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恩波,是我们到马尔康的第二天下午,我们采访完孩子坐车回酒店,在酒店门口,司机一眼认出了一边打电话一边在招手打车的恩波。我连忙下车和他打招呼。恩波看到我立即掐掉电话,忙不迭地和我握手,用一口粗犷流利的四川话说谢谢我。他说,事件发生后,最开始舆论都在指责他们,但我当时写的两篇文章,让他们感受到了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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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波的采访在他们马尔康的训练馆进行。恩波是藏族,采访前,他特地问我,说四川话行不行,因为自己的普通话说得不够好,我说没问题。

我们的采访,就从这些孩子们来到恩波俱乐部开始聊起。

恩波格斗的孩子们在训练

今年56岁的恩波早年在武警服役,退役后做过一些小生意,十几年前,他和阿坝州体育局合办了散打队,散打队属于体制内的项目,原本就有少年组成员。后来,恩波感觉到MMA综合格斗更有前景,派了八个队员去北京张铁泉的拳天下武馆学习巴西柔术,之后,他手下的队员开始全面转型练习MMA。整个训练基地,也陆续转移到成都。

后来,阿坝州的政府部门找到他,问他能不能招一些贫困家庭的孩子,他不假思索就同意了。阿坝州的孩子主要来自于藏区,直到现在,恩波俱乐部37名少年组的孩子,还是以藏族为主。再后来,凉山州越西县的一位负责民政的副乡长李健,看到许多失去父母的孩子在农村没人管,非常可怜,他听到恩波俱乐部免费招收少年学员,就给恩波打电话,希望恩波能接收一批孩子。数次电话沟通后,恩波同意了。但恩波的条件是,孩子必须是来自贫困家庭,家长或者监护人同意,没有疾病,身体适合练习综合格斗。就这样,大凉山的彝族孩子,开始陆陆续续来到恩波俱乐部。

阿杰和小伍都来自于凉山

 

舆论发酵后,这位当年将孩子送到恩波俱乐部的李副乡长受到处分,他被停职了。他给恩波打电话抱怨,当年自己做这件事完全是好心,也完全合规。恩波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说,真无聊啊。他指的是那些处理这位副乡长的大凉山的政府部门。他在电话里告诉李副乡长,如果真下岗了,可以到他的俱乐部来工作。

凉山彝族的孩子们到了成都之后,恩波就联系他们基地附近的三所学校,有小学有初中,他给孩子们买了书包、文具,想让他们到学校上学。

但是,麻烦来了。

首批五名学生去上学,一周后就被学校退回来了。这些彝族孩子,有些到成都前连汉话都不怎么会说,在家乡80%都失学了,即便没有失学的,进入汉族地区的学校,也很难跟上进度。

显然,学校并不欢迎这些孩子。

我问,不是义务教育么?怎么可以让孩子们退学?恩波说,因为孩子们的户口不在成都,对方就要求暂住证、居住证等等条件,还要求每天必须派三个人负责接送,最后干脆提出,每个孩子要交三万的保证金,后来保证金提高到了5万。我再问,你有没有和学校介绍这些孩子的情况,他们来自于大凉山,父母基本都不在了,家里很困难,恩波说,介绍了,没有用。没办法,只好让孩子们退学。恩波随后说,王老师,你可能不知道,成都这座城市很排外,少数民族,尤其是彝族不受待见。

说到这里,恩波还在继续,他说自己没有找教委,因为觉得找也没有用。而我的脑子一下有些走神儿,仿佛看到这五个孩子,穿着俱乐部里买的新衣服,背着崭新的书包,来到学校门口,却看到一道紧锁的大门。

恩波从外面聘请老师,教孩子们识字

正规的学校上不了,恩波只能另辟蹊径。他们从外面聘请了四名老师,晚上给孩子们上课。每天晚上两节课,上的科目有语文、数学和思想品德,藏族孩子还有一门藏语课。课堂上,老师听写打分。成绩好的会奖励糖果或书籍。孩子们很踊跃,也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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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马尔康的当天晚上,这些孩子们的文化课就继续开课了,老师是从马尔康当地找的,一节课200,恩波说,价格比成都贵一倍。成都的几名老师每节课100块左右,每名老师一个月2500到3000块。

我和同事去了孩子们在马尔康的教室。桌子上,是孩子们的作业本,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翻阅孩子们的作业,歪歪斜斜的汉字间,孩子们的生活和梦想,扑面而来。

恩波很在意孩子们的思想教育课,有时候他会亲自给孩子们上这门课。我们去拍摄的时候,老师在讲“什么是真正的朋友”,用了刘翔和史冬鹏做例子,他们是队友,也是对手,在竞争中互相促进。孩子们就“朋友”为题,写了课堂作业。思想教育课上得很活,每周末集体看电影也是手段之一。

我问恩波,你们自己教的这些文化课,和学校相比能达到差不多的水平么?恩波说,显然达不到。他们不是正规学校,只是教综合格斗的俱乐部,只能做一点最基本的语文、数学和品德教育。历史,地理,物理,化学,这些正规学校学科,他们都没办法传授。

恩波俱乐部目前有37名未成年的孩子,虽然分成三个班,但上课时年龄依然参差不齐,事实上,他们的语文课,只是在完成最基本的识字教育,数学在传授最简单的算数。即便如此,很多失学已久的孩子,依然跟不上。接受我们采访的小伍,每次文化课的成绩经常只有一二十分。而孩子们的榜样,已经拿到了国内的金腰带,下一步计划进入UFC的苏木,看手机上的文字,也经常有些不认识的字。

显而易见,他们受的文化教育远远不够,或许他们在这里可以学到精湛的格斗技术,但是,在文化和知识层面,他们的确和整个社会渐行渐远。

孩子们的语文课主要是在识字和简单的写作

问题的关键是,这到底是谁的责任?

这些孩子在来成都之前,多数在家都已经失学,这些失学的孩子在大凉山比比皆是,根本没什么人管,来到恩波俱乐部后,他们至少在接受最基本的扫盲。所以,我认为责任不在俱乐部,他们尽力了。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其实最佳的解决方案,是这些孩子能够在附近的学校就近入学,考虑到他们训练的因素,不能全日制,也可以实行半日制教育。这样,他们的训练和学习,就可以最好地结合。在保留他们综合格斗梦想的同时,还能接受最基本的文化教育。除此之外,对于一个将近40人规模的未成年群体,教育部门也可以因地制宜,帮他们建立起类似于少年体校一样的教育制度,不能因为是民办的俱乐部,就让这么多孩子长期游离于教育体系之外。

但是,很遗憾,这些方案都没能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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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越西县的反应是,把孩子带回去。而本应承担流入地教育责任的成都市教育部门,自始至终都在保持沉默。

义务教育对于受教育者来讲,的确是一项义务,但对教育者来讲,赋予孩子们教育义务的同时,意味着自己也多了一份义务,他们有义务让孩子们接受教育。更准确地说,是应该在保证孩子们选择自由,不降低福利水平的情况下,保证他们受教育的权利。也就是说,面对这些长期失学,语言甚至不太通畅的彝族孩子,成都市的教育部门不能简单地一推了之,而大凉山的政府部门更不能简单粗暴地将他们带走。回去,他们大概率会重新失学,而且,孩子们在恩波俱乐部已经训练了几年,深深热爱上综合格斗,简单粗暴地将他们带回去,也缺乏对孩子们的尊重。不要忘了,教育最本质的目标,就是尊重。

采访时,恩波说到孩子们将要被送回去,他哽咽了。我又问,这些孩子里有好苗子吗?他没憋住,一只手捂住眼睛,哭了。他点出三个特别出众的孩子,说这批孩子里很可能会出世界冠军的……他舍不得。

夜晚,在马尔康半山上一家宾馆的七楼,书声琅琅。小伍,小杰,还有他们的伙伴们结束训练后,来到这里上文化课。窗外的夜空中,星星点点,如此闪亮。这些生而不幸的孩子们,在整个世界都将他们遗忘时,这里,给了他们梦想和希望。

但谁也不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命运,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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