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专业的历史研究者,至少在2013年之前,我没有专门研究过林昭,也就是说,没有研读过她的十四万言书。

之前我只知道她是美女加才女,是暴政下的牺牲。所以,说不清始于那年了,只要学生从我手里过,就给他们放胡杰老兄的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尽管有学生埋怨说,看了难受,不如不看。但我还是给他们看,我就是要他们难受。给他们中和一下一直以来的虚幻的玫瑰色主流教育,窥一眼制度的黑暗与人性的卑鄙!否则以后遇事了还咋活?这也算走出校门之前,提前预警一下,或曰温凉提示。

但是,我有我的纪念方式,我有我的历史认知,我敬仰林昭后面的觉醒,但也不想隐瞒她年少无知时批斗地主的热情与快感——可惜,至少在2013年我就发现,林昭土改时大冬天的把地主头朝下摁水缸的事儿,有些人都不愿意让说了。

林昭参加土改的事儿,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我很佩服的女性——爱玲张。爱玲张解放后也参加过土改,但是一参加土改,她就迅速地明白了,并迅速地作出了抉择——偷渡香港!

同样是参加土改,每个人的醒悟还是不一样的。另外我想说的是,中国一些受众永远只能接受自己中意的一面,不中意的另一面接受不了。所以这里不妨多说一句,林姑娘起初也是毛主席的好孩子,甚至为此不惜与她眼里不够革命的父母脱离关系——事实上她的父母最后能投向红色政府,已是够激进了,只不过,这些革命家族一代更比一代二而已。脱离关系时她跟爹娘表明的态度是:生不往来,死不吊孝!只不过最后疼到自己身上了,才醒过来。而那些非人对待她的,跟她当初斗地主一样,都是斗别人不疼——而已!

没想到,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在搜狐微脖上看见一个脖友,名叫“大道至简ABC123”,因意见不同,高叫对方“赶紧给林昭磕头谢罪”!吓死宝宝了!老实说,批评伟大领袖毛主席时,毛粉都没叫磕头谢罪呢,没想到在林昭这里,居然神圣到这般境地了!?

跟林昭类似境遇的女性很多,张志新、李九莲、王佩英……为何独选了林昭?难道是因为她明确的基督徒身份?还是她更符合某些人士的审美与审政?在此我想声明,作为一个古典自由主义加保守主义者,我最佩服的是陈寅恪。我认为他才堪称知识分子的标杆!他当年的傲骨与风姿,乃中国知识界最美的风景线!

我也敬仰林昭,并且一直在学生中力尽所能的宣传她,但是摁着我的头,非得要求我像你们一样匍伏下来膜拜,甚至连“伟光正”的光环都打出三里半,臣妾做不到呵!

有人训曰,林昭年少无知被人洗脑,土改时大冬天把地主头朝下摁水缸里,可以理解。那么我想问了,宋要武在女附中搞革命,把老师斗死,是不是照样可以理解?事实上宋要武斗老师时,比林昭斗地主时年龄还要小点。说到这里我觉得现在的五毛纯傻们也可以理解了,他们不就是迟钝些,一直醒不过来吗?你是不是更得理解并且给予人道的同情?

前几年,微脖我开辟着三个根据地,一个腾讯,一个搜狐,一个新浪(现在只坚持在新浪发帖了)。根据有关林昭的帖子,我发现“圣斗士”还是搜狐的多些。为嘛?我端木赐香三糊涂,发同样的帖子,在其它根据地还没事,在搜狐却已经变成一些网友唾弃的人渣和自干五了。从美日特务、汉奸卖国贼、日本女人,华丽丽的转身为人渣自干五,不需要什么手续呵!手续不给办也罢,居然物种都转了,上来就一句:你是个畜牲!我咋觉得,这都是林昭那个悲剧时代才有的氛围呢?中国人的认知状态咋都是月娃吃奶的状态呢?先前一直吃的左奶,呛死了,改吃右奶——不知道右奶也呛么?特别是右奶后吃的话,只能呛得更厉害吧!你说教科书一直给咱造假,咱现在明白过来,很反感的。怎么现在咱自己啥也不啥的,就不愿面对真相了?难道离了假相就没法活了?

2013年,我研读了林昭的十四万言书。研读之后我有一个最低的要求,就是你因为我有关林昭的历史陈述不合你意而骂我时,能不能也读读这十四万?读了就不会怀二胎,你凭嘛不读呢?不读也罢,凭嘛比读过的还三个自信哩?

读了林昭的十四万言书,我认为她的人生可以概括为三步曲:第一步,毛主席的好孩子,把毛当自己的精神之父来崇拜,并且不惜为此与父母脱离关系;第二步,后来发现有些不对,开始有所质疑,但却因此被整为右派,并进了监狱;第三步,在监狱里遭遇了残无人道的迫害,神经系统出了问题,并且与原先对毛的底色崇拜叠加,导致十四万言书中,绝大部分是她的臆测——认为毛泽东爱上她了,要她做外室,而她只爱毛泽东的好学生、上海一把手柯庆施同志,于是“三角事件”开始了,毛大大吃醋了:“这特别对于独夫又在略如上述的特定情境之下恐怕也很使他受不了:你个小东西,如此难得服我而竟然有点服他!那还了得?即使你现在不过是在弄假,发展下去安知日后不会成真呢!那么看来有他无我!不则又将置姓毛的的于何地?”

在林昭的想像里,毛是因为吃醋才迫害她与柯大大的。所以她说,如果毛把人民日报的编辑先生们全杀了,“那他倒至少或者是为爱国卫生作了一件好事”。她态度很明确,如果不是柯因为她而死,她才不管共党内部,全杀死才好呢。“黑夜杀黑死,白天杀白死”……

老实说,我陪着很多届学生看过《寻找林昭的灵魂》,看了只难受,并不乱。但是林昭的十四万言书彻底让我凌乱了,不一般的乱!

做历史研究,贵在事实陈述,而不是价值判断。奈何很多受众根本不愿意面对事实,他们只要求价值判断,而且这价值判断还得是另一种政治正确——他们所要求的那种在野党正确,或者说毛右正确。如果你对事实陈述不符他的意了,他会迅速对你作出价值判断,恨不得吃你的肉睡你的皮——这真是一种智力的懒惰与道德的下降,要求你迅速的给他指明好人坏人,至少认同他的好坏观,然后跟他一块冲上去咬坏人!你不跟着咬,他们扭头咬你!

在我告诉他们,我是事实陈述,别用你们的价值判断与立场倾向套我后,他们开始质疑我所读林昭十四万言书的真伪了——直接跪服!于是把我所读版本的前言亮给他们看,并且告诉他们,我网上下载的版本,是萧瀚提供的,我相信萧瀚,所以就不求证真伪了——我倒怀疑他们,真假都没读过呢。或者,你们给我一个更真的版本?

林昭十四万言书中,有大量的对自己拒绝毛泽东的傲骄:

word版第166页:“来到此间以后,人们也不知为的是总结经验教训是怎么,曾经通过看来也是不甚相干者的嘴巴而一而再地企图探索这年青人的内心世界,想要了解一下林昭到底何以对独夫不感兴趣?是不是年纪大了?等等。嘿,先生们哪,亏了人们想得出来!”

word版第169页:“想当年还忝列可靠等级,也曾经屡次膺选,为洞房伴宾的喜娘,可那是旧话也,现在么——咳,由得你来去,我对阁下既无思想亦缺乏感想!?”

word版第107页:“看来林昭如若不欲,不愿去做独夫的外室便将至于连要家人送一块香皂或一斤盐都是不可以的,等等。带些民主气息的政治权利则更毋论矣。那也好罢,各行其是罢!”

这里的“阁下”与“独夫”,当然都是毛啦。大量这样的文本,让我这个非心理专业的历史研究者招架不住。我曾经想邀请一个心理咨询师帮我解读,但是,她对此不感兴趣。俺知道,消极自由乃自由之底线,所以俺决不会强迫朋友,更不会拿什么政治正确,或者他们迫害谁我没说话……之类的大义与大话去忽悠朋友!所以这里只能存疑。

不过,阅读文本的过程中,我自己也能解些小惑:

第一林昭何以有那么决绝的反抗勇气?答曰她早就被折磨得神经失常了,越失常越决绝,虽千万人,吾往矣。跟陈寅恪那种清醒的冷反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二林昭十四万言书何以能保存下来?答曰看守认定那是疯人疯语。她写血衣给看守,她的意思看守接了,暗恋自己的毛就能看到了!但看守愣不接,接了也给她扔回去。林认为,毛这是跟她这个黄毛丫头呕气呢!

第三这十四万言书不是血书。林昭认为血书太累太慢,所以她用血写其它东西,这个长信乃是“以墨水誊录而在每页之上加盖着若干血的私章。反正,不管使着什么形式,这封信是一份血的冤状!饮恨茹痛的青年反抗者的血和含冤遭害的前上海市长的血在某种意义上流在一起!”

第四林昭几次拿中共让谭惕吾利用性别去解放内蒙说事,所以她的血书誓辞:“头可断,血可沥,肝胆铮铮如石铁。山嶽夷,江海竭,此身为糜不隳节。贞骨千年永凝碧,一女矢志归清烈”——我终于读懂了:所谓的节、贞、清、烈,应该都是针对毛的邪心与非礼之念的。所以它首先是一首贞女诗!?

第五林昭的贞烈,更多的是为柯庆施所守?林昭声明,柯庆施一死,“一种强烈的悲愤的爱情进入了林昭的心灵。为反抗者的叛逆的女囚爱上先生们之已故的上海市长了!”总之柯的死是毛干的,柯是因为她林昭死的,她自称柯的“半星”和“姬人”,在囚室里遵着古老的习俗给柯立了牌位并完成了冥婚……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要成大畜牲了呢?大畜牲的话,是不是就得凌迟呢?比林昭的五分钱自付子弹费待遇还要高吧?我且打住。最后说一句:当历史研究者都不能客观理性,或者自成一家之言,必得站队和表态,那么,是想历史重演呢,还是历史情境教学法呢?

谴责暴政、同情暴政下的牺牲,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林昭曾经参与暴政,醒悟之后又被迫害至疑似神经失常的历史真相追寻,难道不也是对暴政的揭露与控诉么?那些圣斗士到底想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