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田园女权”到“微博女权”,如何看懂最新一波的污名来袭?
作者 / 陈亚亚
编辑 / 躺糖
首发 / 新媒体女性
近年来,微博上与性别、女权有关的议题热度不断上涨,逐渐成为流量担当。尤其是最近,随着几个热点事件的出现,如cherry键盘抽奖送游戏的广告文不提女性、警察学院招生对女性限额15%、朗朗结婚女方是高攀还是下嫁、“极端女权”有没有碰瓷消防战士……等,网友纷纷参与讨论,各领域的网络意见领袖对这些事件以及其中女权者的观点也各自发表意见,使得这一主题迅速成为焦点议题。
在激烈争论中,一些官方媒体开始发声,乃至有一些线下措施在进行。部分网民对此不理解,但从社会大环境来看这并不奇怪。如今许多议题都受限制,即使可以讨论,如果在短时间内带来太大流量,就可能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而用官媒来进行言论引导,也并非现在才有的现象,类似情况在2017年就出现过。
当时环球时报的官方微博发表了一篇题为《新中国坚守到今天的这块阵地,有人要腐蚀夺走了!》[1]的文章,认为网上有一些别有企图的声音在抢占女权话语权,对此主流媒体不能坐视不理,“因为如果我们选择沉默,我们就是在把中国‘女权’问题的【话语权】,拱手交给那些激进的声音,以及那些想利用这些声音的不良势力”。
这篇署名“耿直哥”的文章将女权相关议题归纳为3个派别,即“保守派、中间派和激进派”,逐一介绍如下:“‘保守派’来自思想最为传统的一批女性。她们全心全意地认为女性的价值就是靠男性来体现的,比如当个贤妻良母,为男人牺牲自己的一切。而‘中间派’认为,女性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社会价值和地位,应该享有和男性平等的权利与社会地位,反对社会把女性的事业和家庭迂腐地捆绑在一起——例如认为女性必须要成家,必须生孩子等等……。至于‘激进派’则彻底认为:女性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男性导致的,都是因为女性没有彻底打破这个男性创造的社会。换言之,她们追求的已经不再是‘平和’的男女平权,而是与男性的全面对立了”。
该文主要是对作者自己定义的“激进派女权”进行了一通批判,认为这类女权观点很幼稚,“没有看到导致男女不平等最根本的原因,并不是什么男权,而是【劳动的权利】:让女性去平等地像男性那样去劳动,去创造与男性平等的社会价值,才能保障女性的地位”;然后还进一步指出,“最了解这一根源问题的恰恰是中国共产党,早在新中国建国初期,我们就解放了妇女,甚至还解放了娼妓,并通过劳动让她们得到了平等的权利”。
将此文与最近赵皓阳的雄文《女权之辩:真正的女权vs虚假的女权》[2]对照起来看,我们可以发现其中一些相似之处。赵文将女权分为两大流派:共产主义女权和自由主义女权。他这样定义道:“共产主义女权的信念是女性的地位是经济基础决定的,女性解放要通过争取劳动权、经济权进而争取政治权利实现的,讲究同工同酬、按劳分配和广泛女性运动;自由主义女权的理论基础是自由主义‘天赋人权’,认为人生来就是平等的,男女理应、本来、天经地义获得相同的地位,所以他们的实践领域基本在于舆论场,不管是线上还是线下的抗议、行为艺术、舆论声援,属于‘政治正确’和‘白左实践’的一部分”。
赵文虽然一方面说“意识形态没有高低对错之分”,但我们在具体叙述中仍可清晰看到他的立场。他认为上述两派女权的主要差别是:“共产主义女权讲究‘实践上’的平等——女性要去争取经济基础,这是男女平等的基石;而自由主义女权讲究‘定义上’的平等——男女天生就应该平等啊,这是天经地义的,你为什么歧视女性,你这个屌癌”;由于“马克思主义作为实践性最强的哲学体系,就是为改变世界而生的,这一点自由主义永远比不来”,所以“在人类历史中,妇女地位真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是从由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共产主义女权运动开始,还是与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密切结合取得的成就……”。
为什么说两者相似呢?笔者以为,环球时报(官媒)和赵皓阳(自媒体)的文章虽然在论述上有不少差异(至于他们各自对女权议题、女权流派的分类是否准确,是否存在谬误,因不是本文论述要点,这里不展开讨论),但都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观点,即认为共产党所领导的女权(在赵文中为“共产主义女权”,有人认为这其实是“社会主义女权”,因赵某不学无术用错了,但我以为他提到的并非“社会主义女权”,而这个比较生僻、不太被看到使用、笔者也并不是很清楚其发展脉络的“共产主义女权”则更为贴切)才能真正解放女性,并且已经在中国取得了卓著的成绩。
在这次论争中,一些人借着这次难得的机会又将西方各女权主义流派科普了一遍,这自然有其积极意义,尤其对于有志于做性别研究的人,了解西方女权各流派及其发展脉络非常有必要,但它恐怕对当下论争的作用不大(即使这类帖子转发量不小,但我很怀疑多数转发者只是随手一转,用于表明自己在论争中的基本立场,对其中内容没有仔细研读,更谈不到深入理解),甚至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是失效的(关于西方的女权流派,网上可以搜到很多文章,可自行学习,这里不赘述。提醒一下,这些分类照搬到国内语境中来使用时可能会出现问题)。实际上这并不是一次学理上的论争,而更像是基于当下社会环境的某种政治立场的诠释。在这个认知下再来看某些官媒如共青团的表态,大概就不会觉得突兀了。
那么,对这个在历次论争中没有凸显却一直在其中的共产主义女权,我们到底该怎么去理解呢?以上两篇文章的说法可作为一个参考。尽管这是比较官方口径的解释,但它在学界和民间也广有市场。此外,还可以参考王政老师的一篇题为《“国家女权主义“?——社会性别与中国社会主义国家的形成(1949-1976)》[3]的文章,该文通过比较详实的文献研究和田野调查得出结论,即建国以后”每项有利于妇女的政策和立法都是妇女干部们在幕后的巧妙操作促成的……中国共产党对妇女权利的忽冷忽热态度,并不是因为党对妇女权益狐疑不定,而是党内女权主义者们运作的成败所致“。按照此文的分析,共产主义女权的实践成果并不直接来源于理论建构,而是与资本主义国家一样,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女权主义者在国家体制内的抗争”。
种种迹象表明,近年来一些官方媒体、某些网络意见领袖(自媒体)、众多网红和网络营销号(后者批评和攻击女权的言论主要集中在女权“只要权利不要义务”、“仇恨男人“、”制造性别对立“等论点上,这里不展开论述)在批评网络女权议题上的不谋而合、互相呼应,并非是一个偶然现象,似乎并不能简单地将其归纳为性别平等意识不足或者男权意识维护者的反扑(在意识到其优势地位遭受威胁的情况下)。而在当下动辄要求立场高度一致(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的舆论环境中,那种呼吁”不要切割、不要自证清白“的话语多少显得有些软弱无力。如今,摆在每个女权主义者面前的一个现实问题是,应该何去何从?而每个人的选择都是不同的,基于其本身立场的差异、现实利益的考虑乃至个人品性的不同。
在官方导向之外,对微博女权话语能构成较大影响的还有社交媒体形态的转变(基于社交媒体运营策略的转型和用户群体的改变),关于这方面可参考我发表在澎湃新闻的一篇题为《营销号主导下的社交媒体:快速增长与被收割的泛女权话语空间》[4]的文章,其中提到“消费主义的盛行尽管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女权理念的推广,但同时也在加速其商业运营和收割利益的步伐,其中不乏对女权话语的挪用和利用,这些让人逐渐意识到在一个资本占据了更大话语权、不够开放自由、缺乏良性沟通而更多是推崇丛林法则的言论空间,女权议题的发展深受限制。尤其是那些缺乏话语权的弱势女性更难以在这样的舆论场中发声……”。
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中,女权话语越来越多地吸引到网友认同,但同时也在不断分化或者说分裂之中。女权者中也不排除有投机成分,比如为了政治利益或者想要谋取商业利益(正如反女权者也有类似动机),但多数参与者是基于真诚的信仰,想要为女性争取更多权益。然而,受限于某些人的成长历程、教育经历、所处阶层以及个性和品性差异,网上流行的泛女权言论中也存在不少错误认知,乃至充斥着阶层歧视、厌女症(主要体现为对弱势女性的攻击)。
我们必须承认,在这个偏激言论更容易吸引到关注的舆论场中,那些更有影响力的博主,无论是女权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往往有着类似的思维习惯。如果女权主义要保持对既有(不合理)社会秩序的批判力,对此不可不警惕,光靠呼吁大家团结起来反抗男权、找出内奸肃清队伍是不够的。
在女权议题讨论中,那些带有较大情绪化的话语,有一部分是出于对现状的不满、激愤或者焦虑,但也可能是出于理性沟通能力的欠缺。
很多时候,异见者之间呈现出一种对立的模式,但这种对立不一定是立场的彻底对立,有时候也可能是一种姿态上的对立。在具体对峙的过程中,双方都在积极利用各种活跃在网上、在一定程度上被验证“有效”的传播手段,如简短有力的标语口号、简单粗暴的故事会、各种美化自我和丑化对方的漫画……,为自己一方争取更多支持者,同时不遗余力甚至是在无底线地攻击(打击)对方。在美剧《傲骨之战》的最新一季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无底线攻击(政敌)的危险性,它提醒我们,这些方式要证明其伦理正当性可能还需要更多的讨论。
诚然,我们所处的社会是一个性别不平等的世界,有许多令人愤懑不平的女性遭受压迫、剥削乃至严重侵害的案例。如果我们再不大声疾呼、积极倡导女性权益,这种不平等或许还有加大的趋势。如何在这种宣传和倡导之中,在整个社会对权利意识缺乏认知的现状中,避免对父权(男权)思维和话语模式的复制,至少是不要进一步削弱边缘弱势女性的话语权(如底层女性、家庭妇女、女同性恋……),是我们每一个女权主义者所应该反思的。
相关阅读:
“耿直哥”《新中国坚守到今天的这块阵地,有人要腐蚀夺走了!》
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
赵皓阳《女权之辩:真正的女权vs虚假的女权》
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380248572582318
陈亚亚《营销号主导下的社交媒体:快速增长与被收割的泛女权话语空间》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397169
[1]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 [2]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380248572582318 [3]发表于《女权主义研究》第31卷,2005年秋季第3期。这里引用的是复旦大学陈雁老师的译文,资料来自于某个培训班的学习材料。 [4]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397169本文为新媒体女性原创稿件,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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