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傻是一只小猴。它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猴,而是一种快要从我们这个世界上灭绝的猴。
去年初冬,妻子从集贸市场买菜回来,说看见有人在卖两只小猴,一点点小,关在一只逮老鼠的铁丝笼子里,冻得缩成一小团,可怜死了。妻子每去一次集贸市 场,都带回一些这类悲伤的故事:关于一只满眼忧郁的受伤的小麂子;关于几只在尼龙网兜中徒劳奔突的小刺猬;关于一排羽翎美丽的锦鸡尸体;关于一只被烈日晒 得奄奄一息的小松鼠;关于一群挤作一团齐声哀号的猫。还有那些吱吱鸣叫着就被人活活撕去羽毛血淋淋赤条条在篓子里乱蹦的小鹌鹑;还有那些按菜谱来说天经地 义该活剥活剐的青蛙、乌龟、甲鱼或蛇;还有那些驯良可爱的鸽子、兔子和小羊……对于这些小生灵来说,每一个集贸市场,都是一座它们的奥斯维辛集中营。
但这次是两只猴子。是两只和我们人类有着那么多相似之处,据说还是同祖同宗的猴。只是它们按照它们的本性在树林里一直生活了下来,而我们爬下了树,到平原上站立起来,学会制造标枪石斧,大刀长矛,直至枪炮火箭,用以屠杀全世界所有的生命。包括同类。
妻子说她当时很想将它们买下来,但买下来又能怎么样呢?第二天那儿会有四只猴子在卖。况且,我们能给它们幸福么?能给它们所需要的生活么?家里已有了 五、六只猫狗,能够和小猴相处得好么?这些年来,我们已养过许许多多的生命:猫、狗、乌龟、青蛙、刺猬、鸽子、小鹦鹉、纺织娘、金鱼、蝌蚪、泥鳅……但无 一不是以悲剧告终或将以悲剧告终。养的时间越长,感情越深,则结局越悲惨。在我们楼下的花坛里,已埋葬了一片我们饲养过的生命,成为一个动物们没有墓碑的 公墓。我们似乎在替人类向它们赎罪。妻子常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东西。
第二天,妻子又去了集贸市场,回来说,那小猴只剩下一只了,看着更加可怜了。(另一只不知是卖了,还是死了。)她已执意要将它买回来。我说那就买回来 吧。于是,她去将那卖猴的贩子带来家里。那贩子手里提了一只小铁丝笼,那小猴便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里面,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贩子将手伸进笼里去抓它,它依 然低着头,一声不响,只是两手两脚紧紧地抓住笼子的网眼不放。最后终于把它弄出来时,它的手指都被笼子的铁丝划出血痕来。那小猴确实很小,五、六寸高,将 细长的手脚加在一起也不足一尺。极轻瘦,握在手上,背脊上一排排细细的肋骨棱棱可触,份量不到一斤。再看它那模样,和一般的猴子大不一样:一对生怯又善良 的大眼睛,加上又大又黑的眼圈,很象熊猫。鼻子又尖又长,小巧的嘴藏在鼻子下面。圆圆的脑袋上竖着一对深色的小圆耳朵。毛色棕褐,覆一层金黄细绒毛,背脊 中央有一道黑线,从脖颈一直延伸到那只小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尾巴。那脚手都极象人,五指五趾细细长长,指尖还长了细圆的指甲盖。
我问贩子这是什么猴,他说是袖猴,古人将它藏在袖子里玩的。我问,它吃什么。他说吃水果,又说,人吃什么它吃什么。我问他价钱,他说300。他说从云南 那边进价多少,加上路费盘缠,再多少得赚一点……看着这只浑身冰凉、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又孤苦无告的小东西,我们决定将它买下来。我们给了他270元。
妻子将这个小东西捧在手中温暖着,我赶紧找来一只大纸箱。先打出几个通风的小孔,再垫上一条厚厚的浴巾,铺上一摞干净柔软的卫生纸,又在里面装上两个电 驱蚊器和一只热咖啡用的电热器,最后再安上一只温度计。这样,就给它做了一个可以调温的小房子。我又往它的小房子里放了一些当时能买得到的水果的碎片:苹 果,梨,香蕉和菠萝。将它放进这个小房间后,它立刻两手两脚地抱住了电驱蚊器。这小东西真的冻坏了。
安顿好之后,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老傻”。一来反衬它小巧聪慧,二来如穷人家的孩子一样,起个赖名字好养。
夜里,我们在客厅里开了取暖器看电视,便将老傻连它的房子一起搬到取暖器前来烘烤。待周围的温度升起来,便将它抱出来在沙发上活动活动。白天放进去的水 果碎片都已干缩,它一点也没有吃。我们又剥了几片无核芦柑,切成香烟头大小,凑到它嘴前,它竟用一双精巧的、指头如火柴梗般粗细的小手接过去,嗅嗅之后, 象人们吃西瓜那样吃了起来,吃得满手满脸的汁水。它将汁水吮干之后,就将剩下的经络随手一扔。那动作完全是一个小人儿。吃了几片,吃饱了。它伸出那条嫩红 细长的舌头,将脸面、手掌细细地舔干净,然后顺着沙发缓慢地爬行,边爬边滴洒下一条细长的尿线。见它能吃能拉,我们都高兴极了,对它说了许多又表扬又关切 的话。妻子从来都坚决地相信,动物们都能听得懂话的。
几天后,中央电视台的午间新闻正播一条倒卖珍稀动物的消息,我们一看都叫了起来:“老傻!”电视里出现了两个和老傻一样的脸面,只是个子要大许多。播音员 说,这是近日在广州发现的两只名叫“蜂猴”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估计是有人偷运出境未成之后放掉的。没想到我们收养的竟是一只国家珍稀动物。我们当即找出 《珍稀动物大观》,第一篇文章就是介绍蜂猴,除体型外,所有特征都与老傻相同。蜂猴,也叫懒猴。属灵长目,和人类有点亲缘关系,生活在热带、亚热带丛林 中,喜温暖潮湿。食树芽、嫩叶、种籽、鸟蛋、昆虫。蜂猴是灵长类中相当原始的种类,生活能力自卫能力都极差,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法便是抓住什么都不放。文 中说有一只蜂猴直至被人打死,手脚也未从树枝上松开。
我给武大生物系的一位朋友──动物学家唐兆子教授打了电话。他说我们收养的这种叫倭蜂猴。倭寇的倭,因体型比一般蜂猴更小而得名。目前在我国境内的数量 不会比大熊猫多。因为没有大熊猫的“国宝”美名,不太被重视,灭绝的危险性更大。去年冬天就有人送了一只到他那儿,很小,不会进食,他用眼药瓶给它滴奶 吃,不几天还是死了。我问他有没有机构收留这些珍稀动物,他说有倒是有,动物园就有濒危动物抢救中心,但条件还没有你们家好。倭蜂猴所需要的温度、湿度、 食物都没有保障,养死了也就死了。人家是上班来下班走,哪能象你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照顾它!对这些动物,首先要有爱心,才能养好。我问能不能送回它原来的生 活环境?唐教授说,象这样幼小的倭蜂猴,过早脱离母猴的训练,已丧失了自我生存能力。再说,千山万水,送到它原来生活的热带丛林,谁去送?唐教授说,这些 年,云南广西山林中的农民,因没有其他的资源可以开发,最便当的生财之道就是捕杀野生动物。有一次,他去南方考察,发现有的地方一个树林里就下了几千只卡 子,完全是灭绝性捕杀。象蜂猴这样珍贵的动物,三五十元也就卖掉了。卖出去的,很少能活下来,有的在捕捉中就弄死了。唐教授最后说,你收养的这一只,既便 能顺利活下来,最终也还是一死。因为他不可能繁衍。这类动物既便是在自然环境中,生育率也很低,一年怀一次胎,一胎生一只。我在电话中再三拜托唐教授,如 果知道谁还有倭蜂猴,一定帮我买下来。是异性的,让它们结成姻缘;是同性,也好作个伴。
日子一天天寒冷,为了老傻20°──30°的生活环境,真让我们操了不少心,一天得看多少次温度计。最怕半夜里或我们外出时停电,夜间醒来,马上摁摁床 头灯的开关,看看是否有电。外出时间稍长一点,便预先给老傻安置好灌满热水的玻璃瓶。后来在家里寻出一个以高能煤精做燃料的小怀炉,一次可保温十来个小 时,这才敢放放心心出门。
老傻和家里的猫狗也渐渐熟悉起来,在那只两千瓦的取暖器前,它和四只猫一只狗在地毯上懒洋洋地躺成一片。从老傻一进家门,我们就谆谆告诫所有的猫狗:绝 不能欺侮这个小兄弟。猫狗们刚开始见到老傻这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怪物,纷纷上前围观,在老傻屁股上嗅着──这是它们鉴别是否同类的常用方法──或谨慎 地一齐注视老傻的每一个动作。偶尔想有一点非礼之举,便立即被我们喝止。于是它们知道,这是一个不能随便戏耍的有地位的新伙伴。一只名叫二爷的六岁猫还常 常搂着老傻睡觉。老傻也常常睡在那只叫哈里的小母狗的怀里。以至哈里认为是它的崽了,谁要把老傻抱走,它都会又急又气地追上去,哼哼唧唧不依不饶。每一个 冬夜,在暖房里呆了一天的老傻,去到取暖器前与猫狗们依偎上几个小时,便成为了它的一个节目。其间,我们也让它运动几次,在地毯上来回爬几个回合。和身子 比起来,它的脚手修长,每一步的跨度很大。有时我们也拿一座根雕给它, 让它回忆一下森林里的生活。这时,它会用长长的手脚灵巧地在枝桠间攀援着,让人想起它自己的家园。老傻性子极温和,一般不叫,只在最恼怒的时侯,发出极轻 的“嗡嗡”声,不知称它蜂猴是否由此而来。情急时它也咬人,比如要它从一个它喜爱的地方松开手脚,用力如果过大了,它会猛地掉头咬你一口。我被它咬过几 次,象医院验血时在手指上扎了一针,然后那个针眼大的小牙印会沁出一粒小小的血珠来。妻子耽心会有什么疾病,让我去注射狂犬疫苗。我说它从最干净的地方 来,那儿没有任何污染。
让人操心的第二件事是老傻的食物。书上说除水果外,它还吃嫩芽,树叶。冬天的城里,光秃秃一片。既便到了春夏,也只有单调的几种绿化树。我们有时从近郊 弄一些叶芽回来,但老傻都不吃。各类蔬菜也试过,也不吃。书上说它还吃一些昆虫,现在的城市除了蚊子苍蝇和蟑螂,哪还有什么昆虫?看着老傻,有时会生出一 种荒诞感来:一只在热带丛林中出生不久的不谙世事的小倭蜂猴,竟会莫名其妙地来到千万里之外的一座钢筋水泥的楼房中,和一群它全然陌生的东西生活在一起。 这类荒诞的故事,只有人类才创作得出来。这种古老柔弱的动物,已经被人类逼赶到偏僻一隅,现在依然不放过它们,又把它们带到那些已经完全不属于它们的世界 中去,使它们在那儿孤独或死去。
天气一天天变暖。气温由零下升到零上,由几度变为十几度。有阳光的暖和日子,我们会将老傻的房间搬到窗外的花台上,让阳光透过那一面有机玻璃做成的窗子 照射到它身上。打开它房子的天窗,让春天的风带着它遥远的梦想吹拂进它的囚笼。这时,老傻便会在那一抹阳光下,舒坦地睡上一觉。老傻是夜行动物,白天它总 在睡觉。
我们期待着夏天的到来。那时,它会享受到它老家的湿热。我们还打算在合适的时侯将它带到一个小树林里去,让它痛痛快快地爬爬树,说不定还能发现它喜欢吃 的树叶或嫩芽。老傻渐渐和我们熟识起来,能在我们的怀抱中安然地睡觉。叫它的名字,它会慢悠悠地睁开它那双单纯善良的眼睛看你一眼,然后又慢悠悠地合上。 它会自己寻回它的房间,也会趁我们不注意躲到一个角落,让我们拿了手电四处翻寻,好容易找到它时,它却没事似地在暗处看着你。有时,它也愿意在我们暖和的 被子里睡上一会儿,如一个乖巧的小人儿。
我们以为,老傻便会这样,安宁地与我们一起生活下去。我们以为老傻已经接纳并适应了这个荒诞的环境。但四月底的一天,初夏即将来临到时侯,老傻还是死 了。它是夜里死去的。死前,没有任何的征兆。早上,妻子照例给它换垫房子的卫生纸,抱它起来的时侯,发现它已僵硬,还保持着熟睡时的姿势。它在睡梦中回到 了它的丛林。
我给唐教授打了电话。他说:你们已经创造了奇迹,让它活过了一个冬春。唐教授说它可能是因为长期营养缺乏而死的……我们不知道它要吃些什么。我们这些搞专业的对它们也了解很少。再说,这里毕竟不是它生活的环境。
武汉大学有一个全国品种最多的动物标本馆,那是唐兆子先生家祖孙三代七十多年来共同制作的,其中许多种类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将可能永远只是标本了。我对唐 教授说,如果你们需要,我愿把老傻给你们。如果你们不需要,请帮我将它制成标本,让它将来对人们说:我曾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几百万年,因为人类的出现,我 们灭绝了。
我将老傻送到唐教授那儿,他们刚刚做完一个大猩猩的标本,它不久前在动物园里死去。它死在壮年。它死在一个孤独的铁笼里。它的家在遥远的美州大陆。这个 巨大的、数百公斤的躯体被掏光骨肉内脏后塞满干燥轻巧的填充物,被吊在墙上,做了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
和大猩猩相比,老傻更显得细小,还没有大猩猩的手掌大。这两个山隔海阻从未谋面的远亲,一个从南亚丛林,一个从美州大陆一起来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人类是万物生灵的永远的劫数。自从它被大自然不小心从瓶子里放出来之后,整个世界再也不能扼制它。在文明与进步的旗帜下,它无所顾忌地虐杀着所有生命或 摧毁它们的家园。谁也阻挡不了它进军的步伐──直到那一天,大自然以自己的灭亡来对人类作一次最后的报复。那时侯,我们看到的最后一个生命标本,将是人类 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