做的一切,这份殊荣是过于沉重了。一个年届不惑却依然满怀困惑的人,创作生涯正值中途,习惯远离朋友、孤独劳作,突然被拦下脚步、推至聚光灯下,四顾无援的他怎能不惊慌失措?他将藉着怎样的心情来接受这份荣耀?此时此刻,就在欧洲,有许多作家,甚至是最伟大的作家,依然默默无闻、乏人问津;此时此刻,就在我出生的地方,依然不幸接连着不幸。
这样的惶惑不安与内心焦灼于我并不陌生。面对命运的过度垂青,想要重归平静,唯有力求问心无愧。既然我所做的一切与此盛誉颇不相称,别无他法,只有拿一生中最险恶的逆境下支撑我的信念来应对:对艺术的信念,对作家这一角色的信念。借此机会,怀着感激和友善之情,敬请诸位允许我用最简约的方式来阐释这两种信念。
没有艺术,我的生命将不复存在。但我从不将这艺术置于一切之上。如果说艺术对我而言不可或缺,那是因为它决不自我孤立,在与他人同等的层面上,让我本色地活下去。我觉得艺术不应是独自享受,而是一种方法,用它来感动最大多数的人,向他们奉献一种超乎苦痛和普通欢愉之上的形象。它迫使艺术家不再自我孤立,让他臣服于最卑微、最普遍的真理。通常情况下,选择献身艺术的人,都曾自视与众不同。然而他很快会发现,自己的艺术、自己的与众不同,往往就扎根在与所有人的相似中。艺术家就是在自我与他者不断的交往中、在半途不可错过的美景中、在无法抽离的群体中慢慢锤炼自己的。因此,真正的艺术家看重一切,他们逼迫自己去理解,而不仅仅满足当个评判。在这世上,他们必须选择一个阵营,那一定是代表某一集团的立场,据尼采的伟大洞见,在这个集团中,占统治地位的不是判官,而是创造者,他们之中既有劳动者,也有知识分子。
再来谈谈作家的角色,同样责任重大。确切地说,今天的作家不应为制造历史的人服务,而要为承受历史的人服务。否则,他将形影相吊,远离真正的艺术。任何暴君的千百万军队都无法将一个作家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尤其当这个作家同他们的步调一致的时候。相反,一个无名囚徒的沉默,一个被遗弃在世界另一个角落百般受辱的囚徒,就足以将作家从流放中召回,就算这个作家身处优境,只要他不忘记这种沉默,用艺术的种种方式来彰表这种沉默。
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强大到不负这一使命。但在作家漫长一生的境遇中,晦暗也好,腾达也好,在暴君的铁牢中也好,能自在发出声音时也好,只要他尽力做到为真理服务,为自由服务,他就能重新找回勃勃而富有生机的集体情感和支撑。为真理服务,为自由服务,这两条也足以体现作家职业的伟大。既然作家的使命是团结尽可能多的人,那就只有容忍谎言和奴性。这个世界充斥着谎言和奴性,孤独的荒草到处疯长。无论我们每个人有怎样的弱点,作家职业的高贵永远植根在两种艰难的介入中:拒绝谎言,反抗逼迫。
二十多年荒唐的历史进程中,我茫然无助,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在时代的剧烈动荡中,仅靠一种情感模模糊糊地支撑自己:写作的光荣。写作之所以光荣,是因为它有所承担,它承担的不仅仅是写作。它迫使我以自己的方式、凭自己的力量、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担我们共有的不幸和希望。这代人,生于一战之初;二十来岁时伴随早期的工业革命进程,又遭遇希特勒的暴政;随后,仿佛要让他们的经历更完美,发生了西班牙战争、二战、集中营惨剧,整个欧洲满目苍夷、狱祸四起;如今,他们又不得不在核毁灭的阴影下哺育子嗣、成就事业。没人能要求他们更乐观。我甚至主张在与之斗争的同时,要理解他们的错误。他们只是因为过度绝望才行不智之举,对时代的虚无主义趋之若鹜。但终究我们中的大多数,不止是在我国,也在整个欧洲,都拒绝这样的虚无主义,致力于追寻合法性。我们需要锻造一种灾难时代生活的艺术,以全新的面貌获得再生,与历史生涯中死亡的本能作斗争。
或许,每一代人都自负能重构这个世界。而我们这一代人却明白这是痴人说梦。但我们的使命也许更伟大,那就是要防止这个世界分崩离析。这一代人继承的历史是腐化的,混杂着失败的革命、疯狂的技术、死去的神祇和疲弱的意识形态。在这样的历史之中,政权能摧毁今天的一切,却并不能说服,智者自贬身价成为了仇视和压迫的奴役。这代人不得不带着独有的清醒,为自身和周围修复一点点生存和死亡的尊严。在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面前,审查官建立的恐怕是永久死亡的国度。这代人明白,在与时间疯狂赛跑的同时,他们应在不同民族间建立不屈于任何强权的和平,调和劳作与文化的关系,在每个人心里重建和解的桥梁。能否完成这一使命还是未知数,但在世界各处,他们祭起真理和自由的大旗,必要时,愿意为此牺牲而无怨无悔。这一代人在哪里都值得敬重、值得鼓励,尤其是在他们献身的地方。总之,应该是向他们,献上你们刚刚赋予我的荣耀,我想你们也会深有同感。
阐述完作家职业的高贵,我还想藉此机会谈谈作家的本职。除了战斗者他们没有其他头衔,他们脆弱却执着,虽得不到公正却向往公正,众目睽睽之下不卑不亢地构思,永远在痛苦与美好之间徘徊,在历史毁灭性的运动中以及其自身双重的存在里,抽丝剥茧般最终完成自己的创造。除此之外,谁又能指望从作家那里得到现成的答案和美丽的道德信条呢?真理是难以捉摸、稍纵即逝、永远有待追逐的。自由之路险境重重、难以生存却又令人振奋。我们必须朝着真理和自由的目标前进,艰苦卓绝却坚定不移,路漫漫却要勇往直前。从此,哪个有着自知之明的作家还敢自诩为道德说教者?至于我本人,再次重申,我绝不扮演这样的角色。我从不曾放弃过追求光明,感受存在的幸福,向往少年时自由自在的生活。这种种贪恋之情尽管也让我犯了不少错误,却也帮助我更好地理解了我的职业,支持我不假思索地站在那些沉默者一边。对他们而言,要在这世上活下去,唯有靠那一点点幸福、自由却又短暂的回忆。
由此回到现实中的我,回到我的局限、我的债务,回到我艰难的信仰上来。作为结束,我感到能更坦然地向诸位表达我的情意。这份殊荣,我愿意接受并与所有同我一起战斗的人分享,他们从未得到过任何一点奖赏,却唯独受尽了折磨与不幸。最后,请再次接受我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公开忠诚的承诺。这一古老而忠诚的承诺,是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每天面对自己默默必行的功课。
选自《外国文艺》2010年第5期 袁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